经过半个多月的艰难行军,齐军终于兵临孤竹国都城之下。孤竹国都城名为无棣,城墙为乱石筑成,虽不高大,但看上去却异常坚固。
糟了,原想着北戎都是游牧之族,并无城池,倒忘了带上攻城之具,这便如何是好?管仲心中懊悔不迭,一边传命扎营,一边派哨探侦察敌军动静。不一会,哨探回转营中,说城上见不到任何敌军,连旗帜也没有看见一面。
嗯,莫非此乃空城?管仲大为奇怪,正欲出营查看,忽听巡卒来报,孤竹国大将黄花自言斩杀密卢,前来投顺。管仲一怔,立即令巡卒将黄花带往中军大帐,会合齐桓公等人共同询问。
黄花穿戴虽是北戎之服,倒能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原话。他满脸胡须,看上去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身材魁壮。
“密卢花言巧语,说动我孤竹国主,欲发倾国之兵,对抗盟主。黄花去过中原,深知盟主乃是圣人,以仁义行天下,心下窃慕不已。今国主挟倾国之兵民藏于山谷,令黄花与密卢引诱盟主往北而去,等盟主粮尽之后,前后夹击。黄花不愿与盟主为敌,故斩杀密卢,以明心迹。”黄花跪在大帐正中说着,高高举起一只朱漆木匣。齐桓公令人拿过木匣打开,见里面赫然躺着一颗人头。
“真的是密卢。看,他这脸上的一撮长毛还像是在动呢。”虎儿斑说道。齐桓公又传命几个充作向导的山戎兵卒看了,都说人头真是密卢。
“快快请起,请起!”齐桓公大喜,亲手将黄花扶起,“将军深明大义,实是可敬可佩。”
“将军杀了密卢,今后该当如何?”管仲问。他心中虽然还有些疑惑,但更多的还是高兴。山戎危害华夏诸邦数百年,谁也不曾将其击败。而齐国大军一出,不仅大败山戎,还灭其国,降其众,致其首领于死地。这空前辉煌的大功将使齐国的霸主地位稳如泰山,谁也不能动摇。
“唉!我杀了密卢,便是国之罪人,再也不能在孤竹待下去。愿盟主能收留我,让我在齐国做一小卒。”黄花叹道。
“你这等明晓大义的贤者岂能只是做一小卒?请你带路,让寡人擒了孤竹国主,然后上奏天子,保你继任国主,如何?”齐桓公豪情满怀地问道。
孤竹国远处北荒之地,素来与中原不通音讯,竟也知道他是天下霸主。北戎之族向来强悍,宁死不屈。但这黄花身为北戎大将,不经一战,就跪倒在他的脚下。霎时间,齐桓公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了无数倍,俯视人间众生,都似蚂蚁一般渺小。
“黄花愿为盟主效力。至于继任国主,则不敢当,还请盟主在孤竹公族中挑一贤者立之。”黄花拱手说道。
齐桓公令燕庄公领着本部兵卒进驻无棣城中,然后以黄花为向导,率虎儿斑及齐国三军,往山谷中搜寻孤竹国主。
行军三日,忽然刮起大风,漫天黄尘铺天盖地而来,对面不能见人。齐军大惊,慌忙伏于车后,不敢行动。待黄尘过后,却不见了黄花及其部众。管仲四面观看,见山岭皆秃,看不到任何草木,处处都是黄乎乎裸露的岩土。
“啊,我们中了黄花的诡计!”管仲失声叫道,脸色惨白。
“仲父,这……这……这黄花使的是何诡计?”齐桓公问道,声音颤抖。在他的记忆中,管仲遇到任何危难之事,也不曾如此惊慌。现在连管仲都变了脸色,可见齐军只怕已陷入极其危险的绝境。
“微臣当年行商之时,曾来过燕国,听燕人说,北方有一‘迷魂谷’,黄天黄地,不辨东西,容易进去,绝难出来。无数商旅之人误入谷中,能够生还者,百不及一。今见此地,处处黄土,肯定是那‘迷魂谷’了。这黄花好不阴险,竟不惜杀死密卢,将我齐军引至此绝地中来。”管仲恨恨地说道。
“啊,那……那黄花原来是诈降。”齐桓公仿佛此时才明白过来。
“这黄花的狡诈,实是出人意料。他知道我齐军势大,不能力敌,就杀死密卢,以骗取主公信任,好使其诡计得逞。如果我军不能出谷,黄花必然是威名大震,势将能夺取国主之位,并南下控制山戎诸族。黄花杀死密卢,也正是为了他将来能够毫无阻碍地压服山戎。唉!真想不到,戎族中竟有这等厉害人物。看来不杀黄花,北方永无宁日。”管仲叹道。
“这蛮夷贼人竟敢如此欺骗寡人,寡人必将其碎尸万段。只是……只是眼前我们怎么走出这‘迷魂谷’呢?”齐桓公问。
“黄花既能走出,我们必能走出!”管仲大声说道。他已恢复了镇定,下令大军不得乱行,就地扎营,然后派出哨探,四处寻找出谷的路径。
第一日,管仲派出十队哨探,每队十人,结果早晨出去,黄昏还不见回来;第二日,哨探多到三十队,仍是只见出去,不见回来;第三日,管仲不敢派出哨探,只盼着有人能够回来。然而军心已乱,他再也无法等下去了。
首先是携带的水快要喝完。管仲曾令人在营地中挖掘泉水,挖了十几处也没有挖出水来。谷中常常刮起狂风,偶尔落下一阵雪花,亦被卷得踪影全无。更严重的是柴草皆无,帐中兵卒无法生火取暖,更无法吃上熟食。那些精心挑选的齐国壮士,已被冻伤了许多。管仲急如火焚,在帐外徘徊不止,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偏偏一个念头也救不得眼前之危。
“老爷,小人有个办法,可以出谷。”一个贴身家仆跪在管仲面前说道。
管仲定睛看去,见是他数年前收留的山戎野民速答里。这速答里年纪已近五旬,因善于调养马匹,故远征之时,管仲仍将他带在身边。
“你有何法?快快请讲!”管仲忙问道。
“我们山戎常年游牧不定,有时偶然到一生疏之地,也会迷路。这时大伙儿就会让几匹老马引着,退回原地。”速答里说道。
“对呀!狗、马之类牲畜,最善识路,我怎么没想到呢?唉,你呀,你个老贼怎么不早提醒我呢?”管仲欣喜若狂,抬起腿,亲昵地在速答里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老爷本事通天,什么都知道。小人开始根本……根本不敢提醒老爷。”速答里道。
“人非神明,哪能什么都知道。你起来吧,等回去了,我会重重赏你。”管仲说着,急忙赶至中军大帐,将速答里所献的“老马识途”之策讲了出来。
齐桓公大喜,立刻传命拔营而起,并放出十数匹从山戎之地得来的老马,在军阵前引路。老马果然善于识路,引着齐军自原路缓缓而行。路上,齐军发现了好几队哨探之卒的尸首。这些哨探身上毫无伤痕,显然是被夜晚的寒冷所冻毙。齐军人人愤怒,誓言要杀尽孤竹国人。
“迷魂谷”并不太大,只一天,齐军就从谷中走了出来,向无棣城连夜疾奔过去。天明时分,齐军擒获了一队携带牛马粮草的孤竹国百姓。管仲找来几个看上去老实胆小的人,问:“看你们的样子,像是在搬家似的,这是为何?”
那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回答了一番,大意是:国主说中原人来了,要将他们孤竹国人全杀光了。因此他们带着粮草牛马都躲到了山谷里。昨日国主又派人告诉他们,中原人被打跑了,大伙儿可以回到城中安居。
“主公,依此而言,燕军大约已败。我们这样回转,势必要攻其坚城,只怕急切间难以攻下。”管仲道。
“孤竹国主并不知晓我们已出了‘迷魂谷’,可以杀他个冷不防,突然冲进城中。”齐桓公说道。
“那黄花异常狡诈,只怕此计难行。”管仲说着,看着眼前的孤竹国百姓,灵机一动,大叫道,“破敌之计,吾已有矣!”
管仲让虎儿斑的部众穿了孤竹国百姓的衣服,趁乱潜入无棣城中。无终国亦是北戎支派,语言外貌与孤竹国人相近,不易被察觉。他又让齐国大军不忙赶路,先拣既有水源而又背风向阳之地休息二日,待养足精力,一鼓作气,直扑到无棣城下。
黄花见齐军竟能逃出“迷魂谷”,大惊之下,不敢接战,将所有的兵卒都赶到城头上,决心死守,待敌粮尽自退。管仲命兵卒们擂鼓大叫,作势攻城,却又并不真攻,弄得孤竹国兵卒在城头上奔来奔去,疲惫不堪。
到了黄昏时分,混进城中的虎儿斑部众发动起来,四处放火,乱杀乱砍,并打开了城门。城外的齐军趁势蜂拥而入,杀上城头。黄花见势不妙,欲出城逃往西边的沙漠之地,被齐军的战军堵住,碾为肉泥。齐军欲泄心中怒气,不问军民,直砍直杀。无棣城中顿时血流成河,哭喊声响彻整个夜空。管仲急忙传命不得妄杀,并派人救火,忙乱了一夜,才使无棣城安定下来。然城中军民,几乎已被杀了一半,连孤竹国主,也死在了乱军中。幸好齐桓公反复叮嘱过众将,不得侵犯孤竹国主的内宫。因此内宫的那些美女,倒没有死伤多少。
齐桓公大有收获,不仅将孤竹国主的后妃公主们全都收纳,还寻得了一位别具风味的绝色佳人。那位佳人年方二八,能骑马,会射箭,原是密卢的女儿,被黄花掠得,送与孤竹国主。齐桓公见惯甜美如蜜的郑、卫佳丽,陡遇这山戎美女,大为着迷,不等回国,就已封密卢的女儿为姬妾,名曰密姬。
山戎向以劫掠为常事,每攻一城邑,灭一部落,必屠尽其壮男,然后将其妇女儿童尽数掳走,赐给众子弟为奴。密姬对于她的命运,也无什么怨言,尽力施展她女性的魅力,以求博得齐桓公的欢心。
齐桓公大为高兴,慷慨地将宫女们分赐给随行大臣及虎儿斑等人。他还特意从宫女中挑选四十个姿色较美者,准备二十人送给燕庄公,另外二十人送给鲁庄公。他已接到鲍叔牙的禀告,说鲁庄公出了许多粮草,也为北征之举尽了邻邦之力。
在齐桓公攻下无棣城五日之后,燕庄公才又转了回来。原来那日齐军随黄花走后,当夜就有无数孤竹国兵卒杀进了无棣城中。燕庄公毫无防备,大败而逃,藏在附近山谷中,好几天不敢露头。对于燕庄公的败逃,齐桓公只字不提,将美女送上之余,还摆下酒宴与其共为欢乐。
燕庄公感激之下,竟然亲自弹筝,为齐桓公唱了一首《鱼丽》之曲,依照礼仪,是贵族之家宴客的必唱之曲。齐桓公向来不喜欢这等礼仪之曲,听到乐工演奏就要大发脾气。但此刻他却高兴得从席上跳了起来,连声大叫:“唱得好,唱得好!”
一位国君自愿向另一位国君唱曲,几乎是闻所未闻的盛事。这等极尊崇的礼敬,除了他齐桓公,有谁能够享受?
“主公,难得燕君高兴,主公亦应歌上一曲助兴。”管仲笑道。
什么,寡人乃堂堂霸主,岂能向这小小的燕君歌上一曲?齐桓公怒气勃发,刚欲出言斥责,又猛地停住了。依照礼法,一位诸侯绝不能向另一诸侯献歌。诸侯只能向天子献歌,也只有天子,才有资格接受诸侯的献歌。当然,亦有一位诸侯被另一位诸侯战败,被迫献歌的事例。但这种事例向来被视作败坏礼法,为天下人所不耻。齐桓公是列国盟主,以尊王攘夷号召天下,绝不能在公开场合做出有损礼法尊严的事来。可是他偏偏接受了燕庄公的献歌,败坏了礼法。
齐桓公远征山戎,是一件极重大的事情,各国都不会轻视,且会让史官详细记下齐桓公的所作所为,以为借鉴。接受献歌这件事看来虽小,却关联着齐国的声威。若齐桓公不立刻补救,天下诸侯轻则会说盟主言行不一,败坏礼法,重则会说盟主包藏祸心,图谋天子之位,对齐国极为不利。
补救的方法有二:一者严禁饮宴之人说出此事;二者齐桓公以歌答谢。饮宴之人不仅来自齐国、燕国,还来自于无终国。齐桓公显然无法令所有的人守口不谈这“献歌”之事。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以歌答谢燕庄公。诸侯之间,以平等之礼互唱歌曲酬答,并不算是有违礼法。齐桓公只得坐下来,命人拿来一张七弦琴,弹唱起来:
蔽芾甘棠
勿剪勿伐
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
勿剪勿败
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
勿剪勿拜
召伯所说
齐桓公所唱的亦是一首著名的曲子,名为《甘棠》,是赞扬燕国开国之君召公的一首颂曲,歌中反复吟唱的召伯即是召公。
燕庄公唱《鱼丽》之曲,是因为齐军曾以“鱼丽之阵”大败山戎,故歌唱此曲以表示他对齐国的敬意。而齐桓公以颂扬燕国先君的《甘棠》之曲作答,更是显得极为巧妙,也极为得体。
“好,好!”燕庄公也忙大声喝起彩来,心中连叫侥幸。他是一曲歌罢,才发觉自己陷入了尴尬之地——他本意是要讨好齐桓公,却让齐桓公“戴”上了败坏礼法的罪名。假若齐桓公以此责怪,他只怕无法为自己辩护。盟主到底是盟主,气度非同一般。燕庄公心中又对齐桓公多了一层钦佩。
欢宴之后,齐桓公会集齐、燕两国大臣商议,将孤竹国并入燕境,令支则一分为二,南方农耕之地归于齐,北方游牧之地归于燕。按如此划分之法,燕国一下子得到了五百余里的土地,国境几乎扩大了一倍。尤其是孤竹国都城周围之地,异常肥沃,极宜农耕,且远在北地,别国无法侵伐,无疑将会成为燕国的腹心“粮仓”。
燕国君臣喜出望外,一时竟不知该说出什么话才好。齐桓公趁势要求燕国依照旧例,向周室纳贡。燕国君臣自然是一口答应,复大摆酒宴,与齐国君臣日夜作乐。
半个月后,齐燕两国大军离开无棣城,班师回返。虎儿斑已得厚赏,率部先行归国。燕庄公以太子留镇都城,一路上亲自陪送齐桓公南归。两位国君说说笑笑,甚是欢畅。不知不觉间,早已到了令支南境,亦即齐国新得之地。燕庄公望见村落中的炊烟,才察觉他已进入齐国,连忙停下告辞。齐桓公立即命人计算,得知燕庄公已深入齐境五十里。
“依照礼法,诸侯相送,不得离开本国之界,寡人岂能让贤侯有违礼法,此五十里地当属贤侯所有。”齐桓公再一次显示出了他的盟主气度。燕庄公苦苦推辞,无奈抵不过齐桓公的“礼法”二字,只能接受了五十里肥沃的农耕之地。为纪念齐桓公赠地之德,燕庄公特意在与齐桓公分别的地方筑城,命名曰燕留,以示燕国不忘齐国留德之意。
经过征伐山戎的磨砺,燕庄公改变了许多,处处向齐桓公模仿,招纳贤才,开拓荒地,安置流民,整顿兵车,很快就成为北方的强盛之国,令天下诸侯对其顿生畏惧之心。
齐桓公亲率三军,深入北荒之地千余里,一举击灭山戎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天下。各诸侯又是妒忌,又是恐惧,又是高兴,纷纷派使者至齐国边境迎贺齐桓公。
山戎横行华夏诸邦数百年,无人能敌,今日一旦灭亡,巨患消于无形,各诸侯自是大为高兴。但齐桓公立下如此大功,谁又能保证他不恃功自傲,欺凌众多弱小诸侯呢?
齐桓公自登位以来,已灭掉了谭、遂、鄣等十余小国,扩地无数。当然,齐桓公灭掉那些小国时都有着合乎礼法的“正当理由”。然而在这个礼法崩坏的时代,齐桓公要找出合乎礼法的“正当理由”,也实在太过容易。他不费举手之劳,就可将“弑君”“不敬”“淫乱”“暴虐”等等大罪加在他想讨灭的小国头上。
齐桓公出征时正值冬天,回来时已是桃花烂漫,百鸟欢唱。在边境上迎接他的不仅有着各国使者,还有鲁国国君。齐桓公将预留的二十名孤竹美女送给鲁庄公,又将所获的山戎及孤竹宝物大赠各国使者。在边境上与各国使者大宴几日后,齐军继续前进,回至临淄。
行军路上,管仲对齐桓公说道:“据微臣看来,鲁侯面带病容,心事重重,见到主公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鲁国乃宗室之长,又与我齐国近邻,须对其多加‘关照’才对。”
齐桓公点头道:“听说鲁侯兄弟之间不和,夫妻二人又常闹闲气,天长日久,别弄出了乱子来。待回到都中,寡人当遣内侍到鲁宫去探问,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齐桓公回到都中,却将他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此时少卫姬和郑姬各生了一个儿子,看上去都是聪明异常,将来必定有所作为。齐桓公欣喜若狂,为少卫姬之子取名元,郑姬之子取名昭。他成日待在少卫姬或郑姬的寝宫中,抱着儿子玩耍,什么事都不愿去想,不愿去管。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鲁国忽然现出种种异常之象,似有大乱将要发生。
其实那日鲁庄公见了齐桓公,的确有满腹话语要说,却又无法说出口来。他过了二十余年的安宁日子,沉迷酒色,纵欲无度,身体大为衰弱,对于朝政之事已渐渐力不从心。偏偏此时,施伯又病逝在其封邑中,使鲁庄公如失臂膀。
虽然还有季友辅佐,但毕竟势孤力单,难以阻止他的敌手庆父和叔牙的步步紧逼。更令鲁庄公愤怒的是,庆父竟然勾上了哀姜,常常借他外出行猎的机会密行苟且之事。他当即就要杀死哀姜,但一来怕齐国问罪,二来怕惊动庆父,反倒会激出意外之变。
鲁庄公本想将哀姜行为不端之事告知齐桓公,让齐桓公来“管教”哀姜。但这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终于忍住了没有说出。他想寻到一个机会,杀死庆父,然后把哀姜打入冷宫,永不相见。
虽然他憎恨哀姜,却又喜欢哀姜的妹妹叔姜,且叔姜对他温柔体贴,百依百顺,并给他生下了公子开。叔姜对姐姐很有感情,鲁庄公若杀了哀姜,必然会令叔姜伤心。可就在鲁庄公准备对付庆父的时候,他突然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
鲁庄公急召季友入宫,嘱托后事,不料季友未至,叔牙先至宫门求见。鲁庄公想探知庆父有何举动,便让叔牙进至内殿,并问及身后何人可为国君。
“若想鲁国安宁,非立长者为君不可。若论长者,莫若庆父。只有立庆父为君才能上保社稷,下安黎民。”叔牙毫不犹豫地说着。庆父早已对他许过愿——一旦登上君位,将立刻拜他为相国,执掌朝中大权。
好啊,你们果然要动手了。鲁庄公在心里冷笑着,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令内侍将叔牙“送出”。叔牙前脚走,季友后脚便走进了内殿。
“寡人不行啦,要到列祖列宗跟前尽孝去了。如今庆父包藏祸心,鲁国只怕要陷在大乱之中,危及社稷。寡人想,只有贤弟为君,方可救我鲁国啊。”鲁庄公喘着粗气说道。
季友跪倒在地,流泪道:“主公说哪里话来,臣弟当拼死以保主公子嗣继位,不使鲁国生乱。”
“唉!只怕寡人这几个儿子,谁也难当国君重任。”鲁庄公叹道。
“主公长子般依礼当可继之。”季友说道。
“不,他不行。当日他的马夫荦调戏大夫梁氏之女,被他撞见,鞭之三百,使其怀恨而逃。马夫荦力大如山,悍勇无比,此等小过,要么赦之,收其为己效力,要么杀之,以绝后患。可般儿他……他缺少谋断,难以料理国政啊。”鲁庄公摇头道。
“主公,你曾与党氏夫人有盟啊。因故不能守盟,已是有负神明,岂可复弃其子呢?”季友又道。
“是啊,寡人有愧孟任,亦愿般儿即位。只是般儿他……也罢,般儿他不行,申儿木讷忠厚,也难继大业。开儿虽然聪明,却又太小。贤弟,看在你我一母所生的分上,你……你就多费心,能立谁为君,谁就是……就是鲁国国君。”鲁庄公话刚说完,人已昏迷过去。他仿佛看到美丽的孟任姑娘正站在高高的云端上,向他招着手……
季友急令太医救治鲁庄公,然后匆匆出宫,召集亲信家兵,出其不意,直入叔牙府中,将他擒住。他看出鲁庄公已活不过今日,庆父和叔牙必将趁国君新丧之时图谋作乱,以夺得君位。季友懊悔他没能尽早削弱庆父等人的势力,以致有了此时的麻烦。他没料到鲁庄公会病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沉重。
鲁庄公虽说当了三十二年的国君,却不及五旬,正当壮年,怎么能说病就一病不起了呢?本来,季友是想以逐渐削夺庆父等人封地的办法,来解除鲁庄公面临的威胁。但现在,他不得不使出断然手段,来确保鲁国安宁。
庆父这些天来似察觉到了情势于他不利,一直住在其封邑中,轻易不肯出来。他经过十余年的明抢暗侵,田地之多,已为全国之首,养有家兵三千余人,将其封邑建造得如同大城一般。若想擒获他,季友非大动兵戈不可,然而此刻又不宜大动兵戈。季友只有先行对付叔牙,他已察觉叔牙是有意留在都城中,以策应庆父发动的叛乱。
叔牙的行动太过反常,竟将一千家兵中的九百人秘密带入都中。依照礼法,公族子弟们不论有多少家兵,进入都城中顶多能带上二百名。鲁国素称礼仪之邦,数百年来,还无人坏此成规。
季友以“私带家兵”入城的罪名,勒令叔牙自尽。叔牙不服,要面见鲁庄公。他并未露出反迹,纵然“私带家兵”入都,也不至于身当死罪。季友冷冷一笑,道:“令你自尽,就是主公本意。你和庆父所行的种种不端之事,早已落于主公眼中。主公念大家都是兄弟,不忍将你等之恶,暴于天下,故有此令。你若听命,罪止一人,子孙后代不失其位。若不听命,则诛灭全族。”叔牙听了此话,顿时面若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友命人端上毒酒,灌入公子叔牙肚中。不一会,叔牙就七窍流血而死。季友宣布,凡叔牙之田地、府第、封邑,俱由叔牙之子继承,唯家兵须尽数遣散,并不得复招,违命必杀无赦。当夜,鲁庄公病逝,时为周惠王十五年 (公元前662年) 八月。
庆父的确如季友所料,图谋作乱。他探得鲁庄公病重,立刻将三千家兵布置在都城外埋伏着,又命叔牙带九百家兵入城,以为内应。但他没想到,季友早已派人监视着他和叔牙的行动,虽没发觉他已将家兵埋伏在了城外,却发现叔牙将家兵带进了城里。他更没想到,季友会先下手为强,杀了叔牙。
失去了内应,仅凭他的三千家兵,无法攻破都城,夺得国君之位。而季友表示出的决断,使他明白——对手绝非似他想象中的那般容易对付。他当即改变谋划,令家兵散归邑中,只带二三随从,换上白衣入朝哭丧。
有家将劝道:“公子季友藏有虎狼之心,只怕于老爷不利。请老爷暂缓入朝。”
庆父哈哈大笑,道:“季友藏有虎狼之心,却被‘孝义’的贤名掩盖着。其杀叔牙,不用斧钺,而令其自尽,便是欲保其贤名耳。吾乃季友之兄,身无反迹,他岂能随意杀之?”笑毕,驾车直入都城。
季友见庆父只身入都哭丧,亦觉意外,虽然杀心大起,但又被他强压了下去。他共有三位兄长,其中鲁庄公已死,叔牙也已“自尽”,唯余庆父一人。虽然他很清楚——庆父包藏祸心,必欲叛乱,可是他并未露出明显的反迹。在国君新丧的情势下,连杀二兄,外人必定怀疑他有独揽大权,进而谋夺君位的野心。他是国人皆知的贤者,自然不能让人如此怀疑。
季友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以兄礼与庆父相见。庆父亦不提叔牙“自尽”之事,跪倒在鲁庄公灵前,痛哭致哀。举丧的同时,季友与众大臣拥公子般即位,并知会天子、盟主及各诸侯之国。天子、盟主及各诸侯国纷纷遣使吊祭并祝贺新君即位。
一番忙乱未了,公子般外祖父党氏又病逝在郎邑庄园中。依照礼法,公子般应亲往党氏庄园中吊丧。季友忙于招待天子使者,不能跟随公子般,在其临行前反复叮嘱——不可离开侍卫独行,速去速归。公子般满口答应,但一见了外祖父的灵位,就想起母亲怀恨而逝的情景,不禁悲从心来,在党氏庄园住了一夜又是一夜,将季友的叮嘱忘在了脑后。
到了第三夜,随从的侍卫都累了,站在灵堂外靠着廊柱闭目养神。公子般独自在灵台前徘徊着,自言自语道:“是齐国来的那两个妖女气死了母亲,我要替母亲报仇,杀了那两个妖女。”
一个庞大的黑影幽灵般绕过侍卫,跃进灵堂中。
“是谁?”公子般听到异响,转过身厉喝着。但见在阴森森的烛光中,一个异常魁壮的大汉手持匕首,一步步向灵台前逼来,口中道:“公子,你那三百皮鞭打得真好啊,今日该我还给你了。”
“是马夫荦!”公子般恐怖地大叫着,忙伸手去拔腰中佩剑。只是佩剑尚未拔出一半,马夫荦的匕首已深深刺进了他的胸膛中。
“啊——”公子般凄厉的惨叫声长长地回荡在夜空里。
“有刺客,有刺客!”侍卫们这才发觉有人进了庄园,纷纷向马夫荦围过来。
马夫荦扔下匕首,挥起灵堂上一根重达百斤的青铜烛架,大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边喝边冲下灵堂。见刺客如此武勇,众侍卫一大半都不敢上前,有几个胆壮者奋勇而上,挡不得马夫荦神力惊人,俱被烛架砸倒。
“轰——”马夫荦越战越勇,以烛架撞开大门,跳上外面早就准备好的小车,疾驰而去。众侍卫及党氏家兵忙驱车紧追,只见那马夫荦不往荒野中逃去,反向都城方向疾驰。追至天明,眼看着已近都城东门。
国丧期间,公室子弟俱须巡城守卫,以防不测。马夫荦奔近城门时,正看见庆父领着一队弓弩手站在城门外。马夫荦笑了,他早就知道公子庆父与鲁庄公不和,故受了公子般的鞭打后,毫不犹豫地逃进了公子庆父府中。公子庆父不以他身份低贱,亲自设宴款待他,还让府中的美女陪伴他,使他一个马夫竟过上了大夫的快活日子。唯一令他感到不高兴的是,公子庆父将他关在了一个小院中,不许他与任何人见面。昨日,公子庆父给了他一把匕首,让他去党氏庄园,刺杀公子般,并许诺一旦刺杀成功,将让他当上大夫,日日乘坐高车,夜夜拥有美女。他曾随公子般去过党氏庄园几次,路径极熟,趁夜翻墙而入,一举刺杀成功。哈哈,我一个马夫,也能入朝做大官了。马夫荦望着城门口的公子庆父,差点笑出声来。
公子庆父也笑了,笑着举起了弯弓,搭上利箭。他身后的弓弩手们也将双臂抬了起来。马夫荦惊骇地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他看到的一切竟是真的。
“嗖——”公子庆父射出了利箭。嗖——嗖——嗖——无数支利箭飞蝗一般射向马夫荦。霎时间,马夫荦身上插满了箭杆,犹如一巨大的刺猬,沉重地扑倒在城门前。
公子般死了,马夫荦也死了,无数传言在大街小巷里流传了出来:
公子季友私藏刺客,谋杀公子般,欲夺君位;
公子季友原来是一个伪君子,明是贤者,暗中却屠兄杀侄,暴虐成性;
公子季友还想杀死公子庆父、杀死所有的公室子弟。
……
公室子弟们愤怒了,纷纷招来家兵,要与季友拼个你死我活。其实他们并不相信传言。但季友执掌朝政多年,压得他们不能出头,这些人心中早积满了怨气,都想借机发泄一番。
季友深知他此时绝不能和众公室子弟冲突,否则,国中必将大乱,他把国政交与太傅慎不害,悄然避到陈国。庆父企图乱中杀死季友,夺取君位的图谋落了空,不得已装出一副忠臣模样,与慎不害等人立叔姜之子公子开为君,是为闵公。
哀姜见公子季友出走,去了顾忌,立刻密诏庆父入宫,日夜欢乐。
“你自己不是要当国君吗,为何又立了开儿这小子为君?”哀姜在欢乐之中,又有不满之意。
“这只是掩人耳目而已,再过数月,我就会杀了那小子。”庆父笑道。
哀姜好强悍恶,他并不喜欢。他之所以一直和哀姜周旋,一是为了谋夺君位,二是想借哀姜之力,得到齐国的支持。
“啊,你,你竟要杀了开儿吗?”哀姜虽说悍恶,听了这话还是吃了一惊。
“美人,我可是为了你好啊。这小子并不是你生的,长大了必然要抬高他的亲生母亲,压制你,甚至会借由头暗害你呀。”庆父说道。
哀姜想了想,一咬牙,道:“你想干什么,我不管。可这正宫夫人的位子,你不能给了别人。”
“你是先君夫人,名分所在,没法又变成新君夫人啊。不过,你放心,我决不会立别人为国君夫人的,这内宫之事,还是由你说了算。来,来!喝,喝!”庆父不想多说什么,举起酒杯,就向哀姜嘴中灌去。两个人只顾说得高兴,却不防帘幕后有个宫女把一切都听在了耳中。
叔姜对哀姜的淫乱极为不满,又怀疑二人会有什么对鲁闵公不利的图谋,便重金收买了哀姜宫中的一名宫女,用作耳目。那宫女寻得一个机会,将哀姜和公子庆父所说的话告诉了叔姜。叔姜又惊又怒又怕,连夜派亲信内侍化装成商人,赶往齐国求救。
齐桓公感到事态严重,借与鲁国新君例行会盟的机会,让鲁国君臣接回公子季友主政。庆父面对着齐国强大的压力,不敢阻止季友回国。叔姜知道季友是贤者,让儿子拜其为相国,一切军国大事,都听其主之。
季友不图报复,专意整治朝政,安抚百姓,很快使国中宁静下来。庆父想了无数办法,要使朝政混乱,偏偏一个办法也难以成功。叔牙的暴死,令他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帮手,总是感到力不从心。
眼看鲁闵公已当了两年国君,庆父仍是找不到一个能够“正当”夺取君位的办法。他实在等不下去,铤而走险,公然发动叛乱,杀死鲁闵公和太傅慎不害,攻占了朝堂。但是他却没能达到最重要的目的——杀死季友和鲁庄公的另一个儿子公子申。
季友原想着庆父已经“老实”下来,没料到他竟会发动如此激烈的叛乱,一时难以调动禁军平叛,仓促间只来得及带着公子申匆匆逃到了邻近的邾国。庆父迫不及待地自封为国君,并遣使与齐国通好,情愿割让十座城池,以换取盟主对其君位的承认。季友亦遣使至齐,请齐桓公主持大义,驱逐乱臣贼子。
齐桓公先派宁戚至鲁国探看一番,待其回来后,召至宫中问道:“鲁国如此混乱,寡人可否趁势灭之?”
宁戚摇头道:“不可。鲁国之乱,在上而不在下。下既不乱,国本未衰,未可灭之。”
“大夫何以见得鲁国之乱仅在于上而不在于下呢?”
“庆父造反,鲁国百姓俱关门不出,以罢市对抗,此列国罕见之事也。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鲁国百姓明辨是非,信守礼法。对于这样的百姓,任何敌国也难以征服。主公应该借这个机会,安定鲁国,解除其难。如此,鲁国的百姓必然感念主公的恩德,愿意与我齐国荣辱与共,对我齐国大有益处。”
“既是这样,寡人当何以安定鲁国呢?”
“欲安定鲁国,必先除掉庆父。不除庆父,鲁难未已。”
齐桓公想了想,叹了口气:“唉!年轻的时候,寡人就常想灭了鲁国。如今这真是个大好机会,寡人却只好放弃了,实在是可惜。”他虽是如此说着,还是令王子成父率兵车百乘,并约会宋、卫诸国,一同讨伐公子庆父。
公子季友闻听齐国出兵,亦从邾国借得兵车五十乘,奉公子申征讨叛逆。庆父大为恐惧,慌忙搜罗兵车,意欲与齐军决一死战。不想兵卒们都不肯听从他的命令,兵车无法齐备。到后来,连他的亲信家兵中,也有许多人悄悄地逃走了。
庆父眼看大势已去,连夜带上黄金宝物,逃往莒国。哀姜也慌了,本想跟着逃往莒国,但见庆父竟不肯带她同走,心知庆父从前与她的山盟海誓全是虚言,其人根本不能依靠。她无奈之下,只好逃向邾国,企图求得季友的宽恕,然而季友却是对她避而不见。
齐军毫不费力,就逐走了庆父,平定了鲁国内乱。公子季友奉公子申还都,立他为国君,是为僖公。然后一面遣使入齐相谢,一面派人至莒国,让莒国交出庆父。
鲁国强而莒国弱,莒君不敢将庆父留在国中,将其“礼送出境”。庆父将所有的黄金宝物拿出,派人送给季友,请求季友饶恕他。季友把黄金宝物都交给府库中收藏,然后对来人道:“若弑君者亦能饶恕,何以戒后?庆父能够知罪,就请自裁以谢国人,如此还可立后,不至香火断绝。”庆父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只好缢死在鲁国边境的一棵大树上。
鲁僖公以公子季友功大,除仍拜为相国外,还要赐给大城作为其封邑。季友辞谢道:“微臣受命辅政,不能防乱,致使连丧二君,罪莫大焉,岂有受赏之理?”可是不论他怎么辞谢,鲁僖公也毫不退让。公子季友又道:“公子庆父、叔牙,皆先君手足,今俱已服罪,宜当安抚其后,并封食邑。如此,季友方敢受君之赐。”鲁僖公只好答应下来,以费邑大城作为公子季友的封邑,赐其为季孙氏。又将成邑之地封给公子庆父的长子公孙敖,赐其为孟孙氏。将郈邑之地封给公子叔牙的长子公孙兹,赐其为叔孙氏。
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得到大城为封邑,家族很快兴旺起来,名声远传至国外。齐桓公知道了这件事后,将管仲召进内殿,迷惑地问:“这季友喜好贤名太过分了吧,怎么能封仇家的后代居于大邑呢?”
管仲一笑,道:“季友实为贤者,然气量太小,难成大事矣。他掌国之时,二兄俱亡,唯恐国人说其公报私仇,故大赏仇家之后,显示其逐兄俱出于公心矣。只是此后三家大盛,恐非鲁国之福矣。”
“原来如此。他们鲁国人好名过分,常常为此而吃亏。”齐桓公说着,话锋一转,“不过,名声也不能全然不要。鲁国此次大乱,与我齐女甚有干系。如果寡人不对此有所宣示,将来只怕无人敢娶我齐国之女。”
“主公打算如何宣示。”
“寡人意欲将那贱妇擒回,当众宣示其罪,以大刑处置。”
“这……”管仲犹疑了一下,说道,“女子既嫁,便是夫家之人,纵犯大罪,应由夫家处置。主公若有所宣示,最好隐行其事。”
齐桓公点了点头,次日便派竖刁前往邾国,逼迫哀姜“自尽”。哀姜痛哭一场后,悬梁自缢而亡。鲁僖公派人迎回,仍以夫人之礼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