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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易牙烹子媚桓公
郑公兴兵平王乱

秦、晋、楚三大强国闻听齐国称霸,俱是不服,意欲生出事端。只是秦国地处西陲,一时难以进入中原与齐争锋。晋国又内乱未定,亦无力与齐为敌。唯有楚国内外无事,且寻得了一个出兵伐郑的借口——郑君复国,没有告知楚国,甚是无礼。

在楚国大军的逼迫下,郑厉公只得与楚国订立和好盟约,背弃齐国。齐桓公大怒,欲号召各国诸侯共同出兵征伐郑国,又被管仲、鲍叔牙劝止。结果,齐桓公只得按下征伐之心,将宁戚派往郑国,以大义斥责郑君。哼!如今乱世,大义能值几个铜钱?散朝之后,齐桓公退到内殿中,犹自愤愤地在心里想着。

竖刁急匆匆奔进殿中,跪下禀道:“主公,小臣查出了泄露消息的贼人。”

“哦,是谁?”齐桓公问。

“贼人乃牛滚儿、西门威是也。”竖刁强压着心头的慌乱,尽量以宁定的声音说道。

他已把牛滚儿、西门威打入宫中囚室,严刑威逼,要二人承认泄露消息之罪。但牛滚儿、西门威虽已遍体是伤,仍然拒不认罪,并日夜在囚室中呼号,要见齐桓公申辩冤屈。这使得竖刁异常恐慌,害怕长此下去,齐桓公会察觉到他是在诬陷牛滚儿、西门威二人。今天见齐桓公心情不好,他立刻抓住机会,禀告贼人之事。竖刁已摸清了齐桓公的脾气,知道齐桓公心情不好时,最烦有事,往往会极草率地加以处置。

“什么,牛滚儿和西门威竟是贼人?你弄错了吧。”齐桓公怀疑地问。他一直猜想着是卫姬妒心太重,有意指使某个太监向鲍叔牙泄露他秘往女闾之事。

“小臣开始也不相信,可查来查去,件件事情都证明牛滚儿和西门威是贼人?”

“寡人一向待他二人不薄,他二人为何要不忠于寡人?”

“牛滚儿、西门威自以为是主公旧人,对主公宠信小臣甚是不满,欲借那鲍叔牙之手除了小臣。小臣不敢欺骗主公,求主公将牛滚儿、西门威唤上殿来,亲自审问。”竖刁满脸委屈,大着胆说道。

“唉!牛滚儿、西门威跟随寡人多年,见你来了,心中自是不服。这两个狗奴,心里只怕也在怨恨寡人,才会做出不端之事。寡人今日心里烦,不想见他们,你就替寡人处置了他们吧。”齐桓公叹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竖刁心头大喜,忙磕了几个头,又匆匆退向殿外。有了齐桓公这番话,他就可以立刻将牛滚儿和西门威置于死地,永绝后患。

竖刁退出后,齐桓公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先传宋华子上殿来弹琴,唱殷商古曲,但只听了两个曲子,就挥手让宋华子退了出去,又传葛嬴上殿。葛嬴就是那秦国美人,因出自“葛门”,又姓嬴氏,被齐桓公呼为葛嬴。往日被齐桓公惊叹为绝色的秦国美人今天看上去却无甚过人之处,齐桓公只听她弹唱了一曲,便挥手令其退下。

齐桓公令内侍端上美酒佳肴,自斟自饮起来。如今我齐国兵精粮足,库中铜钱堆积如山,富为列国之首,为何无力与那楚国争战?哼!就因为惧怕楚国,便眼睁睁看着那郑国背盟吗?郑国能够背盟,鲁国、宋国就不会背盟吗?列国都背盟了,我还算是什么霸主?当初我为什么要许那管仲独掌朝政,还尊之为仲父?如今倒好,我做什么都要看他这个仲父的眼色,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桓公越想越怒,恨不得立刻就废了管仲仲父的称号,然后传令发倾国之兵,征伐郑国。但是他又并不敢真的下定决心,“重掌”齐国朝政,领兵出征。攻鲁大败的记忆依然清晰地刻在他的心上,让他想起来就脸上阵阵发烧。他连近在眼前的鲁国都不能征服,又如何能够征服远隔千里的强大楚国?

管仲在朝堂上说的话他听得很清楚——伐郑就是伐楚。若伐郑国,必将与楚国争战。齐桓公自然明白管仲所言非虚,他倡言尊王攘夷,就是在与楚国为敌。楚国不过是个四等子爵诸侯,却自号称王,公然与周室分庭抗礼。且楚国地处大泽之南,历来被中原诸国视为蛮夷。

不仅是楚国,秦国、晋国也同样视齐国为敌。齐国能号令天下诸侯,秦国、晋国为什么就不能号令天下诸侯呢?秦、晋、楚三国中的任何一国,都有可能与齐国爆发一场恶战。齐桓公不敢去想,若是没有管仲,他能否经受得住这样的恶战?除非他不想当号令天下诸侯的霸主,否则,他仍须称管仲为仲父。

齐桓公又怎么会不想当号令天下诸侯的霸主呢?他若不当霸主,别人就要当。别说秦、晋、楚这样的强大之国,就连宋国这样的殷商之遗,只怕也想当上霸主,他恐怕有一天会不得不听宋公的号令。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必将威信扫地,连国君之位也难保住……想来想去,齐桓公只能依旧“恭听”仲父的决断,依仲父之策而行。然而这又令他极不舒服,愤怒欲狂。

“砰!”齐桓公陡然踢翻了面前的食案,并将玉杯狠狠向一个内侍太监的头上打去。

“啊!”那内侍太监惨叫声中,抱着头跪伏在地,血顺着他的指缝渗了出来,滴在齐桓公的脚下。其余内侍太监吓得脸色惨白,亦纷纷跪伏在地。

“滚,都给滚了出去!”齐桓公吼着,向内侍太监们挥腿猛踢。内侍太监们连滚带爬地滚到了殿外。

齐桓公拔出身后木架上的青铜宝剑,哇哇怪叫着,向着殿柱、食案、坐席,乃至帘幕一通乱劈乱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下了手,歪躺在坐席上,呼呼不停地喘着粗气。

“主公,主公!小臣易牙叩见主公。”殿外有个柔顺的声音在轻呼着。

是易牙!齐桓公这个念头刚在心上一转,便觉肚中咕咕叫了起来。一般的外臣是不能进入内宫后殿的,但易牙却是个例外。齐桓公特许在内侍太监的护拥下,易牙可以进入后殿敬献美味。那些美味令齐桓公大饱口福的同时,也令他生出好奇心来——欲知道这些美味易牙是怎么做出来的。边品尝美味边听易牙叙说美味的制作之法,已成为齐桓公的一种人生乐趣。

齐桓公发泄一通后,腹中怒气已消,也累了、饿了,此刻他听到易牙的声音,立刻道:“快进来!”

易牙端着一个朱漆托盘,走进殿中,跪伏在齐桓公面前。托盘无盖,里面放着一只精致的小铜鼎,鼎旁另有一只金勺。鼎中热气腾腾,一种奇异的香味从齐桓公的鼻端进入,直透进他的心底。

齐桓公食欲大盛,顾不得向易牙问这美味何名,拿起金勺就吃了起来。鼎中原来是肉汤,味道极鲜,似嫩羊,又似乳猪,而其味又远非羊、猪可比。转眼之间,已将肉汤食尽。齐桓公犹自以舌舔勺,意欲未尽。

“易牙,此汤乃何物烹成,味道鲜美至斯?”齐桓公问。

“此乃……此乃人肉也。”易牙声音哽咽,磕头答道。

“啊,这,这竟是人肉么,尔从何得之?”齐桓公大惊失色地问着。

“臣有一子,年仅三岁。臣杀之以适吾君之口。”易牙说着,泪流满面。

“你,你竟杀了自己的儿子!”齐桓公惊得从席上跳了起来。

“臣虽为无知小人,也曾闻古人言‘忠君者,不有其身,不有其家’。近见主公神思不畅,身形消瘦,臣日夜忧心,恐主公因此有慢国政。臣无长技,唯能和味,然寻常之味,已不足适君之口矣。君者,天也。臣敬君当如敬天。臣子虽亡,然能适君之口,得沐天恩,是其福报也。臣所悲者,非为臣子。乃恨臣之技穷,非人肉已不足适君之口,罪莫大焉。请主公以失职罪,将臣发往有司处置。”易牙说着,又是连连磕头。

“罢了,罢了!”齐桓公连忙扶起易牙,感动不已,“寡人素知你忠心耿耿,今益明之矣。人之私爱,莫过其子。你爱寡人,胜于爱子,寡人岂能罪你。不仅不罪,还要赏你。寡人明日就升你为中大夫,列于朝班如何?”

“臣不愿列于朝班,臣只愿随侍主公左右。”易牙道。

“也罢,你就挂个中大夫之衔,随时听宣,侍奉寡人左右。”齐桓公道。

“臣谢主公不罪天恩,愿主公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易牙又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嗯,你所杀者虽为己子,论我齐国之律,亦当罪之。这件事,你就不要对别人说了。”齐桓公叮嘱道。他想,要是鲍叔牙知道我竟吃了人肉,一定又要劝谏不止,不把我的脑袋劝痛,他就不会罢休。

“嗯。下去吧。”齐桓公说着,高声宣卫姬、宋华子、葛嬴一同上殿。

食了人肉,他的精神大增,浑身溢满了急待宣泄的欲望。易牙端着朱漆托盘,弯腰倒行,以最谦卑的动作退到了殿外。这易牙恭顺忠心,看来比那竖刁更胜一筹。竖刁虽然聪明,却有些自以为是。今后有些事情,该交给易牙去办才是。齐桓公如是想。

果然不出所料,周僖王在位五年,病重而崩。太子姬阆即位,是为惠王。齐桓公派隰朋、宁戚为使者,入王都洛邑进献贡物为贺。然而惠王却并不敬重齐国使者,似乎忘了齐国是尊王攘夷的天下霸主,仅仅以二等侯爵的礼仪接待齐使。所受天子的回赐之物,甚至比宋公、鲁侯还要少。

秦国、晋国、燕国等未入盟的使者大觉畅快,不断地对齐国使者冷嘲热讽。齐桓公大怒,召集群臣,商议要抛了“尊王攘夷”的旗号,学那楚国,自立为王。在管仲、鲍叔牙、隰朋、宁戚等人的苦劝下,齐桓公总算没有自称为王。史官也劝谏道,周室并未以信物予齐,所以天下诸侯虽尊齐国为霸主,而在周室眼中,齐国仍然只是一个普通侯国。宋为一等公爵,鲁为宗室诸侯之长,所受回赐之物多于齐国,亦是理所当然。齐桓公心里又倒憋了一口闷气,好些天没有理会朝臣。

幸好竖刁从秦地寻得了一队白狄女子,让齐桓公大感新鲜,暂且忘了胸中怒意。只是那队白狄女子虽是天生异相,却无甚特别之美,且又言语不通,没有一人能得到齐桓公的宠爱。齐桓公依旧念念不忘周室给他这个霸主的屈辱,思谋着该用什么办法报复一下周室,以解心头之恨。

他以尊王号令天下,要找出一个报复周室,而又不落下旁人议论的办法,还真不容易。不想上天却自动降下一个机会,使齐桓公得以报复周室。

周惠王二年 (公元前675年) ,王叔颓与蒍国、边伯、子禽、詹父、祝跪五大夫及司膳石速作乱,攻伐周惠王,将其赶出王都。周惠王不敌五大夫,奔于邬邑,派使者向齐国求救。齐桓公闻听周惠王有难,心头大喜,一边安慰周使,一边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应对之策。

周天子啊周天子,这个时候你才想起了我齐国,未免迟了。我救了你,只怕你又要摆出天子的架子,不礼敬我齐国。周天子由你当着,还真不如让那王叔颓当着。齐桓公坐在国君之位上,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想着对付管仲、鲍叔牙等人的办法。他身为盟主,不救天子之难,实在不像话。管仲、鲍叔牙肯定要让他下令征集兵车,救天子之乱。但这次不论管仲、鲍叔牙说得多么有理,他也会拒不听从。

出乎齐桓公的意料,管仲和鲍叔牙亦不赞同齐国出兵救难,而是让齐桓公以盟主的身份,责令郑君戴罪立功,平王室之乱。齐桓公欣然听从,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以盟主的身份发号施令。且这一次发下号令,不论郑国是否听从,都是与他齐国大大有利。

若郑国听从,则是自承背盟有罪,使齐国天下霸主的威信因此大为增强;若是郑国拒不听从,天下人也不能责怪齐国,只能埋怨周惠王对盟主失礼,乃至自食恶果。

假如周惠王能侥幸逃过这一劫,必不敢对他齐国仍像从前那般无礼;假若周惠王败亡,新天子自会以前王的命运为鉴,对他齐国不敢有丝毫失礼。

齐桓公派大臣随周使前往郑国,宣示盟主之令。并让信使日日将周室内乱的情形写成书简,报与他知晓。

宏伟繁华的洛邑城在几天内就变了模样,无复王都的威严。街市上空荡荡的少有行人,来来往往的尽是手持硬弓长戈的兵卒。无数处高大的府第燃起了黑烟,滚滚直到天际。那是据府反抗王叔颓的大夫们兵败之后,举火自焚的痕迹。不时有一队队的男子被兵卒们押至街市,处以斩首之刑。这些人都是王叔颓和五大夫们认定的奸党贼人。他们的妻子女儿也都被没入王宫或是五大夫的府第中,沦为女奴。

高贵的王室子弟和士大夫们颤抖着躲在内堂里,祈求神明保佑,不要将灾祸降到他们的身上。恐惧中,他们回忆起这件事的原委。

周庄王去世后,姬胡齐继位,是为僖王。齐桓公派使者入周相贺,并宣示其尊王之意,欲会合诸侯,定宋公之位,行会盟大礼。周僖王听到这个消息,又是高兴,又是满腹猜疑。

他高兴的是,齐为兵势强盛的大国,能对周室如此礼敬,实属难得。尤其是在此时,齐国的举动无疑会给初登王位的他大大增加光彩,使周天子的分量在列国诸侯心中又重了几分。但他又怀疑齐国是另有图谋,不安好心。齐国近几代国君常常失信,已为天下共知,齐襄公甚至用欺骗的手段杀了郑国国君。所以尽管他在口头上对齐桓公大为称赞,实际上却连一位使者都不愿派到北杏去。

后来齐桓公以他周天子的名义威服宋、郑两国,名望大增,连带着他周天子的声威也是大增。许多地处偏远,多年不贡的诸侯,也派了使者前来王都进贡朝见。周僖王心中不仅没有兴奋之意,反而充满了忧虑。他告诉太子说:“长此下去,天下诸侯将只知道有齐桓公,不知道有周天子。”

太子姬阆即位后,接待的第一个使者,就是卫惠公派来的。当初,他本想周庄王去世后,借机逼迫新王交出公子黔牟,以绝王位威胁之患。不料齐桓公偏偏在这时打出了“尊王”的旗号,使他不敢轻举妄动。而现在,卫惠公又想出一计,当即令太子姬赤为使者,吩咐一番后,让其急速赶往王都。

姬赤见到周惠王后极是无礼,开口便道:“我卫国之君乃齐所定也。黔牟,乃齐所逐也。齐为天下盟主,齐之所欲,天子自当从之。天子归还黔牟,是为顺齐,天子若仍庇护黔牟,是为逆齐。”

周惠王素来性急,闻听姬赤之言大怒,道:“孤乃堂堂天子,岂能从一诸侯之欲?”

姬赤威胁道:“顺齐,王位可保。逆齐,王位将不知何人所据。”他说罢,也不行礼,扬长走出朝堂,回转卫国。

周惠王气得几欲拔出青铜宝剑,喝令整顿兵车,攻伐卫国。但僖王的葬礼尚在进行,他擅动兵戈,就是有违礼法。周惠王虽未攻伐卫国,心中却将卫国恨之入骨,并对齐国也极为不满。他想,若无齐国的支撑,卫国怎敢如此狂妄?这齐国口口声声尊王,却又纵容卫国威胁周室,其心险不可测。周惠王本来对黔牟无甚好感,此时却对黔牟厚加礼遇,赏赐有加。当齐国使者前来朝贺时,惠王对其异常冷淡,仅以普通侯国之礼相待。

卫惠公闻听后大为高兴。他威胁周惠王,使的是一箭双雕之计。如果周惠王软弱可欺,送还黔牟,自是除了他的心头之患。如果周惠王倔强不屈,势必痛恨齐国,对齐国无礼。齐桓公以尊王号令天下,自然不喜有着一位仇视齐国的周天子。这样,他与周惠王为敌,齐桓公就会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周庄王曾有一位宠妾,名为姚姬,生有一子,取名为颓。周庄王非常喜欢颓,以大夫国为其师傅。颓不喜正业,唯好养牛。府中养牛数百,皆以五谷为饲料,并披以彩衣,名之曰文兽。周惠王即位后,颓因在叔行,被尊之为王叔,人称其为王叔颓。

王叔颓常常亲自出都牧牛,仆从俱牵牛而行,一路上践踏无忌,伤害市人之物,且遇王驾,竟不回避。周惠王厌恶其牛,使人杀之,分与众朝臣食用。王叔颓恃其亲贵,本来就看不起惠王,此时更是屈辱恼恨交加,狂怒不已。周惠王性喜游猎,夺大夫子禽、祝跪、詹父之田为离宫。他又嫌王宫不大,圈地扩建。蒍国的花园、大夫边伯的住宅因近于王宫,都被圈占。司膳石速因所进熊掌味道不美,险被周惠王所杀,心中亦有怨恨之意。卫惠公抓住机会,暗暗鼓动王叔颓与蒍国、边伯、子禽、詹父、祝跪以及石速结为一党,谋乱夺位。

乱发之时,王叔颓先是被击败,后在卫国兵卒的援助下,又反败为胜,攻入王都,将周惠王赶至邬邑。周惠王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派使者向齐国求救。他并不指望齐国能派出救兵,只想着齐国既然以尊王号令天下,理应约束卫国,使卫国不至于过分逼迫他。

黔牟随着周惠王逃到了邬邑,卫惠公心有不甘,意欲再次发兵,夺取邬邑。齐国果然没有发下救兵,但却发出了“霸主”之命,让郑国“戴罪立功”。周惠王闻知,不禁又喜又忧。喜者,此“霸主”号令一出,卫国必然有所收敛,不敢进攻邬邑。忧者,乃郑与周室素有旧怨,未必肯听从“霸主”之命,平乱立功。

果然,卫国兵卒虽没离开王都,却也没有攻击邬邑。而郑国的兵车亦迟迟不见来到邬邑,护驾平乱。周惠王心中着急,连连派出使者,前往郑国探知消息。

郑厉公接到齐使传至的“盟主之命”,心中忧虑,大会朝臣,商议应对之策。

“寡人因齐国之力,得以复位为君,却又背弃盟约,与楚结好。齐恨我郑国必深,今忽命我郑国平王室之乱,恐有奸谋。寡人有心拒命,则势必使齐国更加仇视郑国。今寡人进退两难,实不知如何为好。”郑厉公苦着脸道。他在心中常常埋怨先祖不善观测风水,竟选此恶地立国。

楚国野心勃勃,欲北进中原,威胁王室,霸有天下。郑国位于周地东南,成冲要之地,恰似一面盾牌挡在楚国之前。楚国要实现其欲望,非征服郑国不可。而齐国以尊王攘夷号召天下,又必定不容郑国臣服于楚。郑国依楚,则得罪于齐;依齐,则得罪于楚。而齐、楚俱为兵威赫赫的强国,无论是哪一个,郑国也得罪不起。故当齐桓公兵临郑国边界时,郑厉公毫不犹豫地倒向齐国,与齐国结盟。而当齐国兵退,楚国大兵压境时,郑厉公又连忙与楚结好。但如此左摇右摆,终究不是良法,只怕到头来,齐、楚两国都得罪了,致使宗族社稷覆灭。最好的办法,当是在齐、楚两国中择一与郑更有利者,结长久之盟。可是郑厉公想来想去,也无法分辨依附哪一国与郑更为有利。

楚国兵势之大,为天下之最,且离郑国较近,随时可发兵攻郑。依附楚国,可解郑国眼前之危。然而楚国称王,公然与周室为敌。作为宗室诸侯的郑国,若是长久依附楚国,未免名望扫地,在中原诸侯面前难以抬头。

齐国兵势虽强,但离郑国较远,中间又隔着宋、卫诸国,缓急之间,难以救援郑国。然而齐国又是天下公认的盟主,有号召列国诸侯的权力,且又以尊王攘夷之旨深得中原诸侯赞同,长此下去,齐国的势力必是愈来愈强。

“主公,以臣之见,平王室之乱,其利甚大,应从齐侯之命而行。”上卿叔詹出班奏道。

“从命又有何利?请上卿详细道来。”郑厉公问道。

“其利有三。一、遵盟主之命,可消齐国之怨,使我郑国少一强敌。二、郑为宗室诸侯,有勤王之责,平王室之乱,名正言顺,亦能使我郑国名望大增,天下人将不再责我弃华夏而亲南蛮。三、王叔颓乃卫侯所立,其为天子,必亲卫而远郑。若我郑国有平王室之乱,则天子必释旧怨,与我郑国修好。如此,纵然是齐、楚两国,也不敢过于轻视我郑国。”叔詹回答道。

“上卿之言,甚是有理。”郑厉公赞许地说道,随即又皱起了眉头,道,“从齐侯之命,楚必不悦,奈何?”

“邬邑城池不固,难以据守。主公可将天子先迎入国中,并不派兵平乱。这样,既不违齐侯之命,又不使楚人动怒。然后见机而行,可进可退。”叔詹又说道。

“妙!”郑厉公拍案叫着,当即下令,着叔詹将周惠王迎入国中,安置于栎邑。

周惠王来到栎邑,稍觉心安,又派使者求见郑厉公,请郑厉公早日发兵平乱。郑厉公称病躲在后宫,不与周使相见,暗中则派人赶往楚国,打听楚国对于郑国的举动有何反应。过了几个月,有消息传来,楚王于征伐中暴亡,楚国忙于葬旧君,立新君,朝中大乱,无心理会中原之事。

郑厉公大喜,言:“此天助我也。”当即赶到栎邑,朝见周惠王,并征招兵卒,准备入王都平乱。

叔詹又道:“颓为王叔,主公可以书劝之,先礼后兵。”郑厉公应允,命叔詹写好帛书,遣使送至王都。此时王叔颓已被五大夫立为天子,将王宫变成了牛栏,成日在朝堂上骑牛戏耍,不亦乐乎。他正为一头心爱的黄牛生病而烦恼,三天后才召见郑使。王叔颓接过帛书,见上面写道:

郑伯百拜于王叔殿下:

礼曰:以臣犯君,谓之不忠,以弟犯兄,谓之不顺。不忠不顺,天必厌之。王叔误听奸臣之言,放逐其君,罪莫大焉。当今天子仁厚孝悌,许王叔若能悔祸归罪,当不失富贵。一错不可再错,王叔当速为决断。

看罢帛书,王叔颓大怒,掷书于地,道:“郑伯本乃一反复无常之小人,有何德何能敢言本王之罪?本王必当兴兵,擒杀郑伯。”

郑厉公闻之,怒气勃发,立刻点齐三军,欲誓师出发。叔詹劝道:“王叔颓有卫国兵卒保护,还有苏、南燕等小邦士卒相助。我郑国恐力有不足,难以战胜。王都之西有虢国,其国君虢公不喜王叔颓,主公何不约虢公同起义兵,拥王复位。”郑厉公依言遣使至虢国,约同时出兵攻王叔颓,虢公欣然应允。

周惠王四年 (公元前673年) 春,郑、虢两国兵车同时攻进了周境之内。卫惠王知道郑厉公是奉“盟主之命”行事,唯恐与郑对抗得罪了齐国,急忙传令,将卫国兵卒自王都召回。苏、南燕等小邦士卒见势不妙,也纷纷逃回本国。夏四月,郑、虢两国兵车已进至洛邑城下。郑厉公亲率兵车攻南门,虢公率兵攻北门。

蒍国急至王宫,求见王叔颓,却见宫门紧闭,无法进入。原来王叔颓正在亲自喂着宠牛,不愿见任何人。蒍国又气又悔,忙假传王叔颓之令,驱赶全城男子上城御敌。国人痛恨王叔颓昏暴,不仅不登城守御,反倒大开城门,将郑、虢两国兵卒放入。

蒍国恐惧之中,自刎而亡。子禽、祝跪则被乱军杀死。边伯、詹父在逃跑时被国人抓获,献与郑厉公。王叔颓这才慌了,让石速牵着几头肥牛,出宫门往西逃去。牛体肥胖,行走不快,刚奔出西门,就被追兵生擒。

周惠王复位于朝堂,命以车裂之刑,处死王叔颓、边伯、詹父、石速。又传命凡从逆之族,男丁一律斩首,女子一律没为官奴。然后,周惠王遣使至齐国致谢,以虎牢之地赐予郑,以鼎、彝、尊等宝器赐予虢,酬其平乱之功。郑厉公高兴之下,喝多了酒,回国之后,竟至一命呜呼。上卿叔詹与众朝臣拥太子姬捷即位,是为郑文公。

王都之乱平息,齐桓公有些高兴,又有些遗憾。高兴的是,郑国终于接受了盟主之命,使齐国威信不失。遗憾的是,他不喜欢的那位周惠王依然当着天子,虽是派了使者谢他,却仍然只是一句空话,既没有赐给他土地,更没有赐给他宝器。以他盟主的身份来说,周惠王对齐国的礼敬仍然不够。这使得他的遗憾多过了高兴,令他终日闷闷不乐。接着,王姬和徐姬相继去世,宫中哀乐不断,更是令他生厌,竟至大病了一场,直到来年春天方才康复。

一日,天子使者驰至临淄,传天子旨意——卫国曾经参与叛逆,至今未尝服罪,请盟主讨之。齐桓公令人送使者至馆舍中,然后传管仲入朝议事。传令者言仲父正在峱山行猎,至晚才能回返。

齐桓公本想令人至峱山传回管仲,转念之间,又改变主意,出宫登车,领着竖刁、易牙二人,率领数十禁军士卒,直往南门而去。好久没有行猎,齐桓公浑身不舒服,正好可借寻找管仲的名义出城乐上一阵。

和齐桓公的心情相反,竖刁、易牙二人近些时都是大感畅快,春风得意。竖刁不仅除掉了宫中的对手,且借着去秦地寻找白狄女子的机会,以长戈换得十数车羊毯,获金万镒。另外齐桓公还守信封他为上大夫,拥有食邑百户。易牙亦进位中大夫,官居宰宫正,主管一切饮食大典。因他曾经为巫,又兼掌太卜之事,国之吉凶,亦可由他口中说出。

出南门不远,就是峱山,此地林密草深,正是行猎的好去处。峱山为公菀,不论是公室子弟,还是朝中大夫,俱可入内行猎。但百姓若擅自入内行猎,则被视为罪人,律当斩首。齐桓公等人刚转过一道山坡,就听见马嘶人喊,好不热闹。

“快!”齐桓公似刚饮了美酒,精神大振,高声呼喝起来。

行猎之车比战车稍小,轻便快捷。很快,齐桓公等人就驰进了山间的猎场中。但见百十来健仆挥动长戈呼叫着,布成个大圆圈,将一群梅花鹿圈在其中。管仲站在一辆小车上,弯弓搭箭,正欲向猎物射去。

“仲父且慢!”齐桓公叫着,疾驰至圆圈之前。管仲吃了一惊,慌忙要下车行礼。那些健仆们也纷纷跪倒在地。

“猎场之上,行什么礼?快,快站起来,别让梅花鹿跑了,谁让梅花鹿跑了,我砍谁的脑袋!”齐桓公着急地吼道。他这么一吼,那些健仆们又慌忙爬了起来,你挤我撞,乱成一团。

齐桓公不觉哈哈大笑,道:“仲父,看来你善于治国,却不善治家啊。这些仆人竟似野民一般,不知排行列队。”

管仲在车上拱手行了一礼,道:“主公圣明,这些家仆确乎为野民,都是自山戎和狄人那儿逃来的。这些人虽然还不知排行列队,然甚能吃苦耐劳,且又忠于主人。”

“哦,原来如此。”齐桓公点了点头,向圈中的鹿群望去。齐国近年大为富足,远近流民纷纷归附,连许多夷狄之族的野民,也逃到了齐国来。朝中大臣多有收留野民为仆者,爱其诚朴而又有力量。圈中的那群鹿不多,大大小小加起来不过十余只。

“好多天没有拉弓,手心都痒了起来。”齐桓公笑着道。

“微臣新得良弓一张,尚未试射。请主公试试此弓,是否真能称之为良。”管仲说着,令仆从将弓送至齐桓公车前。

自从他号为仲父后,以声色自娱的时候居多,少有行猎之举。他曾箭射过齐桓公,几乎使齐桓公丧命,这件事齐桓公必然是终生难忘。身为仲父,若行猎过多,必被齐桓公引为同好,邀之同乐。到那时,他不可避免地会在齐桓公面前拉弓射箭,势将引起齐桓公不愉快的回忆。然而管仲又甚是喜欢行猎,近些天见齐桓公很少出宫,便借机大行其猎,同时巡视各处城邑。他如此苦心,为的就是避免在猎场上与齐桓公相见。不想他仍是在猎场上与齐桓公来了个“君臣相逢”。

齐桓公接过弓,搭上箭,嗖嗖嗖连射三箭。三只较大的梅花鹿应声而倒。猎场上顿时欢声雷动,喝彩声响彻云霄,齐桓公大感畅快,笑着对管仲道:“此果然不愧良弓。仲父射术高强,素称妙手,何不一露神技?”

管仲连连摇头:“如今微臣臂力已衰,无复当年之勇矣。”说着,话头一转,问,“主公来此,是否朝中有了急务?”

“嗯,也算是急务。”齐桓公把天子使者的来意简单讲述了一遍。

“这件事,微臣须细细思量一番。”管仲说着,言道天色将晚,恭请主公回转都城。齐桓公并不愿此刻回城,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管仲的请求。

山风习习,晚霞满天,林间紫霭漫漫。一队大雁嘎嘎嘎地叫着,从青色的山峰上掠过,飞向北方幽暗的天际。齐桓公让管仲与他同乘在一辆车上,行驰在归猎队伍的最前面。竖刁则乘着一辆小车紧跟在后。易牙仍是充当御者,坐在车前的横板上。管仲忽然想起了他和鲍叔牙同乘的情景。那会离现在已有十余年。那时他正当壮年,而现在他已感体力日衰。

管仲记得他曾对鲍叔牙说过——治一国之盛,不过是小道耳,平天下之乱,方为大道。他在说这句话时,自我期望甚高,以为十年之功,便足以平天下之乱。如今他是否已平了天下之乱呢?好像是的,他已经辅佐齐桓公成为霸主,可以号令天下。甚至王室生乱,齐国不出兵车,仅凭“盟主之命”,便已平定。但强大的戎夷之族,依然在时时劫掠华夏诸侯。楚、晋、秦等强国也依然在四处吞灭弱国。

天下仍是混乱不已。他管仲仅仅是为齐国争得了一个霸主的虚号,仅仅是使周围十余邻国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虽然这已算是平王东迁以来谁也不曾做出的功绩,但管仲绝不满足。

不,我必须使主公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霸主。我一定要击败戎夷诸族,使之不敢劫掠华夏诸侯。我也一定要使楚、晋、秦等强国听从齐国的号令,共尊王室。管仲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仲父,你在想什么?”齐桓公见管仲神情凝重,问道。

“我在想,卫君乃我齐国所立,出兵征讨,并不适合。”管仲答道。

“那么依仲父之见,寡人该如何回应天子使者?”

“主公可以使用盟主的名义,命卫君向天子谢罪。”

“卫君会听从寡人之命吗?”

“此时,卫君必然听从。因为他若不听从,就会迫使我齐国征讨,其君位将无法保全。”

“卫国兵势不强,又未与楚国结好。我们不若对其征讨,以示兵威。”

“兵者,凶器也,不可轻易示人。”

“寡人每次意欲征讨,仲父便加以劝阻,是为何故?”齐桓公有些不满地说道。

“当年周穆王曾想讨伐戎夷,大臣祭公谋父劝谏说,先王对天下向来是以仁义为号召,不爱炫耀武力。王者的武力常常收藏着,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才会使出,一旦使出,则必须显出巨大的威力,使天下畏惧。兵者,机变百端,时有不测,常常炫耀武力,难免会有失利的时候。这样,就会失去威信。所以周室历代贤王从不轻易对天下示以兵威。古公亶父屡受夷人攻击,以致举族迁移,也不肯擅动兵戈。文王谦恭谨慎,殷室诸侯三分已归其二,却不愿轻动大军,征伐纣王。武王即位后天下诸侯几乎全部臣服于周室,但武王还是准备了二年,之后方誓师牧野,一举灭殷,王于天下。可惜周室后代昏王不听先王遗训,不以仁义号召天下,反以炫耀兵威来压服天下,终至礼乐崩坏,人心不古,列国争战不休。而其王室之威,亦荡然无存矣。微臣愿主公效周室历代贤王,以仁义号召天下,成千秋大业。”管仲恳切地说道。

“以仁义号召天下?方今诸侯俱以兵威论大小,岂肯听信。”

“不然,只要运用得当,‘仁义’二字,将无敌于天下。”

“‘仁义’乃无形无迹,何能无敌天下。”

“当年文王曾问太公,如何才能使天下归顺。太公答道,天下并不是一个人的天下,而是所有人的天下。王者若能与天下人共利,就能使天下人听从他的号命,反之,若专与天下人争利,那么天下人都要弃他而去。与天下人共利,不独享财物,就是‘仁’。和天下人共同享受欢乐,共同分担忧虑,爱恨相同,就是‘义’。主公尊王,可制止杀伐,恢复礼乐,使君安其位,臣安其职,民安其地,正是与天下人共利。主公攘夷,抵御蛮夷诸族对华夏之邦的劫掠,是为与天下人共担忧虑。尊王攘夷其实就是‘仁义’。主公试思,天下有哪一个诸侯不想安坐君位呢?天下又有哪一个诸侯愿意被蛮夷之族劫掠呢?只要天下诸侯相信主公真正是在尊王攘夷,必然会纷纷归服主公。如此,主公之仁义,必将无敌于天下。卫虽有罪,弱国也,以强伐弱,天下人必然不服,以为主公欲夺人之利。如此,主公之仁义伪矣,将毫无威力可言。”管仲道。

“假如卫君真的拒不听令,我齐国也不示以兵威吗?”齐桓公又问。

“如果卫君昏暴如此,我齐国当然要示以兵威。而且兵威一出,必须大胜。空口高谈仁义,别人虽是敬你,却不服你。仁义二字,非兵威不能托之。”管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哦,寡人明白了,行仁义可得天下人之‘敬’,示兵威可得天下人之‘服’。”齐桓公若有所思地说道。

“正是,只有得此‘敬服’二字,方能真正霸于天下,成千秋大业。”

“寡人听从仲父之言,决不擅动兵威。”齐桓公说着,拱手向管仲施了一礼。

“主公从善如流,虽周室先代之贤王,亦不及也。”管仲连忙回礼道。

哼!他居然比我等还会讨好主公,难怪会当上仲父。竖刁和易牙二人在心中想着,心里溢满了妒忌之意。尽管他们一个阉割了自己,一个杀了亲生儿子,却无法赢得齐桓公的敬重,齐桓公恐怕今生今世也难向他们拱手施上一礼。 myFdQ5IIBl3nKxQWa2ygW5hEfTNsEhPw+Z7FxS/jvG89VP/FVkHvS+Wm1g1E61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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