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二月,遍野生出新绿,无数只紫燕欢叫着,飞掠在淄河之上。临淄城中和往年大不相同,城里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赶车的人从衣着上看,有鲁人、宋人、曹人、郑人、卫人,也有离得较远的燕人、晋人、楚人、吴人、越人,甚至还有山戎、北戎、白狄、赤狄等蛮夷之族。车上装满陶器、青铜器、帛麻、果、粟、油、盐、鱼、鸡等物,看得人眼花缭乱。各国之人将满车货物推进东、西市中,互为交易,每赚十钱,便纳一钱与监市官吏。待到天晚,各国商人又纷纷住进大街中的馆驿之中,年纪较大些的便饮酒赌博,年轻些的便换了新衣,带着黄金美玉和成捆的铜钱,争先恐后地挤进遍街林立的女闾中。
有穿着红袍的官吏乘着轻车在各女闾之间巡游,不论是那他国的年轻商人,还是齐国的娇女艳妇,见到车来,就将铜钱恭恭敬敬地奉到车上。车中铜钱装满,红袍官吏便赶着车,驰进朝堂旁的府库之中。守库的禁卒在府吏的监视下,将一捆捆的铜钱整齐地码放在库房里。
库房中的铜钱,几乎堆成了山。每天都有绿袍官吏来库中取出这些铜钱,至楚地买来犀甲,至吴地买来长戈,至秦地买来硬弓,送至兵库中收藏。不时还有黄袍太监取出府库中的铜钱,至郑国、卫国买来轻若柳絮、艳若云霞的罗纱丝绢,送至国君的后宫。国君最宠爱的卫姬穿上那罗纱丝绢裁成的长裙,登上绘着彩凤金龙、垂着双重帷幔的高车,与国君同往北杏而去。
在护卫禁卒的护拥下,高车很快驰出临淄,行在城外的大道上。齐桓公拉开一角帷幔,向道旁的桑林中望过去。桑林中静悄悄的,只穿行着屈指可数的几个农人,再也见不到那娇声娇气唱着《猗嗟曲》的少女。
到底还是仲父有办法,把我齐国流传了几百年的“淫奔”之风说灭就灭了。齐桓公满意地想着。当初,他很担心这“淫奔”之风不能灭掉,使公室失了威信,以致他富民强兵、称霸天下的“新法”无法实行下去。
开始时,一些男男女女的确不将新法放在眼里,依旧成群结队去城外“淫奔”。管仲命令兵卒们将那些男男女女捉拿至城内,施以鞭刑,然后放出。不料有些男女挨了鞭刑,仍是不思悔改,又一次奔到了城外。而这次管仲则施以严刑,一捉到那些男女,立刻斩杀,毫不迟疑。那些男女人等中,既有公室贵族,亦有巨富子弟。齐国上上下下大为震骇,人人闻“仲父”而色变,再也没有人敢犯禁行那“淫奔”之事。
“主公,你在看什么?”一双嫩藕般的手臂从后面伸过来,绕在齐桓公的脖子上。
齐桓公回过头,看见了一张灿若桃花的娇美面容,更看见两粒乌黑的眼珠就似是滚圆的墨玉,掉落在桃花瓣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美人!”齐桓公心中大动,一把将卫姬抱到胸前,手忙脚乱地撕扯着那艳若云霞的长裙。这辆高车长有丈二,宽有六尺,特地用来载着美女,以便在行猎出游的路上,也可寻欢作乐。
卫姬如蛇一样扭动着,躲着齐桓公的双手,娇声道:“主公,为什么王姬能做你的夫人,我就不能。我要做你的正宫夫人,我要做正宫夫人嘛!”
“王姬生在周天子家,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齐桓公说着,好不容易才按住了乱扭乱挣的卫姬。
“就因为我没有生在周天子家,一辈子便是做人姬妾的命吗?”卫姬委屈地说着,眼圈红红,几欲掉下泪来。
“难道做寡人的姬妾,低了你的身份吗?”齐桓公厉声喝道。他扫兴至极,双手已从卫姬高耸的胸上移了下来。齐桓公最痛恨他在欢乐的时候,看见了女人的眼泪。他是堂堂的“霸国之君”,天下的女人都应该抢着与他交欢,并以此为乐。女人们怎么能在他的面前悲伤流泪呢?女人们又怎么敢在他的面前悲伤?
“能做主公的姬妾,自是小女子天大的福分,哪敢有怨意呢?我是在想,只有夫人生下的公子才是嫡子,不受人欺负,我要做夫人,只是为主公的孩子着想啊。”卫姬带着羞怯地说着。
“怎么,你有了孩子?”齐桓公大为恼火,瞪着眼睛问道。他厌恶女人身子愚笨的样子,见到后宫中哪个美人有了身孕,立刻就打发得远远的,不再召见。
“太医说过,像是有了孩子。”卫姬抚摸着腹部,低声说着。齐桓公这才发现,卫姬的腹部已经微微凸起。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寡人?”齐桓公皱着眉问,心里暗暗叫苦。卫姬有了身孕,他自然不能一路上在车中畅心所欲地寻欢作乐。徐姬、蔡姬、卫姬他都很迷恋。徐姬、蔡姬在外貌上比卫姬更美,然而于床笫之间,却远不如卫姬有趣。徐姬太过矜持,像王姬一样端庄。蔡姬又太天真,似儿童一样不解风情。他特地挑上卫姬同车,就是想在卫姬那柔若无骨的身子上获得最大的满足。
“主公,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卫姬扭着身子,声音里溢满了妖媚之意。她从走进齐宫的第一天,就把王姬、徐姬、蔡姬看成了她的敌人。
王姬相貌平平,又体弱多病,看样子活不了几年,她真正的敌人是徐姬和蔡姬。卫姬渴望着她能够把徐姬、蔡姬从齐桓公身边赶走,以使她成为齐宫中唯一的女主人。她要把齐桓公尽量地“拖”在自己的裙下,远离徐姬和蔡姬。
唉!你现在告诉我,不是迟了吗?齐桓公在心里叹着,推开卫姬,仰天睡倒在车中。他真想命令高车转回宫中,把这讨厌的卫姬赶下去,让徐姬或者蔡姬与他同去北杏。然而他的喝令声到了口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北杏大会是他称霸天下的第一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身为一国之君,参加并主持这样的大会,是一件惊动鬼神的大事。若仅仅为了一个女人,他就令高车回转,一定会得罪鬼神。得不到鬼神的护佑,恐怕就会出现凶事,坏了他即将主持的北杏大会。
“主公,主公!你别睡,我唱个曲儿你听,好不好?”卫姬摇晃着齐桓公的身子柔声说道。
“好,好,你唱吧。”齐桓公不耐烦地说着,仍闭着眼睛。卫姬理了理已有些散乱的头发,婉转地唱了起来:
籊籊竹竿
以钓于淇
岂不尔思
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
淇水在右
女子有行
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
泉源在左
巧笑之瑳
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
桧楫松舟
驾言出游
以写我忧
这首歌曲名为《竹竿》,是许多年前一位卫国公主远嫁他国,思念父母、思念家乡,却又欲归不得,遂作此歌以抒心中所感。此曲令家乡的人们听了很为感动,人人传唱,成为卫国有名的歌曲之一。
歌曲优美而又哀婉,且贴近卫姬的心情,此刻唱出来,幽幽咽咽,如泣如诉,听得齐桓公也是双眼潮红,心头的不悦之意,像是春天的积雪,在阳光下渐渐融化。他不禁想起了当初避祸莒国时的情景,那时他身在恐惧之中,日夜思念故乡,也思念早逝的母亲。
啊,我的母亲也是卫国的公主,算起来,这卫姬还是我的表妹呢。除了齐国,这世上就数卫国与我最为亲近啊。看在母亲面上,我也不该对卫姬生气。不仅不该对卫姬生气,还应该对她多加抚慰才是。何况,卫姬一向对我服侍殷勤,又娇媚可人,并非别的美人可以相比。她有委屈,心中悲伤,也只是年少远嫁,思念父母故乡之故。
齐桓公心里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伸臂将卫姬紧紧揽在怀中,抚摸着卫姬如云的长发道:“虽然寡人不能给你夫人之位,可只要你生下的是男儿,寡人一定立为太子,决不食言。”
卫姬心中大喜,忙问:“主公,你……你说的可是真话?”
齐桓公正色道:“君无戏言,寡人乃堂堂大国之君,岂能虚言?”
“臣妾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了主公的恩情。”卫姬感激地说着,使出种种柔媚之术,虽不能令齐桓公尽兴,也算是满足了他的满腹欲念。齐桓公有意在路上缓缓而行,直到大会之期的前一日,方才赶至北杏。
在他的想象中,此时各国诸侯早已赶到了北杏之地,正准备着“恭迎”他这位尊贵的大会主人。不想他下车之时,前来“恭迎”的国君只四位——宋公御说、陈宣公杵臼、蔡哀侯献舞、邾子克。这还不到他以周天子名义布告的各诸侯国中的一半。鲁、郑、卫、曹、遂等诸侯根本不认齐桓公这个主人的账,甚至连使者也没有派来一人。
齐桓公顿觉面上无光,草草与四位国君见过礼,住进馆舍中,尚未安顿下来,即召见管仲道:“诸侯如此轻慢我齐国,实为可恼。寡人意欲将大会之期延后,多派使者,催促鲁、郑诸国赴会,仲父以为如何?”
“不可。奉天王之命,会盟诸侯之盛会,久不行矣。今若改期,是为无信。如此堂堂大会,岂可无信。”管仲断然说道。他也没料到竟只有四国前来赴会。他本想就算有诸侯拒绝与会,也只一二人,不足损伤大会的尊严。看来在诸侯心中,已毫无半点礼仪之心,不用征战根本收服不了他们。在管仲心中,以仁厚大义立威诸侯的想法,已是他平生走出的又一招败棋。
“可是就这四国,能开成大会吗?”齐桓公问。
“能!俗云:‘三人成众’,今连我齐国,共有五位诸侯,已算‘成众’,完全可以开成大会。”管仲说道。在齐桓公面前,他自然绝不会承认自己走了一招败棋。
“虽说‘成众’,可还是太……太不像一个大会。”齐桓公遗憾地说着。
“此已足矣。今宋、陈、蔡、邾四国见我不备兵车,俱将本国兵车停于国界之内,真正成‘衣裳之会’矣。主公试思,除我齐国之外,当今天下谁能开此‘衣裳之会’?”管仲夸耀地说着。
“不错,如今礼仪崩坏,人人心存虎狼之意,要开此‘衣裳之会’,确乎非我齐国莫属。”齐桓公说着,心里不觉溢满了自豪感。
“鲁、郑诸国不来,定是心存观望之意。他们既是有心观望,我们纵多派使者,也难以令他们赴会。”管仲又道。
“为今之计,我们唯有顺利开成大会,才能使列国信服。”齐桓公点头道。
“对。我们这‘衣裳之会’开成了,势将震动天下。那时鲁、郑诸国必将遣使谢罪矣。”管仲笑道。
哼!他们到时纵然派使者前来谢罪,我也不会轻饶!齐桓公咬了咬牙,在心里说道。
周僖王元年 (公元前681年) 春三月初一日,天气晴朗,齐、宋、陈、蔡、邾五国诸侯相会在高坛之下,议论会盟大礼。
齐桓公对众位诸侯拱手言道:“王室久衰,政令不行于诸侯之国,致使天下大乱,逆弑之事多有发生。且恃强凌弱、以大伐小、灭国侵地等种种不义之战,遍于中国,四夷蛮族亦趁势攻掠我华夏诸邦,欲毁我宗族社稷。我华夏诸邦,实已至危矣。寡人奉天子之命相会众位,一为定宋公之君位;二为推一诸侯为列国盟主,扶助王室,抵御蛮夷之族。使华夏之邦大小和睦,不再争战。臣下若有弑逆之事,列国亦共讨之。如此,天下之乱,方可平定。”
宋、陈、蔡、邾四国诸侯听齐桓公说出这番话来,大感意外,一时无言可对。他们以为此次会盟,只是为了定宋公之位,并无他事。若以定宋公之位来论,齐侯是主人,又奉有周天子之命,自然是会盟之主。但会盟之主的权威仅限于会盟而已,会盟散后,会盟之主便不复存在。可是听齐桓公的语气,此次会盟,定宋公之位尚是小事,而扶助王室,抵御蛮夷之族,推举列国盟主,方是大事。
在周朝初开国之时,天下共有千余诸侯。如此众多的诸侯,周天子没有办法个个都能直接管理,于是便挑选一些拥护王室,又有相当兵威的大国,令其为一方盟主,代周天子号令各位诸侯。盟主能号令的诸侯,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好不威风。人们称这一方盟主为“霸主”。图谋当上这一方盟主的诸侯,被视为“图霸”。到后来,连周天子都衰弱了下来,这“霸主”之命,就更无人听从。各国诸侯已经有百余年不知“霸主”之名,更没有人想过要“图霸”,成为一方盟主。
“霸主”既受命于周天子,便不能任意而为,灭人之国,夺人之地。而兵威强大的诸侯,无不喜欢灭人之国、夺人之地,岂肯为了一个虚名,就受命于周天子,自缚手足?不想今日齐桓公却胸怀大志,居然要“图霸”,成为列国盟主。今日齐桓公若成为“列国盟主”,参与此会的宋、陈、蔡、邾则从此以后,势必唯齐桓公之命是从。齐桓公的举动,说得好听些,是奉周天子之命,召集诸侯会盟。说得难听些,是借周天子的名义,欺骗诸侯进入齐国,并企图不动兵威,就逼迫众诸侯臣服。
四国诸侯中,除邾为第四等子爵之国外,陈、蔡俱为侯国,而宋国更是一等公国。宋、陈、蔡既然都是千乘之国,又怎肯甘心臣服齐国?邾国虽然只是百乘小国,但也不愿轻易地臣服大国。
见四国诸侯一声不吭,齐桓公急了,目光屡屡向宋公御说扫去。宋公御说却装作在打量高坛上的旗帜,对齐桓公的目光视而不见。在五国诸侯中,他最年轻,才二十出头,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本来,他对齐桓公非常感激。他倚仗着宋闵公嫡弟的身份登上君位,并无强大的实力为后盾,君位极为不稳。就在他惶恐不安的时候,忽听齐桓公仗义倡言,以周天子之命会盟诸侯,明定他的君位,不禁欣喜若狂。如此他就可以借诸侯之力,压迫国中的诸公子交出所掌的兵卒。诸公子若敢抗拒,就是与周天子和各会盟诸侯作对,就是乱臣逆贼。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请来各国兵车,攻杀诸公子。但是他没想到,齐桓公不过是借为他安定君位的名义,来图谋“霸主”的称号。
哼!我宋国世世代代都受到周室尊重,若论推举列国盟主,理应推我宋国。可是眼前连我的君位,都要你齐侯来定,我又怎么能当上列国盟主?你齐侯如此安排,不过是有意拿我做台阶,使你登上盟主之位罢了。御说在心里愤愤地想着。
见宋公御说不说话,齐桓公的目光又向陈宣公扫去。陈宣公在五国诸侯中年纪和齐桓公最为接近,都是三十六七,正当壮年。然而陈宣公虽是人在壮年,却毫无“壮心”,也不喜欢别的诸侯有什么“壮心”。他听了齐桓公的一番话,已是心生妒意,加上他前来赴会并非是因为敬佩齐国,因此对齐桓公的目光,一样视而不见。
因为陈侯是帝舜的后代,身份高贵,被周王室选作婚姻之国,屡屡有公主嫁与王室。陈侯也因此自视甚高,不怎么愿意与国势虽强,而祖先只是臣下出身的齐侯来往。陈宣公本来不想赴北杏之会,只是考虑到宋是邻国,闹起内乱来,也与他陈国不利,又因为受了蔡侯的劝说,才赶到了北杏。
我来会盟,只是为了定宋君之位,可不知道还要推举什么列国盟主。陈宣公好不容易才将心中的话语留在了肚里。
齐桓公心里焦急起来,又将目光瞄向了蔡哀侯献舞。要是连他也不说什么,今日的大会只怕难以开成。邾子国势太弱,爵位又低,就算他愿意为我说话,也无甚威信啊。齐桓公想着,额上不觉沁出了汗珠,痒痒地异常难受,欲伸手去擦拭,又担心失了礼仪。
就在这时,蔡哀侯上前一步,对众人拱手施礼,说道:“天子明白宣示,会盟大礼,由齐侯主之。齐侯既是会盟之主,当然也是列国盟主。方今天下大乱,礼乐崩坏,齐侯倡行尊王攘夷之义,实为仁厚至矣。献舞深为敬慕,愿随时听从盟主之命,扶我王室。”他在五国诸侯中年纪最长,已近五旬,但说出话来,却是中气十足,清晰明朗。
蔡哀侯赶来参加北杏大会,完全是为了示好齐国。他不仅自己赶来赴会,还劝说世代的姻亲之国陈国国君与他一同来到北杏之地。在这之前,蔡哀侯还主动将女儿蔡姬作为王姬的陪嫁之女,送到了齐国的后宫。
蔡哀侯如此示好齐国,有着他不得已的苦衷。蔡国的始封之君,乃是周武王的同母兄弟姬度,被封于蔡地,都上蔡。后成王即位,尊称其为蔡叔。蔡叔因不满周公旦留在京城执掌朝政,与管叔姬鲜连同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起兵造反,结果失败被擒。周公旦杀了武庚禄父和管叔,将蔡叔流放于山野之地。蔡叔被流放后不久便死了,他的儿子姬胡在鲁国为臣,遵守礼法,谨慎温顺,忠于职事。周公听说后很高兴,请成王下旨,复封姬胡于蔡,让他承奉蔡叔的祭祀。姬胡去世后,儿子伯荒即位,侯位传袭,直至献舞。这时,南方的楚国强大起来,屡屡向中原侵伐,给了蔡国极大的威胁。蔡国被迫和邻近的息国结盟,相约共同抵挡楚国。
蔡国和息国都是陈国的婚姻之国,都娶了陈国的公主为夫人,蔡哀侯娶的是姐姐,息侯娶的是妹妹。后来息夫人回陈国省亲,路过蔡国,蔡哀侯殷勤招待,却在酒席上口出调戏之言,使息夫人很生气,回国绕道而行,避开了蔡国。息侯知道夫人受了调戏,大怒之下,竟派人告诉楚王说:“请大王假装来攻打我国,蔡侯必来援救,大王可趁势设下埋伏,击败蔡国兵车。”楚王大喜,依息侯之言而行,果然击败了蔡国兵车,并生擒了蔡哀侯。但同时,楚王又假戏真做,顺手灭了息国,将美丽的息侯夫人变成了楚王夫人。
蔡国并非弱小之国,国君虽然被擒,国土人众仍在。楚王一时无力灭掉整个蔡国,为显其仁义知礼,又将蔡哀侯放了回去。经此大变,蔡哀侯对楚国的恐惧已到了睡梦不宁的地步。他深知仅靠着结盟邻近小国,无法抵抗楚国的侵伐。蔡国必须与华夏诸大国结盟,才能保住宗族社稷。
华夏诸大国虽有十余之众,但真正能称为兵威赫赫者,只有齐、晋、秦三国。
其中秦国偏处黄河之西的渭水平原,周平王东迁之后才开始强盛起来,在中原各诸侯心目中,并无多大的威信。晋国处于黄河北岸的汾水河谷,国势虽强,却受到白狄、赤狄、骊戎诸夷族的包围,没有太多的力量顾及中原各诸侯。唯有齐国自姜太公之时,便奉周天子之命经常征伐各弑逆诸侯,有着喜好管理别国“闲事”的传统。中原各诸侯闻齐国之名,心里便敬畏三分,蔡哀侯便是那许多诸侯中的一个。别的诸侯对齐国的强大都深感忧虑,而他对齐国的强大,却是求之不得。只有一个强大的齐国,才能抵挡住另一个强大的楚国。蔡哀侯开始有意示好齐国,对齐国的盟会号召,立刻响应。
齐桓公欲“图霸”的野心,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想齐桓公虽然会有所作为,也只是如同先祖那样,显示一番征伐别国的兵威而已。但他在出乎意料之余,却是更为高兴。如果他与齐国订立盟约,虽说是自低身份,却获得了齐国的兵威。楚国若再侵伐蔡国,就是没将齐国放在眼里,齐国非发大兵救援蔡国不可。他既是如此想着,便直截了当地推举齐侯为列国盟主,毫不迟疑。
见蔡哀侯如此推重自己,齐桓公悬起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兴奋中把目光转向了邾子。邾国北邻鲁国,东邻齐国,一向在两国的挤压下苟且偷生,对齐、鲁两国,俱是不敢得罪。此时邾子依样画葫芦,把蔡哀侯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小白德才俱无,怎可身当列国盟主大任?蔡侯、邾子二君,实是过于推举小白了。嗯,我看这盟主之位,还是应由宋公、陈侯担当,方为正理。”齐桓公谦让地说着,目光再次向宋公御说和陈宣公扫来。宋公御说和陈宣公没奈何,也只得把蔡哀侯的话重复了一遍。两位国君都在心里大骂蔡哀侯献媚齐侯,丢尽了宗室诸侯的颜面。齐桓公又谦让一番后,便毫不客气地领着宋、陈、蔡、邾四国诸侯,登上了高坛。远远站在馆舍门外的管仲,一直紧盯着坛上的诸侯,心中总是扑腾个不停,直到此刻,方才安定下来。
依照礼法,在这样以周天子名义召集的盟会场合下,各国君的臣子只有等盟约立定之后,方可登至坛上。在盟约立定之前,各诸侯的臣子敢走近高坛一步,便是对周天子的大不敬,按律应将其丢进鼎中烹杀。管仲担心他不近前,齐桓公无法说服那些国君架子摆得十足的诸侯,难以立下盟约。现在看来,那些诸侯虽不怎么情愿,但到底还是登上了高坛。
齐桓公、宋公御说、陈宣公、蔡哀侯和邾子依次序排定,背南面北,在悠扬浑厚的钟鼓声里,向坛中虚设的天子之位,恭恭敬敬地行着大礼。其中齐桓公、陈宣公、蔡哀侯、邾子行的是臣下大礼,宋公御说行的是宾客大礼。礼毕,齐桓公招来内侍太监,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帛书盟约,递与众位诸侯。
宋公御说、陈宣公、蔡哀侯和邾子传看着帛书,见上面写道:
庚子年春三月朔日,齐小白、宋御说、陈杵臼、蔡献舞、邾克,奉天子之命,会于北杏,誓当共助王室,抵御蛮夷,扶弱济小,讨逆灭暴。有违此约者,列国当共讨之。
众位诸侯见盟约上只列齐国为首,尚无“霸主”之言,心里好受了一些,倒也俱是点头赞许。
齐桓公大喜,当即让众位诸侯在盟约上签上名号,并传命侍于坛下的列国臣子,俱至坛上,先对周天子之位行过大礼,然后饮酒为乐,庆贺盟约的签立。
酒过数巡,齐桓公不觉飘飘然起来,俨然以盟主的口气说道:“鲁、卫、郑、曹、遂诸国,竟然无视周天子之命,不来赴会,实为可恼,当共讨之。”管仲听了,大吃一惊,忙向齐桓公望过去,连使眼色。偏偏齐桓公对管仲的示意毫无察觉,仍是不停地说道:“鲁、卫、郑、曹等国,俱有千乘之兵,齐国虽强,战车毕竟有限,到时请各位发倾国之兵,随同寡人讨灭叛逆。”
宋、陈、蔡、邾四国诸侯听了,心中惊骇不已。尤其是邾子,他既不敢得罪齐国,也绝不敢去讨灭鲁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回应。除了邾子没说话,宋公御说也沉着脸,一声不吭。蔡哀侯心里虽惊,嘴上却连连应承:“当然,当然,敝国自当听从盟主之命。”边说还边向陈宣公使着眼色。陈宣公知道蔡哀侯怕他得罪齐国,只好也含糊着应承了几声。
齐桓公得意扬扬,连连举杯劝酒,手舞足蹈,全无“霸主”的威仪。盟约之会上的酒宴,直闹腾到晚,方才“尽兴而散”。各诸侯脚步踉跄,互相告礼着,走回馆舍中。
管仲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劝谏齐桓公道:“今我齐国兵尚未强,故以此‘衣裳之会’立信天下,非欲以兵威凌驾于人也。虽馆舍建造豪华,而仪仗并未盛陈,一切从简,正是欲向天下宣示我齐国仁厚恭顺之意,奈何主公才立盟约,便行征伐之事,岂非太急。”
“不事征伐,这列国盟主的称号,谁肯理会?”齐桓公不以为然地说道。
管仲见齐桓公酒气熏人,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告退。馆舍外已是满天星光,管仲徘徊在高坛之下,心事重重。
唉!列国虽饱受战乱之苦,又面临夷族侵伐之害,却仍是如此不明事理。我华夏诸邦,只有订立盟约,互为救援,才能保全宗族社稷啊。而诸邦之中,除了我齐国,谁能成为盟主?谁又有能力成为盟主?无力主盟而强盟之,必害人害己,于事无补。看来要让这些不知礼仪的诸侯之国听我齐国之命,还不知要费多少力气呢……
夜色深沉,各处馆舍内的烛光都熄灭了,唯独宋国君臣居住的馆舍内,仍是烛光通明,直到拂晓时分。
次日清晨,齐桓公尚未起床,内侍太监们慌慌张张跪倒在门外,禀告道:“宋君御说故意让馆舍里烛光明亮,却在半夜里偷偷乘车走了。”齐桓公闻言大怒,立即召来管仲,要派轻车追击宋公御说。
“昨日立盟,宋公今日便背之,不将其擒回杀之,我这个盟主说话还有人听吗?”齐桓公怒气冲冲地说着。
“宋公来此,本为议定君位。今盟会之礼已行,君位已定,其不感念我齐国议定之功,反无礼之甚,确乎该杀,然此刻尚非其时也。”管仲口中劝道,而心里却说,宋公不辞而别,其实是怕主公逼其出兵,攻伐鲁、郑诸国。宋国之乱,本为伐鲁而起,岂肯再次擅动兵车,与邻国为敌?况且宋国都城之内尚未安定,又怎能兵伐别国呢?他懊悔此次会盟大礼,没有将鲍叔牙请来“监视”齐桓公。有鲍叔牙在,齐桓公决不会酒后失礼,口出“狂言”。他许多不便说出的话,也可借鲍叔牙之口传入齐桓公耳中。
“此刻不是其时,什么时候又是其时?”齐桓公恼火地说道。
“宋虽无礼,毕竟是与盟之国。昨日立盟,今日便伐与盟之国,天下诸侯闻知,会作何想?”管仲问道。
“这……这么说,就罢了不成?”齐桓公悻悻地问。
“当然不能罢了。宋公不辞而别,是为蔑视王命,日后当请王师伐之。其实为今之计,倒是要先对付那拒不赴会的鲁、郑诸国。鲁、郑诸国不奉王命,伐之名正言顺。”管仲说道。
“不错,鲁、郑诸国不奉王命,轻视寡人,应该先征伐他们。”齐桓公点头道。
“鲁国的先祖是周公旦,为宗室诸侯之首,极受尊重,只要降服了鲁国,其余诸侯,均不足道矣。”管仲道。
“正是。寡人恨鲁,更甚于恨宋。”齐桓公不觉兴奋起来。
“征伐鲁国,为的是尊王大义,非为私恨也。”管仲正色说道。主公好胜之心太重,征伐之欲太甚,我若仍以大义相劝,只怕反倒会引起主公的猜疑。毕竟我曾经是“叛臣”啊。虽说主公称我为仲父,但我自己,却绝不能以仲父自许。
“不显兵威,何人知道尊王大义?”齐桓公笑道。
“宋国不辞而别,显示各诸侯对我齐国尚存猜疑,口从之,心未必从之。征伐鲁国,就不必让陈、蔡、邾等国出兵了。”管仲说。
“也罢,此等诸侯胆小如鼠,让他们从征,说不定反倒坏事。”齐桓公道。
“欲征鲁国,须先伐遂国。遂国地狭人寡,灭之不难。”管仲道。
“是啊,鲁国是大国,不听王命,还情有可原。遂是小国,居然也敢蔑视寡人,实是可恼。”齐桓公恨恨地说道。
“遂国向来依从鲁国,灭遂,必能震骇鲁侯之心。”
“遂国向来不服寡人,此次寡人定要将其生擒,献于太庙。”
“遂国易灭,鲁国难灭。只要鲁侯心服,愿奉齐国为盟主,就已足矣。”
“如鲁侯果然心服,饶他一命,也就罢了。”齐桓公勉强说道。他知道管仲并不想在此时此刻炫耀兵威,能使其愿意征伐鲁国,已是不易。他应该适可而止,不必“得寸进尺”。他既然称管仲为仲父,就要对管仲表示出相当的尊重之意。
齐桓公与管仲商量已定,走出馆舍,与陈、蔡、邾三国诸侯相见,再也不提“请各位发倾国之兵,随同寡人讨灭叛逆”的话。陈、蔡、邾三国诸侯松了口气,趁机表示告辞之意。齐桓公当即答应,摆宴相送,并亲自乘车,将三国诸侯送出十里之外。
诸侯们都已离去,齐桓公也该回往临淄,整顿兵车,先灭遂国,再伐鲁国。然太卜算定五日之后,国君才宜离开北杏。管仲只得先回到临淄,整顿兵车。齐桓公留在北杏,等待吉日。
北杏之地甚是荒僻,遍地野草却少有林莽。野物不多,只一些狼、狐、兔、鼠之类。齐桓公性喜游猎,可是在野草间奔忙一整天后,并无什么收获,只得扫兴而归。他对狼、狐、兔、鼠之类的小野物不感兴趣,只想猎获虎、豹、熊、犀、野牛、野猪等庞大威猛的野物。
平日在游猎之余,齐桓公最爱与宠姬们嬉笑欢乐。可是这次他只带着卫姬一人来到了北杏。偏偏卫姬这几天身子不适,呕吐不止,不仅不能给他带来半点欢乐,反而让他见之生厌。齐桓公回到馆舍,却不愿走进内室,闷闷地在廊柱间徘徊着。
忽然,悠扬的乐声自内室响起,一个甜美的声音在歌唱一首郑国歌曲,曲子歌颂了青年猎人英俊而又勇武。齐桓公极喜欢这首郑国歌曲,尤其是在行猎之后,更要听宠姬们唱这首歌曲。此刻听到卫姬的歌声,齐桓公心中的郁闷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立刻奔进了内室中。但见在众乐女的环绕下,卫姬长袖飘飘,且歌且舞,娇媚动人。
齐桓公似喝醉了一般,脚步踉跄,拥着卫姬一阵乱蹦乱跳,直到累得瘫倒在席上,呼呼直喘粗气。卫姬仍是精神十足,半跪在齐桓公身边,轻轻捶打着齐桓公的肩背。
齐桓公大感舒服,问:“爱姬今日如何好了,不再呕吐?”
“馆舍中有一庖人善调五味,闻听妾身不适,遂进九珍之汤。妾饮之如同甘露,顿觉神爽身轻,又能伺候主公了。”卫姬说道。
“不错,近日饮食,大是精美,比宫中之味更为可口。”齐桓公也不觉赞道。
“既是如此,主公何不将此庖人带回宫中,日日品尝美味?”卫姬问。
齐桓公心中一动,命牛滚儿传庖人前来,他有话要问。不一会,牛滚儿已将一个年约三旬、身体胖大的庖人带进了内室。
“雍人易牙,见过主公,愿主公万寿无疆!”那庖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这万寿无疆的颂语,只有在朝会大礼之时,齐桓公才会听到。此刻他见一庖人也会以此颂语行礼,心中大为高兴,问:“原来你是雍人。听说此地人多为巫者,不知是也不是?”
“正是,小人先前也曾为巫。”那叫作易牙的庖人答道。
“哦,原来你也是巫者。怎么又成了庖人呢?”齐桓公大感兴趣地问着。
“巫者,专以神鬼之语骗人钱财,实为邪人。主公贤明英伟,人人称赞。小人生为主公之臣民,实为万幸,岂敢以鬼神骗人?故洗心革面,学庖人之艺,为盛世良民。”易牙又磕头说道。
齐桓公大喜,道:“你不做邪人,愿为良民,实为贤者。寡人今欲带你回宫,命你为宫中司庖,你愿不愿去?”
“主公天恩,小人岂敢不从。”易牙心中狂喜,连连磕头,砰然有声。宫中司庖,虽然仍是名列匠人,却为庖人之首,已算是个“官儿”了。
“你也不必如此多礼。只要你能善进美味,寡人自是大有赏赐。”齐桓公说着,话锋一转,又问,“你那九珍之汤,为何名为九珍?”
“九珍,乃燕窝、蜂蜜、牛乳、樱桃、酸李、苦杏、熊掌、鹿胎、猴脑和之而成,有身之妇人最宜进食。”易牙道。
“原是如此。九珍之中,燕窝最是难得,听说须趁涨潮之时,乘小舟于海岛,攀高崖而采之,不知是也不是?”齐桓公问。
“正是。只不过臣之燕窝,得之甚易,乃有人常常献之耳。”易牙道。
“这人能将此珍贵之物献上,倒也忠心,但不知其人为谁?”齐桓公问。
“此乃小人之友竖刁也。”易牙答道。
“竖刁,哪个竖刁?”齐桓公皱眉问着,他又想起了微服“淫奔”的不愉快之事。竖刁在巧妙地掩饰了他的“淫奔”痕迹后,曾至宫门求见他,要他兑现诺言,允其入朝为官。齐桓公也答应了竖刁的请求,让其去见鲍叔牙,量才授予其官职。后来听说鲍叔牙让竖刁做了市吏,专管收税。
“小人之友竖刁,曾蒙主公厚恩,赏为市吏之职,感激不已,常怀报效之心。因见小人在此侍候主公,特献家藏燕窝,使小人得以做成九珍之汤。”易牙道。
“啊,想不到那竖刁竟对寡人如此忠心。”齐桓公感叹道。
“竖刁在小人面前,无日不称颂主公,因欲求见主公而不得,以致体病,奄奄一息。小人不忍见其病亡,冒死恳求主公,请赐其晋见。”易牙再次磕头说道。
“什么,那竖刁不能见到寡人,竟至病倒了吗?”齐桓公大为惊异。
“小人不敢欺骗主公。竖刁常言,他父母早亡,心中已将主公当作了父母,一日不见便睡之不宁,食之不安。”易牙道。
“难得竖刁竟如此敬爱于寡人,实为贤者,寡人回到都城,自当召他入宫相见。”齐桓公感动地说着。
“主公如此天恩,实为古今少有,小人感激不尽。”易牙涕泪交流地说道。
“你爱友如此,实为大义之人。寡人今日不仅得一良庖,还得一贤臣矣。”齐桓公高兴地说着,竟破格让易牙留在内室,与他一同观看女乐,并饮酒助兴。易牙诚惶诚恐,不敢抬头,一副憨厚之相,饮得两杯,便呛得脸红脖子粗,举止失措,引得齐桓公哈哈大笑。
吉日来临,齐桓公拥着卫姬,乘高车回到了临淄。易牙跟在车后,依然是那副诚恐的憨厚之态。管仲亲率百官,至城外迎接齐桓公。齐桓公下车慰勉百官一番,然后在百官的簇拥之下登上朝堂,接受百官的祝贺——祝贺主公已成列国盟主,威名震于天下。
什么列国盟主,前来立盟的诸侯只有四个,中间又跑了一个,这算得是列国盟主吗?哼,说什么威名震于天下,分明是丑名传于天下。齐桓公高坐在朝堂之上,脸上笑着,心里却满是懊丧之意。
管仲看出齐桓公内心的不悦之意,下朝之后,没有回到他的相国府中,而是驱车直向鲍叔牙家中奔来。他是鲍叔牙府中常客,不须通报,便可直入内堂之中。鲍叔牙正坐在案前,翻动着一堆堆的竹简,眉头皱成一团。
“鲍兄,你好清闲,近来连朝堂也不上了,只在家中纳福,累得我有三个月没听一回郑卫歌舞。”管仲一进来就抱怨道。
“我这‘纳福’可比上朝还累多了。”鲍叔牙抬起头说道,眼中全是血丝。
管仲不待主人吩咐,已坐在案旁的侧席上,问:“这不是市税之简吗?理应为库吏查看,怎么鲍兄倒看起来了呢。”
“有人告发说市吏收税,多有私贪之事。我让府吏查看,府吏说市吏个个清廉,告发之人,纯为私怨报复。想我职掌官吏升迁,此等事必须访查明白,故将府库中的市税之简,全收来仔细查看。”鲍叔牙说道。
“这市吏私贪之事,恐怕难免,只要数目不大,也不必管他。”管仲笑道。他和鲍叔牙行商之时,和各国市吏都打过交道。深知市吏私贪,乃为天下通病,很难禁绝。
“不,我齐国正为求霸之时,须官吏廉明,忠心公室,绝不容私贪之风遍于国中。”鲍叔牙肃然说道。
可是至清之水,必致无鱼啊。这句话已到口边,管仲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鲍叔牙认准了的事,就一定会坚持下去,谁也难以阻止。
“不知你查出了几件市吏私贪之事?”管仲问道。
“说起来实为可恼。我只查了东市,便发觉其中九名市吏中,竟有八名私贪,少者私贪万钱,多者竟贪至百余万钱。”
“啊,竟有贪至百万钱吗?”管仲大吃一惊,难以相信地问道。他身为仲父,名列相国,每年的俸禄折算起来,也不过百余万钱。而市吏官位极卑,连下士之衔也不能得到,谁知贪得竟与他相国的俸禄不相上下。
“市吏贪钱已达百万,而库吏居然称其个个清廉,只怕亦是贪得不少。待将这些市税之简查完,我当立刻进宫,奏知主公,将这些私贪的市吏,全都杀头,并将其子女妻妾抄没,罚为奴隶。”鲍叔牙说道。
“市吏如此不守国法,理应严刑诛杀。然其私贪之钱既有多少之分,其刑亦有轻重之别。贪钱较少之吏,可止诛其身,不必抄没其子女妻妾。”管仲说道。
“贪百万钱是贪,贪一钱是贪。凡贪者,必俱以严刑处之,否则,不足以震慑人心。”鲍叔牙毫不退让地说道。
见鲍叔牙如此坚决,管仲不好再说下去,转了一个话题说道:“从这市税之简上,当可看出府库存钱多少,不知今年又能增加几何?”
“从市税之简上看,今年府中存积之钱,当可近亿。比这往年,已多出十倍矣。”鲍叔牙兴奋地说道。
“如此,今年之内,兵甲便可足备,十五乡之军,亦可练成。”管仲说着,也很高兴。
“此乃老弟之功也。不然,以我之庸才,国家何能得此财用?”
“鲍兄也太谦虚。若无鲍兄,管仲早已是死囚矣,焉能享今日相国之荣?”
“老弟之法,处处皆妙,唯有一策,似是不妥?”
“哦,此乃何策?”
“女闾之策是也。往日我齐国之人,虽好色而不贪利。今日我齐国之人,贪利之心甚于好色,盖有财用方能得女色耳。许多齐之良民,为求一进女闾,不惜白昼行劫,掠夺商旅之财。即这私贪之市吏,亦是为了多有钱财,可以遍游女闾矣。”鲍叔牙不快地说道。
“请问鲍兄,若无女闾,各国商旅之人,会云集临淄城中吗?”管仲问。
“我也知道,老弟行女闾之法,是为财用。不过,长此下去,女闾之害恐怕会大于所得之利。”鲍叔牙说道。
“待国中民富之后,教以礼法,可除其害也。”管仲道。
“民之财用,尽入女闾之中,何以能富?”鲍叔牙不悦地说道。
“今日主公临朝,很不高兴,只怕不日就要点兵出征?”管仲无法说服鲍叔牙,干脆不理鲍叔牙的话头,自顾自说道。
“有管老弟在,此次出征,定当凯旋。”鲍叔牙道。管仲一回到临淄,就曾仔细将北杏之会的经过告诉了鲍叔牙,解释他不得不同意征伐鲁国的原因。鲍叔牙素知齐桓公的脾气,对于当上了“列国盟主”的主公回朝之后反倒不高兴之事,并不如何惊诧。
“十五乡之军尚未练成,我还是不想与鲁国轻启战端。能以无形之战胜敌,便尽量以无形之战胜之。”管仲说道。
“妙。我近日常观太公所遗兵法,亦言胜敌者,无形之战,方为上战。”鲍叔牙道。
“所谓无形之战,实为因势逼敌归服之法。只要势成,自可以无形之战胜于敌国。”
“老弟是说,我齐国已占胜势,可以逼服鲁国?”
“势因人造耳。造势不难,难在主公征伐之欲太甚,到时恐怕并不愿行此无形之战。”
“只要老弟仔细讲清其中利害,主公定会听从老弟之言。”
“可有些话,我还是不宜告知主公。所以此次出征,我想劳动鲍兄大驾,以便随时劝谏主公。”
“这……”鲍叔牙犹疑起来,“老弟既为相国,当权位专一,此亦为当年太公对文王所言——一者之道,近于神,非一,不能治国。近些时来,我已绝口不言军国大事,连主公自北杏而还,也不上朝致贺。此正欲老弟权位专一,治国图霸矣。今又随主公出征,于老弟一者之道,岂非有碍当不利于国矣。”
“鲍兄苦心,弟岂有不知,然国事至大,不可太过拘束,事急之时,宜应从权。况主公尊鲍兄为师,鲍兄对于军国大事,自有劝谏之权。”管仲道。
“东郭牙素称忠直,职为大谏之官,也可对军国大事行劝谏之权。”鲍叔牙道。
“军机之事,稍纵即逝,不能有丝毫耽误。东郭牙虽然忠直,然非主公敬重之人,只恐主公不会听从其谏,反倒失了军机。”管仲道。
鲍叔牙想了想,苦笑道:“既是如此,我只好从老弟之命,随同主公出征一回。”
管仲大喜,拱手一礼:“有鲍兄相助,吾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