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情节电影的主人公、核心行动非常明显,因此它们的事件类型非常容易辨别。但是在小情节电影和反情节电影中,由于“弱主人公”“弱核心行动”和“多主人公”“无核心行动”,它们的事件类型就显得复杂一些。本节以《龙猫》《罗生门》《低俗小说》为例,着重探讨小情节电影和反情节电影中的事件。
小情节电影和反情节电影并非指没有情节、没有故事的电影,它们同样有情节、有故事。相对于大情节电影,它们或是尽可能地稀释事件的密度,增大事件之间的缝隙,留下想象和抒情的空间;或是努力掩盖事件之间的主次逻辑,模仿生活的“本来面貌”,展示原生态。它们表面松散,但结构依然紧密,连接这些事件的是强大的哲学观念:生活如此简单或如此复杂,我们的设计微不足道。如何达成这个印象?小情节电影和反情节电影多使用“重复”手法。一个事物重复出现三次,自动就成了象征;偶然现象出现三次,就成了规律。如果故事的事件主要依靠“神奇的重复”来架构,那么其“随意”或“复杂”之下,定然包含更深层次的主题。
我们必须摒弃小情节电影、反情节电影没有故事与情节的误解,也不应被导演/编剧的刻意掩饰迷惑,相反,我们要特别关注为何这些事件被如此安排,形式背后到底暗藏什么意味。
《龙猫》是一部小情节电影,讲述了草壁教授一家在乡下短短几天的居住经历和女儿小梅、小月在龙猫的帮助下赴医院探母的故事。电影表现了乡村环境的优美、民风的淳朴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表达了一种浓浓的童趣和悠远的田园情怀。但是,如果我们深入故事事件内部,就会发现这个美好的乡村世界其实是“假定的”,里面充满了危险和艰辛。
日本某大学古代文学教授草璧达郎的妻子草壁靖子生病了,为了方便靖子在乡下疗养院养病,草壁达郎带着两个女儿小月和小梅搬进了疗养院附近一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小姐妹俩很快发现看似平凡无奇的乡下有很多神奇的事物,无人居住的房屋有能聚能散还能飞的“灰尘精灵”,森林里有龙猫和“笑口常开”的猫巴士。一天,妹妹小梅独自去探望生病住院的妈妈,途中却迷了路。姐姐小月四处寻找无果,只好求助之前在森林里萍水相逢的龙猫。善良而温和的龙猫唤来猫巴士,载着姐姐找到了迷路的妹妹,并把她们送到了妈妈所在的医院。
故事主要讲了五个与龙猫相关的事件。第一次与龙猫相遇,小月与小梅蛮不讲理地逼龙猫搬家;第二次与龙猫相遇是小梅在森林中误入龙猫家,虚惊一场;第三次,小姐妹与龙猫在车站各自等车时建立了友谊;第四次,夜里龙猫主动找小姐妹玩耍;第五次,小梅走失,小月求助龙猫,找到了妹妹,见到了妈妈。这五个事件在时间上存在先后顺序,在逻辑上却无必然联系。比如两个小孩从害怕不明生物到与龙猫建立友谊,再到得龙猫相助,这是一种事件结果。但他们之间也有可能建立相反的关系,毕竟小月一家赶走了龙猫,又误入龙猫洞穴,侵犯了它的领地。虽然正是这种“随意”的设置凸显了事件的戏剧性:“可怕”的“敌人”帮助了自己,但是它却建立在高度的假定性上。
其实,透过诗情画意,我们还是能想到这个故事中现实和暗藏危机的一面。这个弱小无助的家庭来到陌生的乡下,面临各种困难和危险,比如龙猫是敌是友;妈妈不确定的病情到底会有何结果;妹妹小梅幼稚无知,总是惹事;爸爸忙于工作、缺席家庭,放眼四周,幼小的主人公竟然无所依靠……但故事没有强化这些对手,也几乎没有描写对手的转化,而是直接主观地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帮手。幼小的主人公用无戒心换来周围的善意,这也是故事设计者想传达的:人与人、人与万物本应如此。
电影《罗生门》讲述了一个关于真相奇观的故事,三个见证人分别从自己的视点复述和转述了一起凶杀案,但事件的真相由于牵涉讲述者的立场和利益,变得扑朔迷离。
十二世纪日本平安京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轰动社会。武士金泽武弘携妻子真砂赶路时,在丛林被强盗多襄丸杀害。作为见证者和当事人,樵夫、多襄丸、真砂以及可以为死者还魂的女巫都被招到纠察使署,但他们的证词互相矛盾,致使案件扑朔迷离。三天后的一个大雨天,樵夫与行脚僧和杂工一同在平安京的正南门——罗生门下避雨。由于内心不安,樵夫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在杂工好奇的追问下,他说,三天前上山砍柴,在一片树丛里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于是报了官。后来作为证人被传到了纠察使署,但他在陈述时撒了谎,掩盖了自己因贪小便宜而抽走尸体胸口短刀的行为。
臭名昭著的多襄丸被认为是凶手。由于恰巧喝了山沟里染了毒的泉水,他很快被捉拿归案。多襄丸供认不讳,承认武士是他杀的,起因是风吹起了真砂的面纱,他见色起意,支开武士后强占了她。真砂答应跟他走,但武士回来后,真砂要求他们决斗,胜者可以带她走。经过二十多个回合的激战,多襄丸杀了武士,但真砂却趁他们决斗时逃走了。其实多襄丸也撒了谎,他因为虚荣,隐瞒了自己武功低下、懦弱的事实。
行脚僧是在纠察使署的旁观者,他补充了真砂的陈述。真砂说,多襄丸凌辱她之后溜之大吉,而她则痛哭请求丈夫原谅,并拾起反抗多襄丸时丢落的短刀请丈夫杀了自己。但武士一言不发,她又伤心又惊吓,于是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后,丈夫不知为何已经死了,胸口插着短刀。她想自杀,但是一直没有成功。实际真砂也撒了谎,隐瞒了自己的软弱和对丈夫的不忠。
纠察使署招来女巫,让武士金泽武弘借女巫还魂。武士说,强盗多襄丸强占真砂后,真砂竟然要求他杀掉丈夫带她走。强盗看穿了真砂的真面目,非常鄙夷,因此放走了武士,自己扬长而去。武士原谅了强盗,在真砂逃走后,失望至极,拾起短刀自杀,但他死后看见有人取走了他身上的匕首。其实武士也隐瞒了自己武功低下被杀的真相,只提供了樵夫偷走他身上短刀的事实。
他们三人都只说出了部分事实,只有樵夫看到了全部。实际上,强盗和武士二人都武功平平、懦弱自私。女人被侮辱了,武士不思报仇,反而质问她为何不自杀。女人其实也并非善良之辈,挑唆二人决斗,最终强盗杀了丈夫后逃走,她自己也独自离开。而樵夫见财起意,从武士胸口上拔下了短刀。大家都撒了谎,却都不承认。樵夫始终良心不安,他对行脚僧说:“有时候,我连自己的心思都摸不清。”三人纷纷慨叹人心叵测,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就在此时传来婴儿的哭声,原来有弃婴被丢在角落。杂工取走了婴儿身上的衣服,樵夫上前阻止,但杂工反驳说:“人人都在作恶,我也不妨作恶。”樵夫骂他是恶鬼,杂工申辩说,生了孩子又把他丢掉的人才是恶鬼,又以樵夫偷拿武士尸体上短刀的行为质问,樵夫哑口无言。行脚僧见此情此景,感慨人间是地狱。最终,樵夫良心发现,在杂工走后抱起婴儿准备带回家。行脚僧看到他的转变,心生欢喜,说自己又开始相信人了。
电影中的凶杀案真相扑朔迷离,但这个电影故事本身却再简单不过。它分为两个层面,一层是凶杀案事件,另一层是对凶杀案事件的还原事件。从结构上说,它属于“套盒子结构”(下文将会具体分析)。凶杀案事件的还原过程非常复杂,但讲述这个“非常复杂的凶杀案事件的还原过程”的事件却没有那么复杂。讲述内容的复杂性大于讲述手法的复杂性。也就是说,在情节层面,其结构简单,完全称得上“小”。这个故事事件的主旨是,真相并不唯一,取决于讲述者的讲述,但善比真更重要。其故事事件的戏剧性在于一个事件因不同讲述呈现出多重真相,亲历与亲为未必为真。
电影《低俗小说》不是“小说”,其标题也跟事件关联不大。如果有关的话,或许是指这些绯闻、凶杀、背叛尤其是“巧合”“偶然”的事件,是“低俗小说”最青睐的素材而已。中间某个地方也出现了以“低俗小说”命名的杂志,但它只是故事中的一个物件,并无特殊的“点题”功能,或许还存在误导。
小南瓜与小兔子是一对情侣,也是两个小混混。某日在一个餐厅临时起意,准备持枪抢劫,结果遇上了杀手朱尔斯和文森特,差点丢命。但朱尔斯一反常态,放过了他们。杀手为何没有痛下杀手?原来这天两个杀手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奇遇。朱尔斯和文森特是黑帮老大马沙的手下。朱尔斯是黑人,杀人时要背诵一段《圣经》,以上帝自居,“替天行道”,有些冷幽默。文森特是白人,刚从荷兰回到美国,知识丰富、高大威猛、英俊帅气、舞技高超,但吸毒、滥杀、便秘。黑帮出了叛徒,一箱毒品被抢走。这天,他们依据线人马文的情报找到了叛徒团伙的住所,夺回了被拿走的箱子。朱尔斯一番说教后,杀死了其中一个,但不料藏在卫生间里的一人冲了出来向他们猛烈开火。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居然毫发无伤。大难不死,文森特认为这是奇迹,但朱尔斯认为这是神迹,是神在保护他、启示他,于是他决定洗手不干。在回去的车上,朱尔斯和文森特依旧为“奇迹”和“神迹”争吵不休,烦躁之下,文森特失手杀了坐在后排的马文。如何处置马文的尸体?情急之下,朱尔斯求助好友吉米,将装有尸体、满车血迹的车子开到他的车库。吉米的妻子邦尼在医院上班,九点半就要回家,吉米要求他们在邦尼下班之前处理好一切。朱尔斯求助老大马沙,马沙派了得力手下“狼先生”来帮忙。“狼先生”沉着冷静,三下五除二搞定此事后离开。一晚过去,朱尔斯和文森特决定去餐厅吃早餐,没有想到遇上了生手抢劫。朱尔斯制服了小南瓜之后,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犹豫之下,放走了他们,然后也结束了自己的黑帮生涯。
文森特独自一人回到马沙那里交差。此时,马沙正在与拳击手布奇密约打假拳,要他在接下来的比赛中,故意在第五个回合落败,然后拿一笔报酬,布奇答应了。骄狂的文森特与内心感到屈辱的布奇短兵相接,双方口出不逊,彼此留下坏印象。马沙热情迎接文森特的到来,并给他安排了另一个任务:在自己外出期间,陪妻子蜜娅一晚。文森特接受任务后先去毒贩兰斯家购买了极品海洛因,过了一番瘾之后才去马沙家陪蜜娅。蜜娅年轻漂亮、身材火辣、不安本分,带文森特去了野兔餐厅,尽兴后二人回家。文森特蠢蠢欲动,但是之前听朱尔斯说马沙曾将给蜜娅做脚部按摩的混血儿安东、“恐怖唐尼”做掉了,于是内心很是恐惧,强压内心骚动。蜜娅趁文森特上洗手间之际,摸出了他口袋中的海洛因,但由于服用过量,导致口鼻出血、命悬一线。文森特病急乱投医,带蜜娅狂奔到兰斯家,给她打了强心针才救回一命。但二人闯下大祸,惊魂未定,相约保密。布奇并未遵守马沙的指示,而是凭实力打败了对手。由于对手上场前默认自己能赢,完全不做准备,结果被布奇打死。布奇事先与同伙买了大量赌注,准备打赢后在约定的旅馆带上女友菲比马上逃到田纳西。然而,菲比头脑简单,离家时没有带上布奇的金表,布奇大为恼怒。原来,金表是父亲和战友九死一生从柬埔寨带回来的,十分珍贵,于是他决定冒死回家去取。布奇逃跑后,马沙果然暴跳如雷,宣布无论布奇逃到哪里都要取他性命。他命令文森特在布奇家埋伏,守株待兔。然而布奇回家时,文森特正在上厕所,猎枪被丢在餐桌上,结果窝窝囊囊地死在自己枪下。布奇逃过一劫,吹着口哨驱车而去,不料在街口红绿灯处遇见了买可乐的马沙。他当机立断撞翻了马沙,自己却被另一辆车撞倒,二人均受伤。马沙追赶布奇到一家杂货店却被布奇设计的埋伏打倒,然而二人同时被杂货店老板梅纳德制服,被关押在地下室。梅纳德打电话叫来重口味警察泽德,泽德玩弄二人一番后,鸡奸了马沙。布奇趁其不备,逃出了杂货店,但思虑再三还是返回,打死了梅纳德,救出了马沙。马沙告诉布奇,如果保守秘密,二人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低俗小说》的故事事件非常琐碎,又被叙事强行分割,因此很难找出其中的逻辑与线索,可粗略分为以下几个大的事件:
(1)小南瓜和小兔子即兴打劫,“李鬼撞见李逵”,差点丧命;
(2)朱尔斯和文森特执行任务,躲过一劫,朱尔斯决定金盆洗手;
(3)文森特奉马沙之命陪他老婆蜜娅一夜,差点出事;
(4)马沙惩罚布奇却被羞辱,布奇救出马沙,二人达成和解。
电影《低俗小说》属于“并置式结构”,几个事件虽有松散的联系,但远不如大情节故事那样紧凑。这样设置似乎是表达:凡事都是偶然,凡人都具相对性,而每个人都有主动和高光的时刻,也有被动和晦暗的时刻。比如黑帮老大马沙叱咤风云,却被人鸡奸;朱尔斯高调杀人,不料也有毫无防备的时刻,全靠上帝救命;文森特杀人如麻,却死在马桶上;小南瓜平日打打杀杀,遇到真黑帮却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