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述事件,但一个事件组成不了一个故事,最小的故事起码也需要三个事件,每个事件功能不同,因而可以被区分出不同的类型,在故事中起不同的作用。
事件是行动的结果,其实质是行动。电影故事的精彩之处在于“行动”,而不在于“说”或者“想”。人们更关心的是主人公,也就是主要事件的发动者、完成者、最大利益相关者怎么做、后来怎么样,以及在他行动的过程中别人如何采取反行动。在许多心理小说中,“想”的潜意识活动也可以成为行动,比如沃尔夫的《墙上的斑点》,主人公的屁股抬都没抬,内心却一刻不停地就墙上那个斑点到底是什么,展开一次又一次的猜测和联想……然后一部小说就这样创作出来了。然而电影故事的“行动”可不能这样,它们必须看得见、带有指向性并且能够引起相关者的对抗和连锁反应。没有引起对抗和连锁反应的行动会让故事停滞,基本属于无效行动。与有效行动相关的是电影故事中的人物语言,也就是台词。除了展示性格、交代信息、揭秘内心活动(潜台词),台词也多带有挑衅、攻击的特点,其目的仍是引发行动。好台词基本上都是斗嘴、反唇相讥等。
不适宜用行动来展示的事件,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时代背景、文化信息、核心设定等,一般在故事开始之前用文字、话外音的方式交代。而在故事进行中需要插入的事件信息,一般通过人物“读/听/看相关文字”或者偷听、偷窥、告密等行动带出,比如让下属念电报/信件、路人甲大声读告示、坏人放大话、闲人说漏嘴等等,不至于打断故事节奏。之所以“坏人死于话多”,是因为坏人需要告诉主人公核心秘密后才能死。他们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参与情节,为主人公的行动带来便利或者干扰主人公没有亲自参与的事件,这些事件也属于背景范畴,只在功能上起作用。
大情节故事的核心行动类似语法中的及物动词,有着明确的指向。小情节故事和反情节故事的行动类似不及物动词,指向不明或不集中,行动与行动之间缺乏足够的联系,需要主题或观念将其串联。
罗伯特·麦基认为,一部典型的电影需要四十到六十个故事事件。根据它们出现的位置、顺序和功能,可大致分为核心事件、背景事件、过渡事件、激励事件等几个类型。
所谓核心事件就是故事集中讲述的事件,是主人公在明确自己的目标后,采取一切可能的方法来克服困难、突破障碍、战胜对手,最终达成所愿(或者失败)的过程,是主人公主动行动的结果。核心事件可以从主人公的角度用一句话来概括,比如《肖申克的救赎》可以概括为“正义的越狱”;《血战钢锯岭》可以概括为“一个拒绝拿枪的士兵在战场上救了他拿枪的战友”等等。核心事件与核心行动直接相关,一般来说,核心行动通常可以用一个动词来概括,比如《指环王》三部曲的核心事件是主人公弗罗多在护戒小分队和其他盟友的帮助下,克服一切困难将魔戒带至末日山销毁,核心行动是“销毁”;《人在囧途》的核心事件是主人公李成功克服春运的各种困难回家过年(当然包括与旅伴牛耿发生的令人哭笑不得的经历),核心行动是“回家”;《观相》的核心事件是金乃敬试图利用相术除掉首阳大君,阻止其反叛,核心行动是“改相”;《黄金三镖客》的核心事件是“好人”、“小人”和“坏人”一起寻找二十万美元军饷,核心行动是“寻找”。
配角的核心行动是相对于主人公而言的。护戒小分队的核心行动是“护送”,索伦阵营的核心行动是“阻止”(《指环王》);李成功的“对手”牛耿的核心行动是“帮倒忙”,依旧是“阻止”(当然他的“帮倒忙”最终帮了大忙)。
核心事件的目的是记录主人公实现目标的一系列行动,主要作用是寻找事件的真相、树立主人公完整的形象、揭示主人公人性的秘密,同时通过结局表现作品的主题,宣示作者/编剧个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大情节电影的核心事件一般只有一件事。但为了完成这一件事,主人公可能要采取多次行动。理论上,每一次行动都有自己要达成的戏剧任务,如促进主人公能力的增长、考验主人公人性与智慧的某一方面、获取完成目标的必要条件等等。至于到底需要几次,要根据主人公目标的性质和难度而定,同时也受到电影时长的限制,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演绎所有的可能。
背景事件是指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生活逻辑、人物关系,尤其是主人公的身份、社会属性、性格、能力等基本信息的事件,一般出现在电影的开头部分,用于建构故事的前提、世界观,节奏较快、事件较少、信息量大,“一鱼多吃”是理想效果。
《七宗罪》的背景事件是威廉在退休前七天接到一个家庭凶杀案的出警任务。从他接到电话时的镇静和一丝不苟的着装,观众可以看出他作为一个老警探的过硬素质。在惨不忍睹的现场,他不仅关注案件细节,还问:“小孩目击了这些吗?”说明他是一个内心有爱、充满人文关怀的警探。
《唐人街》的背景事件是主人公吉蒂斯处理渔民寇莱咨询老婆出轨的事务,这个环节交代了吉蒂斯的身份、职业、居所、性格、能力等信息,可以知道,吉蒂斯在处理家庭事务或者说夫妻复杂关系方面声名远播,这就为后来有人冒墨尔雷太太之名请他调查自己丈夫出轨一事埋下了伏笔。他两次谈到钱,“我不会抠你的最后一分钱”这句话让观众意识到吉蒂斯工作的出发点,他精辟的金句“杀人不受惩罚,那你就得有钱,你有这么多钱吗?你以为自己有那样高级吗?”透露出美国社会和纽约司法的潜规则:如果有很多钱、有权有势,杀人是可以不受惩罚的。而吉蒂斯深谙于此、老到精明,他很可能曾处理过类似事情。
《教父1》开篇展示的是主人公维托·唐·科莱昂女儿出嫁事件。这个事件交代了老一代教父的家庭成员、黑帮组织架构以及纽约黑社会势力等信息,尤其通过几个细节着重交代了教父科莱昂的能力、性格、处事方式。第一个细节是处理殡仪馆老板为女求情,教父虽是黑社会,但同样需要尊重和友谊,而非一味谋取钱财。把这件事交给克里曼沙去办,说明他头脑清醒,待人接物自有章法。第二个细节是处理面包师色利为女婿的求情,透露出他政界有人、黑白两道通吃的本事。一个意大利人,手中却有犹太裔议员的人脉,真是手眼通天。第三个细节是处理当红电影明星钱宁事件。他热情接见、大声鼓励,并安排组织中的“军师”汤姆去办,可见其慎重。在后来的关键时刻,钱宁这颗棋子被激活,可以看出他的远见。第四个细节是接见凶神恶煞的黑社会成员路卡。为了这次拜会,路卡居然紧张到背台词,可见科莱昂在黑道的震慑力。他称路卡是“朋友”,让路卡感动万分。科莱昂恩威并重的驭下手段,后来果然换得路卡为其事业赴汤蹈火、甘愿赴死。背景事件交代的信息为后续故事进展打下了基础,绝不是可有可无的。
背景事件有时候也被压缩成背景信息,以旁白、字幕的方式直接独立推出,或者作为情节的一部分参与故事进展,间接告知观众。电影《楚门的世界》有关主人公“楚门”和生活地“桃源岛”的信息就是作为情节的一部分在记者对克里斯托弗的采访中透露的。克里斯托弗告诉电视台记者,楚门是六个待领养胎儿之一,因为早产两星期,在现场直播中准时出世,而被选中成为真人秀节目的主角。5 000部摄影机对准他,17亿人见证他出生,220个国家收看他学走路,举世静观他初吻,秘密摄影网三十年不间断地记录了他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之所以他现在突然出现了状况,怀疑自己被周围的人串谋操控,是因为扮演他父亲的演员不甘心退出节目,偷偷潜回片场——这些都是楚门开始对自己的生活产生警觉,进而决心逃出桃源岛的背景事件。
过渡事件是核心事件的前奏,交代核心行动的直接起因。多数情况下,它是相对于核心事件的“另一个”事件,二者不仅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而且往往具有某种转折关系和逻辑联系,有时候也被称为“起始事件”。比如《指环王》的过渡事件就是灰袍巫师甘道夫来夏尔国为111岁高龄的老朋友比尔博祝寿。比尔博厌倦了“不死”的生活,在生日宴会后留下至尊魔戒只身前往精灵国。但有关魔戒的秘密,比尔博和甘道夫都是一知半解。他们前往刚铎王国查询魔戒的来历时得知了惊人的幕后交易,于是火速转回夏尔国,通知弗罗多立即带着至尊魔戒逃离。弗罗多在好友山姆、皮平和梅利的陪同以及刚铎王子阿拉贡的保护下,逃脱黑暗骑士追杀,来到精灵王国。为了挫败索伦阴谋,人类、精灵族、矮人族重建正义联盟,制定销毁魔戒的计划。弗罗多挺身而出接受任务,率队要将至尊魔戒送往末日山脉的烈焰中彻底销毁。至此,“销毁魔戒”的核心行动和核心事件正式开始。《真实的谎言》的过渡事件是哈里“捉奸”。美国FBI高级特工哈里奉命调查一起跨国武器走私案,长期工作的他忽视了妻子海伦和女儿的感情,导致她们对平淡的家庭生活厌倦之极。一个二手汽车销售商乘虚而入,扮演FBI特工勾引海伦。涉世不深的海伦轻易上钩,开始频频与其约会,但被哈里发现。哈里醋意大发,利用自己真实FBI身份的便利,追踪调查海伦“出轨”事件。后来,海伦的出轨是虚惊一场,但引出了恐怖分子团伙绑架哈里、哈里夫妇挫败恐怖分子袭击的核心事件。
过渡事件在整个事件系列中有其独特的重要性和分量。它为核心事件做铺垫,同时也将电影故事从过去时态引向现在时态。至于核心事件是否顺着过渡事件向前发展,则要看激励事件的作用,一般来说,过渡事件之后会紧跟一个拐点——激励事件。
激励事件是改变主人公生活和心理状态、引发其强烈反应和针对性行动的突发事件。与一般的触发事件不同,它打破了故事初始状态的平衡,将主人公逼入绝境,使其开始行动或不得不行动。在节奏上,它是主人公行动的拐点。比如《第一滴血》,主人公兰博在假日镇寻访越战战友贝瑞的时候,遭遇了小镇警察威尔等人的恶性挑衅。《速度与激情8》中,多米尼克正准备与莱蒂共度蜜月,神秘女子塞弗出现了,她绑架了多米尼克从前的情人和孩子,逼迫多米尼克为她杀人。于是主人公开始核心行动,拯救情人与孩子。《观相》中金乃敬带着儿子振衡与小舅子一同在乡下江边清苦度日,不料汉阳第一名妓妍洪来访,劝诱他去嫣红妓院观相。他与小舅子正犹豫,儿子却率先离家出走。激励事件对于主人公而言,多是如此的“无妄之灾”,但也有可能是“天降横财”,比如《西虹市首富》的主人公突然拥有了十亿财富(而且还有可能是四百亿)。总而言之,它对人物是“精准打击”。
激励事件,实际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捅破窗户纸的那一指,它打破了人物尤其是主人公脆弱的平衡,激化了已有的矛盾。兰博之所以反应过激,最后大开杀戒,是因为警察的鲁莽勾起了他在越战期间被俘的创伤记忆和回国后被歧视的苦闷遭遇,这些火药迟早要被引爆;金乃敬、振衡是叛臣的后人,本就不甘于命运的安排,始终在等待机会重振祖业,因此必定不会错过机遇,哪怕前途未卜。
事件是故事的中心,是讲述对象、意义和趣味的来源。没有事件,就没有故事,更没有电影故事。当我们说“故事”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事件”;说“人物”的时候,也是在说“事件”;说“主题”的时候,还是在说“事件”。脱离了“事件”,一切都只是概念、观念。
电影可以“观念先行”,实际上,一切艺术设计都是“观念先行”。偶尔的“妙手天成”,只是因为作品暗合了某个艺术形式,被认为是艺术,这是撞大运。“观念先行”指的是编剧/导演的想法统摄故事事件的设置,观念决定行动的方式、方向,更主要的是,决定行动的结局。结尾埋伏在开头,主题呈现在结尾,从开头到结尾是一个系统工程,而这个系统工程的全部过程和细节,就是包括背景事件、核心事件、过渡事件、激励事件等在内的全部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