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意象的认知活动是弗洛伊德称为原本过程的那种原始精神机构的活动,我们已经说明了它有许多自己的特点,这里将继续讨论这个原始精神机构为什么它会有这样的特点,以及作为一种认知,它是如何运作的。
信息的粗加工存储
请允许我用一个比喻开始,人储存食物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深加工储存。比如我们可以把麦子磨成面粉,制成面包保存;把水果做成果酱保存;甚至可以把食物酿成酒或者提炼成葡萄糖、维生素再储存起来。另一种是粗加工,就是直接把收来的麦子、水果等存在地窖或冰箱里。
相应地,人存储精神食粮——信息——也有两种方式,逻辑系统是深加工存储,原始精神机构则是粗加工存储。逻辑系统中存储的信息主要是概念和命题,而原始精神机构中存储的信息主要是意象。
意象形式的信息也是经过加工的信息,我们称之为粗加工仅仅是相对概念或命题而言。比如,我们看到的花,也许五个花瓣不是完全一样大,其中一瓣被虫子咬过,少一点并且残缺不全,它的颜色也不是一样红,有些萎黄。但是,我们记着的这种花,可能却是有着整整齐齐、同样鲜红的五个花瓣。一般人不大有耐心观察自己的内心意象,他们不妨去看看绘画作品。写实的绘画是加工较少的意象,图案、抽象画是加工较多的意象。因为是粗加工,所以原始精神机构信息,特别是意象,和事物的具体形式更接近。例如“正义”一词,在原始精神机构里可能表达为一架天平。这个形象就与人们感知到某些外在事物如“天平”一样的形象很接近。用原始精神机构信息去把握世界,出现偏差的可能性比用逻辑系统信息时要小。原始精神机构也许是较低级的,但正因如此,它也更接近现实的土壤。但是强调一点,原始精神机构中的信息不都是视觉意象,也包括听觉、触觉意象等。
大量的信息存储
在信息加工系统中,预存的信息越多,所需的运算就越少,反之亦然。举例来说:假设有两个卖菜的人,一个人在出门前背下来了这种菜的价目表,从1千克多少钱到5千克直到10千克多少钱;而另一个只记着1千克多少钱即单价。头一个人预存的信息很多,后一个预存的信息则很少。比较一下记忆负担,显然头一个比后一个要沉重得多。但是,在卖菜时头一个卖菜者几乎不需要做什么运算,十斤以内的菜他直接回忆价格,偶尔有人买10千克以上时他才需要运算。而后一个卖菜的人几乎每一次都要进行一次乘法运算。这两种方式的利弊和适用性也很明显。预存多的那种记忆负担重,运算负担轻,适用于记忆力强但计算能力差的人,并且适用于菜卖得很快来不及运算的市场。预存少的那种记忆负担轻而运算负担重,适用于计算能力强的人。
不同的信息加工系统有基本策略的差异。原始精神机构和逻辑系统相比,更多地使用大量预存信息的策略,原因也许是原始精神机构的运算比较少且较不稳定,只好更多地预存信息。列维·布留尔发现:原始人的思维中“意象的关联通常都是与意象本身一起提供出来的。” “大量的意象关联的预存使得运算变得简单并减少了”。因此,“记忆在原逻辑思维中起着比在我们的智力生活中大得多的作用”。斯宾塞和纪林在谈论澳大利亚土著居民时说:“他们的记忆在许多方面都是非凡的。”“土著人能认出他的每个熟人的足迹。”“使埃尔感到震惊的是,土著人对他们居住地区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下过阵雨之后,他们清楚地知道哪处岩上可能留下一点水,在哪个坑里水留存得最久……”“罗特也着重指出昆士兰西北部的土著人‘有惊人的记忆力’。他听见他们‘吟唱了整整五夜才唱完一支歌’,而且演唱者和听众没有一个人懂得(歌里的)一个词的意思。” 除了靠记忆进行预存外,还有一种就是先天的预存,就是荣格所谓的“原型”。
利用相似性发现事物的本质
原始精神机构要完成的第一件事是理解事物的本质是什么?也就是说,在众多复杂的刺激中分辨出已有的意象。分辨的手段主要是通过比较以寻找相似性。并且原始精神机构大多数时候遵循“相似即同一”这一原则。一个女精神病患者把她的三个男友看成同一个人,原因是“他们都弹吉他并且都爱她。” 虽然这三个男友住在三个不同城市,但这个女患者并不认为自己的判断有误。这种“相似即同一”原则表面看来很愚蠢,实际上却很有道理。打个比方,当你遇见一个10年未见的朋友时,你会发现他的相貌与你记忆中的不一样了,他以前没有胡子而现在满面胡须,你能说他不是你10年前的那个朋友吗?不能。你相信他就是你的朋友,理由是他的相貌和你记忆中的相貌虽不相同,但很相似,足以使你判定这就是他。那个女患者虽然清楚地看到她的三个男友容貌都不同,但是她从相似性上判断这只是同一个事物的三个化身。因此,相似性是一种迹象。寻找相似性也就是寻找迹象。原始精神机构的原则,实际上是寻找迹象以分辨事物。
对原始人来说,这种认识有很大的好处。假如一个猎人隐约看到一只野兽,毛皮并不像老虎一样有纹理,但行走姿势却很像老虎。他就把它看作老虎并且准备弓箭,这是很必要的,因为那很可能是只刚在泥里打过滚的老虎。同样,如果他发现有个朋友走路姿势很像老虎,他就会认为这个朋友是老虎转世,或者虽是人形实际上却是老虎,这样他也可以做好准备,以防这个朋友突然发怒。
对现代人也是一样。如果我们用逻辑方法了解某个人的性格,必须通过很多事做归纳,然后用很多形容词才能说清楚一个人的性格。但是,如果用意象方法就简单多了。我发现张三是恶狼,而李四是小羊羔,就对他们的全部性格都了如指掌了。我不仅知道张三很残忍,还知道他爱吃肉,强壮、胆大,虽然我从没见过张三吃肉。我也不仅知道李四善良,而且还知道她爱吃菜,弱小、胆小,虽然我也没问过她是否爱吃肉。
一个精神病患者有个妄想,她认为她的丈夫不是她真正的丈夫,她真正的丈夫已经死了,现在以她丈夫的形象出现在她身边的是一只狼。正常人说她愚蠢、疯了,因为正常人是从外貌上判断的。丈夫的外貌没变,还是人形。精神病患者也知道外貌没变,但她是从行为上判断的,她丈夫的行为变了,不再爱她而是虐待她,像一只狼。看外表和看行为,哪个更接近事物的真正本质呢?
有了逻辑系统之后,人们把这种原始精神机构寻找相似来进行分辨的活动称为比喻、类比或象征。人们认为比喻只是种文学手法,把一个人比做猛虎不过是说他在勇猛这一点上和猛虎相似罢了。但是在心灵深处,那个人类未消失的原始精神机构,那个在我们心中活着的原始人,却是把那个人认真地看成猛虎的。真正的象征,比如某女人梦里用刀象征男性生殖器官,这绝不是简单的类比。真正的象征意义是说:“男人的性器官实际是把刀,它会伤害我并且使我流血。”
运用邻近性发现事物的联系
除相似性外,原始精神机构的另一个基本认识原则是邻近性。这个原则大致可以说成“邻近即有关”。从原始人的生活来说,这一点也有一定的道理。假如某个事情发生前,总会出现某个事件,也就是说在时间上这两个事件有邻近性,则这两个事件很有可能有关(如每次老虎来之前,森林都突然变得非常寂静。那么,有一天森林突然寂静了,很可能就是老虎来了)。邻近的关系是通过接触,原始人会相信通过某种方式相互接触过的事物,就会建立起一种恒久的联系(老虎蹭过的大树,一般都标志着它的势力范围),而且接触会带来某种交换传递(疾病可以通过接触传染;性交可以传递某种东西,虽然古人不一定知道是什么东西)。原始精神机构中两个结构因接触而建立联系后,它们之间的内容可以互相传递,这或可称为一种“接触转移”。
用凝缩等方式联结不同事物
原始精神机构中对事物的联系的理解不同于逻辑系统。在逻辑思维中“A是B的兄弟”只意味着A和B同父母,这句话中的A、B都还是原来的A、B,不会因这个命题的出现而变化。而在原始精神机构看来,同样一句“A是B的兄弟”却使得我们对A、B两人的认知都发生了变化。A、B不再是两个单独的人,而是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他们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如果说在逻辑系统认知中,两个事物有联系好像两块砖被泥粘在一起,那么在原始精神机构认知中,这两个事物就好像两条河流相汇。两块砖的界限可以分清,而两条河流相汇后,谁能分清它们的界限?原始精神机构联结不同事物后,就把它们看成一个更大的完整事物,从这种意义上看,原始精神机构联结事物仍旧是分辨事物。
原始精神机构完成这一工作的方式是对基本认识结构进行加工。第一种加工方式是把几个基本认识结构结合成一个结构。弗洛伊德在对梦的动作进行分析时发现的凝缩作用就是指这种加工方式。弗洛伊德发现梦中会把几个人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集锦人物,例如,一个人梦到一个男人,他的眼睛像教皇、胡子像她的医生,而身材却像她的父亲。这个集锦人物代表的是这三个人的共同特点——他们均指引她生命之道。梦中会把几个事物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混合形象。例如,一个人梦到一间像更衣室、又像浴室或厕所的房子,这个混合形象代表的就是这三种房子的共同之处——脱衣服的地方。这种集锦人物或混合形象一旦形成,它就是一个完整的认识结构,而不是像“教皇、医生、父亲”这些意象(在这里是基本认识结构)的拼合。因此,我们可以用这个新认识结构去把握其他事物,例如可以用那个像更衣室、浴室或厕所的房子形象去表示洞房,因为洞房也是要脱衣服的地方 。
第二种加工方式是对基本认识结构进行改造。这一点在艺术创造中尤为明显。例如,漫画会在基本意象中突出某些特点,如果某个人鼻子大就夸张地画出他的大鼻子。再如,佛教艺术中的千手观音、中国神话中的九头鸟,这些都是把基本认识结构中的一些成分(如手、头)的数量加以改变。而巨人的传说和小人国的故事,则是对人的意象的体积加以改造。另一种改造意象的方式是图案化,即在原有意象中消除偶然因素和外在因素影响后得到的结果。
第三种加工方式比较难懂,那就是启示。启示就是在不完美的认识结构的诱导下直接获得完美的认识结构。一个学中国画的人为了能理解什么叫气韵,能做的事就是多看好画。在看了大量好画后,有一天他突然理解了气韵。一个人经常看美女,有一天他突然在心中形成了最美的美女形象。这两个例子中,气韵和美女形象都是直接获得的。人们并没有把好画的优点、美女的优点集中到一个形象上,也并不是从好画中寻找共同特点,更不是把某个具体美女的形象加以变形。完美的形象是自己产生的,而不是从原有形象中衍生出来的,原有的不完美的认识结构的作用只是启发和诱导而已。启示的方式颇像回忆,当我们嗅到青草气味时,我们回忆起过去在内蒙古草原上的情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眼前的草原景象绝不是当时嗅到的青草味经过信息加工而产生的,而是过去我们曾看到过的。嗅到的青草味诱导出了这个回忆。
柏拉图曾用苏格拉底的话证明,一切探询和学习都只能是回忆。人的心灵在出生前,曾经认识所有事物的最完美的形式。我想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正是看到了启示和回忆如此相似才提出这种见解的。心理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在《视觉思维》( Vision Thinking )一书中写道:“柏拉图……心目中的理智活动并不仅仅是运用概念的技巧,各种形式之间共有的特征不是通过归纳发现的,换言之,不是先机械地捕捉所有形式共有的要素,然后把这些要素合成一个新的整体。相反为了发现它,我们必须在每一个单独意象中辨认出这种普遍性形式的全部,就像我们在一个模糊的意象中辨认出一个图形一样。”我们可以说,启示完全符合柏拉图心目中的理智活动。鲁道夫·阿恩海姆是格式塔派心理学的传人。格式塔派心理学强调的是心理经验的整体性,因此阿恩海姆有能力从整体的观点看问题。阿恩海姆把从具体形式中获得的普遍形式的活动叫作抽象。他所说的抽象不是把几个整体割裂开来,然后寻找它们共有的特性,而是在几个整体事物中发现它们最具代表性的性质。他说过把人定义为理性动物或不长羽毛的二足动物,都可以把人和其他动物区分开,但是前一个定义是更好的,因为前一个才是他所说的抽象。启示实际上就是一种阿恩海姆式的抽象。启示有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以偏概全。仅仅依靠很少的根据,它就可以得出大量的结论。在逻辑系统看来,这种以偏概全的方式是十分不可靠且不正确的。合理情绪疗法创始者艾利斯(Ellis)称这种以偏概全为过分概括化。
过分概括化在逻辑系统看来是偏见、错误的来源,是认识不成熟的标志。而对人的实际生活来说,它却是十分重要的。一位商人如果非等到发现合作者欺骗的确凿证据才采取对策,他一定会倾家荡产。一名战士如果非看清半夜偷偷爬上自己阵地的黑影是敌兵才开枪,他也离死不远了。一叶落而知秋,诗人们决不会先捡起这片落叶,分析是病叶、虫咬伤叶还是衰老叶之后才宣告秋的来临。话说回来,科学家们找60个被试做实验,就得出一个关于人类心理的结论,这种逻辑系统的活动也一样是以偏概全。地球上有70多亿人口,运用逻辑系统的科学家找60个被试观察和运用原始精神机构的艺术家找一个人观察之间的区别也实在并不大。除非把70多亿人看一个遍,才勉强可以说不完全是以偏概全。
以拼凑等方式完成整体结构
原始精神机构的最高成就是完成一个复杂的整体认识结构。这种复杂的整体认识结构可以是一种宗教思想体系,可以是一部小说、一首诗、一首交响乐,或一幅画,也可以是一种新的机械装置,甚至是一种科学理论。当然,原始精神机构大多是与逻辑系统合作共同获得这些成就的,这种复杂的整体认识结构可以是外部世界的一个模型,也可以是人类心灵和感受的形象化表现,还可以是人类的自由创造物。
原始精神机构的这种活动,也同样是以三种方式完成的。第一种方式是拼凑。也就是说,试着把一些零散的认识结构拼凑起来,直至找到一种准确的或者说优美的形式。这种方式就像是拼图游戏,原来只是一些零碎的几何形,上面有些图画的局部。经过反复拼凑,最后拼成严丝合缝的正方形,上边是一幅完整的图画——一个人像或动物画。它也像七巧板游戏,把一些三角、菱形等不断组合,直到拼成一种形式:一座房子、一个坐着的人或一只猫。这种方式与逻辑思维不同。逻辑思维像连一个链条,从一个认识连到另一个,直到连成一条长的思想链。复杂一些的逻辑思维也不过呈树状——链条有分岔,或呈网状——链条有多向联结。狄德罗等著的《科学、美术与工艺百科全书》,开篇就有一副人类知识体系的图解树形图。因为这本百科全书也正是人类逻辑系统的产物。原始精神机构的拼凑不是一步步有条理地完成的,不像逻辑系统活动那样沿着一个方向(也就是所谓的思路)一步步走,而是从混乱中开始的。各认识成分在混乱中运动,一种结构或形式的雏形逐渐地出现了。这个雏形逐渐引发、吞并或影响其他认识成分,最后一个完整的结构或形式清晰地完成并出现。艺术家们可以很容易地理解上述描述,当他旅行到异国,他看到许多新奇的事,有很多奇特的经历。但这些东西还不是一个整体,他让它们在头脑中长期酝酿,互相作用。突然有一天,某几个东西拼凑成了一个结构,然后他明白了那贯穿、统一这一切印象的是什么,就像拼图游戏者突然明白了这幅图是一个骑马男子的肖像一样。在这一时期,他感到一阵喜悦或顿悟感,而之后所做的一切就都非常简单了。原始精神机构给人带来的巨大快乐就源于这种混乱中的突然发现和这种意外。知情完形的不可预测就在于你不知道手里的那些碎片何时会显示出一个雏形,以及何时你会明白一切。逻辑思维因为是按部就班的,就缺少这种意外的欣喜。
第二种方式是扩展。先是在一个特例中发现一个基本构想或原型,然后用它同化各种经验,不断扩展结构,或者从基本构想或原型中引申生发出新的内容,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结构。音乐家很熟悉这种方式。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最初出现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主题“5551”,从这个主题出发,经过变化、发展、衍生,才最后形成一首复杂的交响曲。
第三种方式是启发。这是指从现有形式中获得启发,创造出更复杂的形式或另一领域的形式。据说,鲁班被带锯齿形边缘的草叶划破了手,于是受启发创造了锯。中国的书法家教育弟子时,时常强调让他们不只多看书法,也要多游历山川,多观察各种各样的物象。舞蹈的动作、鱼游鸟飞的姿态等,都可以启发书法中的创造。传说,武术大师张三丰通过观察鹰和蛇搏斗领悟了武术的奥秘,从而在以柔克刚的太极拳创造上做出了成就。启发与前文所说的启示不同。启示是看到部分而认识了全体,启发则是把一种事物体现出来的形式改造后用到另一种事物的创造上。当你想不起李贺写过什么诗时,有人提醒说“天河”,便会使你回忆起李贺的一首诗“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这便是启示。但如果你读了这首诗,用这种奇特、诡异的方式创作了一首小提协奏曲,那就可以说是启发了。
以上是我们对心理意象以及运用意象为基本工具的原本过程或原始精神机构的活动方式做的一个总结。这个总结主要建立在心理动力学思想家的工作基础上,研究还不能说很深入全面,有待以后继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