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叙事疗法有哪些理念是我们要转变的?
这是第一个转化。所谓“分别心”就是对是非、对错、高下、正常不正常、好坏等的判断。分别心其实不是一个坏东西。分别心是很重要的,人必须要有分别心,没有分别心,人就如同草木,不会有智慧。在很多时候分别心既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知识。当然,很多人会去把智慧和知识进行区分,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这种区分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这种区分本身就是一种知识,而对知识和智慧进行区分本身也是一种知识。你想说清楚这是知识还是智慧,其实就是在讲是非,这既是一种分别心,也是一种知识。因此这样的人是不能自洽的,他会否定掉自己的价值。所有的智慧都是有差异的,这样说并没有问题。而个人的智慧也是有差异的,这样说也无可厚非。我们说要去转化、要去培养平等心,并不是说就看不到张三和李四之间的差别。其实,从叙事的角度去讲,恰恰相反,你只有看得到张三和李四的差别,才能培养起平等心。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往往会把自己坚信的某种评判、规律、标签淡化到很多“类似的人”身上,我们觉得这一类人具备这个共同特征,所以我们可以用这种共同的方式去对待,或者用某种手段、技术、药物去拯救治愈这一类人。那么,这个其实不是平等心,而是模糊了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平等心是建立在“差别智”的基础之上的。如果你要真的能够培养起对所有人的平等态度,或者是尊重,或者是那种无差别的好奇,带有尊重的好奇,你愿意去了解他人的故事,其前提就是你必须承认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有时这种差别会很大,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有时却会很小,小到你会看不到。因此,要培养平等心,第一步就是先去看到那些小的、让你很容易忽略的差别。
关于这点要谨慎地去理解,因为很多人都在讲要去掉执念,去掉分别心。我讲的观点刚好跟别人相反,我觉得要培养平等心,你必须要有分别心,而且要用好你的分别心。这个分别心就像锐利的刀子一样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差别在哪里。比如抑郁,张三说自己抑郁了和李四说自己抑郁了,都叫抑郁,但是很有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你只要了解得足够细致,就会发现他俩讲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另外,当这种差别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会威胁到你自己的价值体系,所以会让人难以容忍。大多数时候我们对于别人和我们的差异,或者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能够容忍的。而对于这两种极端的差异——特别大和特别小,我们要么不能容忍,要么不能发现。你想用好叙事的所有技术的前提就是培养平等心。你要能够发现那些别人发现不了的差异,你要能够容忍那些别人容忍不了的差异。这真的需要修炼,因为我们之所以无法发现一些差异可能是和我们自己的太像了,二者差别太小。而我们无法容忍的那些差异很可能会接近我们的核心价值体系,即别人认同而我们特别不认同的某种东西。如果比较接近我们的核心价值体系,那就意味着所谓的核心价值体系其实很简单,它就是你已经习以为常并认为那就是真理的,根本不需要问的东西。
先不说国家和民族,就仅仅是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家庭,对于什么是“干净的”、什么是“脏的”这样的概念都有可能差别大到让我们难以想象。我们不妨来看一下下面的这个案例。
有一位先生和太太之间的关系很紧张,这位先生只好来求助于心理咨询。在咨询过程中他无意间会表达出对他太太的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而且嫌弃得有点夸张,但是你要问他为什么,他也不回答。经过很长时间的交流之后,先生终于讲出嫌弃他太太的原因——他的太太会用洗脚的盆去洗脸,而且她会用擦脸的毛巾去擦脚。他觉得这个让他无法容忍,而这种不能容忍是不需要解释的,他太太的这种行为简直让他大跌眼镜:“她怎么会这样呀?”她的那种做法有点完全出乎意料。紧接着便是在心里对他太太进行一通评价,比如说“这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吗?这是一种正常人该有的行为吗?”然而他又无法直接说出来,说出来好像是在对她进行人格攻击似的,而他又不想对她进行人格攻击,无形中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嫌弃感。当他有机会在家庭咨询中表达出他这种强烈的感受的时候,他的妻子也觉得很奇怪:“难道这个有什么不妥吗?这个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用洗脚的盆洗脸,这和用一个盆有什么关系呢?”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她在感受上觉得这种行为是完全正常的。
在这一点上,两个人的差别特别大,大到彼此都觉得对方不正常,并会认为:“这点小事你怎么会那么在意呢?”而对方又会觉得:“这怎么能是小事呢?这是原则性问题,大到不能容忍。”于是,我便询问他的这种在意背后的故事,当你知道这个故事之后,你就会发现他俩说的都是对的,都有道理。那如果我们不用平等心,而是用分别心去做一种评判,究竟谁是对的?作为咨询师,倘若你对于这对夫妇各自的判断也会有自己的判断,那你也许会觉得:“这没什么呀!挺好的!这个太太挺正常的,先生是不是有问题呀?是不是有婚外恋了,还是有别的状况,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这时候你是站在太太的那一边。或者你可能也跟这个先生一样想:“啊,他太太怎么可能这样?看上去漂漂亮亮的,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呢?用洗脚的盆洗脸,而且用同一条毛巾擦脸和擦脚!”那么你又会站在先生的这一边。完全有这种可能,因为你对于什么是干净的、什么是脏的也会有自己的历史作为支撑。所以每个人对于一个概念的理解,差别能大到让彼此都感到很惊讶的程度。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看一下,你所在乎的那个干净或者不干净会让你产生什么样的联想,会让你想起谁,会让你想起什么样的故事。
如果我们用这样一种叙事的态度,不去看那种评判本身的对错,用平等心去看这两种评判背后的故事,那就不一样了,我想这就是叙事疗法关注人类价值的那种故事性的原因。它不太关注那个价值的对错,它关注那个价值的故事性:“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为什么”,不是逻辑上的为什么,而是从他的人生经历中发现有哪些因素、哪些故事会让他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或者是错的,这就是人类价值的故事性。
我们去了解的时候一定要慢下来,不要急于去选择一种立场,尽管我们可以有立场。然后我们去了解这位先生关于“洗脸和洗脚是不可以用同一个盆的”的这个态度是怎么来的。他有可能会告诉你他们家从小就是这么教育他的,或者他在上学的时候他的老师就是这么教他的,或者说……不管怎么样,这跟他的成长史是有关系的。同样,那个太太觉得那样是合适的,也是觉得有她的历史作为支撑。
在了解了以上这些历史之后,先生对太太那种强烈的嫌弃感就会变得弱一点,因为他知道了她是这样意识的。那这是不是说就治好了呢?其实不然,因为即便他知道了她的这种观念以及这种观念的历史,他也不见得要去改变。换句话说,当他们在生活中再遇到这些细节、这些情节的时候,他还是会被唤起。也就是说,这种具身,即具有身体体验的选择,不会因为你了解它的故事就会消失,这点是和其他疗法不一样的解释。其他很多疗法可能会认为只要你了解了、明白了,它就会消失,即“意识化”它就消失了。
其实当我们遗忘了某一种价值或者某种在意背后的故事的时候,就有点像沉浸在潜意识里面,即我们直接做出反应,根本不需要思索。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样是对的。这就是“具身化”的一种反应模式。具身化反应就是有身体反应的一种反应。我们看别人不对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他这样就是不对的,不需要和他解释。
当我们在做心理咨询工作的过程中,很多来访者的冲突就来源于这样一种具身化的、自然的反应。就像古人讲的“幼学如天性,习惯成自然”,就是从小学的一些东西对他来说就是天经地义的。
当然,上述案例有点极端,并不常见,更常见的是那种先生在家里应该做哪些事,太太应该做哪些事,在这方面夫妻之间会有一些习以为常的价值评判,夫妻吵架大多会与此有关。太太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有些事情先生该做,先生也会觉得有些事情该太太去做,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而这是基于夫妻各自的生活背景、所接受的教育及其原生家庭模板。
这些就是故事的脚本,就是支撑性的主题。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某一主题下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印刻这一主题的模式。当然这个主题本身也会不断变化,我们的经验、我们读的书、我们遇到的困境,以及我们闲来无事所做的一些思考,都会发生一些变化。我们的评判就会基于一些不确定的主题,即这段时间做这个是重要的,这样做是对的,过段时间可能又变了。但是没有关系,我们永远处在一个变与不变的边缘。之所以这样讲,就是说我们在变了之后再回过头来看之前的价值体系,便会觉得很难接受、很可笑。但在我们没有变之前,我们是无法想象变了的样子的。所以我们总处在这样的不断变化中,总觉得此刻是对的,现在的我是对的。那么,从长远来看会觉得这很可笑,就像很多人回顾自己的一生都是微笑无语。想想自己做过的一些幼稚的事,也会很无语。当然,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生常态,一个不断变化的状态,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们有时觉得过不去了,觉得某件事特别重要,比如婚姻上的、事业上的、孩子教育上的,很多事都如此。所以这些主题背后的支撑体系没有太大差别,即便是我们所在乎的东西,我们又何以那么在意呢?如果我们肯去倾听在意背后的故事,那么我们自然就能做到尊重、平等、好奇,这是第一个重点。
所谓重点,就是以分别心切入,以平等心收尾,所谓“以分别心切入”就是指你愿意看到差异,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甚至大到让你愤怒的程度,或者小到让你忽略的程度,无论如何你都愿意去了解。我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大千世界林林总总,同其所异,异其所同。”这其实就是,当你看到差异很大的东西时,你要看到它们的共性;当你看到特别接近的东西,你要去了解它们的差异。
我们现在讲文化多元化,讲文化心理学,这很重要。提到要去关注文化的多元化,很多人就会过分强调文化和多元之间的关联,觉得只要谈文化就是谈差异,就是谈多元。其实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因为还要兼顾文化的共性。
你从差异中找共性,用的是分别心,你从共性中找差异用的也是分别心,将分别心用到最佳的状态就是“差别智”,这是佛教里的一个术语。“分别心不可起,差别智不可无。”分别心在很多时候会给你带来烦恼,但并不是分别心本身给你带来烦恼,而是你对分别心的执着给你带来烦恼,即你把自己的某一种分别心执为实有,而作为真实的东西,它才会给你带来烦恼。知道差别本身不会给你带来烦恼,只要你能用分别心去了解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和共性,同时以平等心去面对各种在意背后的故事,就能让这种分别心转变为差别智,这是第一个需要转化的理念。
第二个需要转化的理念就是,在这个关照的过程当中,咨询师自己也要具备这种反身能力。
所谓“反身能力”就是说我们作为一名咨询师、一个陪伴者,只要进入咨询师和来访者这样的工作关系中,我们就不可避免地被投射某些权威性。也就是说,每一个来访者对于咨询师都会有一种预设,他会觉得咨询师应该具备某些特征。而每一个来访者对于咨询师这份工作的认识是不一样的,对于咨询师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应该做哪些工作、会做哪些干预,每一个来访者的理解都不一样。当然,你也不见得在每次咨询前都要和来访者聊一聊什么是心理咨询。但如果在咨询过程中涉及这方面的内容,你也是可以谈的。你要尊重来访者对于你的预设的存在。这很重要,因为如果你不允许他带着对你的“误会”来做咨询的话,你们之间的咨询关系就会出现阻抗性移情和反移情。也就是说,你对来访者给予你的一些投射不认同,而来访者对你给予他的一些预设也不认同。其结果会导致咨访关系陷入僵持状况。
我之所以讲这些,就是因为在生活当中不管是咨访关系还是非咨访关系,别人具身的对你的价值评判是不可避免的,它是必然存在的,甚至有趣的地方恰恰在于此。正因为它不可避免,你才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接纳,另一种是排斥。接纳并去了解,这正是一个比较叙事的态度。某人对你是这样的一种理解,他何以对你这样理解,他不跟你讲,你也没机会去了解,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咨询师的工作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它能为你提供一个去了解来访者的机会。因为在咨询室里什么都可以谈。如果来访者愿意和你谈他为什么会这么期待你,那说明这个过程对你们两人都具有疗愈作用。当来访者把对你的某种期待说开了之后,你一定会目瞪口呆,会觉得很有意思。当然,你对他的期待也和你个人的成长史中的很多东西有关。你会发现你不是一个人在做咨询,是带着你成长经历当中的所有一切,包括你曾读过的书、你曾见过的事、你曾做过的事、你曾爱过的人、恨过的人,以及你曾结缘过的一切的一切在做咨询。当从这个角度去看咨访关系的时候,你会感觉到有一种宇宙层面的美。有一种好像不是两个点相遇,而是那种两个小宇宙相遇的感觉。在做咨询时,如果你能静下心来去观察两人之间的互动,会发现这非常有意思。你的来访者带着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和你的整个人生经历相遇,而这一点是你根本无法规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