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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的类型

其实,倾听大概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被动的倾听,一种是主动的倾听,还有一种是双重倾听(又称为平和的倾听)。

被动的倾听

所谓“被动的倾听”,就是我们任由来访者所讲述的那些事件把我们带到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一个结论、一种印象、一个我们对于来访者生命故事的中心思想的概括。

我们通过几件事就可以得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结论来,但是这样的结论往往并不符合事实。如果我们基于这样一种倾听去做心理咨询,就会发现我们的方向非常不确定。因为在来访者补充细节的过程中,我们对他的理解就会不断地发生变化。每补充一个细节,我们就似乎可以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人。这样一来,由于对他的理解在不断发生改变,所以我们做的所有的干预就会不断地推倒重来。

这种被动的倾听,总让我们有一种被牵着走的感觉。我可以跟大家讲我最近做的一个咨询的例子。

我的这个来访者是一位初一学生,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每天都在家里,哭着不肯去上学,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他每天都会检查家里的电源有没有关好。他的父亲会一直强调,这个小孩只关心一些细节。比如,晚上电脑已经关机,可是显示器还在闪着,那个小孩就一定要去关上,要不然他就不睡觉。除此之外,这个小孩子会去检查他们家的其他地方——他不停地检查这些东西。第三件事是,这个小孩在学校里朋友不多,这是他的爸爸告诉我的。

在听了这三件事以后,你对这个小孩会形成什么样的印象呢?这个小孩是一个男生,长得白白净净的。当他见到我的时候,在我们都未开口之前,他就开始哭,哭得很惨烈,整个身体瘫软在沙发里面。他的家人都很着急,因为还有两个星期才上学,他却已经哭了两个星期了。

这时,你会不会觉得可能他是作业没有做完,或者成绩不好,或者厌学。总之你肯定会有一个对他的描述。当孩子在哭的时候,气氛就很尴尬,大家僵在那里。他的爸爸非常生气,觉得很丢脸。然后开始说我上面提到的那三件事。我相信他的爸爸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因为他没有理由骗我。可是,我的心里会有一种好像是很被动的感觉。所谓被动就是这个小孩什么话都没有说。换句话说,就是他的爸爸给我说了一个他的版本。这时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去反驳他的爸爸,也完全没有必要去给他建议。因为如果你给他建议,他肯定会觉得你不相信他的话,觉得你不重视他讲的事情。就像我们在做咨询的时候,如果我们带着提建议的态度去听别人讲,来访者就会觉得我们在忽视他所讲的那些问题,而那些问题,特别是他用来界定自己的那些问题,虽然不全面,但是却是他所在乎的。

接下来我问了这个小孩一个问题:“你在学校里面有没有朋友?有没有有趣的事情?”这个小孩还没回答,他的爸爸就不假思索地说:“没有,他没有什么朋友,他觉得学校一点意思都没有。”那这个讲法是不是也是真的呢?也是真的,或许这个小孩在拒绝上学的时候和他爸爸说的就是这些话。

可是,这个小孩子的回答出乎我们两个人的预料。他想了想说,有一次他的老师正在认真讲课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同学放了一个屁,然后大家哄堂大笑,他觉得这个很有意思。

然后,我就问他还有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情。这是一个起点,当他在讲刚才那件事情的时候,他的眼神就已经有些不一样了,没有那么绝望,他也能够微笑,并能够笑得出来。这个变化的过程其实也挺快的。

后来,他就分享了几件事。其中有一件事是,他们班每个学期都要出去参观游玩,参观的地方距离学校很远,而一些孩子不知道怎么乘坐公交车。但这个孩子知道,他就带着他们一起倒公交车,和他们一起安全地到达那个地方。因为要倒好几次车,所以他的那些同学就对他挺膜拜的,觉得他怎么那么厉害。其实他说他早就知道怎么走,因为他有一个爱好,就是背北京市的公交换乘图。他的爸爸说:“我知道他有这个特点,他确实可以背下来,我们出去有时候也是他告诉我们出行路线。”

另外,他还有几个本事:(1)他会画中国地图;(2)只要你随机说出某一天,哪怕是好几十年后的某一天,他就可以立刻告诉你那天是星期几。

不管怎么样,加上后面这几件事情,你对这个小孩的印象可能就会发生变化。可能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觉得他有点超常,甚至是天才儿童。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事,但是这些本事因那些所谓的主流(比如和考试要考的主题)不相干而慢慢被忽略掉。然后,当我们用一个主题,就是大家都很在意的东西去界定自己的人生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有的人不符合这个主题,这样的人就会被视为失败者。这样一来,当我们在被动地倾听时,我们头脑当中关于成功或失败的原型性东西可能就会被这些讲述的内容呼应到,我们就会被带到某一种印象中去。

因此,有时,来访者在向我们讲述他的征状,或者一些令他不高兴的事情的时候,我们就会不停地在脑海寻找,寻找一个词去描述他的事情。很多人在这个阶段认为自己是在做诊断,从来访者的讲述中去找到一些征状,通过这些征状去形成一个主题、一个界定,所以自己是非常努力的、非常主动的。然而,尽管我们看上去很主动,但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是被动的,我们是被话语带着走的。来访者讲的那些话之所以把我们带到了某种印象中,是因为来访者很认同那种印象,而我们也认同那种印象。在这种情况之下,咨询师和来访者之间实际上既没有表达,也没有倾听。因为来访者的讲述是符合他对于你想听的某种东西的期待的,咨询师的倾听恰恰印证了来访者的这种预设。这是第一种倾听,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特别有效的、治疗性的倾听,因为这不过是一种专家话语的实践,或者说是应用罢了。

主动的倾听

所谓“主动的倾听”,就是基于我们知道来访者的讲述是一种版本的前提下,我们采用一种双重倾听的方式,或者说有一点偏向于积极关注的方式去倾听。这种主动的倾听,不只去听那些问题,还要主动去听那些例外。我们要注意,例外并不完全意味着好事儿,当然你也不能说它是坏事。例外是与问题主题不相一致的事件,是无法用问题主题涵盖的事件。

就拿刚才的例子来说,刚才那个小孩讲述的不能去上学是他的主题,讲他要退学,或者上学是一个很有压力的事情。作业没有做完,作业太多了,压力太大了。而且他的爸爸也讲到,他的妈妈从小就总是对他说,如果他的学习成绩不好就不要他了,所以这个小孩的安全感比较低。这就是一种印象、一种结论。我们接受的很多训练就非常适应这样一种表达方式,所以我们很容易去接纳这样一种判断。

然而,当这个小孩开始讲述他的那些本事、那些出乎意料的能力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他。这时那些孩子安全感低、不能去上学的事情并不是不存在了,它们仍然存在,也是真的,可是,那些事情的意义却发生了变化。所谓那些事情的意义发生了变化是指这些问题主题不再是他唯一可以跟你讲的他的生活故事。例如,当讲了几件学校里有趣的事情之后,他就开始变得有点想回去上学,因为他如果不去上学,就不会经历更多有趣的事情。

然后,他会考虑怎么讲条件。例如,怎么去上学,是坐公共汽车,是爸爸开车送他,还是让家人买辆自行车骑车去上学?后来他决定买辆自行车,他的爸爸非常高兴,就答应给他买辆新的自行车。然后他们就开始谈买什么样的自行车的问题。这个小孩就说,他想改装一下旧自行车,不想买新的,重新涂漆,装饰一下。于是,这个话题就开始导向非常出乎我们意料的一个方向——这都不是我们想到的。

之所以讲这些,我是想说,当我们去听那些往往被我们忽略的、我们觉得不重要的生活事件的时候,貌似我们没有在解决问题,其实这些信息的呈现,这些生活故事的出现,本身就会改变那个问题故事的意义。当问题故事的意义被改变了之后,这个问题故事对于这个来访者的影响力就会发生改变,这就是治疗。

因此,有时治疗不一定非得针对那个问题去治疗,而是当你去用不一样的方式,看似根本就没有干预,也可以达到治疗的效果。当我们抱着一种无为的心态、通过那种无条件积极关注的方式去倾听的时候,貌似我们并没有干预,却有可能会达到治疗的效果。人本主义心理咨询就是用一种无为的心态去听,而恰恰是这种无为的心态会让很多人看到那个不一样的自己,所以人本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取向。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这种貌似消极的做法恰恰是一种积极的倾听,因为你倾听的方向是明确的,而且它的背后其实是有一种选择、有一种立场在里面的。那个立场是什么呢?就是你确定他还有一些东西没有讲,而当他把那些东西讲出来之后,他就会改变对自己的看法,这一点非常重要。

如果咨询师在内心深处不具备这样的信心,那么我们在做咨询的过程当中就很容易被一些悲惨的生活故事牵着走。有很多咨询师在听来访者讲述那些消极的事件时通常会听不下去,主要的原因是他没有想到来访者在讲述这些消极的事件时,讲着讲着就会讲出一些不太消极的事件来。你得永远有这样一种信心——人生不可能都是黑暗的。尽管在一段时间内,我们的来访者会觉得他的整个人生都是失败的,或者完全是黑暗的、没有希望的,但作为咨询师,你得有这种信心,就是那是不可能的。

在我做了五六年咨询工作之后,我就变得有希望了,相信不管看到来访者经历了多么没有希望的人生,你只需要陪伴他一段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别总是巩固、强化、放大他的那种消极的体验,他就会从里面走出来,他就会开始讲一些让你感动、让他自己也感动的东西,然后他就会看到希望,看到自己的力量。这种积极关注的倾听方式就会产生这样一种效果。

不过,这种倾听的方式适用于对于问题故事的影响力比较轻的来访者的情况。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问题故事仅仅只是让来访者感觉并绝望到非常急于去找一个治疗的出路,那么这种积极关注的倾听方式就可以达到治疗的效果,因为他有耐心给你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有的来访者可能会严重到一定程度,他会没有耐心,他迫不及待地向你要一个答案。此时,你再用这种方式去倾听就行不通了,因为来访者会没有办法等,你可能需要选另外一种倾听方式——双重倾听。

双重倾听

双重倾听有很强烈的干预性,所以它不像人本主义那么柔。这个地方又涉及对叙事疗法的一种成见——有很多人觉得叙事疗法是一种特别温柔的疗法。其实,它不是那样的,它比那种人本主义方式的干预性要强一些。

这就涉及一个敏感的话题,就是:“咨询师可不可以在来访者的讲述过程当中插话?”

从精神分析晚期直到人本主义心理咨询的发展,形成了一种氛围,就是认为咨询师在来访者表述的过程当中插话是一种失误。其实从后现代的视角来看——当然认知疗法也不认为不能插话,是可以插话的,尤其是提问式的插话——在人本、认知和精神分析那种方式里面,好像认为这是一种事故。其实这也是一种成见,精神分析也不全是这样的,也有很强势的那种,比如结构主义的精神分析,像拉康那种方式。

双重倾听里面隐藏着一种类似知识考古学这样一种态度,就是当来访者向你讲述他的生命故事的时候,首先,你内心应知道这是一种讲法,然后你可以从里面听到一些积极的东西,最后你要把它指出来。所谓指出来不是面质(即一种对峙式的方式,这是认知疗法的一种技术),而是通过询问细节的方式来把它指出来。所以这种倾听是一种干预性强且带有一定指导性的倾听。这种倾听的方式可以让我们在生活当中帮助讲述者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去讲述他的生命故事。

前面我们曾经说过,讲法会改变一个人对自己的看法。因此,如果你可以改变你的朋友、家人或者来访者对其生命故事的讲法,包括选择讲哪些事件,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讲,那么他就会改变对自己的看法。当他改变对自己的看法之后,再回过头来看他以前经常讲述的一些创伤事件,那些创伤事件的意义就会发生改变。所以有些时候原本被视为创伤的一些事件,有可能在他改变了对自己的生命故事的主题定位之后,就会变得具有力量,或者给他带来一些资源的。

我认为,痛不一定是苦的,创也不一定会成为伤。也就是说,没有必要用一种单一的视角去看我们过往的经历。而且,更有趣的是我们过往经历的意义,永远处在一种被解释和再解释的过程当中。也就是说,我们每一次去跟别人讲过去的某些事件,不是在描述那个事件,而是在解释那个事件。不知你们有没有这样的体验:你在跟别人讲你的生命故事的过程中,貌似是在跟他讲一件事,其实是在用这件事去讲某个道理?或者说,你在用这样一件事去讲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例如,你跟别人讲了一件你非常隐忍的事,可能看上去你很窝囊,但是你想通过这件事告诉他,你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或者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再比如,有时我们会讲别人有多么不善良,其实是想以此来说明自己是善良的。慢慢地,你会发现每一个人在讲话的时候,都有一个要表达的目标、目的,有时那个目的甚至是假的、是骗你的,但是他就是会有这么一个目的。我们在用第三种倾听方式的时候,就是要去听这种目的,然后能让这种目的呈现在来访者的面前。

有时,当我们带着某种目的去讲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们看上去很在乎那个目的,但是当这个目的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未必那么在乎这个目的。

曾有一个来访者对我讲了她的孩子不听话以及孩子的各种毛病和不足,接下来,我们在聊的过程当中就聊道:“为什么你觉得小孩子的这些做法是不好的,如果他不这样的话,对你会有什么好处?”然后她就列举了小孩子听话的那些好处,如她会有更多自己的时间,她可以去画画,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这时你会看出她前面讲的那些问题,其实是在表达一个诉求或者表达一个目的,结果这个目的被呈现出来之后,你会发现这好像显得她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妈妈,你会觉得她很自私。然后她再回过头去看孩子的时候,就对孩子有了一种不一样的印象,就觉得好像孩子也没那么差劲。

这个时候,你根本不需要去干预。因为她本来是希望你能为她的孩子治疗的,然而,当她回头去看发现她的孩子不是她想象的或者讲述得那么不好的时候,孩子就不用治疗了。

因此,有时这个解构性的对话就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即有时你谈着谈着,问题就不存在了,那也可以算是一种治疗。虽然你并没有针对问题去进行一些动手术式的干预,问题就不存在了。 U4igOvL9oWcDqoVpl8CQlWhXAdKSe0cKX0bVIZTT6RYDXqsjDbdQKriQmWv8M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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