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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盘

面对死亡,生者如之奈何?老父魂魄既去,儿子又能做些什么?六十岁的伍迪·赛尔普斯特,曾走南闯北,深谙世事,可事已至此,只有对天长叹。八十多岁的父亲,两目失明,心脏被扩张,肺里积满水,站不起身来,抖抖索索,浑身散发着臭味,垂死者身体里特有的那种发霉的气味。哀伤又能怎样?伍迪自己也说,得现实一点儿。想想这世道!报纸天天让你神经紧张。就说最近一桩事儿吧。曾一起作过人质、后来逃了出来的人说,汉莎航空公司的飞行员跪在地上,恳求恐怖分子免他一死,但谁听他的?还是朝他脑袋上给了一颗子弹。随后,这些恐怖分子也被射杀,再后来,又有人吃了枪子儿,还有自己把自己放倒的。报上、电视里报道的都是这事儿,饭桌上说的也都是这事儿,世界上天天发生的也就是这事儿,仿佛死亡在地球的每个角落蠕动。

伍迪在南芝加哥做生意,但不是那种除了生意啥都不懂的人。各方面的术语他都了解,你很难想象一个瓷砖商人(办公室、休息室、卫生间,哪儿的活他都做)能懂得这么多。他的知识不是你们用来挣文凭的那种,虽说他也在神学院里念过两年书,当时他想着毕业后要作牧师的。大萧条时期,能上两年大学,可不是所有的高中毕业生都能付得起的。自那以后,他哪方面的书都读,而且读得劲头十足,方法奇特,与众不同(他老爸壮年时期也很奇特、有干劲)。他订阅了《科学》和其他一些登载真实信息的刊物,在德保罗大学和西北大学上夜校,听过生态学、犯罪学和存在主义哲学等课程,还游历日本、墨西哥和非洲,就是在非洲他亲眼目睹过死亡,亲身体验过为死亡而悲哀。是这样的:那是在乌干达,靠近穆奇逊瀑布的一艘摩托艇上,他看见一头小水牛被鳄鱼从岸上拽进了白尼罗河里。在那条热带河流边上,有长颈鹿,有河马,有狒狒,有火烈鸟,还有一些色彩夺目的不知什么鸟,掠过清晨灿烂无比却热气腾腾的天空。就在这时,那头准备下河痛饮几口的小水牛,被咬住了蹄子,拖了下去,爸爸妈妈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小水牛在水里拼命挣扎,搅浑了河水。伍迪,那时还是个壮小伙儿,正驶船经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他当时看来,那一群成年水牛似乎在互相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个个一副蠢笨的模样。伍迪在这里发现了痛苦,野兽也有野兽的悲哀。朦朦胧胧中,白尼罗河上的他回到了亚当之前的混沌世界,随后他又把这一切带回了南芝加哥。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一大包坎帕拉的哈希什大麻。过海关的时候,他靠着自己魁伟的身材、老实巴交的脸蛋儿、光鲜照人的肤色骗过了关检。毕竟,他长得不像个作恶者,不像个坏蛋,他着实长得像个好人。不过他喜欢试试运气,冒险有冒险的刺激。他把防水大衣扔在海关检查口的柜台上,心里盘算着,如果关检要摸大衣口袋,他就说那不是他的衣服。他蒙混过关了!回来后的感恩节那天,他在火鸡肚子里塞进了哈希什。真是一顿美味!这也是他老爸享受过的最后一顿美味。老头子一样喜欢冒险,一样目空一切。伍迪把从非洲带回来的哈希什种子撒到后院,却没长出来。倒是在他停放林肯轿车的车库后边的一小块地上,他种的南亚大麻长势极好。他并不是存心要干什么坏事,只是不愿顺从法律。纯粹出于自尊的考虑。

那年感恩节过后,老爸逐渐体力不支,就像慢慢漏气一样。持续了好几年。住院,出院,反反复复。腰直不起来,脑子恍恍惚惚。发句牢骚也没法集中精力,只是到了星期日,伍迪照例来伺候他的时候,才偶尔会回光返照一阵儿。老爸莫里斯当年玩起桌球来,虽说是业余,也让专业的威利·霍普刮目相看,可现在一个最容易的球也打不进去。他可以在想象中进球,可以从理论上阐述三连进球技法。那位跟他同居四十多年的波兰女人海琳娜也老了,没力气来医院探望他。伍迪还有什么办法!他那位信了基督的母亲,也需要有人照顾,八十好几的人了,动不动就得住院。似乎人人都有病,糖尿病、胸膜炎、关节炎、白内障,要么就是心脏里面得放个起搏器。人人都得靠着肉体活着,可这肉体却在一步步崩溃。

伍迪还有两个妹妹,五十多了,没结过婚,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性格固执,跟妈妈一起生活在那个基督教气氛十足的平房里。伍迪支付他们的一切费用。时不时地,他还得把其中某个姑娘(都病恹恹的)送到精神病院。不算严重。两个妹妹人都不错,年轻时也算是美人儿,可这两个可怜人哪,脑子都有些迷迷糊糊。信仰不同,就不得不分开住:妈妈皈依了基督,两个妹妹还是原教旨主义者,老爸,只要眼睛还能睁得开,只看意第绪语的报纸,海琳娜则是纯粹的天主教徒,伍迪离开神学院四十年了,宣称自己是不可知论者。老爸的宗教信仰跟那些意第绪语的报纸一样少得可怜,却坚持要让伍迪把他埋在犹太人的公墓里。他如愿以偿了,身上裹着伍迪去火奴鲁鲁参加瓷砖研讨会时为他买的一件夏威夷衬衫。当时,伍迪不愿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帮忙,而是跑到停尸间里亲自把那块僵硬的躯体扣进了这件衬衣,老头子就这样像本·古里安一样躺进了简易的木头棺材,知道这样就会腐烂得快一些。伍迪就是这样安排的。在墓边,他脱掉外衣,叠得整整齐齐,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长满斑点的二头肌,示意让停在旁边的推土机走开,自己挥着铲子把土填进墓穴。他的脸,下面宽,上面窄,活脱脱像一幢荷兰房子。用力时下牙咬着上唇,一铲一铲尽了做儿子的最后一点儿义务。他很健壮,要说他满脸通红,真不是因为用力过度,而是情绪太激动。葬礼后,他和海琳娜,还有她的儿子,一起回了家。这儿子,弥托士,跟他妈一样,正派的波兰人,也一样有天赋。在体育场每逢曲棍球、篮球比赛时,为观众弹风琴。干这活需要有煽动情绪的本事,弥托士很能胜任。一起喝了几杯酒,安抚了一阵老太太,她真的很伤心,百分之百为了莫里斯。

之后的几天里,伍迪一星期都在忙,得为生计奔波,有公司的业务,有家庭的责任。他一个人住,老婆也一个人住,情人也一个人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住处。他老婆虽说分居十五年了,但还没有学会照料自己,伍迪每周五采购一次,塞满她的冰箱。这周,他还得带着她去买鞋。星期五晚上,他得陪着海伦,就是他实际上的老婆。星期六是他自己大采购的日子,星期六晚上她跟妈妈妹妹一起度过。太忙了,无暇考虑自己的心情,只是偶尔间提醒一下自己,“入土第一个星期四。”“入土第一个星期五,晴。”“入土第一个星期六,他该习惯了。”然后偶尔轻声来一句:“唉,爸呀。”

真正让他受不了的是星期日。整个南芝加哥钟声四起,乌克兰的,罗马天主教的,希腊的,俄罗斯的,非洲卫理公会的,各种教堂的钟声此起彼伏。伍迪的办公场所都在他的货栈里,楼顶上又修建了一层住处,一处宽敞方便的套房。原来每周星期日一大早他都离开这儿去陪老爸,根本不记得他的赛尔普斯特瓷砖公司到底被多少教堂包围着。现在,钟声全响了,他还在床上,突然间一种心酸涌了上来,对于一个六十岁的男人,一个讲求实际、身心健康、见多识广的男人,这突如其来的心酸的确不好受。每次心里不好受的时候,他都觉得应该往肚子里填点儿什么。他想,填点儿什么呢?能解愁的很多,地窖里一箱一箱的苏格兰威士忌、波兰伏特加、阿马尼亚克白兰地、摩塞尔白葡萄酒、勃艮第红葡萄酒。冰柜里也塞满了牛排、野味、阿拉斯加大螃蟹。他买东西时出手大方,都是成箱成打地往回搬。可是终于从床上爬下来,却只煮了一杯咖啡。他一边煮咖啡,一边穿上一件日本柔道服,然后坐下来,陷入了沉思。

任何东西,只要实在,伍迪就会深受感动。房顶上的大梁很实在,高楼里不被遮掩的水泥柱子很实在。遮遮掩掩总是不好,伪饰让他生厌。石头很实在,金属很实在。星期日的钟声很实在,突然放松,左右摇摆,四处冲撞,它们的震动和轰鸣对他产生莫名的效果——涤净他的肠胃,纯洁他的血液。钟声是一个只出不进的喉咙,只向你倾诉一件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倾诉。他只管听。

他与钟声和教堂本来就有缘分,毕竟,他还算是个基督徒。生来一个犹太人,长着犹太人的面孔,又带着那么一丝丝易洛魁人或者切罗基人的特征。他母亲五十多年前就受妹夫考夫纳牧师兼博士的影响改宗了基督教。这位考夫纳,早年在辛辛那提希伯来联盟学院学习犹太教义,后来做了基督教牧师,建起了自己的教会,伍迪小时候跟他在一起,也差不多早早地成了半个基督徒。后来,老爸跟这帮原教旨主义者格格不入。他说,犹太人进基督教会,不就是为了蹭吃蹭喝,弄些咖啡、腊肉、菠萝罐头、隔天的面包、牛奶奶酪一类的东西。如果非要听布道,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那是大萧条年代,你也不能太挑剔。但他心里有数,犹太人领了腊肉,出门就拿去卖钱。

《福音书》说得明白:“救赎只靠犹太人。”

为考夫纳牧师兼博士作后台的都是有钱的原教旨主义者,大多是瑞典人。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所有的犹太人拉入基督的阵营,从而加速救世主再次降临。最卖力的要数斯科克伦德夫人,一家大型牛奶加工厂老板的遗孀。丈夫死后她继承了所有的财产。伍迪深受这位富婆的宠爱。

伍迪十四岁那年,他爸跟店员海琳娜混到了一起,离开了身陷困境的基督徒妻子和改信基督教的儿子,以及两个年幼的女儿。那是春季的一天,他到后院找到了伍迪,说:“从今儿起,你就是这家的主人了。”伍迪当时正在后院拿着高尔夫球棍练习清理草坪上的蒲公英,他爹穿着一身笔挺的衣服走了进来,那身衣服显得很不合时令。摘掉呢帽,头上露出一圈被帽檐勒成的印子,汗珠子从头顶上直往下流。汗珠子肯定比他的头发多得多。他说:“我要搬出去了。”他爸那时虽然心里不安,但还是决意要走。“没办法,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在伍迪想象中,老爸不得不去过的那种日子,那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就是台球桌上打弹子的日子,铁路桥下掷骰子的日子,或者楼上布朗考佩尔桥牌室里玩扑克的日子。“你就是这家的主人了。”老爸说道,“这没啥。我已经给你要了救济了,我刚去了一趟瓦班霞大街,就是救济所。”这衣服、帽子原来就是这样弄来的。他接着说:“他们会派救济员过来的。我要买汽油,你得给我借些钱。你在球场打工挣的那些钱得给我。”

伍迪知道,没有他帮忙,他爸是走不了的,索性就把自己在落日岭乡村俱乐部打工挣的钱全倒了出来。按老爸的想法,他为儿子传授的谋生之道,价值远远超出了那几块钱。他每次骗儿子的时候,鹰钩鼻子上面、红红的脸颊上,都会有一种大祭司的表情。孩子们电影看多了,灵感上来,就喊他们的爸叫理查·迪克斯。后来看了漫画,又给他起名迪克·特莱西。

现在,伍迪耳畔回荡着轰轰的钟声,心想,那是他自己掏钱资助老爸把他抛弃的。哈哈!这事真是太有趣了,尤其是老爸当时那副神气:“给你一点儿教训,以后就知道还是你的父亲信得过。”他这样做,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和无拘无束的本能的体现,与宗教无关,也不是故作姿态,目的在于教人谨防变成傻瓜,告诉人们愚蠢会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儿。老爸很不喜欢牧师兼博士考夫纳,倒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叛教者(他才不在乎呢),也不是因为考夫纳创立的那个机构纯粹是骗人的(他承认考夫纳本人绝对诚实),而是因为考夫纳博士愚蠢透顶,说话傻里吧唧,行为像个江湖浪子。考夫纳习惯把头发往后一甩,活脱脱一个帕格尼尼(这是伍迪自己说的,他爹根本没听说过帕格尼尼)。他通过骗取女人的欢心让犹太女人改宗基督教,实在不是精神领袖的善举。老爸常说:“他让那帮贱人神魂颠倒,自己竟然都不知道。我敢说,他自己真的不知道是咋骗取女人欢心的。”

而在考夫纳这边,也常有对伍迪的告诫:“你那父亲可不是什么善人。当然,他爱你,你也得爱他,体谅他。但是,伍德娄,你已经长大了,该明白他过的是一种脆恶的生活。”

这都不算什么大事。老爸的罪孽大不了就是男孩子的调皮捣蛋而已,也只能在一个男孩子的心里留下特别的印象。可是对于母亲呢?难道妻子也是孩子吗?母亲常说:“你祷告的时候,替那个老混蛋多说几句吧。你看他对咱们都做了些啥!替他祷告吧,但千万别去见他。”可他还是经常去见老爸。伍德娄过着一种双面人的生活,时而虔诚,时而渎神。他承认耶稣基督是他的救主,吕培卡姨妈就顺势利用这个来让他替她干活,他也只好顺从。在那个教会慈善所和活动中心,他充当杂工的角色,冬天给火炉子加煤,晚上就睡在火炉隔壁的台球桌上。他也常撬门扭锁,从储藏室里搞点儿菠萝罐头,从腊肉块上削下几片来,煮都不煮就吞下肚子。他个头大,饭量也大。

现在,他一边喝着梅里塔咖啡,一边暗自思忖。那时他真的就饿成那个样子了?没有。他只是不喜欢循规蹈矩而已。他拿着刀子、站上木箱去割腊肉的时候,其实是在跟吕培卡姨妈斗气。她自然不会知道,以后也无从证实,伍迪,这个诚实健壮的乖娃娃,平日里目光坦然率真,竟然也是个小偷儿!但他的确是个小偷儿!每次姨妈盯着他看的时候,他自己明白,她看见的其实是他那个爸。他的鹰钩鼻,他转来转去的眼珠,他健壮的肌肉,他红润的面孔,无一不是那个邪恶野蛮的莫里斯。

莫里斯早年是利物浦大街上的流浪儿。伍迪的母亲和姨妈论出身都是英国人。莫里斯父母是波兰人,在经过英国前往美国的路上,把这孩子扔在了利物浦,因为他眼睛感染,家人担心到了埃利斯岛会被全家遣返。全家人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睛还是泪流不止,就给扔下了。父母都偷偷地跑了,十二岁的他就在利物浦开始独自为生。母亲本来也算出身于不错的家庭,老爸那时在她家地窖里借宿,竟坠入了情网。十六岁那年,正遇上海员罢工,他上船当了锅炉工,渡过大西洋,在布鲁克林跳船上岸,成了美国人,可美国却丝毫不知。没证件,他也参加选举。没驾照,他也照样开车。从不交税,见便宜就占。赌马、打牌、台球、女人,他一生的嗜好,当然女人为第一,台球次之,打牌再次之,赌马压底。忙忙碌碌的,他到底爱过什么人没有?他的确爱过海琳娜。他还爱过儿子。母亲至今还深信不疑,认为老爸爱的是她,会随时回到她身边。这想法让她一直装得像王后,长着浑圆的臂弯、维多利亚女王一样的老脸。“女儿们已奉命不再接纳他。”她常说,俨然一副印度女王的架势。

整个星期日的早晨,伍德娄的灵魂被钟声敲打着,恍恍惚惚转个不停,一会儿在屋里,一会儿到室外,一会儿窜到昔日,一会儿又到了货栈顶上的某个摆设别致的角落。钟声忽来忽去,像裸露的金属互相撞击,敲击声一圈一圈往外延伸,覆盖了整个中秋时节南芝加哥的钢厂、电厂、炼油厂,笼罩着那一群群前往教堂听弥撒或唱圣诗的克罗地亚人、乌克兰人、希腊人、波兰人、穿着颇上档次的黑人。

伍迪本人是位相当出色的唱诗班歌手,至今还记着那些圣诗的词儿。他还做过见证人,吕培卡姨妈常常让他站起来,为满满一教堂的斯堪的纳维亚人讲述自己一个犹太人是如何接受耶稣基督的,为此还付给他五毛钱。她是这个慈善所的出纳、会计、财务总管、总经理。牧师兼博士对这里的运作一窍不通,他只负责提供激情,当布道士他绝对在行。伍迪也有激情,他为牧师兼博士的激情所感染。牧师兼博士教导他如何看得更远,也让他过上了比别人崇高的生活。除了这崇高的生活,他也就只有芝加哥了——芝加哥的风格自然天成,没人想着要提出一点儿质疑。所以,举例说吧,一九三三年(好久远的年代),他在进步世纪国际博览会上,头戴尖顶草帽,迈开粗壮有力的双腿,做苦力拉车。他的顾客们,一个个皮肤红紫、酩酊大醉的农场主,笑得前仰后翻,喊着让他给找妓女。也有妓女们劳他拉客。他很爽快地为双方牵线搭桥并获得双份小费。虽说是神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一次,他在格兰特公园跟一位身材壮实的女人亲嘴,而这女人却急着要回家给孩子喂奶。在去西区的街车上,俩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她拧着他的大腿,奶水浸湿了外衣,浑身散发着奶味儿。那是在罗斯福路上的一辆街车上发生的事儿。随后到了她和她妈妈住的屋子,他不记得里面有男人,只记得满屋子强烈的奶味儿。第二天早上,他照例研读希腊语版的《新约》,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光照在黑暗里( to fos en skotia fainei ),黑暗却不接受光明。

他扶着两条车辕,在博览会大街上奔跑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点儿想法,这想法当然与城市里那些寻欢作乐的色鬼们没有任何关系。他想,世间的目标、宗旨、上帝的意志不就是这样的吗(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想,事实与此相反):这世界应该是充满爱的世界,最终一切都会复原,世界会充满爱。自然,他不会对任何人吐露这种想法,他自己也明白,这想法好愚蠢,纯粹属于他个人的一点儿见解,愚不可及。但是,这想法却深藏在他情感的中心。差不多就在这时候,吕培卡姨妈在私下里,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说:“你这个小骗子,跟你父亲没有两样。”

她说这话还真有点儿根据,至少对吕培卡那样缺乏耐心的人来说算是一些根据。伍迪是有些早熟——他能不早熟吗——但要让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去领悟一个中年妇女(况且还是被切割了一个乳房的中年妇女)的见解和情感,容易吗?莫里斯曾对他说过,只有那些被男人冷落了的怨妇才会被切了乳房,那是个标志。莫里斯说,女人的乳房没人摸,没人亲,就会以癌症表示抗议。癌症是肉体的呼唤。在伍迪看来,还真是这样。他在想象中把他爸的高见用在牧师兼博士的身上,还真灵!很难想象牧师兼博士会去摸、去亲吕培卡姨妈的乳房!莫里斯的高见常让伍迪看见乳房就想到男人,看见男人就想到乳房。现在还这样。要说哪个男人不受自己父亲关于男女之事的理论的影响,那该是顶级聪明的人了,而伍迪的聪明程度还没到那一步。他自己也明白。就他本人而言,他的确曾经尽最大的努力让女人在这方面受益。本性使然。他,还有他爹,都是粗鲁的普通人,但再粗鲁的人,该细腻的时候,还是会细腻的。

牧师兼博士在布道。吕培卡姨妈在布道。富有的斯科克伦德夫人在布道。自己的母亲在布道。老爸也常常站在木箱子上嚷嚷。每个人都干这事儿。迪维信大街上上下下,每个路灯杆旁边,都有演说家发表意见。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斯大林主义者,单一税收论者,犹太复国主义者,托尔斯泰主义者,素食主义者,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应有尽有。有发牢骚的,有说梦想的,有讲生活方式的,有论拯救灵魂的,有提出抗议的。真不可思议,多少个世纪累积下来的怨气,到了美国,竟会如雨后春笋,一发不可收拾!

还是那位健美的瑞典移民阿喜(他们都叫她奥喜)一直站在牧师兼博士一边。她原先在斯科克伦德家里作厨子,后来嫁给他家大儿子,再后来成了他富有而且虔诚的寡妇。她年轻时,身材肯定像歌舞剧中的伴舞女郎,她的发髻高高拢起,做这发式的秘诀似乎已经失传,现在的女人都无从知晓。阿喜对伍迪爱护有加,还替他掏了神学院的学费。老爸还说……今天这个星期日里,教堂的钟声平息,一片祥和,秋草浓密细腻,秋色如丝如缎。秋霜未降,你肺里的血液比夏日酷暑的空气更鲜红,由于氧气充足而疼痛,似乎你身体内部的铁质渴望这一口一口的氧气,而每次呼吸带进你身体的都是寒冷……老爸,躺在六尺深的土里,再也感觉不到这令人欣喜的痛楚。最后的钟声,还将自己悠扬的震荡留在一缕一缕晴朗的空气里。

到了周末,这几十年形成习惯的空虚又回到了货仓,从门缝里潜进伍迪的住处。教堂平日里空空如也,他的住处则是周末空空如也。每天上班前,每天货车和员工开始工作之前,伍迪都要穿上阿迪达斯运动装,跑上五里多的路。可今天为了老爸,不再出门。他倒是很愿意出去跑跑,把心中的悲痛跑掉。今天早晨独自一人,让他异常难过。他想,只有他陪着这世界,只有这世界陪着他。本来在他和这世界中间,总有一些事情,干点儿闲差,访个亲朋,画幅油画(他还是个相当有创造性的业余画家),做个按摩,吃顿便饭——像一块盾牌把他和这恼人的寂寞隔离开来。这寂寞有这世界作为源泉,永无休止。唉,老爸呀。上星期二,伍迪跑到病房,因为老爸非要一次次把静脉注射针从胳膊上拔下来。护士给他扎进去后,伍迪猛地爬上床,紧紧抱住拼命挣扎的老头子。这倒让护士大吃一惊。“忍着,莫里斯,莫里斯,你忍着。”可老爸还是用有气无力的手去抓输液管。

教堂钟声彻底平息了。伍迪却没有感觉到他的王国——赛尔普斯特瓷砖公司——被笼罩在一片沉寂当中。他只看到、听到芝加哥街道上行驶的红色老街车,那颜色跟屠宰场围栏里面的肉牛一模一样。这类街车在珍珠港事件发生前就已经绝迹。笨重、宽大、藤条座位粗陋不堪,还有供站客手抓的黄铜把手。一英里停四站,走起来摇摇晃晃,散发着一股石碳酸或臭氧的气味,充气时突突乱跳。售票员手里捏着打了结的信号索,司机用他的脚后跟使劲地跺着脚铃。

伍迪回想起自己和父亲乘车在西大街的风雪中穿行,俩人都穿着羊皮大衣,手和脸冻得发红。车门一开,站台上的雪便随风冲进车厢,落到地板长方形的夹板层里,车厢里本来也不暖和,雪很难融化。线路的设计者说,西大街上的这条是世界上最长的街车线路,听那口气,似乎这也值得炫耀一番。制图员用一把丁字尺,画了这二十三英里的线路,两侧布满了工厂、货栈、机器行、煤气站、殡仪馆、旧车仓库、电车车场、六层住房、设备仓房、垃圾集中点,等等,从南郊的草场一直延伸到北郊的埃文斯顿。伍德娄父子俩正乘坐这条线往北前去埃文斯顿的霍华德街附近,去拜访斯科克伦德夫人。坐到头,下了车,还得步行五个街区。去干什么?为老爸筹款。老爸费了些口舌才说服他的。要是母亲和吕培卡姨妈知道了,绝对会大发雷霆。伍迪虽然心里战战兢兢,可也迫不得已。

莫里斯前些时候来,对他说:“儿子,我遇上麻烦了,糟透了。”

“啥事儿糟透了,爸?”

“海琳娜从她丈夫那里替我弄了点儿钱,乘着布扎克老头儿还没发觉,得给放回去。不然,他会要了海琳娜的命。”

“她拿钱做什么了?”

“儿子呀,你难道不晓得赌马场那帮人是咋讨账的吗?他们会雇打手的。非砸烂我的脑袋不可。”

“爸,你知道我不能带你去见斯科克伦德夫人。”

“咋不能?你不是我的儿子?那老太太不是想收你作干儿子吗?我现在遇着麻烦了,难道不能从这当中得到点儿好处?我是谁呀?外人吗?还有海琳娜,她为我把命都要搭上了,我儿子还不愿帮这个忙。”

“布扎克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伍迪,他会打死她的。”

布扎克会打人?脸跟工作装一样的灰色,两条短腿,全身仅有的力气就在他那双制造模具的胳膊和黑乎乎的手指头上,蔫巴巴的样子。布扎克就这副怂样儿,还能打人?!可老爸说,布扎克凶着呢,别看他身子骨不大,心里却装着个熔铁的大火炉。伍迪却永远不会认为布扎克会这样凶神恶煞。他不愿惹事。如果真有事,倒是他该害怕莫里斯和海琳娜合伙把他给弄死,他俩只要大吼一声就足以要了他的命。当然老爸不是那种亡命之徒,海琳娜也是个沉稳、严肃的女人。布扎克的钱都存放在地窖里(银行早倒闭了),他们没有把他的钱全拿走,而且打算过阵子再放回去。在伍迪看来,布扎克尽量想做得明智些,他接受了自己不幸的命运,对海琳娜也没太多的要求,做几顿饭、把房子整干净、能给他点儿面子就够了。可对于偷窃,布扎克还是有道底线的,钱毕竟是钱,那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果真偷了他的存款,他绝对会采取行动的,一半为了钱,一半为了他自己,他的自尊。但说不准,老爸关于欠赌马场的债、关于打手、关于海琳娜替他偷钱这一系列的事情,会不会都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他很擅长这行,只有傻瓜才会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莫里斯深知母亲和吕培卡姨妈在斯科克伦德夫人面前怎么说他坏话的。广告画上的颜色她们都能用上:紫色代表邪恶,黑色代表他的灵魂,红色代表地狱劫火。她们就是用这些颜色给斯科克伦德夫人画了一幅莫里斯的像,赌棍、烟鬼、酒鬼、嫖客、背叛者、亵渎神灵者。即便这样,老爸还是要向她伸手,很冒险的一件事。牧师兼博士的日常开销都是从斯科克伦德牛奶厂报销的,这寡妇还替伍迪掏了神学院的学费,两个妹妹的衣服也全是她买的。

六十岁的伍迪,满身的肉,个子又高,真可以充当美国物质主义成功的代言人。现在,他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指头抚弄着沙发扶手的皮子,感觉比女人的皮肤还柔软。他有些困惑,在心底深处还有一阵阵不安,感觉自己身体里有成块成块的斑点,头脑里闪着光亮的斑点,胸膛里有一块结合了苦楚和开心的斑点(他不明白这一块是怎么来的)。强烈的思绪把他两眼之间的肌肉堆成深深的皱纹,紧张到近乎头痛。那天,他怎么能让老爸这样去做?他为什么会去台球室背后那个阴暗的角落与他会面?

“你跟斯科克伦德夫人咋开口呀?”

“那个老婆子?别操心了,要说的太多,而且句句真话。我那个小洗衣铺子总不能关了吧?法院不是下星期就派人来没收那里面的家具了吗?”老爸坐在街车上的时候就把要说的话排练了几遍。他把赌注压在伍迪健康的身体和青春的朝气上,利用这么一位坦诚率真的人来完成他的骗局,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芝加哥的冬天是不是不再有从前那么大的风雪了?现在,风雪看上去弱了许多。那时候,大雪都是从北冰洋经安大略湖而来,一个下午就能落五尺厚。生锈的绿色平板车,两头拖着旋转的毛刷,从车库开出来,清扫路面的积雪。差不多一打街车跟在后面,排成行,慢悠悠的,走走停停,从一个街区到下一个街区。

在河景公园门口,街车耽误了很久。公园里所有的娱乐设施都被堆积起来、盖上帆布过冬,旋转木龙、跷跷板、跳楼机,所有玩乐器具都被像模具师布扎克那样擅长机械的技师和电工们堆到了一起。风雪在大门口肆虐,里面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栅栏后面还亮着几盏电灯。伍迪擦了擦窗玻璃上的雾气,发现玻璃外面的铁丝保护网已被雪塞满,足有他的眼睛那么高。往高处看,北风一股一股地横着吹过去。前排座位上,两个刚下班的黑人煤矿工人,头戴林德堡矿工帽,两腿间各夹着一把煤铲,身上散发着臭汗、麻布袋和煤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儿。衣服上沾满煤灰,浑身暗淡,但脸上某些部位却也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

坐车的人不多。大都不愿出门。这天气,屋内屋外同样的温度,人们个个都像僵尸一样,只好两腿伸向火炉,静静地坐着。只有像老爸这样心有所思的人才会冒雪出行。这样的风雪百年不遇,只有一心想骗取五十块钱的人才不会被冻死。五十块大洋哪!在一九三三年,那可真是一大笔财富。“那女人迷上你啦?”老爸说道。

“她是个善人,对谁都好。”

“你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你这么壮实的一个小伙子,而且也不小了。”

“她信教,真心真意地信教。”

“哎,你可不只是你妈的儿子。她、吕培卡,还有考夫纳,不能让这帮人把他们的想法塞满你的脑子。我知道你妈总想把我从你的脑子里彻底清理出去。我不教你,你对生活了解个屁。他们懂什么呀,那些信基督的蠢货。”

“嗯,爸。”

“你两个妹妹,我无能为力。都太小。我心里过意不去,可我能做什么呀!你的情况不一样。”

他是想让我跟他一样,当个美国人。

狂风一会儿轰轰隆隆,一会儿叮叮当当,一会儿呼啦呼啦。肉牛色的街车停下来等着触轮重启,他们便被扔到了暴风雪中。到了霍华德街,他们还得往北步行。

“到了你先说。”老爸说道。

伍迪天生是一个伶俐的推销员,能言善辩的贩子。当年在教堂里站起来,当着五六十个人的面作证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他有这本事。虽说吕培卡姨妈为他这事儿还给了点儿小费,他每次说起他的信仰,都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当然,个别时候,他说起宗教也会不知不觉地心猿意马。虽说心不在焉,但他诚恳的举止倒也不会让他露馅。他的举止,也就是他的表情、他的声音,总能帮他一忙。接下来,他的两个眼珠子就会越来越靠近,而每当眼珠子互相靠近的时候,他就会意识到他是多么的虚伪,并为此深感痛苦。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抽搐,马上就会揭开自己的老底。而这时候,他就得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的脸上依然显得诚恳无比。这种玩世心态他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就动用邪念。老爸正好有这一手。老爸经历了各种沟沟坎坎,一路走来,到了这一步,鼻梁也弯了,面孔也阔了。你不能用真诚或者不真诚来衡量老爸,老爸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想要伸手要,说来随时来。”老爸身体结实,老爸血管畅通,老爸见美味胃开,老爸见美女眼开。老爸严肃起来,也会教导你如何打理腋下、清洗裤裆,如何保持脚趾缝里干燥,如何做顿像样的晚餐,如何烤青豆、炒洋葱,如何打扑克,如何赌赛马。老爸很实际,跟他在一起你会很轻松,会不再为宗教、玄理等事情烦恼。而母亲则常常以为自己超凡脱俗,伍迪自然明白她只是自欺而已。真的,她不愿放弃她的英国口音,常用英国口音与上帝交流,或用英国口音与别人探讨上帝。哦,求你了上帝!上帝眷顾!赞美上帝!事实上,她比谁都世俗,只知道吃喝拉撒,还得照料两个女儿的吃喝拉撒,保护她们,净化她们,让她们永葆纯洁。那两个受她保护的鸽子则养得腰肥腿壮,脑袋却显得又细又长。还有点儿疯疯癫癫。看上去甜蜜可爱,却都怪兮兮的——波拉乐呵呵地疯癫,约安娜阴沉沉地疯癫,还时不时地闹腾一阵儿。

“爸,我会替你出力的,可你也得保证别让我在斯科克伦德夫人面前丢人。”

“你担心我英语说得不好?让你难堪啦?我发音怪腔怪调?”

“不是这事儿。考夫纳口音很重,她也不在乎。”

“还看不起我!他们算什么东西!你长大了,你爸指望你帮个忙也不算过。他有困难。那女人肚量大,你就带你爸去她家。你还能求谁呀?”

“明白了,爸。”

到了德文街,那两个煤矿工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穿着女人的大衣,那个年头,男人穿女人衣服,女人穿男人衣服,都是常事儿。迫不得已。裘皮翻领上沾了雪水,毛一根根都直挺挺地立了起来。还有煤灰。俩人步履沉重,拖着铲子从前门下了车。车好慢,一点点往前挪着。到终点站时都四点以后了,那是一阵说灰不灰、说黑不黑的时候,雪还在路灯下扑腾、翻飞。霍华德街上,一辆辆汽车被抛在墙角,堵住了人行道。伍迪前面领路,老爸后面跟着,俩人沿着早些时候卡车碾过的雪痕走进了埃文斯顿。顶着大风走了四个街区,再蹚过厚厚的积雪,终于到达一幢被雪包围的大宅,俩人一起用力推了推被积雪拥堵的铁门。宅子好气派,至少有二十间屋子,里面只住着斯科克伦德夫人和她的仆人,赫约迪斯,跟主子一样虔诚的信徒。

伍迪和老爸站在门前等候,用手掸了掸羊皮大衣领子上的雪水,老爸还用围巾一角擦了擦他那对又浓又密的眉毛。衣服底下流着汗,衣服外边结着冰。这时候,随着一阵铁链的响声,赫约迪斯抽动木门闩,玻璃防风门上露出几个透气孔。伍迪一直说她长着一张“和尚脸”,这种脸上一点儿女人特征都没有的女人现在少见了。素面朝天,仍然是上帝造她那时候的模样。她说:“哪位?什么事?”

“我是伍德娄·赛尔普斯特。你是赫约迪斯吗?我是伍迪。”

“你没打过招呼。”

“是没有,可是我们已经来了。”

“什么事?”

“来找斯科克伦德夫人的。”

“找她什么事?”

“就告诉她我们来了。”

“我得告诉她,你们不打招呼就来到底有什么事。”

“只要告诉她伍迪和他父亲来了。这么大的雪,没个急事,我们不会来的。”

女人独自住,谨慎点儿,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这种旧式贵夫人。埃文斯顿现在这么多的房子,再也不可能有这种尊贵了:宽敞的阳台,深深的院落,还有像赫约迪斯这样的仆人,腰带上挂着成串的钥匙,餐具室的、橱柜的、梳妆台抽屉的、地窖柜子的。属于圣公会科学妇女节欲协会的埃文斯顿,是不会有商贩前来按门铃的。只有应约而来的客人。可现在,站在门口的是两个顶着风雪从西区跋涉十多里路来的叫花子!而这大宅里,住着一位瑞典移民,曾经是厨子,现在是寡居的慈善家,被大雪封在屋里,冻僵的丁香花枝敲打着她的防风窗,她梦想着一个新的耶路撒冷、基督重降、复活、末日审判。要让这基督重降和那一切的一切早日来临,你总得深入到这两个从大雪中远道而来、心怀叵测的叫花子的心中吧。

很自然,她们让俩人进屋了。

突如其来的温暖袭上他俩人包着围巾的下巴。这一刻,伍迪和老爸才意识到风雪有多么厉害:俩人的脸颊被冻成了石板。他们站在大厅,筋疲力尽,浑身发痒,雪水淌了两大摊。这大厅,真是大厅。楼梯口立着雕花石柱,上方有巨大的彩绘玻璃窗,绘着耶稣和撒玛利亚女人。这画让人觉得,似乎外邦人 与天堂倒没有多少距离!跟老爸在一起,伍迪观察事物可能更像个犹太人。老爸最明显的犹太特征,就是他只会读意第绪语的报纸。老爸跟波兰女人海琳娜混在一起,母亲跟耶稣基督混在一起,而伍迪只管啃着从猪肋骨上割下来的生腊肉。即使这样,他也会时不时地表现出犹太人的一些特征。

斯科克伦德夫人可真干净!那指甲,那雪白的脖子,那耳朵。老爸教给伍迪的那些关于男女之事的知识全部崩溃,因为这女人干净得超乎寻常,让伍迪联想到一片瀑布,像她一样宽大,像她一样宏伟。她的胸部好大。伍迪曾经动用想象研究过,他猜想她一定用什么把那里面的两大块紧紧地勒着,可有一天,她抬起胳膊开窗的时候,那东西露了出来,她的胸,就露在了他的面前,怎么勒也不可能勒住的东西。她的头发像那种必须浸泡才能用来编织筐篮的酒椰纤维,颜色好淡好淡。老爸脱掉羊皮大衣,便露出布衫来,他没穿上衣。他四下张望,显得鬼兮兮的。对于赛尔普斯特这家长着鹰钩鼻子和貌似很直率的大脸盘的人,最难做到的就是装出老实的样子,他们的五官上随时都会显露狡诈的迹象。伍迪老早就为此困惑,是与脸上的肌肉有关吗?还是根本上源于下巴的问题?下巴上那个突出的棱角?也许还是来自心中那时时刻刻都存在的邪念?两个妹妹把老爸喊作迪克·特莱西,可迪克·特莱西不算坏人呀。老爸能让谁相信?突然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正是因为老爸这副长相,敏感的人会产生一种内疚感,也就不会对他有不公平的谴责或者不友好的评判。仅仅就因为那张脸?有些人一定尽量不伤害别人,他也就顺势利用了这一点。赫约迪斯不会被他利用的,她会当场把老爸轰出去,不管外面啥样的天气。她虽然信教,可她也磨炼得很精明。她坐着经济舱来到美国,又在芝加哥干了四十年,哪能什么都没学到?

斯科克伦德夫人,也就是阿喜(奥喜),把客人带到前屋。这是大宅里最宽敞的一间,需要多生炉子才能暖和。房间有十五英尺高,落地大窗子,所以赫约迪斯把火炉烧得旺旺的。这火炉是专为客厅用的那种,有镍制顶冠,像个头饰,漂亮极了。顶冠只要往侧面挪一下,炉子的铁盖就会自动打开。顶冠底下的铁盖已经生锈,沾满了煤灰,跟别人家的没有两样。轻轻撬一下小窗口,无烟煤块就会咣当当地掉下去,从白明胶做的小孔望进去,煤块在里面形成一个圆形或者圆顶形的火苗。前屋很华丽,三面墙壁都镶有木板,火炉的烟管通往大理石壁炉,地上是镶木地板,上面铺着埃克斯明斯特地毯,维多利亚式的坐垫椅套都是蔓越莓的颜色,大柜子里有一套衬着玻璃的中国式博古架,摆着斯科克伦德奶牛赢来的银质水壶、花里胡哨的糖果钳子和一些碎玻璃拼制的坛坛罐罐。屋子里摆放着几本《圣经》,墙上挂着耶稣画像和圣地图片,散发着一丝外邦人气息,似乎一切都在被稀释的醋酸溶液里浸泡过。

“斯科克伦德夫人,我把我爸领来了,您没有见过他。”伍迪开口说。

“就是我,夫人,赛尔普斯特。”

老爸穿着布衫站在那儿显得很矮,可也很大方。肚子挺得很高,但不显得大腹便便,而是结结实实。他就是那一类人,肚子大而不软。老爸谁都不怕,从来不会在人面前显出一副叫花子的可怜相,也不会奉承谁。一句“夫人”一出口,他就让人刮目相看,那是一个独立自主、见过世面的人。他那神态就是想让她知道,跟女人打交道,他是行家。斯科克伦德夫人头发盘成一只花篮,雍容华贵。五十多岁,比老爸可能大了八九岁的样子。

“我让儿子带我来拜见您,是因为我知道您一向对他关怀备至。您认识一下他的父亲,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斯科克伦德夫人,我爸目前境况困难,我实在不知还能向谁求助。”

就这样开场了,正如老爸所愿。他接上话茬,讲述自己的洗衣店如何濒临倒闭,欠的债务如何迫在眉睫,还说了一大堆法院要没收家具的故事。又说:“我是个小人物,只想着能活命就满足了。”

“你没有供养你自己的子女。”斯科克伦德夫人说道。

“的确是这样。”赫约迪斯说道。

“我没这能力,如果有能力,我还会吝惜吗?城里到处是排队等着领面包领菜汤的人,难道就我一个人这样子?我有的都给了他们,给了我的孩子。你能说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吗?我若真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我儿子还会领我来见您吗?他爱自己的父亲,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位好父亲。可每次我只要开始做个小生意,就会被人挤掉。这次,如果我能守得住,这小生意就一定会好起来。我雇了三个帮手,给他们开工资。我要是倒闭了,他们三个也得上街乞讨。夫人,我可以给您写个借条,两个月之内一定如数归还。我虽是个普通人,可我很勤劳,您绝对可以信任我。”

老爸的“信任”一出口,伍迪就大吃一惊。就像苏萨的铜管乐队从四面八方齐声吹起一个警告:“骗子!他是个骗子!”但斯科克伦德夫人满怀宗教情操,对此警告充耳不闻。虽说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里,除了脑子有毛病的,人人都会脚踏实地地过日子;虽说邻里之间所谈论的,莫不是实实在在的话题,但是,斯科克伦德夫人,尽管腰缠万贯,却是置身事外,至少三分之二地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

“您只要给我机会,让我展示我的能力,”老爸说道,“您就会发现我为我的孩子能有多么大的贡献。”

斯科克伦德夫人犹豫了一会儿,说她得上楼去一下。她得进自己的私室做一番祷告,寻求一点儿引导,于是让他俩人在客厅坐着稍候片刻。火炉边有两把摇椅,赫约迪斯冷冷地看了一眼老爸(毕竟那是个危险人物),又不无责备地看了一眼伍迪(是他把那个危险人物兼破坏分子带到家里,特意来伤害两个好心肠的基督徒妇人),随后便跟着斯科克伦德夫人一起走了出去。

她俩一走,老爸猛地从摇椅上跳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这事儿还得祷告?借我五十块钱,还要给上帝通报一声?”

伍迪说:“不是你的缘故,爸。信教的人就这样。”

“才不是呢。”老爸说道,“一会儿她下楼来,会说上帝不同意。”

伍迪不喜欢老爸那样子,他觉得老爸太没教养,说道:“不会的,她很真诚。爸,你得理解人家,她这人好动感情,好激动,也真诚,她想对每一个人都做善事。”

老爸却说:“那个用人也会阻挡她的,那女人不好惹。看她那张脸,她一眼就看穿我俩是骗子了。”

“我俩争有啥用啊。”伍迪说。他拉着摇椅靠近火炉。鞋湿透了,似乎永远干不了。蓝色的火苗扑腾扑腾的,就像煤火上的一群鱼。老爸走向那个中式大立柜,那个博古架,拧了一下把手,又掏出自己的铅笔刀,只一秒工夫,就撬开了那扇有曲线条的玻璃柜子,顺手拿出一只银质盘子。

“爸,你干吗呢?”伍迪喊道。

老爸镇定自若,他知道自己在干吗。他锁上博古架,走过地毯,听了一会儿,把盘子塞进腰带,往下推了推,盘子掉进裤裆。又伸出一根又短又粗的指头,放到嘴边。

伍迪不敢高声说话,可还是惊慌失措。他扑过去抓住老爸的手,看着他的脸,感觉自己的瞳孔在一点点缩小,似乎满头的肌肉都在收缩。这叫“呼吸急促”,症状是全身肌肉抽紧,双腿发软,神志不清。他无法正常呼吸,喊道:“爸,把它放回去。”

老爸说道:“这是纯银的,值钱呢。”

“爸,你答应过不让我丢人的。”

“万一她祷告完下楼说不给我借钱,咋办?算是以防万一。如果她答应借,我就放回去。”

“咋放回去?”

“一定会放回去的。我办不到的话,你把它放回去。”

“你会撬锁子,我不会。”

“容易。”

“现在就放回去。马上。”

“伍迪,在我裤裆里,裤衩里面呢。你别没事找事了。”

“爸,我真不相信你会干这事。”

“别吵了,闭嘴。不相信你的话,我就不会在你当面干。你懂个屁。你咋啦?”

“趁她们还没下来,赶紧把盘子从你裤子里掏出来。”

老爸突然硬了起来,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说道:“听我的话!”

伍迪身不由己,猛地扑过去,跟老爸扭打起来。抓着自己的父亲,踩上一只脚,把他逼向墙角,这真是大逆不道。老爸也吃了一惊,大声喊道:“你想要了海琳娜的命不成?那你动手杀了她吧。动手呀,你自己得负责。”他怒气冲冲,开始反抗。打了好一阵儿,伍迪使出自己在西部片里学到一手(曾在操场上展露过),一把把他放翻在地。伍迪比老爸重二十磅,压着他的身体,倒在火炉旁的地板上。火炉底下有一个马口铁做的底座,防止火烧了地毯。伍迪趴在老爸硬硬的肚皮上,突然意识到用这个姿势跟他打斗毫无用处,他没法把手伸进老爸的裤裆里把盘子掏出来。老爸这下真的火了,儿子对老子动用武力,老子哪有不火冒三丈的!他腾出一只手,朝着伍迪的脸打过去。打了三四拳,伍迪一头顶在老爸的肩膀上,脸紧紧地贴着,避开他的拳头,嘴对着他的耳朵,说:“老天哪。爸呀,求你了。看看你这是在哪儿。她们马上就下楼来了。”可老爸还是用自己短腿的膝盖猛击伍迪,用他的下巴撞击伍迪的牙床。伍迪感觉这老头子马上要动用牙齿了。他是神学院的学生,不免联想到恶鬼附体的故事,所以就使劲抱紧他。一会儿,老爸就停手了,眼球突出,嘴巴大张,阴沉着脸,像一条胖乎乎的鱼。伍迪放开他,伸手把他拉了起来。突然间他产生了很多很多他知道他老爸从来不曾有过的痛苦心情。真的从来不曾有过。老爸什么时候失去过尊严?他只有优越感。老爸没有过伍迪现在的这种心情。他像中亚的骑士,像中国的土匪。只有来自利物浦的母亲才那么文雅,才英国淑女范儿十足。只有身着黑礼服、正在布道的牧师兼博士才有那样的风度。你文雅贤淑,你风度翩翩,可别人都在你身上踩上一脚?去他妈的!

高高的门打开了,斯科克伦德夫人走了进来,边走边说:“是我产生错觉了,还是真发生什么了?房子震得好厉害。”

“我拿铲子给炉子里加煤,铲子不小心掉到地板上了。对不起,看我笨手笨脚的。”伍迪说道。

老爸还在生气,一声不吭。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冒着怒气,不多的几根头发散落在额头上。看他肚子硬邦邦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憋气,虽然嘴上一句话都不说。

“我祷告过了。”斯科克伦德夫人说道。

“希望一切顺利。”伍迪说道。

“我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上帝的指引。这次上帝给予我肯定的回答。我自己也觉得是件好事。所以,你两位再等一会儿,我去办公室开张支票。我已经叫赫约迪斯给你们烧咖啡去了。冒着这么大的风雪来……”

老爸真是恶性难改。那女人刚一出门,他就说:“支票?去他妈的支票。我要的是现金。”

“他们这种人是不会在家里存现金的。你明天就去银行兑换。可是,爸,万一她们发现丢了盘子,就会通知银行终止兑换。到那时你该咋办?”

老爸正打算把手伸进裤裆,赫约迪斯端着咖啡进来了。她嘴上毫不留情:“这是你整理衣服的地方吗,先生?你以为这是卫生间?”

“那,那厕所在哪儿呢?”老爸问。

盛咖啡的是厨房里最脏的杯子。咣当一声,她把咖啡放在桌上,领着老爸走向过道,还站在卫生间门口守着,免得他在房子里乱走乱动。

斯科克伦德夫人把伍迪叫进办公室,递给他一张折叠起来的支票,让他跟着自己一起为莫里斯祷告。他又一次跪下来,头顶是一排排发着霉味儿的理石纸板文件夹,旁边桌子的侧面立着一盏玻璃灯,灯罩镶着荷叶花边,跟糖果盘一个款式。斯科克伦德夫人用她的斯堪的纳维亚口音,像个动情的女中音,抬高嗓门,喊了起来,耶稣啊基督啊,赐给我们光明啊,引导着我们啊,给老爸的胸中赐一颗新的心啊。室外,大风摇撼着树木,踢打着墙壁,卷着雪片划过玻璃窗。伍迪只恳求上帝让老爸把盘子放回原处。他拖延时间,尽量让斯科克伦德夫人多跪一会儿。然后,(尽其所能)装出一副诚恳的表情,对她的基督情怀和慷慨帮助千恩万谢。又说:“听说赫约迪斯有位亲戚在埃文斯顿青年基督教协会上班,能否劳驾她给打个电话,找个房间,我们今晚就不用冒着大风雪往家奔波了。从这儿到协会的距离跟去车站差不多,街车可能已经停发了。”

赫约迪斯本来就疑心重重,听斯科克伦德夫人叫进来这么一吩咐,更是怒不可遏。这两个人,不请自来,进来了就像到了自己的家,要钱,喝咖啡,极有可能还在马桶盖上留下了淋病。伍迪记得,每次客人走了,赫约迪斯都要用酒精使劲擦洗门把手。不过,她还是给协会打了个电话,给这父子俩订了一间有两张帆布床、七毛二分钱一晚的客房。

老爸有足够的时间打开那个不知是玻璃还是德国银(反正都很精巧)镶边的博古架。赛尔普斯特父子俩道了谢、告了别,走到齐膝深的雪中,伍迪问道:“哎,我刚才给你打掩护,那东西放回去了吧?”

“当然。”老爸说。

他们顶着大雪来到协会楼前,一幢有铁栅栏锁起来的小楼,像个警察局,大小也差不多。门锁着,他们摇了几下铁栅栏,出来一位瘦小的黑人,把他们领了进去,又慢腾腾地带他们上了二楼,水泥地过道两侧是一扇扇矮小的房门,就像林肯公园里小型哺乳类动物的窝。他说没啥吃的,俩人就脱了湿漉漉的裤子,裹上一条咔叽军用毯,在帆布床上呼呼入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来到埃文斯顿国家银行,弄到了那五十块钱。也不是没有麻烦。出纳打电话给斯科克伦德夫人,很久还不见回到窗口。“他妈的,他去啥地方了?”老爸说道。

那家伙回来后,问道:“你要什么面值的钞票?”

老爸回答:“一块钱一张的。”又转身对伍迪说:“布扎克藏起来的就是一块一张的票子。”

这个时候,伍迪已经根本不相信海琳娜偷那老男人的钱的故事了。

又回到街道上,铲雪工人还在工作,太阳已经从清晨的蓝天上露了出来,好亮好亮。飞雪的美景转瞬即逝,芝加哥从暴风雪中解放了出来。

“昨晚上,你真不应该把我扑倒在地,儿呀。”

“知道,爸。可你答应过你不会让我丢人的。”

“好了,都会忘了这一切的,毕竟,你还是帮了我的。”

老爸还是把那只银盘子偷了出来。毫无疑问,因为没过几天,斯科克伦德夫人和赫约迪斯就发现了。快到周末的一天,他们一大帮人把伍迪约到了救济所考夫纳的办公室里。里面还坐着神学院校长,牧师兼博士克拉比。伍迪一路小跑,刚进门就被一阵炮轰。他对着这帮人申辩道,自己绝对无辜。就在他要被击倒的时候,也得大喊几声冤枉。他否认自己还有老爸,动过斯科克伦德夫人家的任何财产。那件丢失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肯定是放错了地方,等到找到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后悔冤枉了好人。别人发言结束后,克拉比博士宣布,他如果不从实招来,将会被取消学籍,况且他本来学业就不怎么好。吕培卡姨妈把他拉到边上,说道:“你这个小骗子,跟你父亲一丘之貉。从此再也不许你踏进这个大门。”

老爸听了后,反问道:“那又咋啦?”

“爸,你真不该干那种事。”

“不该?哼,你非要我说,那就听着,我才不在乎呢。你要是想回去跟那些伪君子和解,盘子就给你了。”

“我不该欺骗斯科克伦德夫人,她对我那么好。”

“好?”

“好。”

“好,也是标了价的。”

跟老爸这样的争吵永远不可能获胜。在以后的四十多年里,随着两人关系的变化、发展和成熟,他们也会在各种各样的情绪里,站在不同的高度、不同的角度,继续辩论。

“爸,你到底图什么?是为了钱吗?那五十块钱你干什么用了?”几十年后,伍迪问道。

“还了赌马的账,剩下的做生意用了。”

“后来你又去赌马了?”

“可能吧。可我那是下了双赌注的,伍迪。对我没有害处,却对你有好处。”

“对我有好处?”

“那种生活太怪异了。那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伍迪。那帮女人……考夫纳算不上男人,不男不女的。假如他们真把你整成了牧师,又能咋地?一个基督教的牧师!第一,你绝对受不了那种工作,第二,他们迟早会把你一脚踢出去的。”

“可能会是这样的。”

“你也不可能把犹太人都变成基督徒,而他们的主要目标就这个。”

“这啥年头了,还去骚扰犹太人。”伍迪说,“至少我是没有干过这事儿。”

老爸终于说服儿子站到自己这边了。毕竟是亲骨肉,跟他一样结实,一样粗陋。天生就不是来过精神生活的。没这命。

老爸没有比伍迪坏到哪里,伍迪也没有比老爸好到哪里。老爸不愿与大道理有任何瓜葛,可他还是一直为伍迪指引一个生活方向,一个乐呵呵的、想干啥就干啥、没有矫饰、讨人喜欢、不受约束的生活方向。要说伍迪有啥缺点,那就是无私。老爸因此占尽了便宜,可还是经常为此指责他。他常说:“你揽的事儿太多了。”的确,老爸太自私,伍迪对他却一心一意。往往是,越自私的人,得到的爱越多。你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他们却会做,你也正是为了这点才爱他们,你把整个心都给了他们。

伍迪想起那张银盘的当票,竟然猛地大笑起来,引起一阵阵咳嗽。他被神学院开除,又被从救济所轰了出来,老爸竟然说:“还想要吗?给你这张票。我把它给当了,没我想的那么值钱。”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我就拿到十五块五毛钱。你要是想把它赎回来,就自己凑钱去吧。我没钱啦。”

“那天在银行里,出纳给斯科克伦德夫人打电话的时候,你肯定被吓出了一身汗。”

“是有点儿紧张。”老爸说道,“可我知道那两个女人不会这么快察觉的。”

那次偷盗行为是老爸与母亲的一场战斗,与母亲、吕培卡姨妈和牧师兼博士的一场战斗。老爸站在现实的一方,母亲则代表宗教力量,代表多疑症。四十年了,这场战斗从未停止。渐渐地,母亲和两个妹妹变成了只能依靠别人才能活下来的人物,个性却被磨得没了踪影。唉,可怜的人哪!靠着别人,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伍迪,这个罪人,则成了尽职尽责的孝子和兄长。他动手维修房子里的角角落落,包括补屋顶、填裂缝、拉电线、做绝缘、装空调。而购买暖气、用电、食物、从各大商场(西尔斯、鲁伯克、维伯特)为她们买衣服,都是他掏的腰包。还买了一台电视机,几个女人看起电视来跟做祷告一样痴迷。波拉上了培训班,专修花边制作和各种针线手艺,偶尔去疗养院里干点儿娱乐工作。可她精神不稳定,什么活儿都干不长久。邪恶老爸的精力主要花在洗衣服上,他跟海琳娜在西罗杰斯公园经营一家洗衣房,生意平平常常,倒是让他有闲工夫打台球、赌赛马、玩扑克。每天早上他转到屋子隔板背后检查一番洗衣机的过滤器,时常能从别人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些好玩儿的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一串项链、一枚胸针。给水里加了从塑料盒子里倒出来的或蓝或粉的洗衣剂后,他就可以坐下来,一边喝这天的第二杯咖啡,一边看《前进》报。看完后出门,把后面的活儿全交给海琳娜。房租交不上的时候,伍迪就会送钱过来。

佛罗里达新建的迪斯尼世界开张后,伍迪掏钱让所有的亲戚都玩了一番。当然他们是分批去的。海琳娜可是玩爽了,回来后逢人就讲那台机器亚伯拉罕·林肯发表演说的情景。“美极了!还真能站起来,手也能动,嘴也能动。跟真的一样!他讲话那架势,帅极了。”这帮人当中,海琳娜算神志最健全的,最诚实,也最像个人。老爸死了,伍迪和海琳娜的儿子弥托士,就是体育场那位风琴师,一起分担她社保以外的费用,照料她的生活。老爸总说,保险都是骗人的,他死的时候,给海琳娜只留下几台淘汰了的洗衣机。

伍迪也会时不时地款待自己一番。有时候一年一次,有时候一年几次,他总会抛开生意,让银行的信托部门帮他管着那些员工,自己则远走高飞。他很会赶时髦,很有想象力,出手也阔绰。在日本,倒是东京没待多长时间,却在京都待了三个星期,住在十七世纪左右就开始营业的俵屋旅社。依日本人的习俗,躺在地板上,在滚烫的水里泡澡。参观了不少道观佛寺,也欣赏了最低俗的脱衣舞表演。去过伊斯坦布尔、耶路撒冷、德尔法,也徒步穿越过缅甸、乌干达和肯尼亚的荒野。不管见了什么人,司机、贝都因人、市场上的商贩,他都一律平等对待。开朗,慷慨,见人就熟。脱光衣服,赘肉虽说越来越多,可还算肌肉发达(他坚持跑步、举重),身材很像文艺复兴时期那些穿着朝服的王公贵族。一年年,他的脸色越来越红,脊背上长出了黑斑,油光发亮的脑门上,诚实的鼻子两侧,也开始斑斑点点,典型的户外活动者。在亚的斯亚贝巴,他从大街上领回一个埃塞俄比亚美女,一起站在淋浴下,用他温柔的大手给她搓上香皂。在肯尼亚,他教一位黑人女郎说美国脏话,她学得还真快,一边乐呵,一边就能大声喊出来。在尼罗河上的穆奇逊瀑布前,金鸡纳树从淤泥里升起,像一个个巨人。河马站在沙堤上,对着河面上驶过的游艇恶狠狠地吼叫。其中一头在沙坑里活蹦乱跳,时而跃起,时而趴下。就在那儿,伍迪眼睁睁看着一头小水牛被鳄鱼拉下了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不久也要随老爸走了——这些日子也有些神志不清。当着别人的面,她总说起伍迪这孩子——“你看我儿怎么样?”——就像他才十岁。在伍迪面前,她的举止显得很荒唐、轻浮,甚至放荡,似乎不知道她跟伍迪到底什么关系。在她身后,其他人都在等着玩滑梯,台阶上,一个紧跟着一个,向顶端挪着步子,就像操场上的一帮孩子。

在伍迪的住宅兼办公场地上空,聚集着一团死寂,它覆盖的范围跟教堂的钟声一般大小。他就在这团死寂底下静静地守孝,一大早,太阳与秋色一起陷入阴郁。回顾这一辈子,看看他生活那不很光鲜的一面,再看看那还算像样的一面,尽管少得可怜。如果痛苦不减,就得再出去跑步,跑他三里,还不减,再跑两里。跑步只是一种身体的运动吗?远远不止如此。他还是神学院学生的时候,在世博会的人力车两条车辕之间他就这样跑着(很轻松,步子稳稳地),一边跑,一边接受宗教体验。天天如此,不过是单一的体验一次次的重复而已。他感觉真理从阳光里进入他的身体,又轻松又温暖的一种人神交流。这样想的时候,他身后车上的顾客,那些来自威斯康星的色鬼农场主,便显得很遥远,他们疯狂的叫喊声,他们让他找妓女的呵斥声,就几乎一个字都听不见了。太阳的强光会再次给他带来一种秘而不宣却让他深信不疑的信息,这世界注定要充盈着善,满满当当地充盈着善。当这本末倒置的世界走到尽头,当这狗咬狗的社会彻底消灭,当这鳄鱼的大口把每个生灵拖进污泥咬死。斯科克伦德夫人靠贿赂让他把犹太人聚到一起,加速基督重降早日来临。可这世界绝不会按她想象的那种方式结束,那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方式。伍迪虽然愚笨,可这就是他的本能。没能再前进一步。结果,他这一生就这样一步步走过来,那绝对是生活本身想让他走的一条路。

今天早晨,还有一样东西,一种显而易见能让他的身体感觉到的东西,先顺着胳膊流到胸前,然后在一股强大的压力下,渗进他全身,进入他的心脏。

那就是,他走进医院病房,发现老爸病床的侧板立了起来,像个婴儿床,老爸好虚弱,牙齿掉光了,扭动着身子,像个婴儿。土色投到他的脸上,挤进他的皱纹里。他挣扎着要把针管从臂弯上拔出来,鼻孔里喘着死亡的气息。压着针头的棉花球里渗满了深色的血污。伍迪脱掉鞋,放下床边,爬进床,死命地抱住他,一边安慰,一边不让他动弹。这时候,伍迪似乎成了老爸的父亲,他对着老爸的耳朵,说道:“好了,爸。爸。”斯科克伦德夫人家客厅里那一幕又一次闪过,老爸像被恶鬼附体,怒不可遏,伍迪又想安抚他,又想警告他:“她们马上就要下楼来了。”煤炉子旁边,老爸用头撞击伍迪的牙关,而后便像一条大鱼,气呼呼地一动不动。而今天,医院里的这场搏斗却如此虚弱,真的好虚弱。伍迪满怀怜悯,抱着浑身哆嗦的老爸。老爸曾告诫他,从那帮人身上,你绝不会找到生活的答案,他们根本不知道生活是什么。说得对,爸。可是,爸,生活到底是什么?老爸拼了八十三年,为了活命什么都做过,今天竟然想彻底解脱,真是难以理解。伍迪决不允许老头子把针管拔掉。老爸一生随心所欲,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可今天,他最后一点儿要求,伍迪却绝不答应。世事纷更,真难以预料。

过了不知多久,老爸停止挣扎,气息一声比一声弱,小小的身体蜷曲着,靠在儿子身上。护士进来看了看,让伍迪放手。伍迪腾不出手来,用头示意她们出去。伍迪以为老爸安静下来了,谁料他竟然使出另外一招,战胜了儿子。他通过消耗体热来挣脱这世界。身体一点点地凉了下去,就像一只小动物被你护在掌中,伍迪就这样抱着老爸,感觉他越来越冰冷。伍迪用力抓着他,想着他已经抓住了,可老爸还是身魂两处了。他挣脱自己身体里的那一点儿温热,滑进了死亡。这位已年逾花甲、体态宽阔、肌肉发达的儿子,依然抱着他,用身体压着他,而这一瞬间,已经没有什么他能压得住了。这固执的男人,你永远不可能战胜他。他想走,就走了。用自己的方式。他永远、永远都有自己的鬼点子。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脱剑鸣 译) 3jGBRk34zfdlhHKx1kC0kYdvzY2ALEBILS25ltVN2xr0FBYlnbVvzI8XnZ0pf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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