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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不王

柏拉图是西方思想史上数一数二重要的政治哲人。柏拉图的政治哲学,外行不一定了解很多,但都知道他所谓的“哲人王”。

柏拉图是思想王国中的王者,但他从来没当成现实中的哲人王。柏拉图父母两系都是雅典的政治世家,他本人年轻时就有从政之志,但当时雅典的政治情势相当混乱:长达二十七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以雅典的失败告终,“三十僭主”推翻了民主政制,但不久又被民众推翻,重新恢复了权力的民主派处死了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柏拉图对雅典政治的发展很失望,没有投身雅典政治,而是到各处游学,到过小亚细亚、埃及、意大利等地,学习哲学、天文、数学,考察各地的政制、法律,后来也边学边讲,吸引了一批年轻的追随者。其中一位名狄翁者,是西部强邦叙拉古僭主狄奥尼修一世的姻弟和大臣。通过狄翁的引荐,四十岁的柏拉图渡海到了西西里,试图说服狄奥尼修一世采用他自己心目中的良好政制。但僭主与哲学家的会见成为一场冲突,柏拉图差点儿被处死,虽经狄翁等说情免死,还是被当作奴隶卖掉。

经人搭救回到雅典后,柏拉图建立了名传千古的雅典学园。二十年后,狄奥尼修一世去世,狄翁拥立其子狄奥尼修二世继位,再次邀请柏拉图到叙拉古。六十岁的柏拉图不无犹豫,但最后还是前往。狄奥尼修二世雅好哲学和文学,起初颇为礼遇柏拉图。但在不久后的宫廷政治斗争中,狄翁被放逐;柏拉图虽被挽留,却处于近乎软禁的处境中,后来获准返回雅典,返回前还向僭主保证今后会重返叙拉古。几年后,为履行自己的保证,也由于狄奥尼修二世作出不久将允许狄翁返国的姿态,柏拉图第三次渡海到了西西里。这一次的情况并没有多少好转,两年之后,无功而返。此后十几年,柏拉图专注于学园的工作,未再卷入实际政治。这时,他名望甚高,多有城邦领袖前往学园向他讨教政治、法律方面的意见,学园弟子也有一些投入某些城邦的实际政治活动。

柏拉图的经历与我们的孔圣人颇多可比之处,虽说这两位所处的历史―政治环境迥然不同。孔子三十而立,此后,一边招收学生,一边到齐国求仕。齐景公不用,他又回到鲁国继续研修教书。当时鲁国的政治局势相当动荡,孔子似乎没有看到从政的良机,直到五十岁才做了官。后来做到司寇,做了些事情,如堕三都,诛少正卯,应是为了从三桓那里恢复鲁君的正统地位,但不知为什么,并不很受鲁君待见,做了一两年,就辞职了。此后到另几个国家求仕。

孔子很讲究“君君臣臣”,不过,他的忠君跟后世只有一个皇帝可供效忠不同,君臣之间是“双向选择”,此处不得明君不妨换一处试试。他在卫国、陈国得到过聘任,聘期都很短,余下大多数时候则颠簸于途,经历了不少险阻,陈蔡绝粮,受困于匡,还多次被楚狂接舆之类的隐者嘲笑。到晚年,孔子才再次返鲁定居,专注于编书教学。后面二十年,他的一些学生被这里那里聘作县宰之类,没谁在政场中有大作为。

柏拉图和孔子,各自是西方、东方最伟大的政治哲人。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能在现实政治中有所作为呢?

也许是未遇明主。鲁哀公不很像明主,孔子行相的时候恐怕就没给予充分信任。但孔子要遇的是什么样的明主呢?汉高祖?唐太宗?康熙皇帝?孔子期盼圣王,柏拉图尝试说服僭主,似乎他们都承认,得君才能行道。“得君行道”这话粗听还好,细听起来,倒好像政治―历史人物只是政治哲人的工具,忙活了一通,最后实现的是哲人的政治思想。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哪个君王会任自己成为思想的工具?我们只见过哲人被君王用作工具的,没见过君王被哲人用作工具的。汉武帝说是独尊儒术,但何尝是在行孔子之道?后人说,百代多行秦政制,也有人说,表儒里法,当时的皇帝自己说得客气一点儿:本朝制度,王霸杂用。这个“用”字用得好―儒家思想,好用的用,不好用的,朱元璋一声令下,就删了。政治―历史并不是实施政治思想的历史。

君主既然不会傻到变成哲人的工具,哲人何不取而代之,当真去当哲人王?仲尼不有天下,但让我们想想,仲尼若果有天下,真就能开出万世太平来吗?哲学家也有当了王的,最出名的是罗马皇帝奥勒留,一位优秀的罗马皇帝,如是而已。

孔子和柏拉图的从政以失败告终,这倒没什么,做事情总是有成有败的;可以一问的倒是,他们有过成功的希望吗?后世曾实现过孔子或柏拉图的政治理想吗?也许,哲人的政治理想太高远太完美了,在这个世界上并无实现的可能?但这么说,似乎是贬低了哲人,我们谁不会凭空想出一幅民富国强的美好图景?

哲人做不了王,万一做了王,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王,究其缘由,最简单说,因为孔子与柏拉图一路的政治哲学与通常所说的、狭义的政治关系不大。狭义政治的第一要义是权力,第二要义是治术,而政治哲学的首要任务既不是权力,也不是治术。那么政治哲学何为?在于探究政治的目的或意义。政治的目的或意义是什么呢?用西哲亚里士多德的话说:保障人的良好生活。什么生活才是良好的生活?对不同的人群来说,是否有不同的良好生活?何种政治有助于维护和丰富人生的意义?何种政治制度最能保障良好生活?这些问题当然没有显而易见的答案,也因此,才有形形色色、不断发展的政治哲学。

政治哲学也关心政体与治术,因为狭义的政治当然与人民是否过上良好生活深有关系,但它绝不能独力造就或维护之。商鞅、韩非、李斯对权力和治术的阐论远比孔子周密切实,而且,这些政术家颇有几个在现实政治中大有作为,虽然个人的结局不一定美妙。商鞅治秦之时,“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议论政治的,哪怕说好听话,也是“乱化之民”,“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诸如此类的律令推行十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乡邑大治”,这也许可说是一片治世景象,可你就是看不到其中有人的自发的生活。

比较起曾皙所愿的“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比较起孔子到子游所治的武城,闻弦歌之声,我们便能看到,什么是有生活目的的政治,什么是凌驾于生活之上的政治。“良好生活”当然没有人人同意、亘古不变的标准,但大致离不开生计小康,社会宽松,庶民有爱心、有教化、有品格、有能力,简言之,大致就是为人父母希望儿女生活在其中的社会。很少有父母,哪怕是力主专制政治、自己喜欢告奸的父母,会希望儿女生活在“不告奸者腰斩”的社会里。

我恐怕,一向以来,人们有意无意之间,把政治哲学过多地跟权术和治术联系在一起。现在,我们若把政治的目的理解为保障人的良好生活,那么,这里所谓的政治就是极为宽泛意义上的政治。这种广义的政治,不独独是政治人物的事业。

良好的社会生活是由各种各样的其他活动一起来创造和维护的。这些活动,为方便计,不妨笼统称为文教。在孔子的想象中,古代圣王主要不是后世所谓的政治家,在三代大治之世,文教为主,狭义政治只起辅助作用。如果把孔子所谓德治,理解为狭义政治属下的一种治术,自然会觉得老夫子过于迂腐。孔子说到政,主要内容并不是今天的政治,而是今天的文教。萧公权所言不虚:孔子“认定政治之主要工作乃在化人,非以治人,更非治事。故政治与教育同功”。伯里克利称雅典为希腊的学校,其意相似。

哲人或有立功于当世之志,孔子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他在哪儿都没干满三年,但干满三年就定能成就什么吗?他在鲁国当了一两年司寇,其他职位上干得更短,没留下斐然的政绩,了不得是个贤臣罢了。萧公权谓:“综孔子一生之事迹观之,其最大之成就不在拨乱反正,而在设教授徒。”我恐怕“最大之成就不在”云云,尚属溢美之词,孔子拨乱反正的事业,取得了多少成就呢?孔子被后世奉为“素王”,素王这称号,在我这种不谙古典的耳朵听来,似乎有点儿调侃的味道。哲人何必称王?无论哲人是否有立功于当世之想,但到头来,他主要的功绩还在于文教。孔子短短的从政生涯,别说对中国历史,即使对当时的政治格局,大概也没起过什么特别的作用。而孔子的礼乐思想,以及有孔门、孟子倡导的民本思想,塑造了中国政治的重要品格。政治―历史不是实施政治思想的历史,但若没有政治思想,所谓历史就只剩下一出出帝王将相的宫廷戏,谈不上有什么政治―历史。没有孔孟,两千多年中国的政治―社会不会是它实际所是的那个样子。政治哲学是思想,思想影响实践,但并不指导实践。

三代是不是像孔子说的那样,不得而知。我们倒是大致知道,在上古历史中,文教(包括宗教)和狭义政治不似后世区分得那样清楚。不管怎样,只要政治与文教分离(或用古话说,治统与道统分离),我就要说,一个国家不是单由政治人物领导的,而是由政治人物与文教精英共同领导的。欧洲很多国家的国政大厅两侧,一侧挂着该国历史上的政治人物,一侧挂着哲人与艺术家,大致反映了这一观念。

张东荪有一段谈论历史和道德的话,颇可以与这里所欲阐明的观点相互发明。他在为梁启超辩护时说:“就历史来看与就道德来看,便很有不同的观点。就历史来说,(梁启超)诚然是一个失败,不必讳言。然就道德来说,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正是人格的表现。未可因其不济事而短之。假使梁任公预知革命之不能免,不作双方劝告,而专向一方烧冷灶,则他即变为投机分子,不成其为梁任公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句好话,但还不妨加个脚注:哲人绝非独自抱个理想不管它可为不可为,哲人的政治理想总是有现实意义的理想,它也许在现实政治中行不通,却可以让现实在更广更深的意蕴中呈现出来。具有现实意义与成功并不是一回事。

文教与政治各有相当的独立性,文教当然不能代替政治。王道派声称,只要施仁政于民,“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这不仅欺人,而且错认了自己的工作性质。统治者又哪有真信这个的?政治家即使当真倾慕文教,也不可能把文教放到第一位。因而,文教之业断然不能委托给狭义政治。至于君王哲学家,则是最最可怕的君王。雍正和斯大林不满足当皇帝,他们还有一套哲学,那些时代的文教于是格外凋敝。只要统治者把文教收入自己的管辖,就不用再谈论振兴文教了。政治人物总不免要把文教做成意识形态工具,即使客气一点儿的,也总是这样问:文教能为政治做什么?可怜我们的文化人也不脱此问,仿佛日夜在为统治者分忧。我们倒不如问:政治能为文教做点儿什么?因为良好的生活原本离不开文教昌盛。固然,如博丹所言,国家有身体,也有灵魂,灵魂是更高级的,不过,身体的需要更为紧迫。在紧急情势下,高级的需求须按情势紧急的程度在低级的需求面前让步,但一贯辖制文教的政治注定是恶劣的政治。

哲人原不为称王而生,王也替代不了哲人,一个有意义的政治体,须由政治与文教携手才能造就和维护。政治家是否优秀,除了他在狭义政治上的能力,还须以尊重文教独立的程度而定。有的历史学家不明此理,悖逆我们的直觉,把亚历山大大帝列于秦始皇之侧,把拿破仑列于希特勒之侧。至于自诩为思想者文化人而无限景仰那些残害文教的霸主,固不足与之语思想文化焉。 nzGQTwRYD4K1NhoVHPbec35V3nhQG7JbIgZi+2t684tplY9L9KDy4CTAcUVjOUF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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