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二元论、机械唯物论

现在我们要先讲一下二元论在招牌上所看见的花样，然后再讲唯物论。俗话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二元论的哲学思想，很好用这句话来说明。以前早已说过，二元论并不是唯心论和唯物论之外的第三种哲学，只是把两种世界观勉强硬凑在一起，成为两种根本对立的哲学思想的混合物。二元论的哲学表现一种动摇的立场，它既不敢彻底地主张唯心论，又不愿完全赞成唯物论，想把一种荒谬的思想和一种合理的思想调和起来，就好像拙劣的画师，既不愿把人完全画成鬼样子，又不能或不肯切实认真地画出一个正确的人像，结果他所画出来的东西，就好像是鬼和人的混合物：看起来像鬼，又有点像人。总之，绝不是鬼和人以外的第三种东西，而只是疑似于两者之间的东西。哲学的二元论就是在唯物论和唯心论两者之间疑似和摇摆的东西，它有时像要偏向唯物论，有时又在实际上和唯心论、宗教迷信等打成一片。其中道理请让我们慢慢解释。

世界上最有名的二元论哲学家，就外国来说应该要数十八世纪末叶时候德国的康德。如果他的面前挂着那一块招牌，他会怎样去了解它呢？他一定首先承认，这招牌是客观的东西，是在外界独立存在着的，并且它的本身是物质。但如果你再向他追问：“你所说的这招牌的物质是什么？是木头吗？是金属吗？”那回答一定出乎你的意外。康德的回答是：“物质固然是物质，但那物质的本身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没有办法知道。”如果你反驳他，说：“为什么没有办法知道呢？只要敲一敲声音，掂一掂重量，或者再试一试它的坚硬如何，不是就很容易判断是木头或者金属了吗？”康德就会很狡猾地把你驳回来：“你所说的重量、声音以及坚硬等，都是我们人的感觉。你所知道的只是这些感觉。你把某些感觉联合起来，说这是金属，或者是木头，所以，你所谓木头，或金属，都只是一团感觉集合起来的名称。除了你的感觉之外，你不知道任何东西，外界存在的那木头或金属的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我们是没有办法认识到的。”康德的哲学思想的特点，就是认为物质的本来面目（康德叫作“物自体”）和我们的感觉完全不同，所以他一方面承认物质是存在的，并且承认我们的感觉是由于物质和我们的感官接触才引起的，就这一方面来说，他是赞成了唯物论。但另一方面，他又坚持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只是一些感觉，我们不知道“物自体”什么面目，这也就是说，我们是在自己的主观感觉里过日子，这样一来，又成为主观唯心论了。这样，康德把唯物论和主观唯心论硬凑在一起，就成了他自己的二元论。

康德的二元论，是偏向唯心论方面的，他的哲学里有许多漏洞，恰恰适合替唯心论开后门。首先有人就要问他：“你既然说没有办法认识物质的本来面目，那为什么你敢断定它一定存在呢？譬如，你前面有一间屋子，当你还没有方法认识它的内部的时候，你怎能断定里面一定有人呢？”唯心论哲学者就常常抓着康德哲学思想里的这样一个漏洞，说他既主张我们不能认识到屋子的内部，却又武断说里面一定有人；说他一方面主张不能认识“物自体”，一方面又偏要说“物自体”存在，这在道理上就讲不通。要想把道理讲通，只有取消二元论，或者站在唯物论方面，承认感觉就是物质的本来面目的反映，我们通过感觉就可以认识“物自体”，这样我们肯定“物自体”存在就有理由了；或者相反的，干脆否认“物自体”这东西的存在，跟主观唯心论一样地主张世界就包含在我们的主观精神里。康德的学生和他的许多后继者，都走了后面的一条路，把“物自体”干脆丢掉，以后就发展成有名的德国唯心论。这德国唯心论变来变去，最后就出现了黑格尔的哲学，又成为客观唯心论，这是以前我们已经讲过的了。至于康德自己，最后也是偏到唯心论和宗教迷信方面去。因为还有这样一个困难的问题逼着他不能不走向这方面去：世界的本身是物质的，我们也是在这个物质世界内部生活的，但是我们却看不见这世界的本来面目，那我们的生活不是就像盲人走路一样的危险了吗？而且也许，我们的情形比盲人更坏吧？因为盲人虽然没有眼睛，还可以利用触觉和利用棍子来摸索道路，而我们却根本没有方法摸索我们的道路。我们就好像梦游病者，只能看见自己的梦，自己的感觉，前面有危险的悬崖，我们也不可能自己觉察。这样，世界上的人全是梦游病者，为什么都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呢？为什么人类在生活中还不至于莫名其妙地落到“物自体”的悬崖下去呢？如果康德肯丢掉唯心论，他对于这问题就很容易回答，因为他可以改变他的主张，承认感觉是“物自体”的反映，我们的感觉能够引导我们认识物质的本来面目，因此我们能够看清道路，不至于在悬崖前面失足。但是，康德不肯丢掉唯心论，一定要坚持二元论，结果他就只好偏向唯心论方面，做了一个带宗教迷信味道的解答，就是说：我们之所以不失足，“是由于幸运”。这样，命运之神的心意，就被康德看作世界的支配者了。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画师要把鬼相和人相混合成既不是人又不是鬼的第三种独立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它只能是或者更像人一些，或者更像鬼一些。二元论者在道理上也是不能独立地站稳脚跟的。它如果不偏向唯物论，就一定要偏向唯心论和宗教迷信，否则它本身就有一大串难题解决不了。要想把少数孤家寡人决定一切的专制思想和广大劳动人民创造时势的民主思想结合在一起，是不可能的；要一个人不放弃公式主义而又能够按照事实情况灵活办事，也是做不到的；要希望一个有速胜论思想的人执行持久战的战略一定要发生危险。中国两千年前有个孟轲说过这样的话：“我想同时吃到鱼和熊掌两样食品，但是不可能，那只好选择一样，丢掉鱼，吃熊掌了。”二元论者想同时把唯心论和唯物论都吃进自己的哲学肚子里去，但事实证明这样做是免不了要害消化不良症的。那怎样办呢？真正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抛开二元论，在两种世界观中选择一种，而丢掉另一种。选唯心论好不好？康德以后的德国唯心论曾这样做过。但唯心论的情形，我们已经讲过，不论是主观唯心论或客观唯心论，都是荒谬不通的思想，都会要把人引进宗教迷信的圈套里去，我们应该坚决反对它。因此，问题的解决是很明白的：我们要选择唯物论，而丢掉一切种类的唯心论；要反对少数天生优秀的头脑决定一切的反动思想，反对不顾客观事实、只凭主观感想办事的错误想法，反对“公式主义”等，而要相信广大劳动人民的力量，要在做工作时注意研究客观事物的规律，要按照事实的具体情况灵活解决问题……

现在我们就要详细说明什么是唯物论了。

唯物论的一个起码的特点，就是一定要承认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物质的世界。或者说，世界的一切现象在本质上都是物质的。如果连世界的物质性也不承认，那怎么还能叫作唯物论呢？但是，仅仅承认这一点是不够的。因为有人还要进一步问：你所谓的物质，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对这一个问题如果答复得不好，你的唯物论就往往站不住脚，而且会在无意中被唯心论所打败。

例如我们平常往往有这样一种感觉：当一提到物质的时候，就以为是指某一种僵死的，自己本身永远不会变化活动的东西，例如说到木头和石头是物质时，就把木头石头看作自己永远不会变化的东西。如果我们是用这样简单的看法来看物质世界，那么，我们的唯物论包管站不住脚！因为大家知道，我们的世界，是包含着千变万化的现象，包含着继续不断的运动和发展。如果你说物质自己本身不会变化活动，那么人就要问你这些千变万化运动发展的现象是从何而来？如果我们说物质自己不会变化活动，那么我们势必要承认世界上除了物质之外，还要有另外的一种力量，来推动物质，使它发生变化运动。是什么力量呢？如果你要假定世界上的事物，除了物质现象之外，还有其他东西，那么这东西不是别的，自然就是精神。你既然认为物质自己不会运动变化，那你就势必要承认世界上的一切运动变化都是由于精神力量的推动，也就是在事实上要承认精神支配世界。这样你就完全失去了唯物论的主场，你不但会成为承认物质、精神各自独立并存的二元论者，而且简直要成为主张精神高于一切的唯心论者了。而且你这样思想，早已普遍地受到宗教迷信家的利用，他们把世界看作耍木头人戏。把物质看作木头人，它的背后隐藏着神灵，物质的运动变化，在宗教迷信者看来，却是由神灵在冥冥中支配推动的。人的身体是物质，人的身体所以能够活动，全靠在躯体里有一个灵魂，灵魂一离开，躯体就失去一切的活动能力，这就是死亡。大家知道，这正是宗教迷信里最普遍的灵魂不灭的思想。你如果把物质世界看作僵死的东西，你就不可免地要做灵魂不灭思想的俘虏。

当然，灵魂不灭的思想，也是很幼稚、很容易看出它的不合理的。只就最重要的一点来说：它把精神或灵魂看作能够自由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的东西，这在事实上就永远得不到证明。我们在事实上所见的一切精神的东西，都是附属在一定的物质上表现出来的，例如说到感情和思想，我们只能看见张三或李四的某种感情和思想，绝不会在张三、李四之外，在什么地方发现一种独立存在的感情和思想。迷信的人会说梦中的鬼怪神灵就是独立存在的精神，殊不知那只是他自己的梦，那只是他自己的头脑中幻想出来的东西，也离不开他自己的头脑，同时这种幻想的产生，也由于白天看见或者想到了什么东西，也不能离开一定的所感所想的对象，因此绝不能说梦境是一种独立存在的东西。总之，“绝不可把思维和思维着的物质隔开”，这是马克思的名言。再说，就算退一万步讲，假定精神是能够离开物质而存在，那也不能答复这样的问题：无形无体的精神，怎么能推动有形有体的物质呢？例如人把石头抛起来，这是人用自己的物质的手把它抛出来的，不是人的精神想要它飞，它就能飞起来了。你们试试看，你们单单心里想要一块石头飞起来，它是不是就能飞呢？绝对不会的！世界上绝没有人心想要怎样便怎样的如意事，只有经过物质力量才可能推动物质运动，单单精神作用是什么也推动不起来的。耍木头人戏的都是有血有肉的物质的人，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无形无体的精灵鬼怪所耍的木头人戏，如有人说到这些事，那一定是巫神蛮婆假造的鬼话。

但是，不管“灵魂不灭”的思想是怎样幼稚而不合理，你如果对于物质的性质没有正确的了解，你就不但不能驳倒这种思想，而且不知不觉就要被这种思想所征服。要避免这一个危险，最主要的问题，就是你切不要被平常的粗率而错误的想法所束缚，也就是不要把物质看成不会变动的僵死的东西。你要承认，物质本身自己就会变化发展，世界上的一切千变万化运动发展的现象，都是物质自己的变化，不需要任何物质之外的神秘力量来推动。如果你的思想不是那样粗率，而是能够比较仔细一些看问题，那么，你就应该承认，就是木头石头，也并不是本身丝毫不能变化的，例如木头会腐朽，石头会风化，不过这种变化很缓慢，要经过较长的时间，表面上一下子看不出来罢了。

但是，仅仅笼统承认物质自己会变化发展，还是不够的。因为有人还要问，你所谓的变化发展，是怎样的一种变化发展？你对于这问题如果答复得不对，你也就不能把唯物论的世界观坚持下去。为什么呢？让我现在举出历史的事实来证明给你看。过去有一种唯物论，叫作机械的唯物论。在欧洲，这种唯物论是从十七世纪就流行起来，一直到十八世纪末了，还在法国大大地发展。这种唯物论在那时是最进步的哲学思想，它曾经和宗教迷信思想坚决战斗过。它否认物质的变化发展是由物质以外的任何力量推动的结果，它认为一切变化发展的原因都是在物质本身内部可以找到，它认为物质和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关系，就是一切变化发展的原因。这样，机械唯物论就把鬼神的支配作用从自己的世界观里驱逐出去。但是，这种唯物论思想就有一个缺点，它把物质的变化发展的性质看得太简单了。它认为世界上物质的变化在根本上说来就只是机械的变化，而机械的变化归根结底就是由于一种机械的力（如吸引力、向心力、离心力等）所引起的位置的变化（一件东西从这里移到那里）和数量的变化（一件东西增多了或减少了，集合了或分散了），而说不上真正性质的变化（一种东西变为另外一种东西）。它认为世界上一切千变万化的现象，归根结底，都可以看作各种不同的位置变化和数量变化的表现。世界上不会有真正新的东西，世界的舞台上转来转去的都是一些老的角色。世界上如果出现了新的东西，照这种唯物论说来，这并不是真有新的东西出现，而是由于某种机械力的关系使原来隐藏在什么地方的东西显露了出来，或者是原来分散的东西突然集中起来，我们以为以前没有这个东西，只是因为以前隐藏着或分散了，我们注意不到的缘故。好像军事上所谓的“化整为零”或“化零为整”的变化一样，一个军队“化零为整”，并不是由无到有，而是由分散到集中，“化整为零”也不是由有到无，而是由集中的大队伍化为分散的小队伍。机械唯物论就是这样把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变化发展，都归结为位置和数量的变化，也就是机械的变化。它认为只有机械的变化才是根本的变化，真实的变化，而其他的各种变化，例如新的东西的产生和旧的东西的消灭，都只是表面的现象，根本上还是位置和数量的变化的表现。

机械唯物论认为世界上一切物质的变化根本上只是简单的机械变化，他们把各种物质和物质中间的相互关系和相互作用，也一概还原为一些很简单的机械的关系和作用，如相互推动、吸引、冲突、摩擦之类。机械唯物论认为这些关系和作用才是物质中间的真实关系和作用，而其他的一切关系和作用，如社会现象、人的身体上的生理变化等，都是表面的，而且归根结底，都可以用这一些机械的作用和关系来解释，都可以看作机械的关系和作用所引起的结果。有一个法国唯物论者叫作拉美特利的，甚至于写了一本书，名叫《人就是机械》，这书就是用机械的关系和作用来解释人的身体的生理现象。

现在我们可以来看一看机械唯物论的弱点在什么地方了。照机械唯物论的观点看来，那么世界上就不会发生任何真正新的东西，也不会真正有任何旧的东西消灭掉。这种看法，和我们所看到的事实就不大符合。我们在世界上就常常看到许多新的东西出现和旧的东西消灭，这些现象如果硬要依照机械唯物论的道理，就会解释不通。特别是社会现象：就新生的来说，例如中国有了共产党，这是一九二一年才出现的；中国有了解放区，这是一九二七年以后才产生的；世界上有了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这是最近三十多年来的世界大事；就消灭的来说，例如德意法西斯国家被打垮了，希特勒、墨索里尼之流死了；大清帝国被推翻了，袁世凯以及北洋军阀没有了。如果硬要照着机械唯物论的世界观来说明这些事实，那么我们势必要说中国共产党、解放区和苏联，都是盘古开天地以来就有的，不过以前是分散和隐蔽在什么地方，现在才集中出现，这岂不要闹大笑话？又如果说德意法西斯国家、希墨罪魁、清朝、袁世凯北洋军阀等都没有消灭，而且永远也不消灭，我们觉得它消灭了，只是因为它们都分散隐蔽到世界的什么角落里去了，这岂不要令人骂你发疯？！你们也许要问了：机械唯物论既然是这样荒谬的思想，为什么从前还有许多大哲学家提倡它呢？并且为什么曾经要把它看作进步的思想呢？要了解这问题，必须注意时代的条件。机械唯物论是十七八世纪的哲学，离现在两三百年了，那时世界上的科学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达，那时主要的科学就是机械科学。那时的社会，是正当欧洲资产阶级起来革命，要求推翻封建社会的时候，但资产阶级中间对于社会问题没有人用科学的方法来好好研究，没有深刻了解当时社会变化的真正性质。因此，那时资产阶级的革命思想家，只能利用机械科学做思想武器，来反对封建思想和宗教迷信，因此在那时提倡机械唯物论的世界观，在反对封建思想、宗教迷信、提倡科学这一点来说，还是在人类思想上起了革命的进步的作用。但是在今天，世界上已经有了高度发展的各种各样的科学，包括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科学，也有了最进步的科学的世界观，即辩证法唯物论的哲学，并且我们已看见了无限复杂的新旧事物产生和没落的事实。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有人还提倡机械唯物论，那就成为落后反动的思想了。十几年前，苏联有一部分人提倡机械唯物论的哲学，受到了苏联哲学界严厉的批评。

凡是否认物质本身能变化发展的唯物论哲学，都叫作形而上学的唯物论。机械唯物论虽然主张物质有位置和数量的变化，实际上不承认物质本身的产生和消灭过程，不承认新旧事物的变化，因此也仍然是形而上学唯物论的一种。和形而上学唯物论相反的，是辩证法唯物论，这是马克思主义者的革命的世界观，是无产阶级的哲学。

从下面一篇起，我们就要开始说明什么是辩证法唯物论的哲学了。 aKSYziMWGF3PgIaCMoi+W26W4aRrlXb/38UhM7dFWw1IDSiknnX9egZGfhyfG35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