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块招牌上的种种花样
——主观唯心论和客观唯心论

从前听见过这样一个故事：据说在一条路上，有两个人对面相逢，并且同时看见路旁挂着的一块招牌。招牌的正面涂着金色，背面涂着红色。甲向正面走来，看见了金色，说招牌是金子做的。乙向背面走来，看见了招牌的另一面，一口咬定是红漆的。两个人都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肯相让，于是发生争执、吵闹，以至打起架来。后来是另一个人出来调解，提醒了两人的偏见，大家才明白刚才的争执，都是毫无意味。原来招牌本身兼有两面，而每人只看见一面。所有的争执，其实都是各人眼光狭隘的结果。

故事就是这一点。大约因为一经人指点，两人不再争执，于是故事也就完结了。但我们如果再深刻地想一想，就可以发现这还不能完全没有问题。两个人中如果有一个人肯再用一点思想，马上就会追问：“招牌两面的颜色果然不同，但仅只知道这一点，还不能满足我们。我们还要再问：招牌的本身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是木头吗？金属吗？抑或其他的东西？”这问题，自然还不难解答，因为木头或金属等东西是很容易辨别的。掂一掂重量，敲一敲声音，不必十分麻烦，就可以大致判断它是用什么造成。但是，如果问题是从哲学的观点上来提起，那么，事情就不这样简单，而花样也就多起来了。那时人们就要依照着自己的世界观来解决这个问题。主张“人生如梦”的唯心论者，会告诉我们说：“你说是一块招牌，在我看来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团感觉，一团幻影罢了。你有时感觉到它是金色，有时是红色，或者又感觉它是木头或金属，但这些看法，也不外都是从你自己的感觉上得来的，没有你的感觉，这一切东西都不会存在。”另外一个宿命论者，我们已经说过，他是相信冥冥中有神灵主宰一切的唯心论者，他发表意见道：“世界是神灵随自己的高兴安排成功的，那一块招牌挂在前面，也不外是神的心意的表现，而并不全是我的感觉。”唯物论者的意见却直截了当得很：“招牌就是挂在那儿的招牌，它本身就独立地在那儿挂着。它并不是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感觉乃是招牌在我们的感觉器官里的反映或影像。它也不是神意的表现，它只是自己存在那儿的物质。”

这就是一块招牌上的种种花样，每种花样表现着一种世界观，世界观有几十几百种，那么一块招牌上也就可以翻出几十几百种花样。但是归根结底，世界观都可以划分为两大类，花样也可以最后归结为唯物论和唯心论两大类。这一点，以前已经讲过，现在想更详细地说明一番。

我们先谈一谈那把世界和招牌当作一团感觉的唯心论。它的特点，是完全否认了客观物质的存在，以为世界的一切都是我们主观精神以内的东西，这就是说，如果我和我的感觉、思想、意志等消灭了，那么世界也就没有了。这一类唯心论，它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作“主观唯心论”。它的拥护者很不少。单就西洋来说，二千年前希腊的哲学家中间，就有一派人拥护过它。以后在十七世纪的时候，英国又有一个哲学家叫勃克莱的，把它捧上天去。二十世纪以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更有一种叫作经验批判论的哲学，把主观唯心论戴上了一副科学的假面具，它甚至于影响了俄国的马克思主义者队伍中的一些思想不坚定的人。他们把这种荒谬的哲学思想在自己的革命营垒里大大地宣扬起来，使得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世界观，在这种偷进内部来的敌对思想前面，几乎被排挤出去。幸亏列宁看清楚了这个危险，亲自费很大的力气，写了一本叫作《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的厚厚的书，给了它一个彻底的打击，才算把它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营垒里驱逐出去，俄国当时马克思主义者营垒里的哲学思想基础才算巩固起来。在中国也有不少主观唯心论的信徒，三百多年前明朝的王阳明，就是最有名的一个，他说：“天下无心外之物。”他用花做比喻，认为只有当我们看见花的时候，花才存在，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这就是很明显的主观唯心论。唐朝诗人李白说“浮生若梦”，这也有主观唯心论的思想成分。

就日常生活里的情形来说，有一种人，常常以为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对的，而不管事实上究竟对不对，在做工作的时候，不是根据调查研究，按照事实的情况来决定工作方法，而是凭个人的感想办事，他以为世界上的事情可以任凭个人的主观随意创造或消灭，自己想要怎样便可以怎样。这种人虽然不一定会公开主张一套有系统的主观唯心论哲学，但他这种思想就有着主观唯心论的性质。

唯心论是错误的世界观，主观唯心论尤其容易露出马脚。在什么情形之下它会露出马脚来呢？在两种情形下它会露马脚。第一是在生活事实前面对照的时候，它会露出马脚来。一切自以为是，只相信自己主观所想的，而不把客观情形放在眼里的人，一定要在事实面前碰钉子，一定要失败，也就是在事实面前证明他所想的不对。失败就是主观唯心论的马脚的暴露；失败就证明的确有一个客观世界在我们的主观之外独立存在，证明世界绝不是存在于我们自己主观里的幻影。

其次，如果我们用点脑筋，把道理仔细想一想，主观唯心论的马脚也就会在另一方面露了出来。哲学史上早已有人证明主观唯心论的道理是讲不通的。拥护主观唯心论的人说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感想、梦幻，或思想、意志的表现。但是我们就要追问：“这些感觉、梦幻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万花缭乱的世界上的一切现象，总有一个产生的来源。”这一个问题，似乎不难答复，但仔细一想，主观唯心论者就要感到非常为难。因为如果要使他的主张彻底，他就应该答说：“世界就只是我自己的感觉、梦幻，所以也就是我自己的主观内部产生出来的，并没有其他来源。”这样一来，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出它的荒谬不通：“世界既然只是我的主观里产生的，那么，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除了我之外，一切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了。”这就成了哲学上所谓的“独在论”。按照这种“独在论”的道理推论下去，那就必然要得出许多荒谬绝伦的结论，例如说：“我不是我的父母所生的，恰恰相反，我的父母才是我的主观所生的！”又如说：“并不是我生存在世界上，恰恰相反，整个世界才是生存在我的主观里！”如此等等。一切主观唯心论在实际上必然都要成为荒谬的“独在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知道有一种自以为是的人，我们有时说他是“目空一切”或“目中无人”，这种人思想情况就有点“独在论”的性质。但是，狡猾的主观唯心论者有时也会感到这种结论实在不通，而不敢把自己的道理公开推到“独在论”上去。他们想在我的主观之外，给世界另外找一个来源。从哪里找呢？他们当然不肯说，世界就是我的主观之外独立存在的，因为这样一来就会成为唯物论，而不是唯心论了。那么，怎样解答呢？英国的勃克莱的解答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很狡猾地，也很勉强地用神的主观来代替“我”的主观，说：“世界是在神的感觉里，是由神的感觉产生的。我的感觉，只是神的感觉的一小部分。”但这样一来，他更是陷入了双重的荒谬的泥坑：一方面，他自己给自己的主观唯心论打了一个耳光，他除了他自己的主观以外，又承认还有一个神的存在。另一方面，他在理论上仍然避免不了“独在论”的结论。人们就可以用他原来所讲的一套道理，向他提出质问：“既然你说世界上存在的东西都是你的感觉，那你怎么能说神就是实在存在的，而不仅仅是你的感觉呢？”

但是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勃克莱的这种解释里，另外包含着一个阴谋企图，那就是想把我们引到宗教迷信的圈套里去，要我们相信宿命论，相信神的主观精神支配着世界。我们还要进一步指出，不仅勃克莱有这种阴谋，一切唯心论都有这种阴谋，它们总是直接或间接地要把你引到宗教迷信以及宿命思想的圈套里去。为什么呢？因为一切唯心论的根本特点，就是过分夸大了主观的精神的作用，结果就主张世界上只有精神，没有物质，或至少也要主张物质完全受精神的支配。而在宗教迷信的思想里，也认为世界的最高支配者是神，是神的心意和精神。这一点，在根本思想上不是和唯心论完全一致吗？因此，一切唯心论在道理说不通的时候，就常常索性丢开道理不讲，把神灵硬拉来顶救兵，好像《西游记》中孙悟空对妖怪没有办法的时候，就请南海观世音菩萨来帮忙一样。有些凭主观感想办事的人在临到失败以后，常常不肯反省自己主观的错误，不肯虚心地研究事实，却埋怨自己的失败是由于“运气不好”。当他这样诅咒的时候，他虽然不一定会想到这是一种宗教迷信思想，但实际上已经进入了这一个圈套：就是不知道反省自己失败的原因，是由于自己的思想违背了事实的规律，而以为是违背了冥冥中的神意。

自然，宗教也有宗教自己的特点，不能完全和唯心论混为一谈。宗教的世界观一般都是用迷信神话来表现，宗教里还有种种仪式行为。这些特点，都不是哲学的唯心论所有的。但是，如果从根本思想来讲，从世界观的基础上来讲，那么，唯心论和宗教就是相通的。唯心论不用神秘的仪式来欺骗你，而是用冠冕堂皇的一套诡辩的道理和巧妙的言论来迷惑你，使你不知不觉相信了那宗教的根本思想，不知不觉在精神上被拖到庙宇里去。唯心论并不就是宗教迷信，但它却是用最狡猾的道理安排成的一条通向宗教迷信的桥梁，神话和仪式只能欺骗和吓唬愚昧落后的被压迫群众，使他们迷信神力，看不见自己被压迫的真实的原因，使他们失去了反抗的信心，糊里糊涂地以烧香拜佛来安慰自己。但在唯心论的影响之下，就是学者、思想家也往往会甘心情愿地去过敲木鱼的生活，它的思想麻醉力量实在不小。因此，世界上的大宗教，如基督教和佛教，除了它们的神话仪式之外，都有一套宗教哲学，如基督教的经院哲学和佛教的佛学。这些宗教哲学内部自然也有着派别斗争，其中也产生了一些具有唯物论性质的派别，与唯心论派形成尖锐的对立，而那些唯心论派的宗派哲学，对于宗教迷信的传播，是起了很显著的配合作用的。

我们刚才所讲的，已经超出主观唯心论范围之外了。一些主观唯心论者，害怕暴露“独在论”的荒谬绝伦，不敢把自己的一套道理讲彻底，说世界上除“我”之外，什么也不存在，因此都要向神灵求救，承认除了“我”之外，世界上还有一个客观存在的神，这个神才是世界的真正支配者，一切事物的产生、变化，都决定于这个神的心意。但是这样一来，就不是主观唯心论，而变成另外一种唯心论，即哲学史上所谓的客观唯心论了。这种唯心论和主观唯心论的不同，就在于主观唯心论认为世界一切都是“我”的感觉、思想等，世界一切都只是个人的主观精神的表现，而客观唯心论则认为世界的一切都是神的感觉、思想等，是一个伟大的充满在宇宙各处的主观精神的表现。一切宗教迷信的思想，都认为神是世界的最高支配者，认为神能创造一切，因此在根本上说来，一切宗教迷信里都包含着一种客观唯心论的思想因素。当然，宗教迷信里的客观唯心论因素，比起专门哲学上的客观唯心论来，是很粗糙的。它的荒谬的神话，使人容易感觉到它的不合理。哲学上的客观唯心论，在根本上虽然和宗教迷信思想有共通的性质，但它却要讲一套狡猾精练的道理，使人一下子很难看出它与宗教迷信相通的马脚，但它迟早总要露出马脚，因为在它花言巧语地说到最后时，总要承认，他所谓的伟大的充满宇宙的精神就是神。

世界上最有名的客观唯心论，是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哲学。他认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伟大的精神运动，这个精神，他叫作绝对精神。这个精神的特点，就是思想活动。这种思想活动，他认为是具有一种不断变化不断发展的辩证法的性质，世界就是由这种精神的活动创造出来的。世界上的一切变化发展，在黑格尔看来，并不是物质的变化发展，而是这个绝对精神的思想活动。用手抛石头，石头飞起来，在黑格尔看来，飞起来的不是物质，而只是绝对精神自己的思想的一种表现。中国的抗战，如果要黑格尔来解释，他就不会看作中国民族与日本帝国主义的物质斗争，而要看作绝对精神自己的思想斗争，是这种精神发展到一定阶段上的内部思想矛盾的表现。

客观唯心论的世界观，也是荒谬的，不管它的道理讲得怎样动听，它仍然像主观唯心论一样，经不起生活事实的对证，也经不起理论上的认真批判。为了把问题解释得简单明了，让我们撇开专门的哲学理论，从我们日常生活中容易碰到的事情来说明。要在我们日常思想中找客观唯心论，最好的材料就是公式主义的思想。大家知道，凡是有公式主义毛病的人，都不会按照事实的具体情况灵活解决问题，不管在任何情形之下，他们永远只会用一套呆板的办法来办事。都市里办国民教育的一套正规办法（如集中很多学生，分班分年级上课，等等），到地广人稀的西北农村里就行不通，但有的人一定要这样办，这就是公式主义。从外国学了一套阵地战术，在中国的抗日战争中也想照样应用，这也是公式主义。抗战初期，国民党中一些人曾想用曾国藩打太平天国的公式，主张以守为主，以攻为辅，反对游击战运动战，这也是一个好例。公式主义的思想基础，就带有客观唯心论的性质。为什么呢？因为它把一些固定了的思想公式看作决定一切的东西，以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要受这些公式的支配和安排，而不知道世界万物各有各的变化发展规律，不受任何既定公式的限制。公式主义者当然不会宣布世界万物是受神的支配，或受到一种伟大的精神和思想的支配，但在实际上它是承认了这种支配，因为盲目相信思想公式的力量，在这一点上它根本就是和客观唯心论一致，甚至于和宗教迷信一致的。好了，这一下子我们好捉着客观唯心论的马脚了。

它既然是把死的公式迷信成为世界万物的支配者，那么，一旦碰到了活的事实，碰到并不受这些公式限制的事实，这种迷信就要被打破了。城市的正规教育拿到偏僻乡村里就办不通，阵地战的公式在一九三七年上海抗战中碰得头破血流，曾国藩的公式想拿来对付日本帝国主义只落得一个愚昧落后的笑柄！公式主义的破产，也就是客观唯心论的破产。但是你们也许要问了：“不错，公式主义固然是这样荒谬的，难道黑格尔的问题也是这样简单吗？这样一个大哲学家的思想，你只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想把它驳倒，这未免太轻率了吧？不是马克思也曾称赞过黑格尔的哲学吗？”请不必着急，让我慢慢告诉你们。我们并不想这样轻率地把黑格尔的哲学简单地一笔抹杀，问题是要有分析。要分清楚黑格尔的哲学中有合理的部分也有荒谬的部分。不错，马克思称赞过黑格尔的哲学，那是只称赞他的合理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就是他的辩证法的方法，这种方法承认世界上一切事物永远变化发展，这是和事实一致的、合理的，但是马克思并没再因此连他的荒谬部分也加以称赞。这荒谬部分，就是他的客观唯心论。要知道马克思对于黑格尔的唯心论是坚决反对，并且给予过彻底的驳斥的。马克思怎样驳斥黑格尔的唯心论呢？在根本上说来，他也不外是指出了它的公式主义的荒谬性质。黑格尔写了一本叫作《伦理学》的书，把绝对精神写成一套固定了的思想公式，并认为一切事物的变化，都不能超出这些公式。马克思的驳斥，主要的就是指出黑格尔的思想公式（也叫作唯心论体系）常常和事实不符合，并且和他自己的辩证法的方法也有冲突。辩证法承认事物是永远地向前发展，而唯心论体系却又要把这种发展死死地限制在一些思想公式的框子里，因此使得他的辩证法也受到大大的损害，成为不彻底的东西。马克思称赞黑格尔的辩证法，说这是他的哲学的合理核心，但同时又指斥他的唯心论体系，说这是一个荒谬的外壳，所以主张要打破这唯心论的外壳，以便救出它的合理的核心。

马克思主义怎样打破黑格尔的唯心论外壳呢？那就是抛弃一切死的“公式”“体系”，切切实实地研究活的客观事物的变化发展。这样就采取了唯物论的世界观，把黑格尔的唯心论的辩证法改造为唯物论的辩证法。 oPUT1e9PdX5SkAv5fQxGZiYKieqVTG4zMCsJz8uDeDC4r480C6T7Hf+X1gPWsl5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