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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本能的幸福

如果幸福是一种本能,我们就有望在人类最原始的冲动——饮食中找到最初的和最简单的幸福。梅特罗多洛说:“所有美好的事情都与满足口腹之欲有关。”看起来确实如此,吃饭是人生大事,它所带来的快乐会映在脸上。从这个角度看,士兵们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团糟。年轻人把钱花在爱情上,中年人把钱花在食物上,老年人则把钱花在医药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明智的。因为即使牺牲了每个阶段的快乐,我们的寿命也不会延长,也许年纪大了看病吃药是在所难免的,且让我们抓住时光及时行乐吧!

饥饿会让人产生食欲,也会膨胀为无节制的物欲。贪婪和无限的食欲并不是一种对食物的自然渴望。每一次食欲的满足带来的都是欲望的幻灭,因为如果吃得太好但吃得不理智,人们的脸上也不会洋溢出健康的色彩。我们能吃的食物是有限的,我们的物欲却是无限的。欲望是一个循环,就像苏格拉底对亚里斯提卜说的,“挠痒痒只会越挠越痒”。因此,智慧首先在于权衡。聪明亦是一种美德,因为我们只有通过聪明的艺术手段才能协调欲望的个人主义。正如毕达哥拉斯所说,和谐是最高境界的哲学,它在有序的世界里、在我们的生活中传播着平静的乐章。

饮食是人类最主要的本能,斗争的本能仅次于它。斗争的过程会让人获得强烈的快感。尼采说,发怒可能是一种健康的神经衰弱。我们通常很享受发怒的过程,每一句激烈的言辞,每一次抡起的拳头,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直到被对方狠狠地回击。骄傲总是与好战如影随形,它会让人在享受快乐的同时变得强硬。为了维持骄傲,人们总是会找比自己弱的对象做比较。骄傲同其他事物一样也是善恶参半的,它需要人们时刻准备着,它也赋予肉体以力量、赋予心灵以自信,所有的天才都离不开它。最终,好胜心会主宰一切(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强大的心灵会找到一种动物性的快乐。幸福潜藏在积极主动的行为中,而与谨小慎微的消极退缩无缘。幸福是好奇而不是安于现状,是骄傲而非谦卑,是好战而非逃避,是掌控而非服从。

行动的本能才是幸福之所倚。移动、爬行、站立、走路、跑步、爬山、游泳、飞翔这些都是我们能力的天然表达方式,其中蕴藏着多少奇特的快乐!一个人要全面发展,必须伸伸腿、晒晒太阳。当你感到心灵受伤的时候,就一个人出去跑四英里 ,广阔的天地会治愈你的心灵。腿就是用来走路的。拉罗什富科公爵认为人最强烈的本能是能坐则坐。这可能是实话,却是一种消极的技能,因为它无法撼动人心。万事万物并非静止不变。一个人若想站得更高,自己首先要站起来。

人类最初的幸福感来自母亲的乳房,其次则来自玩乐。孩子们疯玩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什么样的秘密欲望使得孩子们保持旺盛的精力?其实没有什么秘密,玩乐就是他们的目的。游戏是孩子们的自我奖励。孩子们很幸福,因为他们会及时行乐。他们的行为没有什么长远的目的,他们只着眼于当下,而不是徒劳地仰望星空;他们也会摔倒,但不会摔得很惨。

孩子们总是欢声笑语,所以如果我们想要了解幸福的秘密,就要让自己融入儿童和青年人中,汲取他们的精神。去听听那些狂野的笑声,那是身上每一块儿肌肉的快乐颤抖。放声大笑不是微笑,后者只是前者的流产儿而已。也有人认为放声大笑很不文雅,这是一种致命的错误。或者说,要求文雅本身就是一种可笑的错误。生活并不如宗教和哲学说的那么重要。除了孩子,我们对其他事都不必太较真。即使是和孩子相处,幽默感(或是幽默的观点)也比教条式的教育有用。从永恒意义上来看待事物是幽默、宽容和理解的秘密所在。愤世嫉俗的认识论者会问,幽默和哲学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答案很明显,它们互为本质。

人生的第三个幸福阶段是激情澎湃的青年时期。在这个年龄段,我们不再如儿时般快乐,生活变得严肃起来,我们会意识到当下和未来的责任,会思考世界的变革。但是青年时期的生活依然是充满活力的,积极主动意味着一半幸福的来临。为什么即使用最好的收音机来播放高雅音乐,我们也还是很快就会厌倦?因为幸福青睐积极主动,被动的快乐是不会持久的。看看那些打网球、游泳的青年男女,他们多么敏捷,动作多么协调而富有诗意,他们的肩膀泛着闪亮的水光,脚踝魅惑迷人,眼睛熠熠生辉,所有的旋转都是灵与肉的和谐!和谐会不会是幸福的好伴侣呢?幸福是对自我的充分表达,也是对和谐全身心的追求。

健康是和谐不可或缺的条件。如果我们对幸福探本究源,就会发现其根本在于完美健康的肉体。这不足为奇,因为我们都有身体,如果身体不健康,再多的智慧也无法使我们感到幸福。“只有哲学家才能默默忍受牙疼。” 只要身强力壮,即使大难临头,痛苦也会骤减。幻灭的爱情也许会让我们心碎,但伤口很快就会愈合。只要身体健康,即使真相残酷也不会让我们过度伤心。对健康的人来说,每一种知觉,只要不是伤害性的,都是一种快乐。每一种感觉都是存在的理由。爱默生说:“只要赐予我健康和时间,帝王的显赫于我就是一文不值的。”

总而言之,幸福来自行动,而不是沉思。沉思是一种艺术,它的非自然本质从来都无法满足我们。如果说所有的哲学家都很悲观,那么只能说他们静坐得太久了,他们应该重新回到阳光底下做运动。悲观不是哲学,而是一种病态。某个器官受伤或病变所产生的病痛会殃及全身。这种情况下不能讳疾忌医,而是要排解疏导。

阿纳托尔·法朗士说:“如果拿破仑聪明点儿的话,那么他已经在阁楼上写出四本书了。”这个伟大的怀疑论者很少说这种蠢话。我们喜欢斯宾诺莎,不是因为他住在阁楼上,也不是因为他写了四本书,而是因为他展现了一种高雅的智慧,他坚强地承受着巨大的不幸。他的生活智慧比哲学更伟大。最好的生活应该是丰富多彩的,是行动与思想、冒险与专注、责任与危机的有机统一。我们宁可经历拿破仑那样的荣辱兴衰,也不要隔岸观火、故作沉思;我们宁可承受滑铁卢之败、客死他乡,也不要整天纸上谈兵。思考只是一种工具,而不是目的;一旦无法付诸实践,它就会变成内心的疾病。拿破仑和斯宾诺莎都不是生活的典范,培根或伏尔泰才是,他们既有伟大的思想,也从事伟大的实践;他们为了永垂不朽,比别人做了更多的牺牲。最充实的生活才是最好的生活。

人类获取食物、斗争、行动的本能都是利己主义的,但如果这些都靠单打独斗完成,那么即使做得再好也会错失幸福的要义。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团结合作让我们即使面对战争也会无坚不摧。因为同伴的认可让我们深感温暖,同伴的存在可以带来莫名的安全感,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同伴的聆听。友谊其实就是相互倾听。如果乐于倾听,我们就会拥有很多朋友。通常来说,我们的幸福感(在同等情况下)会因我们的社交能力、善良程度的不同而不同。给予比获得更能带来快乐(因为获得意味着服从,给予意味着主宰),信任比怀疑更让人愉悦(因为怀疑如同消化不良),恩赐比施加痛苦更令人快乐,爱比恨更让人高兴。

爱(或者更广义来说是交配的冲动)是最原始的本能,其他本能都臣服于它或为它服务。叔本华将爱看作个体为种群的繁衍所做的牺牲,每一次牺牲都会带来无比的喜悦和巨大的回报!幸福首先在于本能,因而它首先在于爱,爱是最强烈的激情。爱给我们带来的是幸福的第四个阶段,它使我们的幸福感上升到痛得喘不过气来的地步。莎士比亚笔下的俾隆说:“我恋爱了。我相信这会使我忧愁。”这种关于大悲大喜之间奇妙关系的悲哀联想,在叔本华那本关于绝望的“圣经”里被省略了。

鸟儿们不懂形而上学的爱情,它们婉转的叫声中也没有流露出忧郁。音调与舞蹈、音乐与诗歌、和谐与优雅——几乎所有净化我们肉体的艺术和美都是爱的产物。诗人要如何才能把爱赞美得淋漓尽致?谁又知道大自然的美其实也来自同一个源泉——爱呢?除了恋人和艺术家,谁还能感受到黎明的清新、金银花的芬芳,还有静谧的大海那迷人的温柔呢?

爱或被爱都是幸福。欣喜若狂背后隐藏着的暗暗猜疑会加深爱意,就如同一丝杂音或停顿会使音乐更显意味深长。如果爱情的短暂给我们留下的是长久的痛苦,那么只能怪我们自己了。我们凭什么指望别人的爱之歌永不停歇呢?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总是容易逝去,但曾经得到已是幸运。如果爱情之火不可挽回地熄灭了,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共过患难,或是没有站在一起开创生命与爱情的新未来。

中年时,孩子的到来就是幸福的源泉,这种幸福如同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欢笑,如同青年时代的健康与激昂。孩子既是我们精神的导引者、执着生命的象征,也是我们幸福的家园,更是我们自然满足的标记。为孩子付出既是生活的主要目的,也是最重要的幸福。为人父母让我们体会到不同寻常的快乐,也预示着我们将离开这个世界。拿破仑曾有机会体验各种生活乐趣,他却说只有在约瑟芬(尽管她欺骗了他)的怀抱里,或是她把果酱涂抹在皇帝尊贵的脸上时才感到幸福。地位低下的工人也能在家庭的小圈子里感受到幸福。因此,幸福与我们的社交关系和经济地位无关,它是一种传统、自然的快乐,就像把初生婴儿抛向空中,研究他微笑的脸上露出的小酒窝一样。无论贫穷与卑微,伟大与杰出,幸福对它们都一视同仁。 BkMJK7PAf7K9xNM2wzZIhnXr5iwiG5cMXYnctbBoiOQzFB76oD1SIW2nyVNtOA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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