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百转千回地寻找着幸福,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得偿所愿?此刻,漫天的黄沙吞噬着金字塔,而所谓“不死”法老的幽灵如海市蜃楼般徘徊在沙漠酷热的空气里;埃及昔日的辉煌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阴森的坟墓和那无名艺术家创作的断瓦残垣。那些被奴役的艺术家,那些驱使奴隶的国王,他们得到过幸福吗?
博学的中国儒家学者脸上烙印着岁月的痕迹,他们低垂的双目似乎洞悉一切又无所企盼,他们幸福吗?难道知识越多越忧伤?我们的智慧是否只是一种幻觉和退缩,是否意味着对所有美好愿望的放弃,抑或只是对我们带着些许遗憾回顾年轻鲜活的信仰时的讽刺和怜悯?孩子与智者,谁更聪明,谁更快乐?无数的文学措辞都阐明了同一个哲学真理:“所有的哲学家都是悲观主义者。”快乐和智慧往往不可兼得。
如果那些行脚僧、斯多葛主义者、苦行者和虔信派教徒没有对幸福怀有秘密的希冀,那么他们是对我们这些俗人的超越;但如果他们的自我克制中暗藏着对未来和来生美好回报的梦想,那么他们是彻彻底底的反伊壁鸠鲁者!为了未知的快乐而放弃尘世间实实在在的美是多么愚蠢啊!普日贝谢夫斯基讲过一个年轻圣徒的故事:这个人下定决心消灭一切私欲以示虔诚,从而使自己终有一天能够从波兰出发去罗马朝圣。多年以后,他感到自己的心灵已经纯净了,于是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到不朽之城的大门前。此时,他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既然我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微小的快乐,我何不克制自己不进入罗马,不看上帝之脸,以使自己的虔诚得以圆满呢?”他成了自己思维定式的牺牲品,他重新回到千里之外的小村庄,到家后他就崩溃了,余下的日子都是在胡言乱语中度过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过度克制自己。我们只能誓不伤害或冒犯他人,其余的就让戒条律例发挥作用吧。
相较于扼杀欲望,不如在美中寻求幸福更为明智。但可惜的是,美是无法言说的。最美好的事物中往往隐藏着最深刻的悲哀,因为美是如此脆弱,经不起时间的摧残。时间既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大的敌人:它给予我们智慧,也带给我们死亡。大自然是如此无情,无论是鲜花的凋谢,还是美好的昙花一现,其实在其孕育之时就已注定。
爱好艺术的人是智慧的,因为尽管艺术家创造的美远不如大自然创造的美那么丰富和令人惊叹,但它却能赋予美以永恒。盛开的鲜花、繁盛的枝叶都会随着夏日的逝去不复存在,春天的万物复苏不过是大自然带来的补偿性礼物。每个经历过冬日凛冽寒风的人看到四月的葱茏就会预感到衰落的来临。艺术正是为慰藉这些心灵而生的,阿佛洛狄忒优雅的雕像让人流连忘返、浮想联翩,墙上柯罗或透纳的作品使我们重温春夏的明媚。雕刻之所以是最伟大的艺术,是因为它可以把美刻画得既能如大理石般隽永,又能如人体般温润。
然而,雕塑中总有些冷冰冰的东西让我们感到不适。因为艺术虽可以永存,却不是活生生的;它可以生动地模仿一切,却无法模仿生命。阿佛洛狄忒永远不可能如凡间的美人般爱上我们。卢梭油画中的那些树虽然几欲在微风中翩翩起舞,却不能为我们遮阴蔽日,或是成为幽会之地。而时间也总以它自己的方式侵蚀着大理石的形状,剥落精致的颜料,即使达·芬奇的杰作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上百名艺术家灵感的迸发筑就了帕特农神庙的庄严,却因枪手的一颗子弹毁于一旦。美的创造总是筚路蓝缕,美的毁灭却易如反掌。
只有那些陶醉于甘甜乳汁的人才会在艺术中寻找幸福,那些意志坚强的人则会从权力、财富、科学中找到幸福。科学能让大自然所有的力量都屈服于人类意志。雪莱曾说过:“权力像蔓延的瘟疫,遇上的人都会染上它。人们总是为了权力而丧失良心。”拿破仑说:“我的弟弟约瑟夫太善良了,所以成不了伟人。”所谓无毒不丈夫,政治是容不下怜悯之心的。毫无疑问,俾斯麦和皮特感受过权力的幸福,帝国曾因他们的一声令下而崛起或消亡。加富尔、米拉波和华盛顿也有过同样的自豪感,因为他们使人民获得了解放,这是一种比幸福感更伟大的荣誉感。也许我们可以从华盛顿临终前的痛苦中、从林肯脸上写满历史的皱纹中了解这些人的幸福所在。幸福是一个谦虚的精灵,它可以在陋室中欢乐嬉戏,却对皇宫避之唯恐不及。它鄙薄虚名,深知梅花香自苦寒来。
科学家的头脑远比那些头顶皇冠的人冷静。无论是忙碌的实验室还是偏僻的研究所,总有一种崇高的宁静感存在。而在这清冷的气氛下,涌动着迈向真理的热血和激情,如情人般为爱痴狂,如艺术家般为美雀跃。谁不钦佩科学家对研究工作的耐心与执着呢?谁不羡慕他们发现真理时脸上洋溢的幸福呢?我们不宜贬低任何事物,但是对于那些把来之不易、象征光明的知识用在掠夺财富和发动战争等罪恶用途上的人,我们必须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
有位智者曾说,财富并不总是被清清白白积累起来的,多半是积累之人奉行了金钱至上主义。因此,人们总是会做大量的慈善事业来清除身上的铜臭味。我们也许会因为一个人的大方施舍而忘了他是如何赚来金钱的,但他自己能忘吗?如果他一直靠榨取奴隶的血汗来换取黄金,那么他终将变得铁石心肠。人生苦短,世事无常,鲜有人能获得从贫穷变富裕、由无知变有知这样两全其美的人生际遇。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选任何一个都有痛苦,按《旧约·传道书》的说法,智慧和善是一脉相承的。
于是,有钱人转而追求感官的愉悦,世界上大部分人也趋之若鹜。他们并非不明智,而是因为一切美好事物在被证实有罪之前都是无辜的,并且所有推断都证明了其存在的合理性。生活如此艰难,我们就不要再刻意约束、画地为牢了;幸福如此难觅,那就敞开大门去欢迎它吧。那些亵渎神学的愉悦很快就如白驹过隙,让我们产生审美疲劳、视若无睹;各种快乐也会稍纵即逝,失去魅力,以至我们会怀疑当初是如何被诱惑的。即使是爱情,一旦得到满足也会变得可笑。或许等我们进入耄耋之年再转向禁欲主义也不迟。
这就再次证明了一句古语:所有看上去甜美的东西,吃上去却是苦的;鲜花一经采摘就要凋谢;爱情一求回报就会死亡,这就是快乐的悲剧。回忆过去总比面对现实更让人感到温馨,我们已经不记得采摘玫瑰时刺痛手指的荆棘,也早已忘却岁月对我们的侮辱和伤害,我们只会记得胜利的喜悦。于是,我们的记忆就变成了只珍藏自豪感的宝库。相较于过去的选择和对未来的憧憬,当下显得渺小而又艰难。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回首四顾望前方,心之所向何茫茫”。我们总是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我们拥抱幸福,却又心不在焉;我们挽住快乐,却总感觉幸福还在转角处。我们怎么会变得如此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