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社会就像一支支亘古不绝的行军队伍,前仆后继地攀登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势陡峭、怪石嶙峋,登山的路途非常艰险,很多人遭遇了滑坡,有些人甚至跌落山下。跌落的人们固然绝望,但山脚下蹦蹦跳跳的孩子会重新燃起人类的希望。登山路上有宜人的高峰可供人们稍做休息,但通常只有青年男女才会徘徊逗留,或是玩着野蛮游戏,或是为爱情典礼寻找一处僻静之所。其他人依然不知疲倦、不眠不休地继续前行,带着无限的渴望去寻找那可遇而不可求的福音。人们步履蹒跚,因为他们总是举目张望,期待阳光穿透乌云。许多人就此跌倒,再也爬不起来。走到山腰的队伍屈指可数,到达山顶的更是寥寥无几,人们在迷雾中举起渴望的双手,希冀把握幸福。
许多民族和国家都对幸福孜孜以求,幸福的表现方式在彼时彼地不尽相同。在埃及,幸福是那宏伟的帝业和壮丽的纪念碑;她统治着伟大的民族,拥有大量奴隶,为她的祭司和国王垒起巨石,筑造那通往永生的宫殿。在中国,幸福存在于智慧和礼仪之中,她深知伟大中的脆弱、人类之疾苦;她的智者们远离战争和权力,崇尚朴素与和平;她的农民带着古老民族特有的耐心精耕细作,从容面对世事变迁,用明亮的色彩粉饰历史长久的贫困。犹太人的幸福是严格自律,她的律条冷酷无情但又无所不包,让骄傲自大的男人和热情似火的女人自我反省、戒骄戒躁;尽管自律有时会让人心碎,但恰恰是自律而不是法律使得犹太民族在历史的兴衰变迁中得以保全。印度人为了攀登幸福的高峰殚精竭虑,但最终还是被拒之门外,于是他们在自我意志的涅槃和无欲无求中找到幸福与平和。
希腊虽是弹丸之地,却并不简单,她的瑰宝是什么?是那不计其数的象征着财富和权力的轮船,还是点缀了蔚蓝大海中那贫瘠山头的白色大理石神庙?也许希腊人自己都不甚了了,直到伯里克利把同盟用于战争的黄金用在了艺术上。普鲁塔克绘声绘色地记下了当时的事情,人们是如何聚集在广场上,抗议这笔为和平支付的昂贵支出,他们提醒伯里克利这些钱是大家投票决定用来打造一支无敌舰队的;伯里克利又是如何以美为由,向人们描绘这样的建筑和雕塑是为了酬答诸神;最后人群又是如何为他的雄辩所折服,雅典娜神像因此得以在帕特农神庙巍然屹立,艺术家头脑中孕育的神圣形象使人们对诸神有了新的想象。当苏格拉底坐在狄俄尼索斯剧场聆听欧里庇得斯悲剧的忧郁歌声时,悲伤的音乐穿过伊克蒂诺的柱廊袅袅上升,环绕着菲迪亚斯的饰带,人们沉浸在美所慷慨给予的幸福之中。然而人们也非常清楚,这一切终究是过眼云烟。
从梭伦到亚里士多德,雅典的智者们都宣扬中庸自制。但是雅典的人民却喜欢纵情寻欢。面对这不惜一切代价寻欢作乐的民族,哲学的劝诫变成了徒劳的尝试。雅典人民找到了伊壁鸠鲁的学说来为他们的秘密信条辩护,因为伊壁鸠鲁曾经提出人类应该把快乐当作唯一的善,所以在雅典人民看来,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遵循了伊壁鸠鲁这个近似斯多葛学派的观点,即放弃短暂的肉体满足而追求永恒的心灵快乐。然而,希腊最终却走向了和印度一样的观点,谴责欲望就是妥协和新渴望之间无用的轮回。希腊最后的哲学内容更接近于东方的圣人思想。因为事实上,斯多葛学派的创始人是一个破产的善良的犹太商人,而不是冲动的雅典人。他把斯巴达军队严厉的传统和东方的宿命论融合起来。因此,当包括芝诺在内的雅典人发现自己孤独无援时,他们都转向了斯多葛主义,并把它视作抵制绝望的止痛剂。人们开始对现实生活置之不理,而是在冷漠和自我否定中寻找幸福。
当罗马主宰整个地中海世界时,斯多葛主义满足了包括奴隶主和奴隶在内的所有人的需求:奴隶除了扼杀欲望别无选择;而那些受过战争和野蛮运动训练的奴隶主则宁愿抛弃一切情感,以免受制于自己定下的规则。对罗马人来说,幸福就是权力,他们藐视愉悦,即使在休战期间,他们也崇尚野蛮的放纵。但是当罗马人完成征服大业之后,他们就开始毫无节制地耽于声色,也因此毁掉了辛苦建立的基业,世界重新陷入以前的无序和贫困中。这时,一种新的斯多葛主义从中世纪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中诞生了,它使得人们在之后的一千年里都认为尘世是罪恶的,而幸福只存在于死亡后的美丽天堂里。直到文艺复兴带来了繁荣和富裕,人们才再次相信尘世间也有幸福。
那时的欧洲人沉溺于来自东方的各种精美绝伦之物,他们重新爱上了美与愉悦,推崇那些能够创造极致永恒之美的人。在那些辉煌的世纪里,艺术家得到前所未有的追捧,教皇、军队首领和金融家们争先恐后地希望得到安吉洛和提香的“服务”。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个民族如意大利人那样,执着地将艺术视作幸福,他们用三百年的时间将自己的国家变成西方世界的画廊。
哥伦布出现了,大西洋代替地中海成为白人家庭的纽带和分割点。英国人在君权中企盼幸福;德国人把幸福寄希望于科学;而法国这个富有创造力的国家则把幸福等同于精湛的技艺。后来,新世界越来越富裕,吸引了每个国家爱冒险的灵魂,如海狸和蚂蚁般辛勤的人们,他们的热情如洪水猛兽,横扫整片富饶的土地,这也是人类寻找幸福的一种方式。
每根移民家庭的血管里都流淌着狂热和不安于现状的血液,因此这个新的民族注定会把积极行动和成功视作幸福。这个新的民族还年轻,因此并不关注精神道德的发展;它更像一个健壮的运动员,为自己拥有强健的肌肉和勇气而感到自豪,对它来说幸福就是肉体的健康。这个新民族知道,先要有肉体才会有灵魂,先要有安全才会有文明,先要有财富才会有艺术,因此它把全部精力都用于成长壮大,推崇那些使其成为地球主宰的人。
现在这个新的民族已经有了无数富丽堂皇的大厦,外来人口的手工艺品琳琅满目。它也试图去喜爱、去理解、去模仿这种美,甚至鼓起勇气让自己和这种美相匹配。但最终却是徒劳,于是它开始怀疑幸福究竟是什么。它不再只是一个健壮的运动员,而是一个虽有万贯家财却突然厌恶财富的人,它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空虚感。而过去,它的内心却充满了竞争的热情和收获的激动。谁又能知道这个富翁有一天会不会抛弃豪宅与财富,重新踏上寻找幸福的旅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