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有一两滴湖水溅到我脸上,刺骨的冷。
我还呆立在那里,脑袋空空的,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人抽干了,手脚冰凉。
居然是这样的桥段,竟然上了这样的当……
“快救人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哀家下去救人!”太后惊得浑身发抖,由王嬷嬷搀扶着,直嚷着要救人。
便又是“噗通”“噗通”的水声,侍卫、太监,凡是懂点水性的纷纷跳入湖里救人去了。
我只冷笑着看着面前比戏里还要精彩的一幕,指甲慢慢嵌进手心里,疼的快要出血。
“槿儿,你太让哀家失望了,我本以为你娘亲爽朗正直,你也定是温婉可人,哪知你……唉……”太后走近我,眼睛里是满满地怒意与失望,连搀扶着她的王嬷嬷也是一脸叹息的模样。
我动了动唇,极力想要解释,却又听那边侍卫高呼:“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太后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急急忙忙退开了众人,口中下令:“传太医,快传太医,哀家的孙儿若有半分损伤,你们一个个都别活了。”
一干人等便又抬着昏迷不醒的沈安洛慌慌张张地到朝露宫。我死死咬住下唇,呆若木鸡地跟着人群走,脑子里依旧空空的,只觉胸口一时堵得慌,嘴里发不出任何声响。
夜,凉得像尖锐而刺骨的玄冰,渐渐深了……
风吹动树旁枝桠,沙沙作响……
月色鬼魅般将大地照得一片苍白……
我抬脚正要一同踏入朝露宫,又听前方太后冷冷道:“槿儿,你便不必进来了。”说罢,竟看也未看我一眼,由王嬷嬷扶着匆匆进了慈宁宫。
我脚尖生生顿在那里,惊觉唇角腥甜,才知不知何时嘴角已咬出了血丝。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忽然浮现我爹爹站在杏花树下独自思念娘亲的情景。
也是这样的清冷月色,彼时,我与哥哥只敢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爹爹,与他一起想念,我们谁也不敢跑过去打扰他,告诉他我们也很想念娘亲。如若那般,爹爹定会忍不住落泪,而我,亦定不知该如何纾解心中思念。
然后,就是带着那样的思念见到了太后,她唤我“槿儿”的语气跟娘亲一模一样,她说“要不是模样与我那妹子长得有几分相像,我还真怀疑你是不是我那妹子的女儿……”。
渐渐,太后于我,便是如同娘亲一样亲密的存在。
可是……
我娘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认定我的罪。
我娘亦不会扔下我一人独自在这里,任人指指点点。
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这里是皇宫,是我娘口中吃人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呆在这里?我才不要呆在这里!
冷风不知从哪处出来,灌进我裙角,无端掀起一股战栗。
像是终于有了知觉,这样的念头汹涌而来,我转身,抬脚只想快点逃离这场梦魇。
“你去哪儿?”手腕被人握住,萧靖不知何时出来的,那样端立于我面前,月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踱上了一层淡淡的白。
“这里与我何干?我自然要走的!”我甩开他,耿着脖子,冷冷道。
“你若此刻走,便更是说不清。”他眼睛像是被月色笼罩了一层雾气,饶是沉沉看着看不清明我,却依旧看不清明。
“哼,我需要说清么,不是你们亲眼看见我将她推下去的么,你们既已认定,何需听我辩驳!”我勾起冷笑看他,就是他,便是他了,若不是他,我何需来到此处,何需与人这般勾心斗角。
念及此,我哪里还顾及许多,只越发冷嘲热讽起来:“怎么,萧王爷,你妻儿如今在屋子里生死未卜,你倒有闲心来搭理我这不相干的人。我便是推了她下去又如何,你们皇家……”
“我信你!”
“你们皇家……什么?”
“我信你!”
我哑然。
便再也无声了。
只见对面萧靖眼中薄雾倏然间散去,露出黑濯濯的眸子,有明亮月光映在里面,璀璨地让人不敢直视。
水银般的月光铺了一地,将殿外石砖染成寂静的雪白。
不知名儿的昆虫躲在墙角乐此不疲地清啼,越发衬出空气里的静谧。
银杏树被粉墙外清风吹动,晃晃地筛了几斜疏影投在萧靖几乎要融进月色的长袍上。
我垂了头,视线里是萧靖那双镶了玉石的黑漆漆的官靴。
这是什么感觉呢……
就好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夫子让我们作词,我虽一向偷懒,爱拿哥哥的诗词交上便罢。但有一日心血来潮自己做了一篇,夫子坚决不肯信,请了爹爹来,说是要当面训斥于我。可爹爹只说:“我苏某的女儿,哪有做不出诗词来的道理!”
那样全然的信任,不留任何缝隙……
鼻子忽然有些发酸,我咬住早已出血的唇,努力不让眼中泪水倾泻出来。
有高大的阴影笼罩过来,鼻尖是熟悉的清雅墨香,冰冷的身体因为对方体温的关系忽然就有了一丝暖意。
被……抱住了!
属于萧靖的带着冬日阳光般温暖的怀抱……
身体有一刹那的僵硬,我在萧靖怀里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罔上!这都是借谁的胆子!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殿内传来太后怒意冲天的吼声。
我与萧靖互看一眼,急忙一同踏入殿内。
只见房内太医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太后正抚着因为怒意而上下起伏的胸口,额上青筋崩跳,指着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沈安洛道:“给我弄醒这小贱人!哀家倒要好好审问她,究竟是借谁的胆子,竟然敢拿皇家子嗣做戏欺瞒于哀家!”
“母后息怒!”虽不知究竟是何事,但见太后如此模样,定是在气头上,萧靖急忙撩袍下跪,我亦与他一同跪下。
“瞧瞧你娶的好媳妇,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简直是反了!反了!”谁知太后竟连萧靖也一并怒骂,着实是气得不清的模样。
我与萧靖互看一眼,皆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何事,只好将目光投向屋内那几位老太医。
“这……”几位太医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终是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站出来,朝萧靖拜道:“臣只想请教王爷,不知当初与洛王妃诊喜脉的是哪位医者。”
萧靖沉思片刻,才答道:“自是家中大夫,此人跟随我多年,并无不妥之处。”
“可依臣与几位同僚方才替洛王妃请脉所见,王妃并不是喜脉!”
此话一落,不仅是萧靖,连我都当场懵了!
怎么会不是喜脉,难道沈安洛……
不,沈安洛应该也并不知道自己并未怀孕才对,否则方才她不敢那般陷害与我。
那么,便是府中大夫诊断失误……可若真是如此,这几日他日日为沈安洛请脉,早该发现才是……
“我问你,如果王爷自己休了沈安洛,你是就可以心安理得些,不会这般难受?”
我心突得一跳,想起那日与青蓝的对话,只觉脑中瞬间滑过一片闪电,又瞬间清晰起来。
是青蓝么?以她的医术让府中大夫误诊沈安洛并不困难。难道青蓝为了帮我,竟真的这般做了。
可若不是她,还能有谁?
“母后,此事事关皇家血脉,此刻洛王妃又昏迷不醒,依儿臣直见,还是让皇弟亲自查探罢。天色已晚,母后您累了一天,儿臣送您回寝宫。相信皇弟明日定会给您一个交待。”见萧靖一时愣在那里,一旁萧澈出来打圆场,声音温温和和,倒着实让太后眉间怒意稍减了几分。
太后揉了揉额角,也不欲理跪在地上的我与萧靖,搀着王嬷嬷的手,由皇帝萧澈亲自护送,踏出屋内。
空气里有一丝冷意。
等太后一走,几位太医一干人等也陆陆续续退了下去。
萧靖笔直跪在地上,额前墨发垂落下来,只隐隐约约露出削减的侧脸,我看不清他表情。
沈安洛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未有半丝清醒痕迹,我不知道她醒后,又该是怎样一场天翻地覆。
良久……
身旁萧靖没有说一句话。
我清了清喉咙,试图说些什么,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说:“对不起。”轻而哽咽,散在微凉的空气里,如同动物的呜咽。
我不知道萧靖是否听清楚了,他只侧头过来看了我一眼,依旧是黑漆漆的眸子,像没有温度的潭水。
我想起刚才的拥抱,此刻却觉,那样的瞬间倒像是我幻觉。
然后,萧靖从地上站起啦,向外唤了一声:“嬷嬷。”声音凉得仿佛窗外夜色。
“王爷有何吩咐?”
“好好照顾王妃,本王要连夜赶回府里,清自查清此事。”
我心“突”地一跳,也忘了要站起来,只抬头去看萧靖,他正负手而立,望着屋外月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靖与我连夜赶回靖王府。
依然是上次那辆马车,彼时,我与萧靖第一次进宫,我至今仍记得当时不小心倒在他身上,索性便赖着不起了。
不同的是,这次,却是萧靖扶我。
他的手干燥而微凉。
天色漆黑,饶是掌灯的宫女将宫灯移得那般近,我仍然看不清他眼睛。
起风了,将我裙摆吹起,我想起我袖中离合书。
原本……
原本是今晚便要同他细说的……
马车一路前行,夜幕下的京城沉淀了白日所有的喧嚣,静得诡秘,只听见车轮压过马路碎石,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累么?”萧靖忽然问,声音轻若呢喃。
我像是忽然惊醒过来般,看了他良久,才摇了摇了头。
他笑,尽管我看不清他表情,我就是知道他定是笑了。
然后,一只大掌伸过来,把我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他说:“睡一会儿。”
我忽然就想要掉泪……
萧靖,你可知,设计了这样一场戏的不是别人,正是青蓝。
萧靖,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的,对么?
萧靖,怎么办呢?
许是贪念,我轻轻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亦听见萧靖平稳的呼吸声。大概是……也累了吧。
车外,夜色愈来愈深。
风,刮着街旁商铺招牌,猎猎作响。
而我与萧靖,谁都未曾注意到,马车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出了京城,越驶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