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了御花园。
浮云渐霭,桂花香甜。
取意福寿延年的绢纱宫灯一路挂满了通往御花园的青石路,盏盏宫灯,各呈姿色,璀璨夺目,将御花园衬得一片火树银花。
花团锦簇,朵朵繁花夜间香味亦丝毫不减,只被风吹进空气里,又和着宴席上浓烈的酒香,直熏得人微醉。
比这花香更醉人的自是此刻台上的女子们,虽只是薄施粉黛,但张张面孔皆能让人眼前一亮。舞姿翩跹间,扑了荧光的粉裾微扬,恰似点点流光飞舞,又恍若真真是天女下凡般自洁无暇。
丝竹声渐弱,只见一干舞者纤腰尽折,挽了铃铛的手指将花篮中各色花瓣撒入空中,一时舞台上漫天花瓣、纷纷扬扬,未等台下众人看得清晰,又只听一声焰火爆炸的声响,不知从哪里来的硕大寿桃如四瓣花瓣绽开,七彩丝带飞舞间,一位提篮丽人从那寿桃中走出,莲步轻移,缓缓踱至主位前,恭敬拜服。
“今日太后娘娘寿辰,婢子得王母令,特采摘仙桃前来贺寿,愿太后娘娘常乐安康、福寿延年。”说罢,一双皓腕将手中花篮高举,便只见那篮中寿桃似还沾了露水,鲜艳欲滴。
太后娘娘早已笑得何不拢嘴,直叹道:“今年确是花了诸多心思,不知是哪个想出这等点子哄我这老婆子开心。来,快让我尝尝,这寿桃确有何妙处!”
忙有宫人去接了恭敬呈与太后,太后略略尝了一口道:“确是不错,这点子也颇费心思,赏!”
等那宫人谢恩拜下,同太后一同坐在首座的皇帝萧澈才侧了头微微笑道:“母后今日享用了寿桃,定能年年益寿、福寿安康。”声音若熏了桂花酒的香气,甘甜清冽。
我在宫中待了些许时日,亦远远见过萧澈几面。他与萧靖着实有七八分相像,两人气质却截然不同,如我哥哥所言:萧澈确是位美若冠玉、温文尔雅的君子。这些时日我从未听闻皇帝萧靖冲谁发了火、或轻易动了怒。只听闻宫人们议论这位皇帝脾性如何温和等等。
可不知是我幻觉抑或其他,我每次在慈宁宫见到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萧澈,都只觉一阵怪异,有后背发凉之感。他虽对我笑的依然温润,但我总能不经意间捕捉到他眼中似有刻骨恨意,转瞬即逝,让我不得不疑心是我眼花。
堂堂一国之君,怎会对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弱女子有恨意,我自己都不信。偶尔脑袋间浮过这种奇思怪想,也只敲敲自己脑袋,作罢。
念及此处,我下意识侧头去看身旁萧靖,比起萧澈,他轮廓到底硬朗了些,不笑时虽会给人肃穆之色,但很奇怪,我总能从他身上觉得一丝莫名安稳。或许是因着我腹中骨肉与他血肉相连,又或许仅仅因着我确实倾心于他……
“苏姐姐……苏姐姐……”我正想得入神,突觉身旁沈安洛偷偷扯着我衣袖,萧靖亦侧脸过来看我,见我一脸呆愣模样,忍不住抚着鼻间,唇角绽开一抹诱人笑弧。
我顺着沈安洛目光看去,不知何时,柳诗诗已站在台上,手抱素琴,一身雪白纱衣,衣上也不知用了何等丝线绣着清幽竹叶,月光下,那竹叶碧莹透亮,又似有隐隐清香流泻而出。月色皎洁,有风微微掀动她清丽薄纱,曼妙身姿,飘飘欲仙。
她目光直直看着我,似有几分不屑,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席间一时静得出奇,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却始终不知出了何事,一心想要弄明白,还未等我开口,身旁萧靖已突从位上站起,拱手朗声道:“贱内小酌小酌了几杯,却是不甚酒力,但也不好拂了柳姑娘一番好意,便让本王替她为柳姑娘抚上这一区罢。”
刘诗诗见是萧靖应她,清丽无双的脸上浮起一朵红云,在月色下像微微醉了。
原来,刚刚柳诗诗是要邀我替她抚琴么?
我哪里会抚什么琴,又哪曾是静得下心学琴之人,幼时练过几日便弃了,觉得这东西不甚麻烦,委实不如跟着慕叔叔捏泥人儿来得有趣。
可柳诗诗如何得知我会抚琴,哦,不……
我抬头去看,首座上皇后皱着眉头看萧靖上台,及其失望的模样。
看来,他们倒是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本是花瓶一只,今日却想乘机让我出一番丑才好。沈安洛如今有孕、风头正盛,踩践不得,便要拿我开刀。
我着实觉得无趣极了!我甚至不是萧澈后宫的女子,居然也让她们用这般手段对付……哼,难怪阿婉十分不想呆在这宫里了。
“幸好有夫君在,洛儿也不擅抚琴,若洛儿一人在这儿便帮不了苏姐姐了。”我身旁,沈安洛轻声叹了一句,语气里却含了一丝惋惜与醋意。
我越发觉得烦闷,今日本就毫无心思参加这晚宴。爹爹病了,我自然放心不下,任萧靖如何劝说亦不能心安,便只好让青蓝偷偷出了宫,以她的医术,定能知道爹爹究竟所患何病。
可如今,她竟半点消息都未曾予我,我拆人去朝露宫问了几次,都只说青蓝还未曾归来。
我心中更加七上八下。
“叮”地一声,琴声悠扬,宴上一时寂静无声,只闻萧靖琴音缓缓流泻而出……
月下,轻舞飞扬,染了一抹红晕的女子翩跹起舞,流光间,她皓腕如雪,姿若翩鸿,裙裾上幽幽竹叶宛若初春新芽绽开,绿衣勃勃……
一人一琴,一人一舞,本便皆是世间难得绝色,更加之琴艺卓绝,舞艺超群,两人配合天衣无缝,直让台下众人一时屏气凝声,如痴如醉……
我哪里有心情见他二人合奏,悄悄离席,沿着一路宫灯,踱至僻静湖畔。
只见湖面波光粼粼,映着今晚月色,越发亮堂。湖边柳叶轻摇,我随手摘了一枝坐于青石上把玩,更加想念起爹爹来。
一阵跌撞脚步声打乱我思绪,我抬头去看,沈安洛竟也来了。不知因为何事,月色下,她精致的小脸有些泛白,连额间那颗璀璨的红宝石仿佛都失了些许颜色。
见我也在这儿,她先是一愣,而后像是梦魇了般,恶毒地指着我吼道:“你们一个个为何都要同我争!哼!仗得是什么?不过家中权势而已!又以为想凭几分姿色,赢得王爷青睐么?王爷何曾踏足过你饮绿居!”
我自幼受我父亲呵护,委实还未被人这般指着鼻尖骂过,但忽又想起沈安洛先前被含烟下了药,迷失过心智,便只当她定是又发作了。
“你醉了。跟我去朝露宫休憩片刻罢。”
我伸手欲去扶她,反倒被她一掌推开。
只见她眼中竟如毒蛇般绿意深深,一张笑脸本是十分清秀,此刻,却扭曲地厉害,额角青筋暴跳,似恨不得此刻便要将我咬牙撕碎:“你少假惺惺,你做出这副温婉的模样不就是为了让王爷青睐与你。哼,王爷上当了,我沈洛安可没这么傻!”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沈安洛,一时不知她究竟是被迷了心智,还是这本便是她的真心话。可青蓝确是同我说过,沈安洛早已痊愈……
那么……这便是她心中所想?
“你不用此番态度对我,我早已拟好离合书,等太后寿辰一过,便呈与她老人家,到时自会无人再同你争。”我退后一步,凉凉道。
此刻,便与她摊牌又如何,横竖反正,便是这几日的事了。
“真的?”她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转着眼珠子看我,便又是往日里那个清秀可爱的模样。
我懒得再同她废话,便懒懒点了点头。亦再不想呆在此处,一心想要拂袖而去。
谁知,她十分开心地笑起来,竟像是醉了般,喃喃道:“真好,真好……真好……”连步子都摇摇晃晃。
我又疑心她是否并不清醒,难道青蓝并未治好她?
我皱眉看她步履蹒跚,不敢轻举妄动,只一心判断她此刻到底是何状况。谁知她竟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竟不知身后有湖似的,眼看便要跌下去。我急忙上前抓住她。
“槿儿,不要!”太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正疑心太后怎么来了,却见面前沈安洛轻轻笑了。
她笑得非常妖冶,像我慕叔叔从南方带回的极难养活的罂粟花,我只听见她说:“可是,苏姐姐,我要的是王爷的心哪……”
然后,我便被她暗地推开,她轻盈的身子直直向后倒去,眼角,沾了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