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靖似乎并不知道沈安洛将账簿给了我,饮绿轩这几日十分平静。我因还有几分疲弱,青蓝不准我出门,整日熬了苦药逼我喝。
茶香缭绕,沁人心脾。
竹林里有风,吹动青叶沙沙作响,似一支悦耳的琴曲。
此刻我坐在石凳上,与青蓝安静对弈。
我棋艺不好,仿佛天生笨拙,娘当初明明同时教的我们,我却总要略逊青蓝一筹,还好有水绿在,每每输给青蓝,还可再找水绿下一局,多多少少能找回些信心,几年下来,倒也颇为自乐。不过,这一月,我一直勤加练习,棋艺也提高不少,与青蓝对弈时,也可赢上一两次。
水绿一直在旁边看我们下棋,但今日,她心思全不在棋局上,总在林间走走停停,忽而又偷偷瞧瞧我的脸色,当我看向她时便又心虚地移开。
我与水绿都知她为何这般急躁,却故作不知,只含笑下棋。
“晗烟这几日好些了么?”瞥到再次走到身旁的水绿,装作没见她,轻轻问面前的青蓝,算是闲聊。
其实晗烟有青蓝调理,我还是放心的。
“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青蓝边放下一子,边淡淡道。
我点头,算是彻底安心。对晗烟,我多少是有几分愧疚的。
眼睛再回到眼前的棋局上,我面色一黑,心里咯噔一声,这一局大概又要输了。
再看看青蓝,她虽依旧面无表情,但眼底已是运筹帷幄的样子。
“小姐……”一旁的水绿还是忍不住,支支吾吾唤了我一声。
我心底偷笑,想着你现在开口,正好!面上却做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也不急着落子,只转头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今日是端午呢!”水绿眼巴巴地向我感叹,那摸样像极了我以前养过的一只波斯猫,就差扑到我怀里撒娇了。
“馋了?那你多吃几个粽子吧。”我差点忍不住破功,还好及时收敛,只一本正经地继续唬她。
“可是……”
“恩?”我继续装傻。
水绿吸了一口气,干脆不再憋了,豁出去般道:“小姐,您不记得上个月答应了小川他们一起去看赛龙舟么?虽然现在您已经嫁人不好再跟他们一起出去玩,但是您都许了诺了呀!”
心里笑的差点断了气,这丫头明明自己贪玩,偏生可找出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不过她似乎忘了,当日是自己信誓旦旦地在一群小泼猴面前保证一定可以让我带他们去看龙舟比赛。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么?”我故作疑惑,严肃地问向对面清清淡淡地青蓝。
青蓝看了水绿一眼,摇了摇头。
“呀!青蓝姐,你怎么不记得了,小姐当时虽未说话,但是是默许的,默许的你懂不懂啊!”水绿急得脸都红了,口不择言地瞎掰一通。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青蓝也不约而同地勾起嘴角。水绿见我们相视而笑,知我们在逗她,脸涨得更红了,娇嗔一声,作势就来挠我痒。
“好呀!你们就爱欺负我!小姐最坏了!”
我被她挠地咯咯咯地笑,又实在拗不过这只小野猫的力气,只好连连求饶:“好了,哈哈……好了水绿……水绿,你哈……大人有大量,哈哈……饶了我一回吧……哈哈……”
林间静静地,只听见我们嬉笑打闹地声音,风吹在脸上格外温柔,我仿佛又回到家里的小院儿,有青蓝,有水绿,有爹爹,还有时不时从边疆寄些新奇玩意儿的哥哥。
好不容易水绿才停了手,我整理整理被弄乱的衣襟,坐直了身体,向一旁兀自沉浸在喜悦中的她泼了一盆冷水:“我还没说要去呢!你那般高兴作甚?你家小姐如今已经嫁人了,自然要规规矩矩的。”
这话要是被爹爹听去,定是不信,指不定还要取笑我一番。可惜骗骗水绿,却是绰绰有余。果然,小脸一垮,水绿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可怜兮兮的。
“不过……”我话锋一转,视线落在青蓝身上,“去与不去,也是要看心情的。”
“心情?”水绿见有转机,眼里又燃起希望的小火苗。
“打个比方,就拿这盘棋来说吧,若是今日你家小姐输了这一局,定是没有好心情了,没有好心情,又怎会有闲心与你偷跑出去看赛龙舟呢!哎……”说到最后,我还低低一叹,一副甚是无奈的摸样。
水绿再笨也听得出其间暗语,立刻撒娇讨好地去磨青蓝。
我掩了嘴偷笑,心想今日定是不用再喝那苦地要死的药了。
这盘棋我与青蓝赌的——正是那讨厌的苦药。
我与水绿、青蓝三人像往常那般作公子与小厮的打扮,偷偷溜出了靖王府。
阳光颇好天气,京城大街本就繁华,今日更是因为端午节而热闹非凡。
许是久未上街的缘故,我总觉自己像是一只出了笼的鸟儿,兴奋地不得了。水绿更是不必说,一路上走走停停,见到什么好玩儿的都要跑过去瞧上一瞧。
我们慢悠悠地闲逛,好一会儿才到了杏花村,还未进村,便见村里那群泼猴已聚集在村口,等了很久的样子。
见我们来了,立刻蜂拥而至,将我们团团围住。
“苏哥哥……我们等了好久呀!”
小桃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新衣,头上梳了两个整齐的小辫子,向我抱怨的时候,微微撅粉嘟嘟的小嘴,煞是可爱。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哼!不想来就不要来了,我们可以自己去的!”小川摆了一张臭脸,小大人似地抱着手臂朝我发脾气。他是这群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也是最调皮的一个,总喜欢狐假虎威,在孩子中间扮大人。
我提了他的耳朵就吼:“小屁孩,是不是不想去了!”
“哎哟……轻点儿……疼……疼!”他立刻哇哇大叫,惹得一群孩子哈哈大笑。
腾河两岸挤满了人群。
有特意收了摊前来的小贩,有气喘吁吁赶来的游者,也有做足了准备撑着油纸伞侍女与丫鬟,更有有钱的商贾或官宦子弟在离河岸最近的地方设了临时的雅座,品茶闲等。
场面可谓是摩肩接踵,举袖如云,挥汗如雨……
小川一群孩子个子矮,又好动,不愿被大人挡着,总想挤到前面去看清楚些。我由青蓝护着,随着他们一起向前走。
“谁踩了老子,不要命了!”只听前方一声粗吼,那个长相野蛮的男子不由分说地推了身旁的女人一把,不偏不倚,竟刚好向我倒来。
“公子小心!”青蓝下意识地要扶住我。
谁知那女子全身的重量都朝我压来,我实在是逃不开,只好暗叹一口气,避无可避任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摇晃,眼看快要倒地。
身上的重量忽然没了,青蓝乘机眼疾手快地将我扶住,真真是虚惊一场。
“小女子谢过公子相救!”
我尚在青蓝怀里轻喘气,便听一阵娇滴滴的女声,那声音含羞带怯,糖般甜,蜜般腻,直惹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意识的便往对面望去,果然是一幅经典的英雄救美图,男子的手还搭在女子柔若无骨的细柳腰间,女子娇羞地红了脸,却并没有想要挣开的意思,只一双眼含情脉脉的盯着眼前的男子。
我偷偷抿嘴一笑,这场面还真真跟娘话本描述的一模一样呢!
我娘以前闲来无事,倒是写了颇多有趣的故事,其中不免一些男女相遇的场景,例如今日这样的画面,是我娘写得最烂俗的一例了。
“姑娘不必多礼!”
不料,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待男子反应过来已迅速收回腰间的手,声音低沉冷淡。
这声音……有些耳熟?
我复又抬头看看眼前的男子,一时间竟呆住了。
倏忽间,恍若有风,我站在那风里,竟闻到如清晨醒来般淡淡地竹香。
在这般拥挤的街头,对面的男子一袭白衣长身玉立,滑如绸缎的墨发间只一根竹簪轻束,再无多余修饰。再细看那张脸,鼻若悬梁,鬓如刀裁,真真是眉目如画。
他眸子明莹,似蕴含无限光华,举手投足间,诗意之气淡淡流泻,但仿佛并不自知,只一味温润如玉,淡雅出尘……
“公子,这里人多杂乱,我们还是到对面茶馆去吧。”青蓝淡淡提醒,我才忽然回过神,暗笑自己竟也有看人看呆的时候。
声音虽耳熟,却实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我见那男子亦盯了我许久,想来刚刚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也是定要倒霉的,便朝他拱手道:“多谢兄台搭救。”
他轻点头,算是回礼,倒没有与我客气一番。
我自己无趣,便抬脚与青蓝去对面的茶馆。
几个孩子有水绿跟着,倒也不必担心。
茶馆简陋,一看便知是临时搭建,这会儿,比赛快开始了,茶馆的人走了大半去对面,倒也并不拥挤。我与水绿挑了一张干净的凳子坐下,听见邻桌的一老者正凯凯而谈,声音朗朗。
“这屈原年轻时明于治理,娴于辞令,德才兼备,故而早年深受楚怀王宠幸,作为左徒、三闾大夫……”
那老者虽已是满脸皱纹,鹤发童颜,但眉宇间神采奕奕,说话时,声如洪钟、抑扬顿挫,偶尔讲到激昂处,还煞有其事捋捋胡须,卖个关子,然后又继续娓娓道来。
我一时不甚闲闷,听他讲起屈原的故事也颇为兴起。
“公子,今日是端午。买个香囊给府上的小公子吧。这香囊是我娘亲手做的,很漂亮的。”
一声秀秀气气地童声传来,那老者顿了顿,茶馆内的人不约而同地朝声源处望去。
茶馆外,阳光明媚。
说话的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穿了一身粗布花衣裳,头顶绑着两个乌黑的小辫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一手挎着一个竹篮,一手颇为勇敢地递上手中的香囊,小小的脸颊也因害羞绽开一抹嫣红。
她对面公子一袭白衣似雪,衣物间并虽无任何修饰,却依旧难掩一身贵气,眉目柔和,温文尔雅,那怪小女孩有勇气叫住他。
我愣了愣,这人正是刚刚那男子。
“香囊?”男子俊逸的眉间染上一丝疑惑,看来并不知端午要给小孩佩戴香囊的习俗。
“公子不知,这是很旧的习俗了。端午节小孩配香囊,不但有辟邪之意,且有襟头点缀之风!”刚刚还在朗朗而谈的老者,大概是见眼前的男子亦颇有气度,竟舍得停了口中的故事,微笑着出声解释一番。
男子听了,轻点头,也不犹豫,爽快地接过女孩递来的香囊,随手掏了一锭银子给她。
“公子,太多了。娘说只要五枚铜板就好,要不然公子把这些全拿去吧。”女孩并不贪心,只是颇为着急地想将自己的香囊卖出去。
男子大概误会了女孩的意思,轻轻摸摸她的头道:“既是你娘亲亲手绣的,自然值这么多。”说罢,轻撩衣袍,抬脚踏进来。
他举止间优雅有度,一言一行,均让人赏心悦目。抬脚进来时,有淡淡清风在衣袍间扬开,似有竹香。
我见女孩站在原地,并未因那多得银子过分高兴,反而有些惆怅地看着对面热闹的人群,十分向往的模样。便朝她招招手。
“公子,你也要买香囊么?”她兴奋地小跑过来,眼里又燃起希望。
我看了眼篮子里的香囊,那些香囊内有朱砂、雄黄、香药,外包以丝布,清香四溢,再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作各种不同形状,结成一串,形状各异,玲珑夺目。
剩得不多,小川他们一人一个倒正好。
“你的香囊,公子我全要了。”我亦爽快道。
青蓝见状,早已拿出银子,递与那女孩。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她竟比刚刚一锭银子换一个香囊还兴奋,连声向我道谢后,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对面看龙舟比赛了。
我笑笑,这丫头,一定是得了母亲的令,必得卖完这一篮香囊才敢去玩,亏得她这般老实。
这段插曲过后,老者继续讲起他未讲完的故事,我凝神细听。偶然侧头,发现那男子正静静打量我,目光坦荡,见我看他,也并不刻意回避,只向我礼貌点点头。
我心下好感,这样坦荡出尘的男子,并不多见。便也朝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