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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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一生中与两件石刻关联至为紧密,首先当属武梁祠画像,它是黄易访碑实践、金石收藏与研究、金石保存与传播诸方面最为成功和辉煌的一页。其次,则是出自新疆巴里坤的汉碑《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图1)。
图1 黄易赠李东琪《裴岑纪功碑》拓本故宫博物院藏
《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即《裴岑纪功碑》,原碑今藏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碑高139厘米,广61厘米,六行,每行十字,共计六十字。碑立于东汉顺帝永和二年(公元137年),记述汉敦煌太守裴岑之战功事略,全文为:“惟汉永和二年八月,敦煌太守云中裴岑将郡兵三千人,诛呼衍王等,斩馘部众,克敌全师。除西域之灾,蠲四郡之害,边竟艾安。振威到此,立海祠以表万世。”此碑笔势介于篆隶之间,用笔率直无波磔,是由篆变隶的典型过渡书体。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称其“古茂雄深,得秦相笔意”。
关于此碑,牛运震《金石图》云:“碑在西塞巴尔库尔城(今新疆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西五十里,地名石人子,以碑上锐下大,孤笋挺立,望之如石人故也。雍正七年(1729)大将军岳锺琪移置将军府,十三年(1735)撤师,又移置汉寿亭侯庙。”
王昶《金石萃编》云:“是碑在巴里坤城西北三里关帝庙前。巴里坤今已译改为巴尔库尔,亦为巴尔库勒,于前汉为匈奴东蒲类王兹力支地,后汉属伊吾卢地,后魏属蠕蠕,隋属伊吾郡,后入突厥,唐属伊州伊吾县,明属瓦剌,详见《钦定西域图志》中。其地西北山麓槛泉竞发,分为三支,汇入于巴里坤淖尔,即汉蒲类海也(笔者注: 今名巴里坤湖,汉称蒲类海)。碑称永和二年(137),为后汉明帝(笔者注: 误,实为顺帝)十二年,史传不著其事,盖当时敦煌郡人为裴岑建祠而立。乾隆二十二年(1757)平定伊犁,裘文达公奉命按行其地,亲见是碑,得拓本归,遂显于世。后求者颇众,戍卒模拓以为利。好事者恐其刓损,刻一本以代之,故近拓非真本也。昶在关中,门人申子兆定重摹一本,勒石碑林,苍劲几乱真,故亦为时所爱。申子又尝重摹东汉《仙集留题字》,即刻于《裴岑》碑阴云。”
乾隆三十五年(1770)秋八月,毕沅从陕甘总督明山出关勘察屯田,于西域巴里坤得见《裴岑纪功碑》与《唐姜行本纪功碑》,拓之以还,并各有诗记其事。其《观东汉永和二年裴岑纪功碑五首》,题下自注云:“巴里坤屯兵垦地得之,移置城北丛祠。文简篆古,洵可宝贵。爰拓数纸携归,以补《关中金石录》,并跋短章。”诗云:
边城喜值快晴时,走马来寻汉代碑。翠壁手扪窥古法,唐前秦后接冰斯。
嵩山洛水冷云烟,宫殿迷茫认不全。谁料玉门关外石,至今留得永和年。
松冈闻说驻降旗,祠后犹留万灶基。每到雪昏风横夜,烦冤新鬼哭残碑。[雅将军曾歼沙克多尔曼济部众于此。]
未必勋名卫霍如,简编失载亦粗疏。我来不枉风霜苦,摭得遗文补汉书。
摩挲自剔土花青,篆法犹存旧典型。为乞银光觅人拓,不辞独立夕阳亭。
黄易初见此碑为纪晓岚藏本之双钩本,十分欣赏,曾“思得此碑十有余年”,可见对此碑关注之早。 然而撇开考证书法源流与金石鉴藏的因素,黄易对此碑的特殊情结,更多则与长兄黄庭的遭遇息息相关。《故宫藏黄易尺牍研究·手迹》中涉及《裴岑纪功碑》者计三通,今按时间顺序迻录于下:
西边有残碑,[只“济木萨”等字。]巴里坤有《敦煌太守碑》,[人云在关侯庙,其光若镜,乃厚碣石也。]又北打版有《唐吴行本纪功碑》,均托家兄拓取矣。(新180743-43/44黄易致赵魏妙极札,约乾隆四十一年[1776]清苑署中。)
家兄信云《裴岑碑》在巴里坤,距迪化千五百里。兹俞军门往彼阅兵,托其幕中人胡君代拓,约明春必得。又云乌什外有石壁刻大将军霍方士某某名,文字残缺,疑汉武时迹,惜不能拓,[已抄其文在都中明君处,昨往求矣。]又有《唐姜行本纪功碑》亦在巴里坤,昨托人拓取,一有当即寄兄。(新069087-12/12附六: 张廷济录黄易致赵魏秋气札,乾隆四十一年[1776]九月廿日。)
《裴岑》真拓,家兄已为觅得壹本,碑虽泐甚,而波磔宛然,与平日所钩纪晓岚本悉合,惟纪本作立德祠,褚钩本并《金石图》作“立海祠”,今弟所得本亦俨然“海”字,是褚本不为无据,惟文义则不可解,乞教示。(新180825-24/30黄易致赵魏夏间札,乾隆四十五年[1780]九月初十日。)
由此三札可知,至少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黄易即已托请遣戍轮台的长兄黄庭拓取《裴岑纪功碑》原石真本。乾隆四十三年(1778)黄庭觅得先寄者为《裴岑纪功碑》西域军营木刻翻刻本(今藏国家图书馆,图2),乾隆四十四年(1779)黄易于济宁题跋其上:
图2 《裴岑纪功碑》木刻真石拓本合册之木翻刻本黄易题跋国家图书馆藏
……梦珠兄觅以见寄,时在清苑□□,手装成册……□是地军营所刻。原石在苦寒之郊,毡蜡□□□□,木有断烂剥蚀之状,拓出以应求者。纪阁学□□学士所述如此,当得其实也。是刻为汉石鸿宝,真品……在塞外,久不能致,故存此木本,亦古人收骏骨之意耳。己亥……书于济宁西郭旅馆。(钤“小蓬莱阁”印)
此先得之西域军营翻刻本,即王昶所云“戍卒模拓以为利”之木刻本,翁方纲《两汉金石记》对《裴岑纪功碑》翻刻本叙述更详:
是碑土人有重刻者,其真本多为拓手描失,故真本亦往往不同。然必其有描失之痕者,乃是真本,若其无描画之迹而有失误者,则非真本。牛真谷云是碑以篆为隶,然是由篆变隶之渐,汉碑多如此。其字中凡遇口字,皆方中带圆者,乃是真本。若其口字竟似圆圈者,则非真本……是碑重摹之本,亦在巴里坤,未可以得自塞上遂为真也。
从碑拓鉴藏的角度而言,翻刻本徒存其形,间有失真,艺术价值与收藏价值并不大。但对黄易而言,长兄所寄赠之翻刻本是兄弟情谊的见证,寄托了黄易对伯兄遣戍边疆苦难遭遇的深厚同情,这就是黄易所云“千金收骏骨”的深层寓意所在。
乾隆四十五年(1780)七月,黄易继得黄庭在迪化(今乌鲁木齐)觅得并寄赠巴里坤石人子真石本(图3),此真拓本即尺牍中所言“家兄已为觅得壹本”者。 以先得之木刻翻刻本与真石本皆为黄庭自塞上寄赠之故,黄易将两本汇装成一册,又题其上:
图3 《裴岑纪功碑》木刻真石拓本合册之真石本黄易等题跋
右汉敦煌太守裴岑石刻真迹,乾隆庚子(1780)□□梦珠兄在迪化城觅此寄示,云此石近甚剥落,凸处光滑如珠,□不易拓。来年仲秋蒙恩放还,计过巴里坤正严冬风雪之时,恐难拓取,故觅此先寄。塞外荒寒风景,闻之黯然。细辨此碑,波折劲古,与昔从纪晓岚阁学处双钩原本较(校)勘,无不悉合。惟纪本作“立德祠”褚千峰金石图作“立海祠”,今观此拓颇类“海”字,则褚本以有所据,然文义又不可解,存以俟考。余思得此碑十有余年,一旦获之,何异夜明入手。殆与明年弟兄握手,同此欣庆也。黄易又识于任城尊古行斋。
据黄易跋文可知,国家图书馆所藏此册为木刻翻刻本与真石本合装,又故宫博物院亦藏有一册拓本(编号新082407,图4、5),无木刻翻刻本中黄易及他人题跋,但其中黄易、孔继涵、王寿生、庄缙度题跋甚至题签从内容到形式与国家图书馆藏本(图6)几乎完全雷同,笔迹也极相似,唯题跋部分的印章有所不同,如国图藏本黄易跋后钤“小松”朱文印,故宫藏本则替换为“黄易私印”白文印,此外孔继涵与王寿生跋文后所钤印章也有所不同,因而十分可疑,可能出自庄缙度伪造。 据云庄缙度曾得黄易遗印,遇精拓本辄钤之渔利,今从国家图书馆藏《裴岑纪功碑》木刻翻刻本与真石本合册、故宫博物院藏真石本(编号新082407)、2005年翰海秋拍木刻翻刻本(Lot.2340)三者互勘来看,的确真伪难辨,具有极强的迷惑性。但从这些题跋的内容上分析,与已知的黄易事迹皆符契,故其作伪必然是有真本作为依据的,依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图4 《裴岑纪功碑》真石本黄易题跋 故宫博物院藏
图5 《裴岑纪功碑》真石本诸家题跋
图6 《裴岑纪功碑》木刻真石拓本合册之诸家题跋
据笔者所见直接的文献资料记载,黄易先后所得《裴岑纪功碑》至少有六本。除前文提及黄易最早所见纪晓岚藏本双钩本、黄庭所寄西域军营木刻翻刻本、黄庭所寄石人子真本之外,尚有清水唐尉拓寄真本 、翁方纲所寄赠真石本二本。
翁方纲所赠两本之一(故宫博物院藏,编号新201993,图7) ,由黄易题签“敦煌太守纪功碑,乾隆癸丑拓本,小蓬莱阁珍藏”,题跋并赠于李东琪,跋云:
图7 黄易赠李东琪《裴岑纪功碑》拓本题签并跋
此碑远在塞外,旧拓罕睹。自乾隆二十二年(1757)裘文达公按行西域,以拓本携归,求者日众。戍卒居民摹刻射利,遂致鱼目混殽,故世所传本多雁鼎也。是册为翁覃溪宫詹寄赠二本,来书云此即文达公丁丑年(1757)所拓本也,较诸近年拓本似为有据,因装裱成册,什袭藏之。惜其地远,拓手不精,以致浓淡失神,恨不亲至碑下拓之为快耳。甲寅(1794)之秋,铁桥三兄极言是碑为汉刻之最古者,未获真本,深以为憾,欲为乞假钩摹,因以一册分赠之,仅书数语用识颠末于简端。乾隆五十九年(1794)秋九月中瀚,钱唐黄易并记于济宁运河官廨。(钤“小松所藏”朱文印)
图8 黄易早年所临《裴岑纪功碑》无锡博物院藏
黄易对《裴岑纪功碑》所怀有的特殊感情还体现在他曾经多次临写此碑,今存临书墨迹至少有两通。其一为乾隆四十年(1775)六月十日前后,黄易作《书画合册》八开(无锡市博物馆藏,图8),其中《临敦煌太守裴岑纪功铭》题曰:
汉敦煌太守裴岑纪功铭,在巴尔库尔城西五十里,地名石人子,以碑上锐下大,望之如石人故也。雍正七年(1729)大将军岳公移于府中,十三年(1735)彻师移于汉寿亭侯庙中。纪太史拓三纸归,余见双钩本。临此汉碑已可宝,况古质乃尔耶。碑计六十字。
另一件临本约作于获得黄庭所寄真本不久,附于黄易旧藏是碑拓本之后(故宫博物院藏,编号新045391,图9、10),但此临本及题跋笔力略弱,后有题曰:
汉敦煌太守裴岑纪功铭,刻于东汉顺帝永和二年,前人著录所未见。雍正七年(1729),大将军岳公得于西塞巴尔库城西石人子,移置将军府。十三年(1735)彻师,又移置关帝庙。苦寒之地,摹拓殊艰,土人遂有模刻者,此乃真拓本,不易得也。钱宫詹辛楣先生云,汉自安帝以后,北匈奴呼衍王常展转蒲类秦海间,专制西域,共为寇钞。敦煌太守率兵掩击,克敌全师,可谓不世之奇勋。而汉史不著其事,盖其时政多秕政,妨功害能者众,边郡文簿壅于上闻故也。而此石经久犹存,岂非抑于一时,而彰于千载耶?黄易临写并识。(钤“黄易私印”)
图9 《裴岑纪功碑》黄易临本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图10 《裴岑纪功碑》黄易临本自题跋
《裴岑纪功碑》是凝集了黄易特殊感情的一件碑刻,笔者认为黄易对它特别重视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此碑所在之地为边塞新疆巴里坤,在当时被认为是苦寒之地,拓手难觅,椎拓不易,故拓本极为难得。其次,雍正七年(1729)岳锺琪访得是碑,乾隆二十二年(1757)平定伊犁,裘曰修按行此地得拓本归,遂显于世。当时距离裘曰修初拓仅二十余年,这一件新发现的汉代碑刻既是声名鹊起的艺术资料,同时也是最新的学术研究资料。第三,《裴岑碑》在当时已有大量翻刻本出现,释文也大有可商榷之处,作为金石鉴藏家的黄易,亟欲得到原拓真本作为考研与鉴赏的范本。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此碑拓本是由黄易长兄黄庭亲自塞上觅得寄赠,最能体现“黄树穀—黄庭—黄易”父子与兄弟间“金石传家”的精神内涵,也是兄弟情义的最好见证。
关于黄庭因事牵连遣戍轮台,黄易一直努力为之赎救之事,故宫所藏多通黄易尺牍中皆有涉及,其中有不少有价值的新资料。
清代西疆初平,归入清廷版图,在当时而言实乃荒原苦寒之地,黄易的师长辈毕沅曾有西行之役,对塞外荒寒有深刻的亲身体验,其诗可证:
柝声未定又鸡声,旅夜生憎睡易醒。寒月正来窗上白,家山偏入梦中青。昨宵慈母曾相见,数拍凄凉不可听。为问冲寒向西去,天涯仍有几长亭。
可以想见黄庭作为戴罪之人遣戍塞外,生活自是非常艰苦。黄易一直没有放弃运用各种方法营救伯兄,他通过各种渠道募集资财,为黄庭纳锾赎罪。乾隆四十五年(1780),黄庭在塞外迪化为酷嗜金石碑版的弟弟寄去《敦煌太守裴岑纪功刻石》拓本,此时恰逢黄易缴清捐例,阔别十六载的兄弟重见在即,黄易在任城官斋中满怀期待地题跋:
右汉敦煌太守裴岑石刻真迹,乾隆庚子□梦珠兄在迪化城觅此寄示,云此石近甚剥落,凸处光滑如珠□不易拓。来年仲秋蒙恩放还,计过巴里坤正严冬风雪之时,恐难拓取,故觅此先寄。塞外荒寒风景,闻之黯然……余思得此碑十有余年,一旦获之,何异夜明入手。殆与明年弟兄握手,同此欣庆也。
然而天不从人愿,就在黄庭即将被蒙恩放还之际,黄庭却卒于塞外戍所,最终未能兄弟重聚。在汪楍、江昉等人帮助下,黄易遣干仆将黄庭及其妾棺柩运回杭州归葬,待其嫂吴氏殁后,复将二人合葬。 黄庭生前与妻吴氏(国学生吴甸衡之女)育有一子一女,子名黄时,后更名黄元鼎,字渭符。
就笔者近年所见资料,关于黄庭遣戍之事又有一些新的发现,首先是关于黄庭遣戍轮台的时间,据潘庭筠《山东兖州府运河同知钱唐黄君墓志铭》所记“二十一伯兄缘事谪轮台,君旋里负米养母,馆固安三年、武冈五年、佐直隶方伯郑公,由伍祐场历清苑者四年”,应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即黄易二十一岁之时。今见华喦《九狮图》黄易题跋:“乾隆乙酉冬,先兄梦珠有出塞之役。余负米游上谷,治装无术,典及琴书,秋岳先生此画,将非我有。因无款,人不之信,陆解元筱饮为题数语,始归于包梅垞。越廿年,余官河丞,读礼南还,购归珍藏,黄易记。(钤‘大易’印)” 据此可知黄庭实际动身出塞乃在乾隆乙酉(1765)年冬。
其次,关于黄庭“缘事谪轮台”,究竟是牵涉进了什么样的事件,使得这位颇负文才的幕宾,受到遣发西域轮台这样严重的惩罚呢?此事在黄氏家族内部及亲友中从未见任何实质性的文字记录,仅云山雾沼般以“楚事”称之(新069087-11/12《黄易致汪楍等楚事札》),可见崇尚清白家风的黄家对此讳莫如深。笔者认为,黄庭所受到的牵连,可能与乾隆二十八年(1763)发生的湖北归州“纵盗冤良”案有关。此案震惊朝野,乾隆曾连下二十多道圣谕督办,所有案犯全部押至热河,亲自审理,涉及的官员,从总督、巡抚、藩台、臬台、知府、知州、知县,直至与审问相关的大小官吏,或处死、或充军、或流放、或罚银,并作为典型案件,警示天下,也引发了清代幕府制度的改革。 [1] 据《乾隆实录》(乾隆二十八年七月初八日)记载:
又谕,湖北盗犯张洪舜等前后两案,承办之上司属员种种扶同欺蔽,实为情理所不容,历来所罕见之事,前后所降谕旨甚明。朕之所以弗惮谆谆告诫者,不特为楚省整纲饬纪,亦正为直省各督抚提撕警觉耳。国家立法,弭盗所以安良,乃沈作朋等辄将赃真盗确之犯立意翻案纵脱,转致冤累良民。及后案复发仍辗转护非,并欲消弭前案,天下岂有甫经开释之盗犯,旋即夥劫败露,而仍疑前案之尚非真盗者?此虽三尺童子亦知其断无是理,乃转于此吹求驳诘,是诚何心。若论反坐,常例未的决者,原问官得减等定拟,此在州县微末之员,承办偶尔舛误,或可依例稍从末减,若督抚藩臬,为地方倚任大僚,案情由其核定,乃敢上下联为一气,掩蔽欺朦,几致覆盆莫白。况事主李作椇等冤累经年,一家已破,岂得复借决与未决为解免之词。伊等之纵盗冤良,钳制属员,朋比为奸,天下所共知,本不待更讯,所以亲加鞫讯者,特示严惩,以申国法而抒民愤,且使天下司宪者知善良不可滥冤,谳牍不容淆乱,于明罚敕法之中,寓惩一儆百之意。
此案肇始时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至乾隆亲办此案乃乾隆二十八年(1763),这段时间黄庭正在湖北佐幕,很有可能以幕友的身份卷入此案审理当中,况且此案牵连极广,又经乾隆谕令严办,甚至引发了湖北官场的巨大震动,下级幕吏自难脱罪。此外,从结案和主犯判决时间来看,乾隆三十年(1765)原任湖北按察使沈作朋被判斩立决,原任湖北巡抚周琬、总督爱必达改绞监候(后改发伊犁赎罪)。而黄庭被遣发轮台实际动身出塞的时间是乾隆三十年(1765)冬,在时间上也是十分符契的。
从乾隆三十年(1765)到乾隆四十五年(1780),黄庭在边塞的十五年间,黄易一直通过各种关系营救黄庭,其中出力最多的是以汪楍、江春为首的汪氏与江氏两大家族。故宫所藏黄易尺牍中,有数通事关赎救的信札,皆书于乾隆五十四年(1779),涉及不少纳锾救赎的细节:
家兄东还有望,昨已札闻,捐例止须千二。今汪中兄在鹤亭处,近事极佳,承其关爱,为家兄图赎,恳鹤亭索各总公书至楚匣设法。有江志翁[讳兰之,乃尊。]在楚,承其关爱,可以垫费。据中兄云,此举可得六数,现在耑足至汉,有志翁大可不须弟亲往也。此外,中兄尚在设法,二三百金岁内可办。家兄近来馆地虽佳于前,因有眷属之累,仍系空囊,必得于内地设措齐全,方有所济,第此举必得弟亲往西边具呈。弟岁内尽力于扬州备就,大约所少四分之一。明春挈眷先归,即当北上,素蒙胡七哥高义,定蒙曲全其美。弟作札与七哥微言及之,其中更望我哥鼎言区画,切祷切祷,敬候近安,不一。(新069087-10/12黄易致陆飞暮春札)
近状一切及家兄前项均祈细示,以慰鄙怀,至祷至祷。(新069087-5/12黄易致汪楍等奉候札)
胡浩兄信来,关切家兄,特抄札寄西。家信未封口,乞大哥阅后代封加札,托畹翁速致……家兄捐事,尚未见报,前承大哥托畹翁,向部查抄,不知有回信否,乞示知。(新180825-25/30黄易致汪楍楚书札)
汪中兄因家兄之事十分仗义,尤为可感也。(新00151921-15/32黄易致陈灿慌急札)
由这些信札可知,当时为黄庭纳锾赎罪的捐例为一千二百两,主事者为汪楍,动用了当年黄树穀、黄庭、汪舸幕游于楚、汉一带时所积累的人脉关系。由于黄庭遣戍之时黄易一家经济已经十分拮据, 这笔费用主要由汪楍、江春代为措贷,其中从江兰之父江志山等处谋得六百两,汪楍垫资二三百两,剩余约三百两则由黄易于内地筹措。
作为援救黄庭的重要资助者与实际操作者,必须介绍一下黄氏家族的这位至交好友。汪楍,亦称汪大楍,字中也,号雪礓。工诗词,师从厉鹗、陈撰。精鉴赏,蓄古书画及古铜玉器极夥。工于经营,家业大昌,扬州马氏兄弟死后,乃买马氏小玲珑山馆,与当时名士交游颇广。汪楍之父汪舸与黄树穀、黄庭皆为好友,两家为世交。汪楍约卒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得知挚友噩耗时黄易曾作《哭汪雪礓》四首,追忆二人之交:
河上逢南客,惊闻石友亡。心酸不能语,义重敢相忘。聚散卅年事,情怀千里长。何堪冰雪夜,洒泪向江乡。
浙水连邗水,轻舟便过从。方期招隐遂,岂意旧欢空。心血存词卷,声歌付小红。他时酒垆痛,再过小玲珑。
群雅唱心声,词坛有我兄。塞垣悲雁断,江表念鸥盟。万里双魂返,千金一掷轻。玉箫诸旧侣,数载几经营。[兄与妾之棺返自塞垣,赖雪礓与橙里先生之力也。]
君藏唐翠墨,[为唐拓汉武梁祠像。]乞取太憨痴。天欲从人愿,碑皆自我移(易得原碑于嘉祥)。感深珍许赠,痛极谶先知。[君来书云,余已衰暮,此拓相赠有日,读之怆然。]尺素常怀袖,临风不忍披。
[1] 乾隆二十五年(1760),归州张洪舜、张洪贵等在本乡李作椇家盗得银一百六十两及衣物,随后被拿获。张洪舜因为拒捕而身负重伤,无法审讯,为此知州赵泰交便将拘捕日期更改。但此案至二十六年(1761)按察使沈作朋复审时,张氏兄弟全案翻供,随后被释放。沈作朋与归州知州赵泰交素有积怨,以“滥刑妄断”使其革职拟流,又以“诬人为盗”将事主李作、保正袁志芳分别拟军、徒,衙吏头目夏念祖被撤职,这一判决被湖北总督爱必达及朝廷批准。张洪舜等被释放不久又劫得赵启贤家白银九十两,被继任知州秦 率人抓获。张洪舜被抓后,妻子张吴氏犯通奸罪,所录口供中有丈夫犯盗案不在家记录。乾隆二十八年(1763)刑部接到报告后发现张洪舜兄弟与之前赵泰交“滥刑妄断”案中释放的张红顺同音,怀疑张洪舜二犯与两年前的归州案内的犯人是同一伙人。此案本应题咨刑部,但湖北司法部门却没有这样做,于是刑部请皇帝下旨令湖北督抚另行查审。乾隆立派刑部侍郎阿永阿、叶存仁为钦差大臣前往湖北审案,证实张氏兄弟就是两年前归州盗案的主犯。原按察使沈作朋此时已升任布政使,惟恐前案翻案后受到处分,坚持只将后案审结,而不问前案,知府锡占听命于沈作朋,致使冤案未得昭雪。查明真相后,乾隆将张氏兄弟立即正法,前案被冤的李作椇、袁志芳等开释,赵泰交官复原职。随后经乾隆亲自鞫审,原任湖北按察使沈作朋斩立决,原任湖北巡抚周琬、总督爱必达改绞监候,后改发往伊犁效力赎罪。此案在当时湖北官场及幕宾之中牵连极广,震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