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情形之下,一个人可以用武力来对付别人?”不同的文化对这问题有不同的答复。
有人认为用武是决定是非的最后方法,所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弱肉强食,是生物界最基本的原则。这种看法把生存视作唯一目的,武力是获得生存的手段,所以武力本身是道德的。我们记得尼采曾认为基督所代表的道德标准是弱者的护身符。这世界应当是强者的领土。如果被人欺侮,那是因为你自己弱,弱的本来不配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侵略有选强汰弱的作用,是合理的。胜利是强者的报酬。
有人却刚刚相反,认为武力根本是要不得的。用武本身是罪恶。基督说人家若是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给他打。这种看法里包括着一种道理:人和禽兽是不同的,人是有社会的;社会的形成有赖于合作,共同的生存才是道德的基础。个人不能以威胁别人的生存取得自己的生存,因之,侵略是反社会的,不道德的。人家如果用武力来侵略我,我也用武力来抵抗,我固然可以防止被害,但是我同时也承认了武力在人和人关系中的地位。这承认也就威胁了社会所赖以生存的原则。武力来,武力去,结果道德的基础必然被否定,而回到了人相食的禽兽秩序中去了。不主张抵抗,是因为用来抵抗的武力本身就可以成为侵略的武力;要确立人类社会,必须取消武力。甘地厌恶武力,提倡无抵抗主义,就是从这种看法中引申出来的。
在这两极端之间,还有着各种程度上不同的答复。事实上极端的看法是不能彻底的。原因是在我们所处的人群中并不完全是以利害相结合的,也并不完全是以道义相结合的。Jack London所描写的“海狼”船上那种以力的平衡来维持的局面,本来是少见的;但是《镜花缘》里的君子国也同样属于一种想象——至少现在的世界离这理想尚远。在现实生活中,人和人的关系免不了有时要用武力,但是也不允许武力成为通常维持人和人关系的手段。因之,每个文化对付上述问题所有的答复,大多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而且都是早年教育的一个主要项目。
我们做父母的人,无时无刻不就具体的情境去指示孩子们:什么情形之下,用武力来对付人是不应该的;什么情形之下,不用武力又是不应该的。譬如说,最近我的孩子从学校里回来,哭着说她的皮球给她同学抢走了。我毫不思索地向她说:“没有用的孩子,给别人抢了皮球,还要哭!”意思很清楚:自己的财产是应该自己保护的。人家用武力来抢就该用武力来保护。很显然地,我承认武力本身并不是坏的,应当不应当要看情形。我的孩子还哭着说她告诉了老师,老师没有保护她。我又随口说:“真没有用,我最不喜欢有人一来就告诉老师。有本领的,人家不敢来抢你。”这句话我又无意中指出了倚赖别人的权力不如依赖自己的能力,只要用得应当,武力是比其他办法更可靠,更可贵的——我们就是这样传递了对于用武的态度的。孩子们从我们这些对具体情境不经意的反应里,学得了做人的态度。
我上述对孩子的反应,也许并不代表我们中国传统的规矩。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凡是和别的孩子有争执,动了武,给我的祖母知道时,不论我为什么打了人,总是派我的不是。她会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谁动手就是谁的不是。”她有时也知道我是委屈了,她会安慰我说:“我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那些野孩子不讲道理,我们可不能。让让他们就得了。”她会接着给我些糖果,赔偿我的损失,我的气也平了。这是我们传统礼让社会的正统方式。我想到了自己对孩子说的话,不能不觉得我们的文化的确是在变了。
在我们的礼让社会中,君子是不动手的。鲁迅把阿Q式的精神胜利描写成了一种怯懦的心理掩护。这在现在的情境里也许是事实,但是在传统的社会中也不尽然。不动手是赢得社会同情的手段,表示自己理直。中国的传统社会是富于社会压力的,在社会争执中不鼓励个人间的直接解决,而要诉之于社会。在小学校里老师最忙的是听取学生们的“告诉”。大一些,吃讲茶。更大一些,我们会一味地等国际仲裁,我们可以请马帅来调解,那是一贯的。我有一次在美国某一个讨论会上,听到有人责备我们中国把国联太看得认真了,以致国联的纸老虎在东北事件中被人戳破。我听了觉得很奇怪,我反问:“我们依赖国联来判断是非是尊重国联,怎能说是我们的错误呢?”他们也很奇怪地听我这样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怎样推给国联,你们希望别人替你们打仗吗?”这里我看到文化的基本差别了。我记起了祖母的教训;也使我在我自己孩子失了皮球,我向她说了上述的话之后,默想了半晌。
在存在着有效的社会压力的社会里,不动手是争取胜利的手段,因为不动手是表示讲理,也就表示了有理,动手的人会受到社会的制裁,至少社会会给受欺的一方面其他的报酬。阿Q的不幸是因为社会压力已经无效,他所得到的也只能是他个人的精神胜利了。在一个还没有国际制裁的秩序里去依赖国联,结果也只成了以大好江山去换取国联的崩溃,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
经过了多少现实的教训,我们这一代做父母的已经和我的祖母不同了。与其说是受了西洋文化的影响,不如说是我们对于自己传统的否定。在西洋文化中,各国对什么情形下应该或不应该用武力的问题的答案还是不同的。德日的黩武主义是个极端,我们且不论,单以英美而论,他们也不一样。
英美相同,而和我们传统社会不同的,是并不把动手用武一概加以否定。君子也可以动手,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所谓fairplay。这个字我直接用原文来说实在是因为不容易翻译的缘故。这字有一点像我们的“礼”字,但是“礼”字下面我们可以跟一个“让”字,而fair play却比较积极,可以跟一个“争”字。在“礼”字里我们不能有动手的意义,而fair play却充分带着动作,用武也是动作的一种。这字又近于“宋襄之仁”的“仁”,宋襄公要等人家过了河,排定了阵势,才开仗;这是说打仗也得和竞技一般须有规则的。不按规则而打败了人也不算英雄。“宋襄之仁”后来被人视作愚不可及,其实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想统治天下,他明白天下不能以力统治。因之,即使是在用武来达到这目的时,他也得在道德上同时征服人,否则军事的胜利将会毫无结果。Fair play也包含这意义,不按规则得到的胜利是道德上的失败。英美人说日本野蛮而不说德国野蛮,那是因为德国是宣战的而日本是偷袭的。
单是有规则的用武还没有说明fair play的意义。它还包含“不欺弱”的要素。大人打孩子是不fair,强者欺弱者是不fair。Fair必须是在用武之前,相打的对手都有胜利的机会,旗鼓相当,才能在play中比个高下。再进一步说,操胜算的人是不该挑衅的,一定得比较不易得胜的一方求战,架才打得成。向强者示威才算是勇,向强者低头,欺侮弱者,在他们眼中是懦夫。
在英国,孩子们动手用武认为是本性,长者的责任是在教他们打架的规则,使冲突成为fair play。他们看见两个孩子在打架,他们注意的是孩子们打得合不合规则。“你不该打他的腰部,拳头得向上。”“他比你小,你怎能回手呢?”“拉人家头发,成什么样子。”打架也有礼貌,打输不要紧,人家不会笑你,可是打了人家腰部,撕了女孩子的衣服,却会不齿于同伴。
美国的父母却没有这样简单。英国可以讲规则是因为所有的人大多接受着同样的规则。一个娇弱的孩子如果不去向人挑衅,没有人会去欺侮他。Fair play多少掩护了弱者。美国不然,因为他们各人的来历不同,文化复杂,社会上并不全是接受同一规则的人:他们有被压迫而不甘屈服的黑人,有性情急躁、感情旺盛的拉美侨民。他们有德国人,有法国人,什么人都有。如果父母不奖励孩子蛮一些,成个他们所谓tough guy,孩子在外边很会有被欺侮的机会。而且我们也不会忘记,他们的孩子都是预备离开家乡的。早年他们向着陌生的荒原去开发,不要说礼貌,甚至法律都靠不住。英国人无须奖励孩子们蛮一些,而美国人却得先有此准备,宁可备而不用。美国和英国一般有着fair play的传统,但是还得有应付unfair的袭击。因之,他们同时特别重视自卫。“你得还手!”“谁叫你给人欺侮的,为什么他不去欺侮别人而单欺侮你呢?”在这方面说,很有一点像我教训孩子时的态度。可是美国人的自卫却须和fair play联结起来。动手用武只限于必要的时候,就是说,必须是别人先动了手,而且还得要对方是个合格的对手,所谓合格的对手就是你和他打时,谁胜谁负在事先是说不定的。如果是一个年龄小的,一望而知比你弱的,即使他打了你,你不能认作挑衅,和他认真。至多给他一些教训,不能构成真的打架。最好是你笑一笑,摇摇头,说一声:“朋友,你看错人了!”就算了结。你也不妨唬他一下,如果你认了真,在美国人看来,是轻举妄动。
英国人可以认输。挑衅的既然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才算fair play,失败也表示勇敢,无所谓。如果自己量力不去挑衅,自然更可安于弱者,避免弱点的暴露。英国有一点能屈能伸,他们有能力自己笑自己。逼紧了可以拼一下命,拼不过,认输,等一下再说。敦刻尔克大败之后,德国耻笑英国人不敢出来应战,丘吉尔回答说:“这有什么了不得,英国本来是只龙虾,脱了壳,就得躲在石头里,等壳长硬了,才再钻出来。”
美国是个不能败的国家。人家打了你,要是服了输,那就算是懦夫了。如果是旗鼓相当的人来挑衅,你必须应战。但是在应战前,又必须证实对手确是旗鼓相当的。美国是不能先动手的。可是,动了手却不能服输的。罗斯福早就料到美国不出头参战,欧战是不会了结的,而且民主国家可能会失败。美国人中和他一样看法的人并不是少数,可是罗斯福并不能在日本袭击珍珠港以前向轴心国宣战。有一次《生活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追述珍珠港事件的文章,里面甚至说,罗斯福如果要防止这袭击是很可能的,可是他并没有防止,说不定是他要诱敌袭击,使他可以参战。这篇文章是否正确是另一问题,我们很可借此看出,在一般美国人看来,日本袭击珍珠港,给他们解决了一个矛盾。什么矛盾呢?那就是我在上边所分析的,人家不先动手,自己不能动手的传统。他们久已预备动手了,但是这传统遏制着他,人家打上了门,于是可以不顾一切地“自卫”了。
美国会不会再打仗?这是大家现在想问的问题。有人说,美国人民都不愿打,所以不会有第三次大战。这理由不一定正确。假如有人去挑衅,先动了手,他们不愿打仗的人,一分钟里就会跳起来从军了。至于有人以为美国会在别人没有原子弹之前先解决别人,那是一样地不正确。这和英美的传统太不合。即使少数人可以作此想,大多数人民不会接受这种不合传统的战事。
有没有人会像日本一般地打上门去?那是另一问题。可是从美国人的性格上说,整军经武,有备无患,不会疏忽。他们对于“自卫”有着特别敏锐的感觉。但是自卫不就等于求战。他们找不到对手,或是对手耐得住,不先动手,第三次战争是不易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