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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条件的父母之爱

我们的星期日好像是特别为了社交所留下的日子。本来,我们脑子里一想到节日,必然是宾客满堂,没有半刻清闲的场面。在肉食是这样稀有和难得的社会里,靠了祭祖的名目,有这么一顿馂余可以大嚼,无怪他们得借题发挥,大大地请请客人,热闹热闹了。星期日剔去了宗教内容自然不可能是个安息日,进入了我们的传统体系,成了个十足的节日。一清早就有朋友们来找你,太太们得忙个整天,为了招待那群不速之客。小孩们高兴得乱跳,星期一小学校里的请假率也就特别高。

中国学生出了国,没有不每逢星期倍思亲的。我们热闹惯的节日,在人家却冷冰冰的使人难受。这倒并不是英美的朋友们热心宗教,星期日全上了礼拜堂;冷冰冰的原因是他们大家缩在家里。家,这是个我们中国人所不太容易了解的偶像。它是个富于神圣性的生活堡垒,四周围着一道和社会隔离的墙,谁也不准胡乱闯入的。中国那道围着家的墙似乎只是为女人筑的,被称为“外子”的男人们好像不太感觉到这道墙的限制。在西洋,男人们也像我们的女人,他们是驯服的“家里人”。家的外面是利害竞争之场,辛苦奋斗了6天,第7天得在家安息了。这一天照例是留着享受堡垒之内的温情,外人得自己识相不要去乱闯。

家庭的独立性和神圣性本是西洋社会所共有的特色。在美国,这特色却特别出色。我在以前两篇关于美国人性格的分析中已说到过:他们是社会旅程上的旅客,大家在向个陌生的地方走。在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小社区里的人,在自己生活堡垒四周住着的都是些深知来历,面目熟悉的老乡,这个堡垒也就不能或无须门禁森严。但是在美国,除了第一代初到的移民还不能不依靠乡亲者之外,为了要争取体面,必然得离开那些“小西西里”“罗宋镇”,和老乡们隔离。“家”在这种举目无亲的世界里才成为唯一温暖的孤岛。

美国的家并不等于我们的家。我们的家里可以有祖父、祖母、伯伯、叔叔,一大堆,即使关起门来做个堡垒,这个堡垒也可以和大观园一般,自成一个世界。美国的家却只有一对夫妇和没有成年的孩子们——这不但是个标准,而且也是统计上的常数。孩子大了,成了人,照例要离开父母。没有女孩子愿意嫁一个和他母亲一起住的丈夫,结果使每个生活堡垒小到不能再小(不成家的孤魂不是没有,但究竟不是正常的)。这狭小的生活堡垒也限制了孩子们的社会联系。在一个美国孩子,所有的温情都来自父母。我常觉得西洋人对上帝、对爱人的感情强调专一,这专一性的训练场所就是在早年亲子间的关系里。我们中国人在孩提时,就接触着许多亲密程度不太相差的人物,广被的联系冲淡了专一的依恋,这感情的方式表现在宗教上的是和尚道士在一个行列里合作出现,表现在朋友之间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小小的生活堡垒在时间里也缺乏推陈出新的连续性,很有一点像用种子来繁殖的植物。每一个新堡垒并不在旧堡垒里长成了雏形,然后脱离本枝而独立。一个青年人想结婚就得先自筑香巢。他自己的“家”是另起炉灶的,和父母的家,在历史过程中是隔断的。这显然又和我们不同了。我们是老小相接,虽则不一定老小和气,像蛇蜕皮一般,一代一代这样结成了没有清楚起讫的一线,所谓一脉相承,像条流水。

我们说美国是个没有历史的国家,并不是说他们300年历史太短,而是指每一个人在生活紧要关头,并不去乞援于历史。每个人都在向前看。我在以前两篇文章中说过:在美国人的心目中,过去总是个累赘。一点都不错,一个说着洋泾浜英文的父亲显然是个不足取法的失败者,而且失败的原因就在他不肯或不能和他过去的历史断绝关联。殷鉴不远,历史只是消极性的警戒。

于是,很自然,一个力求比上一代更美国化的美国青年组织了家庭,不会回头向他们父母去请教做父母是应该怎么做法的了。每个人自己去创造自己的模式吗?那自然不可能,而且也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的目的是强爷娘,胜祖宗,比他们更美国化。可是美国化的标准在什么地方呢?说到这里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妇女和家庭》杂志的销路会这样好,为什么《生活》会人手一册了。这些,有一点像我们传统社会中的朱子家训和皇历之类,是生活的指导。这些杂志里重要的地方显然不是论文,而是广告。广告里暗示着“美国化”的标准。有一次一张香烟广告里的美女所戴的帽子,因为照相时,时装店的职员偶然少加了一个花边;这广告一登出来,帽子店里忙着拆花边,因为顾客们认为“美国化”的标准不该有花边的。

在杂志广告中,在电影上,大家在寻求“美国化”的标准,极力地要设法做得像这些标准,可是这种生活指导究竟有限,于是他们不能不很敏感地注意着隔壁邻舍,茶会里遇着的客人,甚至路上的行人,电影院里的观众了。

谁也不敢后于人,因为大家怕别人看见自己“不够美国化”。父母应该怎么做法的答案也别无更可靠的字典可查。他们关心着别家孩子怎样,自己孩子也就不能不这样;自己孩子不如别人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不同),也就是说自己没有做得像个父母。在孩子的行为上,他们可以测量出自己美国化的程度来。美国的父母并没有具体的孩子将来应当成为怎么样一个人的标准。他们对此是没有自信的。自己不应像父母,孩子也自然不应当像自己。要教育出一个不像自己的孩子来是件很难着手的事。他们的办法是绝不能让自己孩子落在其他孩子的后面。如果别的孩子都会跳,自己的孩子决不能不会跳,而且要跳得比别的孩子更高。“我们怎么知道他长成了这世界上会变得怎么样?但是他总得争在前面,不管怎么变,他总在前面。”

在一个像我们这种社会里,我们希望孩子像自己,和客人们谦虚时,称自己儿子作“不肖子”,心里正在用自己的标准去奖励或谴责孩子。孩子如果真的不肖,我们心里固然不高兴,但是至多说“子不教,父之过”,可是绝不会因孩子的不肖,而自己都变得不肖起来的。这是我们和美国人不同的地方。他们对待孩子比我们认真得多,如果自己孩子落在别人家孩子后面,不但是孩子没有出息,而且也表示了自己做得不够像美国化的父母的程度,这是多丢脸的事!

在以自己的标准来教育孩子的社会里,孩子们养成了一方面是服从,循规蹈矩,尊重权力,另一方面是逃避,欺骗,假冒伪善的性格。这些在我们社会里是很熟悉的。以不落在别的孩子之后的相对标准去训练孩子的,造下了竞争、好胜的性格。做美国的孩子除了胜过自己同伴,得到好分数,出风头,有人向你拍手之外,不容易获得父母的喜欢的。

生活在狭小的堡垒里,感情上专一地联系于父母的孩子们,除了父母,向什么人去求得感情的满足呢?而父母的爱却是有条件的,不在堡垒之外夺得锦标回来,父母的脸上难有笑容。美国的孩子们从小就明白,父母不会单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就会爱你的。父母之爱不是孩子的权利,而是一种胜利品,要你争取,争取的地方不在家里,而在堡垒之外,你的同伴之间。

他们并不是为了竞争而竞争,为了出风头而出风头。在他们从小养成的意识里,这样深深地长着根,天下没有可以不必争而得到的收获,一切幸福,甚至父母的爱,都是有条件的。胜过别人才是自己的安全。 Jvf5YlJSGFvWINEshOQ5+hUEHaq/9UuBzfPdtDVbiQxOX1ZNl4Q8keWht54XR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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