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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在旅程的尽头

我们很多已经不太自觉其意义的客套和口头禅,时常能表示我们文化最深的一层里隐藏着的原则。尤其是两个素来不太相识的人,想在三言两语中,建立起社会关系时所用的那些已经成为习惯的客套,最是令人寻味。譬如说,我们传统社会中,见了个陌生的客人,开头几句里就要请问对方的年龄。我在《初访美国》里说过,这正表示了我们社会中尊卑的划分时常是以年龄做标准的。

在美国,两个不太熟悉的人,除非他们不愿相识,见面不久总会问到对方“你的家乡(home town)在哪里?”他们所谓家乡和我们的家乡性质不同。我们说的家乡是和我们现在生活上还是发生重要关系的地方。我们的亲人在家乡,我们的支持来自家乡。家乡也就是一大群关心我们的人,所以衣锦了要还乡。这是我们感得到荣辱的团体。我们攀同乡是因为我们属于一个亲密的团体。美国人所谓家乡并不如此。

美国人的家乡并不是现实的团体,而是个人历史上的纪念品,记忆中的标识。他们是流动的人民,最初从别的大陆移到这地方。许多从一个地方来的人住在一起,说他们的土话,吃他们的土味,跳他们的土风舞——于是形成了“小西西里”“罗宋镇”“波兰街”等各大城市里有名的土香土色的小区域。在这些人,只有祖国没有家乡。而祖国在他们的脑中并不是个将来死了还要把棺材运回去葬在那里的地方。大多是代表着穷困,压迫,不自由的陈尸。不但如此,“祖国”是他们在新大陆上发展的障碍。人似乎是都很势利的:祖宗不成为靠山,没有余荫的话,子孙们不易常常为了过去的劬劳之恩,而对他们念念不忘的;一旦祖宗的名字阻挡了他们发展的机会,对于他们的出身和来源很容易发生反感了。

在土香土色的小区域住过一段时间,那些移民或是移民们的子女开始向美国社会侵入。他们搬家了,搬到了大城市的郊外和附近的小镇上去住。这些人和隔壁邻舍并不发生亲密的感情,对于所住的房屋更说不上依恋。可是这是他们在社会生活上进入美国的第一步。这一步是走得很孤单的:在人缘上,他们不再日常听见从小学会的语言了;在生命的经历上,是断链的。他们不但不能从过去的生活里得到有助于当前、展开将来的资本,反而是束缚、阻碍;所以他在生命上要划断,要另起炉灶。这一步却又踏上了一个一时一代所走不完的旅程。在美国早年,向西去,象征着这遥远的前途。各人走着各人的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社会地位上升或下降到另一个地位。“家乡”是指这条长长的旅程上所停留过的站。

孤单的社会旅途中,他们举目无“亲”。血缘的关系联结不住不断移动的人。劳燕分飞的结果,手足之谊不免落了空。我们托人情的时候找亲戚,要攀登的时候拉裙带。美国人却没有这么许多表兄弟。他们社会的关联是什么呢?

各人的社会旅程是孤单的,但是当他停留的时候,他们遇着许多停留在同一站上的过客。过客之间是陌生的,只是偶然的凑合,无情义可说。时候到了,各人又照着各人的方向移动了。可是当他们在第二次偶然凑合的时候,却不同了。他们在当时的许多陌生过客中可以见到了一些有过相同经验的人了。这是美国人情的来源。

Mead女士曾记着这一件事:“从澳洲到旧金山的船上有许多旅客:肯萨斯的工厂老板,雪德莱的看护,印度回来的牧师,英国的商人。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同跳舞,一同上岸,在码头上分手了,一毫也没有惜别之感。出乎这位英国朋友意料的,他开始接到肯萨斯工厂老板的信了,告诉他这个偶然凑合的团体里每一个人的情况。他和这些朋友显然老是保持着通信——这些在海上一同享过毫无可纪念的3个星期的朋友们。”

“你的家乡在哪里?”并不是要发现对方和自己是否属于同一的乡土团体,而是要找出两个人的人生旅程上是否到过相同的地方。这一点就够做人情的基础了。美国人要提拔的是“同路人”。Mead又说:“一位常挡住来向她上司讨差使的秘书,一旦知道来者是从那极小的德可他大学里出身的,就不再挡驾了,因为她的上司就是这个大学毕业的。”

美国人主要的社会关联不是血统,而是那些名目繁多的“社”。这种兄弟会之类的组织在中国留美的学生中也极盛行,而且一度也成了中国政治中的重要势力。这一套是“美国式”的,是一个永远在攀登、在流动的社会中的产物。

攀登成了美国人特有的性格;上升,上升,不肯停留在一个地方或是一个地位上。这个性格反映着美国的历史,这是一部移民的历史。一个初到美国的新客不但在社会和经济上都处在极低的地位,在心理上也充分地被“自卑意识”所支配。现在的美国人大多是这些第一代、第二代或第三代的新客的子女。这些父母所希望于他们子女的是离开他们,他们自己是代表了没有成功的例子。他们希望子女成功,要他们的子女在美国社会里占一个可观的地位,他们的子女就不能像他们一般说话带着土音,不能承继他们所有较低的职业。他们自己不过是把子女送入美国社会的一个垫脚石。子女决不应该像父母一般。应该变一些,上升一步。

初入美国的移民们所记得的祖国是一个他们想求解放、想抛弃的过去。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心理上是强项的,可怕的,不可亲的,甚至是可恨的。可是他们自己的子女对他们却不同了。他们并不是可恨的压迫者,而是个可怜的失败者。他们是在美国社会门外徘徊的贱民。

第二代的美国人的心理是矛盾的。他不敢正视门外的父母,他生怕自己结果像他父母一般被他们所渴望而进不去的美国社会所拒绝。凡是他父母失败的原因,他自己得很小心地予以避免,于是发生了美国孤立主义的心理基础。避免、疏远、藐视一切使他们父母失败的因素——也就是从欧洲祖国所带来的一切,甚至是祖国的名字。

祖先崇拜绝不会在这种社会里发生。但是为什么他们这样念念不忘华盛顿、杰斐逊、林肯呢?有些心理分析家说,美国人想用这些“国父”来补偿他们没有个可以崇敬的父亲的缺憾。可是我们应当知道华盛顿并不是一般崇拜他的人的祖宗。他并不是一个属于自己的“过去”,更不是属于自己的光荣。华盛顿代表着一个他们想加入而尚没有完全接受他们的“美国社会”,一个前程的地址。华盛顿是成功者的祖宗。别人的祖宗成了自己的憧憬,这是美国保守心理的症结。“美国”在大多数的美国人是一个理想,一个目的,不是一个现实。“美国”在哪里呢?在旅程的尽头。旅程的尽头是怎么样的呢?他们指着华府的三个纪念堂,华盛顿、杰斐逊、林肯。

每个美国人都想超过他们自己的父母,更接近“美国”一步,他们要购买一辆比父母所有的更新型的汽车,他们要穿着更时髦的衣服。他们不能恭维一个父母所赏识的明星。和父母一般,就表示了一样的没有出息。做父母的要子女们向前走,不是普通的所谓“前进”,而是更近于“华盛顿、杰斐逊、林肯”这些美国的象征。象征着个人的成功;成功是指他们更离开他们的祖国,成功是指和他们父母不一样,成功是指“上升,上升”。

美国是怎样的?或者怎样才是美国?这问题并不能正面地答复,只有反面的答案,反面的答案就是“不像父母”。于是他们不能停,一代一代地推着,向着一个望得见达不到的目标走。人生成了一个旅程,抛弃了父母,本乡,走呀走。他们在寻找美国,一个还不是他们的,更正确一点,自己还没有资格被接受的爱人。你不能指责这爱人,若是这个还没有入门的天堂是不完全的话,走呀走,不是就失去了意义了吗?为了要使自己的努力有成就的希望,要使他们的父母的牺牲有价值,他们必须把“美国”推得很远,近于理想。哪一个美国人能告诉你“美国是这样的”?

他们要求的安慰是这一代比上一代更近了这理想一步。他们既然说不出理想的内容是什么,于是只有在他们生活的周围看到不断地按年按月的变化。1947年的汽车不同于1946年的,正如时装的袖子今年又比去年短了或长了一寸。 CDe/Kgj4u6Z30gIkEcR0NeAKuqliofn6xiDVzGbNOFTfkL1k2S9x73nSwKLU4EB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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