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完全无法想象第二天见报时,这帮二流才子都会怎么写罗兰。
况且此时,谁都无暇去想。
告示牌早于营业时间就公之于众,从而在罗兰开始营业时,消息早就传遍租界。再到庄小晨和沈君将门板全部打开,看到店门外的景象,简直可以用惊恐来形容。
如果说前一天罗兰门前的报人骚乱,聚来了十几二十家大小报馆的报人,那么此时,因为一整天的发酵再度提高了不小的关注度,再加上又有劲爆猛料发生,几乎是全租界报馆倾巢出动。从兴福里到四马路西头,挤满了人,已然快溢到泥城浜上了。不仅仅是兴福里路口的老虎灶老板,就连四马路上的妓馆书院那些妈妈啦经理啦,都怕了这样的阵势,一边大喊大叫想从人群中分流出一星半点的客人,一边无奈地看着自家店内,空可罗雀,萧条得让人抓狂。
其实一开始,庄小晨还抱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侥幸。下午门前,都是各家报馆来抢独家消息的。既然他们都喜欢独家,见到爆裂性消息应当会缄口不言,以免节外生枝,独家成了众家。可结果,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或哪几个缺心眼的报人二流才子,还是把消息走漏了出去。更有可能的是,有好事者看到兴福里的小小骚动,就来打听,打听完当然就散播开来。
反正,无论是哪种情况,结果都是不变的,覆水难收。
罗兰喼汁见底,煎牛排无奈折扣出售,此事满城皆知,全线坍塌拦不住了。
罗兰从开业以来,从未有过这么多客人。好好一家番菜馆,竟一夜间成了乡下流水席。一开始,排在最前面的那些报人还算斯文,各坐到各自的桌上,点着完全相同的“罗兰煎牛排”。可很快,这般斯文就被迫扯掉。已然没人记得到底是谁最先提出拼桌用餐的建议,之后拼桌热潮瞬间席卷。
关于拼桌,虽然也有人提出抗议,但因为提议过于符合大众心态,根本无人理睬,自觉自愿已然实施起来。
每张桌能坐四人,再加两张椅子,用力挤一挤,能坐到六人,甚至七人。罗兰一共仅有五张餐桌,也就是说,最大容量从二十人,提升到了三十到三十五人。报人们本就不是品尝美食而来,因此煎牛排没有一个人细细品过,皆是点上来,胡乱切两块塞进嘴里咀嚼明白,不至于第二天的报道太过离谱即可。因此,他们来得急,走得更快,尽显报人行色匆匆的本性,竟使得罗兰迎来空前热潮。
根本分辨不清他们到底都是哪家报馆的人,亦是无暇分辨。庄小晨和沈君里里外外,每次都是端着四盘煎牛排才肯从后厨出来。左右双手各托一盘之外,在臂肘上必须再托两盘。两个小姑娘在平日斯文此时大呼小叫的人群中穿梭,宛如杂技班里的舞者。而在后厨,更是忙到不可开交。后厨一共四个灶炉,往常最多开两个来做主菜,此时火力全开,每一个火眼上都是烧得滚烫的平底锅,全不停歇地煎着牛排。叶勤左中右三个砧板,不断地切了洋葱切香料,切了香料揉黄油团,其转身速度之快,甚至都出现了残影,如同哪吒一样长出三头六臂。可是就算叶勤动作再快,砧板边的配料从未堆积过半寸。只要有一丁点的配料,陶杏云就会立即拿去放进平底锅里喂牛排。牛排熟与半熟的香气早已浑浊在一起,难以分辨。
可是就算罗兰众人再怎么拼命,结果只要有一个人喊上一声“难吃”,所有斯文人就都应声附和,个个人云亦云大喊起“没有喼汁,简直垃圾”之类。再附和着骂上两句,以表自己态度之后,就从荷包里认真数清九角钱,丢在桌上走人。服务生放下盘子,收下钱,连数都不用数,这些二流才子拿钱时全都一个做派,决不会多花哪怕一厘钱。
庄小晨深知出自陶杏云之手的煎牛排,就算没有喼汁,也是好吃得很,只有细细去品才可能察觉那一丁点儿味道上的差别。这帮家伙,甚至有的直接用手抓牛排往嘴里塞,怎么可能品得出。
他们爱怎么乱讲就怎么乱讲吧!庄小晨心中已然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只要、只要丁松明不来,他们爱怎样就怎样!
因此,也多少会注意一下来宾。如果真的看到丁松明,决不给他好脸色看。
然而,一直没有看到丁松明,却看到一个小插曲一样的人物。
此人同样是独自一人来罗兰,穿了一身西装,戴着圆沿呢子帽。就座后,呢子帽放到手边,露出刮得利落干脆的辫子头。不知他有意为之,还是刚巧碰到,坐在了最角落的桌子,是可以看到全店的角度。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和所有人一样,不引人瞩目地点了一份煎牛排。但当庄小晨无数次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突然被他叫住。
庄小晨以为他要结账,感觉这或许是一个大报馆的人,不像其他人那么浮夸,甚至结账都还有些礼貌。结果这个人却开口说,想要一壶鸡蛋咖啡。
咖啡?庄小晨不由得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个词不是牛排。表面上她点头示意记住了客人点的单,心里却发起牢骚:现在这么忙,后厨哪还有火眼给你煮咖啡,简直是来添乱的。
“可能会比较慢……”庄小晨犹豫再三,还是提醒了他一下。
“无妨。”
此人微微一笑,语气平和。然而,也是这一次接触,庄小晨发现他虽然表情柔和,眼神却透着如狼一样的冷光,着实有些从骨子里冒出的骇人气魄。不敢与他再对视,立刻端着几叠空盘,回了后厨。
大概半个多小时之后,咖啡才终于有了火眼,为那个人煮了出来。
迟了这么久,端着咖啡上来的庄小晨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个人仍旧若无其事,似乎要咖啡也不过是为了在罗兰消磨时间,就如往常清静时的客人一样。
确实是个怪人吧。
庄小晨不得不多注意了他几眼。这个人身材和脸都瘦得很,但不感羸弱,显出的是某种历尽沧桑才有的干练。而判断年龄,绝不是庄小晨的长项,只能从眼角的皱纹瞎猜大概有四十多岁。
又偷偷多观察了几次,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倒是连沈君,都悄声跟庄小晨说了起来。
“那个……”沈君声音非常小,端着四盘牛排,看上去已经有些体力透支,“那个喝咖啡的人,感觉……”
庄小晨侧着脸等沈君接着说。
“感觉不像报馆里的人。”
“你也这么觉得?”
两个女孩已经分别又放下了两盘牛排,从叫嚣声中离开。
“嗯。”沈君认真点头。
“可是,也没办法过去问他。”
“不好问的。”
“不捣乱就算了,咱们没必要把每个客人都刨根问底。”
“嗯。”沈君又点点头。
她们还想再说点什么,结果被“快上菜!垃圾!”的叫嚣声打断,立刻分开,各自去制止新起的骚乱。
虽然没问,但终究还是多留意了那个人两下。
又是半个多小时之后,罗兰的客流依旧,那人好像对什么事情极为满意,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元五角,放到了桌上。
不仅路过此桌准备收钱的庄小晨表示了惊讶,就连和他同桌的几个报人都为之大惊,觉得自己斤斤计较只显寒酸了。
罗兰煎牛排本晚折扣,单价九角,咖啡一般是餐后附送,但这个人点的是鸡蛋咖啡,要收一角的附加费。这些全都是在餐单上明码标出的。所以,本应一元的餐费,他却多给了五角。
拿起一元五角钱,庄小晨立刻叫住那个人。
“Just tips(小费而已)。”那人根本没有等庄小晨问出话来,就直接回应了。
庄小晨愣了片刻,才明白这个人说的是英文。自己可怜的词汇量,根本没明白那两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不用明白词意,只要观察一下气氛就能大概了解,这多出的五角钱是给自己的小费。
小费?
那人说完,已经自顾自地向店门口走去,旁若无人。
“我们没有收这个的规矩。”庄小晨一把拉住了他。
那人被小姑娘拉住,也是一愣,随即又用狼眼盯了她一下,冷冷地说:“番菜馆就要有洋人的习惯。”
“没有的事。”庄小晨不依不饶。
“给你们老板,她不会拒绝。”
明显有想寒碜林荀的意思在。
“这种小钱……”庄小晨还没反驳完,那人已经走掉,根本来不及再去追。
又是讨厌的人!她只好赌着气,跑去最近一桌为那里叫喊着的家伙消火。和那个家伙比起来,好像就连这些二流才子都不太讨厌了。
不过,说是不讨厌,可是没过多久,最讨厌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丁松明刚刚迈进罗兰店门,就把自己当成了主角一般,张开双臂向店内各位同行大呼“各位晚上好”。
然而全场只有丁松明一个人入了戏,其他所有人,仅仅因为有人在进门处大喊了一声而扭头瞅上一眼,发现原来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立刻就又回到自己的状态中去。
丁松明本还想挽救现场的尴尬,结果发现根本没人关注自己,反倒轻松不少,收拢了做作的笑容,正好一眼看到庄小晨,叫住了她。
“小晨,叫你老板出来。”
被叫住的庄小晨,根本不想理他,白了他一眼,说了声“老板不在”。
“小小年纪,怎么睁眼说瞎话。”
“不在就是不在,你要是觉得我说瞎话,是你的自由,我要去为客人服务。”
“刚才我还看到她在巷口,和一位绅士说话。”
“绅士?”庄小晨皱了皱眉,丢出一盘牛排到手边桌上。
“可是一位了不得的绅士,西装考究得很,还戴了一顶呢子礼帽。他们聊得激烈。”
呢子帽?怕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偏要给小费的怪人吧。
“既然都看见了,直接找她不就得了,干吗大费周折还跑店里来捣乱。”捣乱二字,庄小晨咬牙切齿地说出。
“等我过去,她已经说完回你们店里了啊。等等,什么叫‘捣乱’?可还有贵客造访呢,这就是你们罗兰的待客之道吗?”
听到“贵客”二字,庄小晨才注意到丁松明身边果然还有其他人。其中一人,年岁五十以上,身材中等,不胖不瘦,一身缎面长衫,头顶瓜皮帽,再披刺绣马甲,看着庄小晨,笑眯眯的一张脸,里里外外都卖力透出自己是儒商的气质。庄小晨入番菜馆时间不长,仅一个月有余,但这位中年人,她还是认识的,他正是又一元的老板:孙丰年。而孙丰年之外,竟是那天来过罗兰,和老板聊了许久的董老。
孙丰年来,肯定没好事。而这个董老头子怎么也和他们混在了一起?
“算了,你们老板在不在没关系,正好现场这么多同行。该宣布的事情,直接宣布再合适不过。”
不等庄小晨做出反应,丁松明又一次恬不知耻地招呼起在座所有人。
“诸君各位,小生丁松明,‘聪明小品’的唯一创作者。”根本没有人搭理他,他继续说了下去,“距离罗兰为广方言馆九名去德国深造的孩子准备的豪华晚宴,只有不到两整天的时间。罗兰与小生之间的赌约,想必各位也都有所耳闻,甚至我看到不少报馆同人都为小生写了支援文章。小生感激不尽。”全场多少有了点回应,不过多是些嘘声,“当然了,今晚罗兰的决定,让我等实在错愕不已。虽然小生不懂罗兰的用意,但怕是已经提前认输了吧。小生倒是拭目以待,如果罗兰胆敢把最后的喼汁留到后天再用,那就说明这家番菜馆已然没了最基本的信誉,那样就算赢得赌局,又有何用?”
丁松明义正词严地说着,说到这里全场已经没了嘘声。不得不说他所言在理。
“不说这些,赌约依旧,那是后天的事。后天到底如何,只有到时才见分晓。而今晚,小生前来,是因为我们荣幸地请来了赌约的公证人,也就是主持公正的裁判人,董存仁董老先生。”
董存仁走到了罗兰餐厅的正中央,向四周在座所有人作了作揖。鉴于董老的地位,所有人都给出了欢迎的喝彩。
然而,接下来说话的仍旧是丁松明。
“因为各位的共同努力,让赌约成了一时爆点,但鉴于董老先生年事已高,董老先生感到压力倍增,主动找到小生,希望再为赌约请一位第二裁判,协助董老做出更为公平公正的判断。第二裁判,董老提出了两个必须符合的条件。董老认为他需要具有丰富的经验——在番菜馆摸爬滚打多年,才可能做得到对番菜的有所评判。而同时,他还要年轻力强,这样才能做得了董老的有力后盾。这样的番菜界年轻才俊,放眼望来,怕是唯有又一元的老板孙丰年莫属了。”
孙丰年?年轻才俊?这两个词放在一起,让本来皱紧眉头的庄小晨差点哈哈笑出声来。
或许还有不少人也与庄小晨有着同样感受,全场也是骚动片刻。
孙丰年还是那副儒商样子,走到了董存仁的身边,向所有人拱了拱手。
“多谢诸位厚爱,多谢董老先生的信任,孙某人必秉公执法,让这次众人瞩目的盛事更加公正,以便后世传颂。”
“我们老板还没同意,你这是单方面决定的!”庄小晨忍无可忍,站在人群中大喊。
这也和老板预想得如出一辙,可是预想再准确又有什么用?
遭到当面质疑的丁松明,反倒呵呵一笑,淡淡地说:“你们老板?这个时候,林大小姐怕不是已经跑回林府,吓得抱着林夫人痛哭流涕呢。人都不见了,还谈得上什么同意不同意?况且,你的意思是想当面反对董老的决定?就算你们老板在现场,也不敢吧。”
他真的是信口开河的能手!刚才还说在巷口见过老板,结果现在全然改口。庄小晨气得跳脚,但真到想反驳的时候,发现全场的气势早已经把自己淹没,无力而为。
林老板仍不出现,此时现场,罗兰的人无一能控得住场,眼睁睁看着事态被丁松明牵着走,再向着刹不住车的方向狂奔。女孩们只能各站一角,干着急。
大概丁松明都没预料到会这么轻松。越是轻松,他就越是得意。得意到他竟然开始现场品评没有喼汁的罗兰煎牛排。可惜,仍是那些在文章中已经写过的陈词滥调,什么没了灵魂,丧失了对味觉的终极追求。说了几句之后,就算是二流才子们,也都备感不耐烦,边哄着他,边掏了牛排钱,速速离去。
虽然因为自己的到来,让热闹无比的罗兰渐渐冷清下来,但丁松明是十分明白的,信息已经传递得相当成功。这些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家伙,都会像传粉的蜜蜂一样,把方才放出的消息传遍上海。明天一见报,事也就定了。
戏做足了,丁松明心满意足地和两位贵宾作揖告辞,简直给人以罗兰是他的店的错觉。
庄小晨和沈君气不过,但老板不出现,两个人无能为力,只能默默盼着丁松明赶紧走开。
总算腾出手来的陶杏云,也偷偷从后厨门缝往外看着。
“哼!狐假虎威!为虎作伥!虎头蛇尾!贼眉虎眼……”
庄小晨耳听自家主厨不停地冒着不着调的词。
“嘘——”
“啊!”耳边突然有人出声,吓得庄小晨不禁细音叫出了声。
回头看才发现老板竟从后厨偷偷露出个头,在陶杏云旁边,大大咧咧又像是在安慰庄小晨地说:“其实全都敲定啦。”
说完,趁没被发现,迅速缩了回去。
啊,老板原来真的在店里。不对,重点错了。所以老板到底在搞什么?已经都弄成这样了,这个老板还有心思玩躲猫猫?!
庄小晨一头雾水胡思乱想,气也好急也罢,全都没了劲头。
所幸最为焦躁的一夜,终入尾声。再有多少人想来闹,也拦不住罗兰收摊打烊。
终于结束了。
三个最年轻的女孩全都累瘫在店里,陶杏云也摘掉围裙,从后厨走了出来。再随后,林荀终于出来了。
她一出来,立刻拍了拍手,给大家鼓劲一样,说道:“姑娘们,来,我要开始安排明天的工作了,会非常辛苦。忙完之后,哦,我的意思是后天彻底忙完,我带大家一起去张园玩一整天怎么样。”
好像喼汁用尽,赌约将近,都无所谓了。
“大势已去”“不战而退”“出师未捷”,隔日的报纸纷纷上市,言辞皆是如此调调。同时,少不了关于又一元的孙丰年成为第二裁判的消息。
有些报纸因为发行时间相对晚些,撰稿人已经猜到早晨发行的报纸会将昨晚的所有新消息翻来覆去重复无数遍,从而打算剑走偏锋,不报道赌局新状况,而直接做起分析。不过,所谓的分析,没有谁还着重于赌局谁赢谁输上,本来就不看好罗兰的这些报人,又经历了罗兰喼汁用尽的告知,更是没人再认为罗兰还有胜算。因此,他们分析的多是关于上海番菜界本身。
而分析的切入点,自然就在孙丰年身上。
关注罗兰赌局的报人们,不是每一个都对上海番菜馆如数家珍,平时更多报道些花魁选拔或者市民杂事。完全是因为《申报》的一则广告,再加上丁松明弄出来的临时副刊,才使得这些撰稿人被临时抓包,顶上来做热点报道。
作为对番菜界一无所知的那批人,他们对报道孙丰年最为热衷。把孙丰年早年是在广州做丝绸布料生意发家,后到了上海继续做布料生意,同时开了又一元番菜馆作为扩展业务项目,诸如此类的事迹一夜间全都扒了出来。
不过,懂行一点的撰稿人,不屑于写这些众所周知的东西。而是更着力在孙丰年和上海番菜界的关系上。孙丰年的又一元番菜馆成立不到两年时间,如果从时间上来算,比起一品香那样的十几年老店,绝对属于晚辈。然而他本就有自己的产业,资金雄厚堪比老店,因此一出手就相当阔绰。店开到四马路中心地带不说,厨师也是重金从老店挖来的。不到两年时间,又一元已然成了番菜界一方雄霸,声势浩大,以至于连董存仁老先生自己一手办起来的番菜联合会,都受到过冲击。
董老年事已高,当是联合会会长让贤的时候,而接手会长一职的,必是孙丰年无疑。懂行的撰稿们正是抓住了这个点,大书特书起来。
有的说,是董老德艺双馨,以大局为重,主动找机会提携孙丰年。有的就立刻唱起反调,认为是孙丰年虎视眈眈,抓住机会,予以逼宫。
这一天,若是从一大早开始买报纸看,就会发现异常有趣。往日里,报纸报道新闻,全胜在一个“早”字。而这一天恰恰相反,对于一个热点的激烈讨论,又成了谁先发声,谁必吃亏的状况。只要先发声的,必然会遭到后刊行的几份报纸连番反驳,若是再想一辩,只能等第二天,届时自己的观点也早已凉透。
可以说对孙丰年以及上海番菜联合会日后将为之大震的各种推测,算是上海报界对热点话题的自觉走向。而对于真正的事件主角,无论是罗兰还是丁松明,甚至晚宴的真正正主,广方言馆的九名学生,不再有人关心,也属必然。更何况到底谁能赢得这场赌局,似乎已无悬念。若说单靠菜品取胜,罗兰尚可一搏。然而,从一开始丁松明就已经透露了赌局的限定条件,没有喼汁的罗兰煎牛排放到董存仁和孙丰年两大行家面前,全无胜算,还有什么持续关注下去的价值。
不过,即便赌局本身被认定没了价值,赌局当天,还是争先恐后要去现场的。
因为这场赌局,在几日的反复报道和争论中,已然被定义成了“上海番菜界新时代诞生原点”,有谁不想亲临现场见证历史。
而作为整个事件的核心,罗兰番菜馆在赌约的前一天,竟是平静得宛如风暴中心。
当然所谓的平静,只是在街巷表面,罗兰店门前。没了蹲守踩点的报人们,确实恢复了往常的样貌,但在兴福里的里弄内,简直全被罗兰的姑娘们所占据。
请了一天假的叶勤和沈君,没有再去广方言馆的庄小晨,在兴福里的院子里叮叮咚咚,用沈君连夜赶出的图纸,打着什么东西,忙得挥汗如雨。吵闹得同里的消夜馆老板抱怨连连,林荀只好在邻里间四处道歉赔不是。只是她那道歉的态度……总让人觉得像是当成了某种好玩的游戏在做。
这一天,根本没人再去关注什么报纸的报道。
甚至连晚间营业后,来了什么人,有没有再对不提供喼汁的打折煎牛排有异议,都不在意了。对世人来说,简直如同赌局前空白的一天。
一切只等赌局的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