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如庄小晨所担心的,傍晚开始营业前的报人骚乱是被老板打发掉了,可是第二天的报纸,却没法阻挡。
次日一早,本是直接去黄浦江搭舢板的庄小晨,特意绕路走了三马路,把路过的所有书摊小贩能买到的报纸统统买了一份。
上了舢板,庄小晨在同船其他臭男人们怪异的眼神下,旁若无人地一份份看起报纸。
这些一早就开始销售的晨报,多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报,一共七份报纸,有五份对罗兰赌局进行了报道。五份中,观点各异,有的言语尖锐,认为林荀这个高官独女,本身出来开番菜馆就是胡闹,现在又闹出如此闹剧,简直是哗众取宠、丢人现眼,劝诫林大小姐早日回头嫁人,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做出这样报道的人,大概是回到报馆才意识到在现场自己的情绪是被林荀牵着鼻子走了,恼羞成怒才如此大放厥词,把话说得极端不留余地。除此之外,言语倒都算客观,多是着重爆料赌局的裁判将由番菜界泰斗董存仁先生担任,亦有把林荀最后的邀请当回事,说着届时必会亲临现场继续跟踪报道,望读者诸君持续关注,勿要错过。
不过,就算那些只讲董存仁云云的报道,也都看出,这些报人早就对林荀以及全是女孩子的罗兰看不顺眼。他们决不能忍受这些女人抛头露面,而且还真能做出些名堂。话题一时爆发,一方面是因为《申报》的影响力,也不乏因为他们早就想等这么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这些自不量力的女人。
庄小晨把报纸统统撕了个乱七八糟,一把就丢到黄浦江里,引得同船人惊愕一番。她不予理睬,哼了一声,侧倚在舢板破旧的船舷上,看着远处冒着滚滚黑烟的江南制造局缓缓靠近。
从舢板停靠的野鸡码头到江南制造局之间,没有卖报的书摊或者小贩,庄小晨只好一路先到广方言馆再说。
其实方霆他们多少是预料到这个小姑娘会再来,但当庄小晨推开他们九人的教室门时,她还是感受到了教室内突如其来的异样气氛。
是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吧!
庄小晨心想自己哪有这么可怕。
几个人见到庄小晨,都立刻埋头到自己面前的黑板里,用粉笔在算式上沙沙地乱写乱画起来。
掩饰得未免太刻意了些。
九人里,倒是有一个颇为与众不同。肖敬见到庄小晨进来,第一时间开始呱呱乱叫起来,什么“妈呀来了来了还是来了”“完蛋了这下要被打翻了”之类的怪话,在教室里成了个飞转的陀螺,四处乱窜逃不出去,还吵个不停。
贺冉保持着一贯的沉着,向庄小晨微微点头示意后,一把抓住了肖敬,颇为严厉地说了一声“安静”。
肖敬被抓到,没有挣扎,向庄小晨吐了吐舌头,跑到了一边。
“小晨姑娘,”贺冉正言道,“不是在下小气,但也请姑娘告知一下,这日日前来,其意为何呢?”
突然被问到,庄小晨一愣,情不自禁先看向方霆,方霆默默低着头,而其他人还是刚才的样子,个个埋头到自己的算式之中,宛如一只只把头插进沙地里的鸵鸟。
“不是我们不欢迎你,”贺冉见庄小晨不作答,继续说起,“或许说来,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最希望的当然是你能每天都来。”
被突然说“喜欢”,庄小晨顿时脸红,同时,心中竟气了起来,气自己不是林荀。此时要是林荀在自己的位置,一定早就有一万句得体大方的回答,让贺冉这家伙无话可说。
“我也可以喜欢大家的。”
等等!什么叫作“可以”?
说完这句,庄小晨更是懊恼不已。
贺冉呵呵一笑,并没有因为庄小晨说了奇怪的话而乱了自己的阵脚,说:“事态发展,始料未及。倘若我们早知道喼汁的危机,必然不会如此鲁莽地去预订包场,还找了丁松明那个没有操守的人作为引荐者。”
“说这些,怕是都晚了吧。”
“确实如此,不过,起因在我们,我们之所以选了罗兰作为告别故乡的晚宴餐馆,自然是因为对罗兰十分认可。事到如今,却成了关系到罗兰存亡的赌局,我们当然于心不忍。或者说,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所以,我们能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听贺冉说到这一步,庄小晨不由得再次佩服起老板对人性的洞察力。老板没有和除方霆以外的其余八人接触过,却在听了庄小晨的描述,对“脂肪卡路里之歌”哈哈笑过之后,严肃地讲道那个贺冉一定会说类似可以帮忙云云的话。如何应对,简简单单安排一番:拒绝、赞许、强调只管吃才是包场要义,三步走即可。具体怎么实施,就自己拿捏便好。
“多谢好人学长对我们罗兰的关心。”庄小晨笑着,假意行了一礼,“不过,我们罗兰还能应付得了这等小事,不必对我们太过在意,要是耽误了去德国深造的学业,那我们罗兰可是完全担待不起。”她努力学着昨天老板面对群人时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的言说方式,“客人为大,就算是有所谓的赌局,客人能吃好,才是我们服务的唯一目的。至于赌局结果如何,随缘就好了。”
“随缘……”方霆此时倒是嘀咕了一声。
“既然小晨姑娘都这么说了,那在下也就不越级瞎操心了。”
庄小晨又行一礼,显得成熟稳健,或许还有了些处乱不惊的气度。
时至中午,没停歇过脚步的肖敬,又嗖的一下跑出了教室。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跑去食堂抢馒头米饭回来吃,结果他很快便回来了,跑得满头大汗,手里又拿了三份报纸。
“新、新上的报纸?”庄小晨心里多少是忐忑不安的。
肖敬点点头,露出招牌的笑嘻嘻,把报纸给了庄小晨。
拿过报纸来的庄小晨,心中再度忐忑起来,迅速翻看,三份报纸果然又有两份报道了罗兰。幸好都还算中规中矩,没有说什么出格的东西,不愧是些二流才子,毫无创新之处,人云亦云尔尔。
这样看来,舆论有稳定下来的趋势,然而庄小晨仍旧不安。因为在昨天晚上闭店之时,最后的半坛喼汁已经见底。
况且此时,当日的《申报》还没开售。再多的小报报道,也抵不过《申报》的一锤定音。之前,丁松明的文章之所以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度,完全是因为他和《申报》挂上了钩,仅仅一则广告和一张临时的副刊便有了这么大的能量。在上海的舆论界,《申报》的主刊报道自然就是风向标,甚至说“不见《申报》不落锤”,亦不为过。大概每天下午三点,《申报》才会从它自家印厂发出,随即卖到全上海每个角落。三点之后,真不知事态会成什么样子。
在陷入等待的焦躁和没了喼汁之后失了魂一般的不安之中,庄小晨咬牙坚持到了两点,已然到了极限。不像往日,匆匆和九人告辞,也没有让方霆送,直奔江南制造局大门离去。
《申报》甚为好买,只要是卖报的摊位,时间一到,必有《申报》。赶回到英美租界时,《申报》已然满街皆是。
庄小晨立刻买了一份。《申报》一共四张八页,头版两页全是国内外大事,不可能有罗兰的报道。最后四页,则是千奇百怪的广告,庄小晨只是随便扫了一眼,仍旧是“电气鞋垫”“止咳丸”“精力丹”之类,并没有想要找的内容。从而,她将剩下的一张两页认真反复查看。
不外乎是谁家又丢了猫狗悬赏寻宠、谁家又被偷了个精光、谁家的老人又和洋人大打出手不顾颜面,等等,掺杂其中的还有些申报馆的本馆广告,多以点石斋新印的图书为主。
没有罗兰。
只字未提,宛如从未有过事件,哪怕丁松明的新专栏就开在《申报》的副刊小报上。
确认没有后,庄小晨不知自己应该是松下口气,还是因为依旧悬而未决而更加紧张不安。只有脑中一片空白,回了兴福里。
兴福里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热闹过。
没有前一天蜂拥人群那么夸张,但也是各色人等都出出入入兴福里,去着久违热闹的罗兰番菜馆。
林荀称他们为“二流洋场才子”,实在有些好笑,又是贴切至极。
伴着夕阳下花灯异彩的四马路,二流才子们不再去他们心爱的妓馆,也不去听书看戏,饮酒作乐,纷纷来了罗兰门口,趋之若鹜,又个个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好像罗兰即将举办什么上流活动。而实际,他们只是怕狭小的罗兰,在开始营业之后没有空位,抓不到唾手可得的跟踪报道素材。
和前一次聚满罗兰门前不同,他们看到回来的庄小晨,并没有蜂拥而至,只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议论着她的穿着或许有什么深意。不过,没谁会把自己的真实猜测说出口,全是附和一下他人的说笑而已。大家随即让开了一条通路,方便庄小晨快些回去店里准备。直到开始营业,那罗兰店内,才会是真正提刀见血的斗技场。
“说他们是二流就是二流,现在才几点,就都猴急一样堵到门口,一点都沉不住气。”
庄小晨刚刚一头钻进店里,就听到老板似乎是在和自己说着话。
林荀照常坐在下午光线最好的窗边桌前,斜着身子,像是观赏什么美景一样,微笑惬意地看着窗外那群二流才子。
“时间还早,小晨过来坐会儿。”
被叫到的庄小晨,乖乖坐了过去。刚坐下,她便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看,发现窗外那些二流才子,一定是看得到她们坐在这里的,只是没一个敢正视林荀的目光,全都躲躲闪闪,甚是可笑。
“老板……”
“你看看你,又开始瞎担心了,这可不行。越是凡世嘈杂,就越要有坐看云起时的心境。”
林荀善变,此时又变成王维一样,玩弄权谋的假隐士。
“可是,老板,”庄小晨全然没有这份淡定,“昨晚打烊以后,我看到咱们最后一坛喼汁已经见底了。今晚明晚咱们都没有喼汁用了,更不用说到后天方霆他们包场的时候,这可怎么办呀。”
“你猜外面这些傻蛋,有几个机灵一点?”
就知道老板会在这时候岔开话题!
林荀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没等庄小晨说话,指指点点地又说了起来:“那个不戴帽子样子紧张拘谨的,是《沪报》新来的观察员。《沪报》属于字林洋行,它之前,你知道这家洋行还有什么报纸?”
老板怕不会是又跑题千里了吧?
“《字林西报》啦,名字都该猜得到。不过,《字林西报》不是最早的,早在三十多年前,他们就办了一份叫《上海新报》的报纸。据说那可是红极一时的报纸,可惜那时候别说你了,我都还没出生。不过,这么红的报纸,才办了十一年,就死了。知道怎么死的吗?是《申报》创刊。《申报》一出手,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报界大战,一年多的时间,《上海新报》垮台。《申报》除了国家大事,还报小道消息,咱老百姓鸡毛蒜皮的事,这才是他们大获全胜的法宝。现在明白点了吗?”
庄小晨一脸迷茫。
“我们现在的报界,全是继承了《申报》的理念才能繁荣到现在这样,才会养活了外面那一群傻蛋。”
他们确实都是傻蛋,但是这些傻蛋就等着用笔杀死我们呢。庄小晨皱着眉头,没敢把话说出口。
“算了,”林荀回过头来,正视着庄小晨的眼睛,“先不说这些。我知道你在担心,会担心的都是好孩子,沈君、叶勤她们心里其实也都很慌的。我拜托沈君今天早点回来,有点不好意思,耽搁了她的学业,但咱们啊,确实要忙一下了。”
终于要开始了吗!庄小晨睁大了眼睛,第一次和老板对视,紧盯住她的眼睛。老板,虽然旁人都说她不过是一个任性大小姐,甚至还有很多人会说她开番菜馆的钱,实际上都是因为父亲出使德国常年不在家,从心疼女儿的母亲那里撒娇胡闹才弄来的,任性大小姐掌管罗兰番菜馆早晚会成为上海的一大笑话。但庄小晨知道林荀一点都不简单,仅从方才她信手拈来讲的那些典故,就能看出她的见识远超一般女性。不仅女性,显然比窗外那些傻蛋都强了太多。虽说一直以来心中惴惴不安,但她是信任老板的,老板绝对有着力挽狂澜的能力。
“所以小晨,在沈君还没回来之前,不如先做点准备工作?”
庄小晨用力点起头。
“真乖。”林荀摸了摸庄小晨的头,“那边是我中午准备好的,帮忙贴到告示牌上吧。一会儿等沈君回来了,你俩一起搬到外面就好。”
不用林荀再多安排,庄小晨已经起身去向林荀所指的方向。
“对了,”林荀叫住方走了两三步的庄小晨,“明天不用去江南制造局了。叶勤答应早点过来,沈君也会请一天假,明天店里一定忙得要死,只能劳烦大家了。”
“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庄小晨回答得极为诚恳,并已经三步两步跑去了告示纸边。
告示纸已经写好,字体娟秀可人,四四方方的告示,还画了一圈的波浪花纹,透着几分俏皮,显然是出自林荀之手。
但当庄小晨仔细看内容时,却一下愣住。
罗兰煎牛排折扣告知:
即日起,罗兰煎牛排不再提供喼汁蘸料,价格从每份一元降至每份九角。
折扣力度,本店少有,诸君各位,毋错良机。
怎么回事?!
这告示是怎么回事?!
猛回头,庄小晨去看林荀,林荀却还是那样泰然自若,微微笑着,就像解决所有危机的办法早就谋划在心。但这告示,显然就是在向世人公开表明:我们罗兰的喼汁用光啦,别说后天的赌局,今天就已经用光啦。
庄小晨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想,但白纸黑字就是这么写的,字里行间写满的只有“认输”二字吧!
不知道是委屈、不甘还是什么,庄小晨真的哭了出来。泪水拦不住,却发现往常会打趣自己爱哭的老板,竟是已经不在。事先逃走了吗?
等沈君和叶勤回来的时候,看到已经贴好在告示板上的“折扣告知”,也都是愣了许久,不敢相信。
老板不见人影,三人只好按照老板最后的指示,把沉重的告示板搬到了罗兰店门口,挂到门边。
可想而知,告示一出,同样引起外面一片哗然。
三人不知所措,只能鼠窜一般逃回店里,关好门窗,只等当日营业时,再被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