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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麻烦是老板的担当

回到四马路的罗兰,已是傍晚。

在门口,庄小晨正碰见急匆匆从学校赶来的沈君。

离开始营业尚有一段时间,庄小晨本想拉住这个将业余时间全投入到鼓捣机械中的古怪少女,跟她聊上两句在江南制造局的见闻,大炮啦图纸啦算式啦之类,顺便撺掇她也赶紧试试早就买好的男装。结果和沈君正面相视的片刻,庄小晨就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大对劲。

就算戴着大大的眼镜,把沈君的小脸遮挡住了将近一半,还是能一眼看出沈君满脸的焦急和不安。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庄小晨一下严肃起来,微微皱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可是沈君的性格,越是被逼得紧,她就越说不出话来。

庄小晨急得不知所措。

沈君快要哭了出来,只是塞了两张报纸到庄小晨手里。

庄小晨立刻打开报纸来看。

是当日的《申报》,并不全,仅是一页广告和一页副刊。

广告乱七八糟全是见怪不怪的药物宣传,只是夹在其中的一则广告,由于看到了“罗兰番菜馆”五个字而异常显眼。庄小晨立刻细看,竟是把罗兰和丁松明的赌局广而告之,言辞简练,仅说了时间地点,并表示希望读者诸君前去观看。

“这一定是丁松明干的好事!”庄小晨鼓着嘴说。

但沈君示意她,看看另一张报纸。

庄小晨翻过去一看,立刻明白了事态远超自己想象。

报纸当面赫然“聪明小品特别篇”七个大字,又瞅了一眼左上角,竟是《笑言》和申报馆联合出版。

丁松明是使了什么手段,竟抱上了申报馆的大腿!

庄小晨没好气地开始看这单页的特别版,结果是越看越气。

文章开篇就说到,本特别篇专做“上海番菜怪现状”,语气极为轻佻,态度讽刺兼不屑。而怪现状第一个,就是拿林荀的罗兰番菜馆开刀。

有恶评倒不是不可以,然而丁松明的文章不是恶评而是明显的恶意。而恶意,果然是拿当下罗兰的痛点“喼汁”做文章。

这个痛点要不是昨天不慎暴露,那个该死的丁松明还一无所知。庄小晨一想到此,立刻就迁怒到了方霆身上,要不是他带着丁松明来,也不会让猪头丁有可乘之机。一时间,从卡路里直坠回最头疼的现实。

丁松明在“喼汁”上大发议论起来。而议论的起始,竟是写到昨天晚上的那顿没吃一口的晚餐。文章里写到经笔者观察发现,自从黄浦江沉船事件之后,几天来罗兰提供的喼汁量日渐减少。

简直一派胡言!原来猪头丁昨晚又来一次的目的是这个。

接下来,文章里竟还给罗兰算起账来。如果罗兰此时紧急发电报给东印度公司补订一批喼汁,那也不可能来得及接上现在的消耗。笔者查过所有货轮班次,最近一艘从印度开来的轮船,也要七天后才能启航。从孟买到上海,需要五天时间,也就是说至少十二天以后,紧急订购的喼汁才能到货。罗兰番菜馆每个月都要订喼汁的货,显然是没有超过月用量的库存,十二天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按照罗兰的正常消耗,库存绝对早已耗尽。想要坚持下来,只有偷工减料这一条路。

说到“偷工减料”,正是当今上海番菜馆的怪现状之一。从洋人那里学来的西菜,减点这个,少点那个,摇身一变成了番菜。如果仔细想来岂不可笑。

当然,也许会有人说,做生意何必这么死板?林老板总可以向其他番菜馆借来些喼汁应急。但“借”可不简单,正如前面所说,罗兰最快需要再等十二天才能有喼汁可用,这期间以罗兰的消耗量计算,至少需要借七坛喼汁才行。放眼望来,全上海只有罗兰一家在消耗大量喼汁,不会有哪家喼汁库存比罗兰更多。再言之,沉船事件,受影响的亦不止罗兰一家,多少家订购的喼汁都一同沉入黄浦江,现在哪里能借得来。

或许林老板会说,我们可以暂时不供应罗兰煎牛排。这样的做法最为明智,罗兰煎牛排没了正宗英国喼汁,就等于没了灵魂,干脆不供应才是。然而,一家番菜馆没有了招牌菜,不如趁早关张。说到关张,罗兰番菜馆的大小姐老板还选了最为不明智的选项,竟还和笔者打起赌来,颇有种自暴自弃的失心疯感。

随后,文章中把赌约和特加上的限制统统写出。最后,还恬不知耻地写道,一周以后我们拭目以待,正所谓世上没有免费的晚餐,若一定要说有,只在罗兰。

什么东西!看到落笔处,庄小晨已经气得头顶冒烟。全篇看下来,简直是手里捏着罗兰的痛点为自己和申报馆搭上关系作敲门砖。而且竟还在罗兰是女人当老板,全店都是女人这个点上夹枪带棒地讽刺非议了半天。“竟让女人出头,可谓番菜界之耻”这种话都能写得出来,更是让庄小晨异常生气。

“他怎么没把改名‘猪头瞎品’的赌注写上!通篇都是一面之词!”庄小晨手里攥着报纸,生气地说着。实际上她也没什么底气,虚张声势罢了。

宣泄片刻之后,庄小晨和沈君一下都陷入情绪低谷,喼汁的问题,除了偷工减料一条是空口白话,丁松明所言确实正中要害。

两人大概想到一起,早就没了方才的锐气,垂头丧气进了店里。

店还没开始营业,结果一眼就看到了老板和一位老人坐在桌前,说着什么。

“哦?你们俩都来啦?”林荀看了一眼打开的店门,一点紧张情绪都没有。

大概老板还没看到丁松明的文章。

“快去换了制服,难得董老来访,咱们得像点样子。”

董老?原来这位穿着西装绅士样子的老人,就是董存仁。庄小晨有点没精打采,点了点头,说了声“是”。沈君一如往常,不吭声,只是跟在庄小晨身后,一溜烟钻进里间。

“这俩孩子,真是。”林荀笑嘻嘻地跟董存仁说。

“林老板,您还笑得出来……”老绅士一脸愁容,“那个丁松明的文章你也看了,明摆着是要颠覆我们全上海的番菜馆。”

“那个猪头哪有这个本事。”林荀语调轻松。

“林大小姐,事到如今你就别再摆玩世不恭的姿态了。丁松明已经来找过老夫了。老夫真是一觉醒来,莫名就被架到了刀刃上。”

“董老,看您说笑的。老狐狸如您,还怕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竟是亲临本店,让我受宠若惊。”

“我的大小姐啊,你就别再只图一时口舌之快了。”

“您就放心吧,到时候尽情来品尝我店佳肴就好。”

“丁松明肯定还会找其他裁判,到时老夫可不会徇私。”董存仁一脸严肃。

“您还真是不折不扣只会自保的老狐狸。”林荀却突然笑得意味深长,颇有些妩媚动人。

待到庄小晨、沈君都换好制服回到餐厅,董存仁已经离开,只有林荀一人,还坐在方才的位置,悠然自得地喝着午后咖啡。

情绪紧绷,庄小晨整晚时刻警惕着丁松明再来找茬。如果丁松明来了,她想好了一万句把他骂走的话。结果这一晚却平静得如同无事发生。不仅丁松明没有出现,客人不多不少亦如往常。而且庄小晨特意注意了一下,客人们没有一桌在意过喼汁用量。

看来丁松明的小动作根本没人买账。

一晚过去,庄小晨紧绷的情绪多少放松了些,也当无事发生过一样,又是一早就换好了男学生制服,坐了舢板去江南制造局。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庄小晨直接去了广方言馆。没有跑腿去买油条的方霆看到庄小晨,自是一愣,随后倒是自然许多。和贺冉打了招呼,独自带她转转制造局。

太阳西斜,一天转瞬又过。可到庄小晨赶回罗兰时,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事态的发展。

还没到营业时间,结果别说罗兰店前,整个兴福里外面,全都站满了人。人群甚至把巷口老虎灶的常客们挤得无从下脚去买开水了,气得老虎灶老板抱怨得喋喋不休。

这样的阵势,庄小晨第一次见。正在她犹豫要不要从人群缝间挤进去时,自己反倒被人群最外围的人给认了出来。

那人看到嘀咕了一句“这不是罗兰的小侍女吗”,声音不大却瞬间传开。一层层人转头过来,如同扑食一般扑向庄小晨。

这些人要么长衫要么西装,看起来都是斯文人,此时简直如同一群饿狼。

吓得庄小晨僵在原地。

幸好她马上发现其实人群另一处也有相似的骚动。她跳着脚看到,是瘦瘦高高的叶勤单手护着缩成一团的沈君,另一只手已经摆出一个骇人的架势,又收了手,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庄小晨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女强人一样,没打算退缩半步,正酝酿着大声喝开这些莫名聚来的人,叶勤率先发现了自己。叶勤见到庄小晨,动作果断地单手搂住沈君,未发一言,只是用能杀人一样的目光,就在人群中划开一条通路,直奔向庄小晨身边。

多亏叶勤,女孩们才安然钻回罗兰店内,赶紧又将店门关紧。

“这些人都疯了吗!”庄小晨愤愤不平地说。

叶勤依旧冷冷地一言不发,见伙伴都安然,便检查起自己的衣服有没有被撕扯出口子。

同样是被救的那个,恢复了元气的庄小晨,此时轻轻搂住了还在颤抖的沈君,像是一对落难姐妹。随后才发现林荀和陶杏云都趴在一扇窗后面,往外看着。陶杏云不寻常地表现出紧张情绪,皱着眉趴在窗后目不转睛盯着外面动态,手边还是放了一碟喼汁,手指蘸着,越吃越快。

这可怎么办,甚至连到底因为什么都搞不清楚。庄小晨越想心中越感不安。

林荀又往外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回头面向了女孩们,走到她们身边,一个一个摸了摸头。

庄小晨抬起头,还是忍不住问了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她觉得老板也未必知道。

出乎意料的是,林荀无奈地耸耸肩,倒是解答了她的疑问。

“都是报馆的人,一个个追在话题后面,就是撬也要从你们嘴里弄出点独家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猪头丁的文章害的,抱上申报馆,效果果然卓越。这帮二流洋场才子,整天只会追在《申报》屁股后面瞎跑。”林荀言语间只有不屑。

“该死的家伙……”庄小晨皱着眉咬牙切齿。

“没事没事,别怕。麻烦就得由老板我去打发。”

夕阳透过窗子照进来,映着林荀推开店门的背影,俨然是即将英勇就义的英雄。庄小晨不由得都有些被感动到了。

店门打开,外面的人群见正主出面,更是蜂拥而至,要不是林荀在关键时刻有着异乎寻常的气场,能镇得住场,怕是要连人一起被推回到罗兰店内了。

骤然间,外面大呼小叫,问什么的都有。挤不到前面的,就在后排拉扯着前面人的辫子,跳着脚想引起林荀的注意,喊叫得声嘶力竭。

倒是林荀处乱不惊,完全没被混乱带偏,只是用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反复强调着两点:

其一,数日后广方言馆九名学生的包场,确有其事。

其二,赌局是广方言馆学生在现场亲自认可,并无本店强加之嫌。

不是每个人都察觉出了林荀的技巧,但混在这些二流才子之中的,终究也有些头脑机灵的。在乱糟糟的提问之后,不得不钦佩林荀的回应技巧。她一方面把众人最关心的赌局,提到最显眼的位置,表示确认,让众人因为得到了确切解答而有意无意地放松了心态。同时用第二条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赌局的“合法性”上。这样一来,就算她对“喼汁短缺危机”不予确切回应,也没有什么人再会关注。特别是她恰到好处地提到,这次赌局还邀请了番菜联合会会长董存仁董老先生作为裁判。话音方落,又是引起一片番菜界内行的哗然,多少人的注意点统统被牵着转移,误以为抓到了真正的大新闻。董老先生可谓华人番菜界的泰斗人物,虽是没有自己的馆子,但其地位不可动摇。竟能请得动他,众人只会认为这是林荀林大小姐的面子,和那个小报专栏撰稿人丁松明并无关系。

或许机灵些的二流才子们看到了这点,但林荀已经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她的一颦一笑都能牵着这群人走了。此时要是再发出不同声音,只能被带动起来的人哄散。

“所谓赌局,也是一场游戏。咱们上海的华人,少的就是这种游戏的心态。别再紧绷着神经,每天只想些蝇营狗苟之事,届时不妨诸位都来小店,看看我们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番菜,是否已经强于洋人。”

一锤定音,将番菜抬到了洋务兴国的高度。再言赌局胜负,不只是不解风情的问题了。

林荀力度拿捏得很到位,没有让自己的讲话发展成爱国演说,戛然而止。店门口的报人们,也都相当满足,一方面获得了不少信息,回去以后足够脱离“聪明小品”再做文章,另一方面,即使林荀没有发出正式的邀请函,但众目睽睽之下,既然这么说了,就等于发给了所有人一张口头入场券。这些报人,最擅长的就是将口说无凭变成白纸黑字。人人都觉得是满载而归,逐渐散了场。

店门口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老虎灶的老板,还在大声抱怨着罗兰影响了自己的生意,但见无人理睬,又悄悄退回到自家店里。

罗兰店内,趴在窗口往外看的几个女孩,看到人群散去,都纷纷长舒一口气。陶杏云早就又把手边的一碟喼汁吃光,这次大概是她吃得最心惊肉跳的一次,白色瓷碟竟是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喼汁的痕迹都不剩。拿着喼汁小碟,陶杏云回了后厨。叶勤和沈君纷纷去了里间,松了口气后,是要准备晚餐了。

门前清静下来,紧张气氛确实缓解。然而,庄小晨还是有着些许担忧,老板说得再漂亮,不过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救火仅救了眼前,日后的危机,依旧虎视眈眈。且不说三天后的赌局,即便是一会儿开店,仅剩半坛不到的喼汁,已然岌岌可危。

大概林荀也有同样的担忧吧。

要不然,她为什么站在店门外,迟迟没有回来。 3NTFR9b97c485fYPb7zRMSSw5/4UIIssqEYzqx2dXlaUndd+5xMzg9NlDsKTsk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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