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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回事小老弟?

光绪二十年(1894),开埠五十一年的上海,自小刀会一乱,华人入住租界之后,什么大事都没再发生过。时已入春,就算空气中满是工厂和往来的蒸汽轮船冒出的呛鼻浓烟,人们都会固执且没心没肺地认为,这一年大概会是个好年了。

晨雾方退,阴霾尚存。

夜间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英美租界四马路,清晨显得像个落魄公子,疲惫不堪、倦容满面。湿冷的春风把满地狼藉的垃圾吹得像枯叶一样四处飘散。

两个年轻人走在了这条马路上。

个子高些的青年,一身蓝色长衫,没有穿马甲保暖,瓜皮帽子后面留着长长的辫子,从哪方面看都是个普通的青年,样子倒是相当俊朗,只是他多少有几分拘谨,似乎对四马路有着一层朴素的胆怯——哪怕是在清晨。而个子矮些的那位,眉飞色舞,夸夸其谈,有种显摆对四马路博学的雀跃感。再看他的装扮,更显得浮夸,一身洋面料西装,一副金丝眼镜,讲究得简直如同在大马路、黄浦滩各大洋行上班的华经理,只是细长的辫子从圆檐帽后面露出来,实在尴尬。不过,他更多不是指着四马路上簇拥密集的妓馆品头论足,而是在谈着挤在妓馆、书场、戏楼、烟馆还有其他各种茶楼饭店之间的番菜馆 ,多少还是能让他显得没那么油滑。

“番菜馆,家家都要有自己的招牌菜,你进了馆子,上来就点招牌,那才能说明你是行家,店小二高看你几眼。”正巧两人路过了挂着流苏店旗、相当气派的一品香,矮个西装指着一品香中体西用的木楼阁店面接着说,“就说这一品香吧,光绪八年(1882)开业,十二年的老店,他们的炸板鱼可谓一绝。每天傍晚多少人,西装革履排着队就为了吃上一次一品香炸板鱼。但你肯定不知道,他们的炸板鱼能有今天的味道,小生可是给他们提了不下十处的改良意见。”

一件无从证实的事情,矮个西装说完,呵呵地笑得相当得意。笑声不大不小回荡在四马路上,弄得蓝衫青年都默默低下了头,大概是在后悔选了这家伙来帮忙引荐番菜馆。

“密、密斯托丁……”蓝衫青年实在忍不住,轻声打断了笑声,“罗兰番菜馆不远了吧?”

被称为“密斯托丁”的矮个西装,名叫丁松明,姑且算得上是个文人,没什么正职工作,在小报《笑言》上,有个自己的固定专栏——“聪明小品”——专讲果腹之外的吃吃喝喝之事。《笑言》的销量,当然比不过那些专登四马路妓馆花榜的小报,但多少也有那么些忠实读者,这也成了丁松明最引以为豪的地方。

被打断的丁松明有些不悦,说:“呵,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偏偏要选那家店。”

蓝衫青年没有接话,只是希望丁松明能快些把自己带到地方。

“要我说,你们江南制造局的学生,虽然一直学那些洋人们的奇技淫巧,”大概不是有意,丁松明揪了揪自己衬衫的领子,“也该算是精英了不是吗?何况还要拿着官家的钱去德国留学深造,怎么不选家上档次又气派的番菜馆?你看,老派的有万家春,多有面子,新派的有又一元,他们家的烤仔鸡,堪称一绝。”

丁松明说起来像是如数家珍,实际上从他们在江南制造局大门口碰面,一起坐船到黄浦滩的私渡码头,再到走在四马路上,丁松明已经提到“又一元”这家才开一年有余的番菜馆不下五次。

未免强行推荐得太刻意了,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背地交易,蓝衫青年揣摩着丁松明的小心思,不屑地“哼”了一声。

蓝衫青年名叫方霆,是并入江南制造局的广方言馆的学生之一,除了学习八股、外文和西学以外,专项学习兵工制造。去年年末李鸿章李中堂从朝廷拨出一笔款子,选了九名学生准备送去德国,方霆便是九名佼佼者之一。可以说,他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只是看上去比较朴素内向而已。

见方霆对自己的推荐照旧不予理睬,丁松明感觉自讨没趣,只好安静下来,带着方霆往他指定的罗兰番菜馆去。

罗兰番菜馆虽然和其他番菜馆一样,都开在四马路,但远没有一品香、万家春那么有年头,也没有又一元那么财力雄厚,只好将店面开在了四马路南侧小巷里。所幸门脸露在巷子的街面上,和几家没什么排场的粤菜消夜馆还有一家老虎灶共用一个石库门里弄,倒也或多或少有点过路客。

饭馆都是要起早贪黑。罗兰番菜馆所在的兴福里,即使多是消夜馆,在清晨也都开始忙碌起来。隔着建筑,便能听到里弄内嘈杂的声音,搬运新菜、生火劈柴、洗洗涮涮。老虎灶的老虎尾巴早就冒出烟来,供街坊四邻一天的热水已经开始烧了。

老虎灶的蒸汽扑出了店面,漫到巷子里,弄得云雾缭绕一般。丁松明嫌弃地用手扇着驱赶蒸汽,穿过湿滑的巷口,到了罗兰番菜馆门前。

在小巷里,店旗倒是有的,紫色的旗子上,不仅写着店名“罗兰”,还有洋文“Roland”,表现着自己是一家卖西洋餐食的番菜馆。

罗兰番菜馆和其他餐馆一样,没有把门板完全打开,但还是开出一道,以示里面的人已经开始干活了。

就算再不屑,丁松明还是有着基本的礼仪素养,走到打开一道缝的门板边,轻轻敲了三下,向里面喊道:“林老板,小生丁松明,给您带生意来了。”

向店里报了名之后,两人客客气气地站在门板外。

没过一会儿,店内有了动静,一个小脑袋从打开的门板间探出来——是个身材瘦削的少女。少女穿着一身淡紫色裙装,看来是罗兰的员工,看发髻,猜年龄十五六岁。

“咦?是小晨呀。”显然丁松明是认识这个女孩的,只是觉得没有叫出那个林老板,有些失望,“你怎么还没去菜场?”

被叫作小晨的女孩全名叫庄小晨,她明显相当厌弃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根本没有正眼看丁松明,只是说了一句“就你管得宽,赶紧进来”,就去搬开一块门板,让两个人进来。

方霆见这么瘦小的女孩费力地去搬沉重的门板,本打算赶过去搭把手,却发现她相当熟练,已经将门板挪到一边,贴墙放好。

罗兰店内,因为没点灯,又上着一半的门板,昏昏暗暗。气味倒是有股说不上的香,对于方霆来说陌生得很。

“呵,你们一大早就开始煮咖啡 了吗?”

原来这个味道就是传说中咖啡的香气,方霆饶有兴趣地又闻了闻店内的气息。

丁松明倒是熟门熟路,一屁股坐到全店光线最好的一张桌子旁,抱着双肘,斜着脸说:“小晨,你们老板娘呢?怕不会是还没起吧?”

庄小晨根本没有理他,倒是店内深处的木楼梯发出了吱吱扭扭的声音,有人从楼上走下。

“叫老板,不是老板娘。”

话音不算尖利,但足够有穿透力和魄力。

“是是是,是老板,林老板。”丁松明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完全没有认错的态度,“林老板,小生可是专程给您带生意来的。”

湖绿色百褶长裙,盖着若隐若现的天足,上身是长袖夹褂,都是传统的中式服饰,却让这位林老板穿出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洋气。方霆看着,多少有些愣神,原来这就是驻德公使林寿松的独女林荀的真容。想象中,那种千金大小姐的任性和矫揉造作,竟是看不出丝毫。不过,既然能在父亲出国期间一意孤行地开了这家番菜馆,任性多少是免不了的。

就在方霆思前想后的时候,林荀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微笑着上下打量方霆,彬彬有礼地率先发问:“是广方言馆的学生吧?”

“呃、呃,是、是的。”方霆一下子结巴起来。

自己没穿馆里的制服出来,林荀是怎么看出来的……

显然心里的疑问也被她一眼看穿。

“润油和火药的味道。”林荀体贴地解释道,“你细皮嫩肉的,不是战场打仗的样子,只能是学造火炮的学生了。”

说得方霆急忙左右手地闻了半天,反倒是把林荀逗笑了。

“开玩笑的,我们家咖啡这么香,再能闻到火药味还得了?”

正反两面全让她说了,而且都颇有道理,方霆根本不知该信哪个。

“坐吧。”林荀指了指丁松明旁边的座位,化解着方霆的尴尬,说,“挺好的孩子,直接来找我们就行了。”

“哎哟,林老板,您看您这话说得。密斯托方,他自己哪知道咱们馆子预订包场的流程。”

“小晨,帮忙给两位倒些咖啡。”林荀根本没接丁松明的话茬,但眼神里还是流露出对包场客人的重视。

庄小晨早就站在丁松明一边感觉不耐烦了,正乐得清静,几乎是跳着脚去了里间后厨。

坐下来的方霆自报了姓名,林荀也认真起来。

“想包哪天的场?”

“嗯,越近越好吧。我们九个同学,下个月就要乘海轮去德国了。希望能在走之前,有一次启程晚宴。”

“下个月之前啊……”林荀像是脑中已经浮现一张时间表,“一定是晚宴对吧?那只有一个星期之后那天了。确定九个人?”

“确定。”看林荀在脑中排时间,方霆多少有些紧张,不过听到说下周就有空闲,松了一口气。

“嗯,反正是包场,场地就这么大,最多只能有五桌,一桌四人,二十人是极限。”

“了解,具体人数,我已经确认再三,请林老板放心。”

“真乖,”林荀像个大姐姐,“别和某些人那样,动不动就叫什么‘老板娘’,不中听。”

突然被说到,丁松明脸上尴尬地凝固住了。

这时,庄小晨从里间端出一碟托盘,托盘中是三只盖碗杯和一个烧得滚烫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咖啡壶容量不小,小姑娘端着它多少有点吃力。不过,看样子她早就习惯了这种端上端下的工作,咖啡没有洒出半滴,已经送到林荀三人所坐的桌上。

咖啡杯是精致的白瓷盖碗,一人面前摆上一只后,庄小晨先为客人方霆倒好了咖啡。随后,是老板林荀。最后,白了丁松明一眼,也给他倒上一杯。

和用盖碗喝龙井大不相同,晶莹白瓷里是浓黑的咖啡汤汁,还没喝过咖啡的方霆,看着杯中丝丝白絮旋转,奇妙的漩涡让他愣了神。

丁松明倒是毫不客气,刚倒好咖啡,他便端了起来,灵魂都注入鼻孔里一样,微合双目嗅了嗅,便又将咖啡杯放回桌上,说:“鸡蛋咖啡,火候倒是不错。”

没有人理他,他只好转向方霆。

“我跟你说,这鸡蛋咖啡讲究的就是火候。咖啡煮到什么时候再下鸡蛋,便是煮好的诀窍。不能煮沸,要在汤汁出现细细的小泡时,把打好的鸡蛋慢慢注入。不能快,快了鸡蛋就结块。一大坨在咖啡壶底下,光是想想就知道有多难喝。只有鸡蛋花细化,再细心过滤,鸡蛋花的顺滑柔和带着咖啡的苦涩浓香,才能搭配出最佳口感。”丁松明又将咖啡端起来。“不过,你看这鸡蛋花可不算均匀,有的地方还是结了小块。”说着,鉴定师一样地抿了一口。“味道嘛,尚可。我想,你们一定是在煮的时候没有……”

“我们要提前预订菜品,”林荀无情地打断了丁松明的品评,直截了当地继续和方霆确认包场的细节,“小晨,麻烦你再把餐单拿给他。”

“不必麻烦。其实……小弟我也提前做了一点功课。”方霆说着,偷眼看了看丁松明。

林荀看在眼里,大概明白了方霆所说的“功课”来源。

“主菜,我们想订罗兰煎牛排。然后,前菜……”

方霆如同背课文一样,正要接着说,却发现气氛骤然不对,林荀已然是一双冷眼狠狠盯着自己。

被盯着,方霆立刻心里发毛,心想这“罗兰煎牛排”可是丁松明亲口跟自己说的,每家店都有自己的招牌菜,煎牛排正是罗兰番菜馆主厨陶杏云的得意之作。方才丁松明夸夸其谈的话语,还都萦绕耳边。什么一介女流之辈,竟想在番菜主厨界有所作为,简直痴人说梦,不过,要说口味,罗兰煎牛排确实有些可取之处,云云。自从方霆了解了丁松明的评判方式之后,也就明白这个言语刻薄的人,如果能给出些许正面认可,哪怕仅是只言片语,那也算得上是对评判对象的莫大认可了。

罗兰煎牛排,不会有错,必然是罗兰番菜馆招牌才是。可现在……

方霆求救一般看向丁松明,然而丁松明却继续着方才的尴尬,品尝着他手中的那杯鸡蛋咖啡,对周遭气氛变化全无察觉。

关键时刻掉链子,这是怎么回事!方霆心中暗骂。

所幸,莫名的僵局还是由林荀打破了。

“小老弟,”林荀的语气阴冷,“你是专门来找别扭的?”

比僵局更可怕了!方霆的内心在哀号。

而林荀说着,目光瞥向丁松明,意思是这个局显然是被这个家伙教唆的。喝着咖啡的丁松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才注意到气氛不对。他同样感到莫名其妙。

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庄小晨已经气鼓鼓地神秘离开又归来,把一份报纸丢在丁松明和方霆的面前。

“谢谢。”林荀是在答谢庄小晨这个心有灵犀的举动。

方霆不解地拿起了桌上的报纸。是两天前的《申报》,头版上,除了国内外大事简讯,还用了不小的篇幅报道了一场事故。

就算是常年在上海紧南端的江南制造局半封闭地读书,方霆对两天前的事故也略有所知。两天前的清晨,黄浦江上连续几声狰狞巨响,惊醒了半个英美租界居民。原来是两艘远洋蒸汽货轮抢道入港,在黄浦江畔相撞沉没。两艘巨轮都没有挂大清国的龙旗,分别是英法两国的远洋货轮,老百姓们本就只是看个热闹,又注意到不是大清国的轮船,更是不大关心后续。

但因为资金全从洋人那里拿来,所以多份报纸为这起惨痛事故发声。

报道事故经过的有之,讨论杜绝同类事故发生的亦有之。

只是方霆觉得那不过是他人的热闹而已,不足为之上心,没想到竟是在此时,没来由地被一家番菜馆的老板提及。

“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林荀依旧面无表情,冷得可怖。

方霆确实一头雾水,而此时他手中的报纸已经被身边的丁松明拿了过去。丁松明盯着“黄浦江沉船事件”的报道,眼睛突然滴溜一转,看透了一切。

如果丁松明是个老奸巨猾的人,恐怕这个时候绝对会不动声色,所有小动作都放到背后去做。可惜他并不是,一早晨的压抑,还有刚才所遭到的冷遇,全都一时爆发。

“哎哟!林老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丁松明就像沙子堆里发现一粒金子一样得意,“这艘被撞沉的英国船,我可是知道它从哪来的。英国人的东印度公司。密斯托方,你懂这意思吗?”

方霆只是摇了摇头。

“让我为你细细道来——”

丁松明甚至还唱上了。林荀也好,庄小晨也好,哪怕是方霆,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艘从东印度公司开来的货轮,每个月一班,是住在上海洋人们的专运,嗯,说白了就是供给那些英国老爷们日常生活的。说到这里明白了吗?”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考量,无人回应。

“煎牛排,要取最新鲜的牛肉,切长宽各两寸,厚有五分,用刀背打嫩,方可下锅。”丁松明双手在空中比画着,如同真的在切一块牛肉一般,“锅里把猪油滚沸,再下牛排,煎得滋滋作响时,加盐、酒、洋葱、白糖。火要武火,但绝不能过猛过久,必须恰到好处地翻动牛排,及时出锅。如此,肉质才能保持鲜嫩。用餐刀切开,鲜红肉汁从中溢出,更是平添几分食欲。不过,在此之上,一定要配上正宗的英国喼汁佐味,去了牛排最后一点腥味,方算完美。”

每天都对着各种大型机械进行精密计算学习的方霆,此时完全听蒙了,这和刚才说的东印度公司有什么关系……

“方老弟,你还没明白?”

怎么都变成老弟了!方霆只好继续摇头。

“那艘沉江的英国货轮,正载着罗兰番菜馆每月都要订购的正宗英国喼汁。”

“啊!”方霆忽然明白了,轻轻叫了出来。原来丁松明兜了这么一大圈,就是要说这里引以为豪的罗兰煎牛排,因为两天前的沉船事件,没了关键的佐料。听丁松明的意思,就算主厨陶杏云技艺再好,没有喼汁,一切都白搭。那么……方霆不禁明白刚才林荀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自己的要求可以说是一种冒犯了。

想到这里,方霆立即转过头来,看向林荀。他刚要说点什么表示歉意,结果丁松明又抢了他的话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有英国老爷们运来的喼汁,罗兰番菜馆,呵呵,一无是处了。”

丁松明话一说出,急得方霆直跺脚,这个丁松明是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成心挑衅!他要找事,也不该拖着自己下水啊!一时间,反倒是方霆有苦说不出,只得在心里哀号。怪不得罗兰的人对丁松明的态度都是那个样子,怨不得他人。

待到方霆真的转头看向林荀时,才发现她竟完全没有爆发的意思,虽然脸色不甚好看,但终究还是平静。

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只是接下来,林荀开口,方霆才意识到,刚才的平静,大概只是爆发前的假象。

“这是你说的?我们罗兰一无是处?”

林荀语调充满压迫感,就算本身占了上风的丁松明,都立刻缩下半截。

他只能强挺着,说了声“没错”。

“呵,有意思了。”林荀回头看看站在身后,已经气得跺脚的庄小晨,“干脆咱们打个赌,没有英国喼汁,我们照样能让江南制造局的几个小老弟吃得满意,连德国都舍不得去。”

此话一出,丁松明和方霆都睁大了双眼。

不过,毕竟丁松明自认占了上风,被威慑到也只是一瞬,转眼又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地接招了。

“打赌我喜欢啊!不过……这样太没挑战性,你们一家番菜馆,还凑不出一套可口番菜?我看,不如玩点刺激的,加上些限制,就有意思了。”

“加限制?确实有点意思。”

“林老板爽快。那就让小生来算算看。你们罗兰每个月都要向东印度公司订购喼汁,具体订多少坛,小生当然不得而知,但从频率来看,你们的喼汁必然是每个月都可丁可卯地用。然而,两天前本来能到货的喼汁,付之东流了。不过,我相信林老板不是那种做事不打富余量的人。海运万一遇到天气原因之类,迟上三四天一个星期,都算正常。所以呢,想必罗兰现在的喼汁还有余量。这就不算是小生为难诸位,我们打赌不妨就加上这一条,一个星期后,你们接待方老弟他们九个人的包场,必须要有‘罗兰煎牛排’这道菜,然后再是让他们乐不思蜀,呃,不不,满意而归。怎么样,这样的提议,林老板是不是立刻兴致满满?”

“呵……”林荀沉吟片刻,“你还真是精于算计,我看写吃喝的专栏真是耽误了你的大才,你早就应该去当铺做个账房先生。”

虽然遭到了嘲讽,但丁松明知道自己又中一击,十分得意,就等着看林荀服软,甚至还想象出了她求饶时的样子。

林荀双目满是只有商人才有的犀利,方霆看在眼里,意识到这个女人绝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任性大小姐。可惜现在这种情况,恐怕只是强挺。

“别说这些虚的了。”林荀依旧没有服软的意思,这不禁让丁松明更加兴奋,现在架得越高,到时候摔得就越有趣越精彩,“要赌就加赌注吧。”

“哈!当然当然,没有赌注怎么叫赌。”

“你这家伙说话真够磨叽的,都说了加赌注,结果还是吞吞吐吐不说。我都为你害臊。”

丁松明心里咬着牙,忍下口气,就等看好戏。

林荀忽然伸出手掌,纤细的五指在丁松明面前晃了晃,说:“行了,我先说,我们罗兰要是输了,全店免费五天,只要坐得下,随便点随便吃。”

“有魄力!”

这可是不小的赌注,免费五天,以番菜馆的食材成本来说,等同于破产。丁松明盘算了一下,自己都有点震惊,怕不是玩得有点大了吧。不仅丁松明被这样的赌注所威慑到,在场所有人,就算是对番菜行业一无所知的方霆,都已经是张目结舌。未免有点太逞强了!

“我看你也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林荀似乎是在乘胜追击一样,步步紧逼起来,“干脆我给你安排上算了。就这么定了,如果你输了,你的‘聪明小品’改名,改成……嗯,‘猪头瞎品’。”

逞口舌之快!丁松明听到这个什么“猪头瞎品”,已然气得七窍生烟。但他暗自告诫自己,这时候就要沉得住气,林荀这个女人已经把她自己逼到绝路,只要沉得住气,就能看她身败名裂!

“成交。方老弟,你是见证人,这把赌局有你第三方见证,省得到时候有人耍赖不认账。”

方霆听到,无力地张大了嘴,双方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完全没法推辞,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回去如何和其他几个同学交代!

“不过,”丁松明忽然说,“我们的赌注不算小,如果只是让方老弟他们几个学生来评判,怕会有所偏颇。”

“请董存仁董会长来呗。”林荀的语气已经颇不耐烦。

四马路诸多番菜馆近些年办了联合会,这个董存仁正是推举出来的联合会会长,原本是粤菜馆的老板,后来开始做番菜生意,去过欧洲,就连一品香的老板都要对他敬重三分,德高望重。

“大手笔。就是不知方老弟你们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方霆哭笑不得,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意下不意下的。

方霆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说:“几位学长应该不会有意见……”

“都没意见?好。”说完林荀起身,“咖啡凉了,口感差了,配不上丁大食客的口味,小晨,送客吧。我们一星期以后再见。”

林荀离席而去,方才出场时的清新全无,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再看一直站在一边的庄小晨,少女没有林荀那种由内而外的气势,却也是气得脸色苍白,根本没打算送客。

幸好丁松明十分识趣,直接笑嘻嘻地站起来,跟鼓着嘴的庄小晨说了一声“回见”,拉着方霆自行离开了。

时间已经到了晌午,罗兰旁边的老虎灶门前,挤满了来买开水的人,热闹得比那蒸汽还蒸腾。

四马路开始恢复喧嚣,三三两两从大马路和黄浦滩上各大洋行、银行过来的买办、华经理们,在白日的四马路上找着吃食,有的为了和约好的洋人坐下谈些生意,有的只是为了炫耀自己可以不赶早上班。他们悠闲地走在马路上,大摇大摆,吃上一顿早午大餐 。吃饱喝足,再回大马路,继续推动全上海乃至全国的畸形金融大齿轮。

熙熙攘攘的四马路,丁方两人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一同走向黄浦滩码头。大概两人各有心事了,只是方霆的心事,未必有多舒心。 LDQGs8MKf1XWtM1UPPt+zgBdN6V536fC3ixxYMzA7ejeW5jxOSGT956Qho1lIK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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