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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1995年:海边涌现的心智定义

20世纪90年代被称作“脑的十年”

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走进糖果店的孩子,渴望将自己作为精神科执业医师对患者进行治疗的经验和作为研究者从被试那里得到的记忆和叙事方面的发现融会贯通,同时我也在不断尝试将其与当代脑科学的研究结果联系在一起。我在医院的儿科完成了临床训练和实习,之后陆续在成人精神科和儿童青少年精神科担任住院医师。当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拿到美国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NIMH)的奖学金;开始研究亲子关系对心智发展的影响时,我被委任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儿童青少年精神病临床训练项目的主任。我认真地接下这一重任,设法将我所学到的东西,包括心智发展的综合观点、关于大脑的新知识以及研究关系的科学汇聚起来,以便为下一代临床工作者设计出一门核心课程。与此同时,我与之前的老师和同事们一起在学校里做了一项研究,以便探究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大脑和心智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我们的研究小组由40个人组成,其中大多数成员是学院派,也有几位医生。组员来自许多不同的领域,包括物理学、哲学、计算机科学、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语言学和人类学。我们最初都是被“大脑和心智之间存在何种关联”这个问题吸引而走到了一起。虽然我们能够定义大脑是什么:它是位于头部的、由互相连接在一起的神经元和其他细胞组成的整体,并与整个身体和外在环境发生交互作用。但我们无法定义心智是什么。小组里的神经科学家主张用我们熟悉的“大脑活动”这个简短的字眼来定义心智,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却无法接受它,因为他们更关注社会性的心理过程,比如文化和语言。

我在前面提到过布鲁纳教授,他是教我叙事学的老师,我读研究生时是他的助理。布鲁纳教授在课堂上对我们说,叙事并不发生在“个体之内”(within a person),而是发生在“人际之间”(between people)。我在课程论文里对受过创伤的个体的大脑如何加工叙事提出了疑问,即便如此,布鲁纳教授仍然敦促我“不要犯这种错误”,他要我认识到叙事的社会性本质。我们讲述的故事,即那些展现我们的记忆并揭示我们生活的意义的生命叙事,是至关重要的心理过程。在研究小组建立之初,我正在探索关于依恋的研究结果是如何表明“儿童关于家长的叙事是儿童对家长的依恋关系最好的预测变量”的。我们通过细致的实证研究得出,虽然你的个人生命叙事乍一看是独立起作用的,但其实这种作用与儿童和家长之间的人际互动密切相关,这种互动促进了儿童的成长和发展,我们称这一过程为“安全型依恋”。

我学到了这样一点:叙事是一种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过程。这些叙事将我们连接起来,组成了一对一的关系,例如家庭和社会。我很好奇:心智中除了叙事之外的其他成分,即我们的感受、思考、动机、希望、梦想和记忆,是否也同样深植于关系呢?

我在那时遇到了一些人,与他们的持续对话和交流把我塑造成了今天的样子。我与路易斯·科佐利诺(Louis Cozolino),邦妮·戈尔茨坦(Bonnie Goldstein),艾伦·肖尔(Allan Schore)及玛丽昂·所罗门(Marion Solomon)成了亲密的同事和朋友。那时我既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会一直持续到25年后的今天,也不知道这些关系能带给我这么多的激励和收获。与上述各位以及其他一些人一路走来的关系成了我生命叙事的一部分。那时我还不知道对我专业发展帮助极大的三位恩师将在这10年中相继离世,他们是罗伯特·斯托勒、汤姆·惠特菲尔德(Tom Whitfield)和丹尼斯·坎特韦尔(Dennis Cantwell)。我们与老师、同事、朋友和家人的连接会深刻地改变我们自身。

MIND

关系就像一座大熔炉一样:我们的生命在关系中展开。关系不仅影响着我们的生命轨迹,也塑造着我们的同一性和对自我的体验,它能够促进或者阻碍我们的发展。

“人体既是疾病的源头,也是医学干预的目标”,尽管我10年之前就在医学院学到了这一点,但心智的范畴似乎比身体更宽泛。我们从叙事的原发性和社会性中学到的前述内容证实了一件事:我们生命意义的某些重要来源,即那些帮助我们建立关系、理解体验、相互学习的叙事,是植根于“人际领域”的。

当然,上述心智的要素同样可能与大脑功能有关。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我们已经通过神经病学了解了这些关联,得益于近年来脑成像技术的发展,这种关联如今得到了进一步阐释,变得更加完善了。不过,“依赖于大脑”可不等于“只依赖于大脑”,更不意味着我们曾经抱有的看法即“心智等同于大脑活动”就是对的。

因此,在布鲁纳教授的那门课的结课报告里,我写下了这样的回应:我想了解关系中双方大脑的神经活动如何影响其叙事的社会性。布鲁纳教授冲我摆摆手,脸上挂着失望,也许还有困惑。我随即意识到,在神经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架起一道桥梁绝非易事。

后来我学到了一个叫作“融通”(consilence)的概念,它指的是从通常互相独立的多个学科中发现具有普适性的规律。我想,我在还不知道这个概念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探索心智的融通之路了。

然而,即使来自不同学科的研究者未能找到学科间的共性,或许现实中仍然充满了这样的融通。也许神经过程和社会过程不像光作用于视神经和社会刺激作用于大脑那样简单,它们可能都属于某种更基础的加工过程,是某种更基础的东西构成的流。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它又能促成什么?比如促成神经科学家和人类学家的合作与对话,这可能吗?

我们刚组建不久的40人小组一开始未能达成共识。除了简短的“大脑活动”这个字眼,我们再无对心智的定义,这让我们难以就大脑和心智的关联建立统一的认识,更遑论找到一种有效的、相互尊重的沟通方式了。

我们眼看着就要散伙了。

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于《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 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DSM )中关于精神障碍的疾病模型、声誉日隆的药物治疗手段,以及一句基于科学研究的断言,即“心智只是大脑的输出结果”。于是,围绕心智这一话题的讨论就变得十分尖锐:它“仅仅是”大脑活动,还是意味着更多的东西?

因为大家对心智的本质没有统一的认识,所以工作趋于停滞。作为小组的召集人,我与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有私交,他们都是我请来的。我感觉到自己必须得做点儿什么,以便推动这些有思想的个体沟通并合作。

在我读本科的时候,白天我会在一个生物化学实验室工作,以试图找到某种能够让三文鱼从淡水环境向咸水环境迁徙的酶。到了晚上,我又会去预防自杀危机求助热线工作。作为生物学专业的大学生,我学到了“酶是生命存续的关键”;作为心理健康志愿者,我学到了“在危机情况下两个人情感沟通的方式可能关乎生死”。于是我就想,酶和情绪也许有某些共性,三文鱼的生存和人类的自杀也许有某些共通机制。难道大脑和人际关系之间就没有什么共同要素吗?换句话说,如果酶在能量活化过程中启动的分子机制能够让鱼得以生存,如果两个人之间的情感沟通能够让希望不灭,那么生命自身是否可能依赖于酶的能量活化过程和情感连接的能量加工过程这样的基本转变?大脑和关系的本质中难道不能包含某种融通的基础吗?它们难道不能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吗?这种联系大脑和关系的本质有助于揭示心智的特征吗?这种本质中是否存在着某些能为所有小组成员接受的东西,以免小组因为冲突或缺乏相互的理解和尊重而分崩离析?

在小组成员第一次会议之后的那周,我一个人在海滩上漫步良久,望着不断拍击故乡岸边的海浪,沿着圣莫尼卡湾(Santa Monica Bay)的海岸线一边踱步一边思考。想到海浪拍击海岸的情景,又想到我在这一带沙滩上度过的日子,我忽然感到了某种连贯性,它将彼时与此刻、海与陆联系在一起。我意识到联通大脑和关系的要素就是波,就是能量波。波在不断地改变,它们每时每刻都自发展现出新的形态,显现出一种动态的模式。也就是说,它们在不断地涨落、变化、发生和互相影响。

能量波表现为模式,即能量流随时间的变化。能量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比如不同频率和振幅的光或声。我们也可以把时间关联到能量模式的涌现中去,这正是当代物理学家从他们关于能量和现实本质的理论中新近得出的启示。根据这些新近的观点,来自过去的、固定的能量波影响了现在的波的涌现,并导致潜在的、未来的波的展现。从固定到自发生成,再到开启未来,时间也许与能量在可能性到现实性的连续谱上的变化有关。

物理学家告诉我们,能量是可以做某事的“势”(potential)。这种势可以用概率谱系中从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运动来衡量,有时我们称这种运动为波函数或概率分布曲线。我们所体验到的这种能量流并非一种充满魔法的、神秘的、非科学的东西,而是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的基础。著名科学家迈克尔·法拉第(Michael Faraday)在200年前就记述了自己在电磁方面的发现,虽然我们或许无法像他那样看到环绕我们的能量场,但是能量场真实地存在着。虽然我们或许很少将能量的来源感知为一片可能性的海洋,但是我们能够觉察到从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转变的发生。这既是能量的流动,也是概率函数的变化。

MIND

灯灭了,灯又亮了,房间里一片安静,然后你开口讲话,你看到某个人向你走来,原来是你的好朋友,他或她给了你一个温暖的拥抱。这都是从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转变。这就是我们在生活中每时每刻都能体验到的能量流。

某些涌现的能量流带有一种符号价值,其意义超出能量模式本身。认知科学家告诉我们,这种符号意义就是所谓的“信息”。我如果胡言乱语或胡写乱画,这些东西或许就毫无意义,可是我若写下或说出“金门大桥”,能量就带有了信息,它代表了单纯的能量模式之外的某种东西,从一片可能性的海洋中显现了出来,变成了一种现实性。如果我再说个“埃菲尔铁塔”,从那包含着近乎无限可能性的广阔海洋中就显现出另一种能量模式,它表达的信息是一个语言符号,指代一座位于巴黎的人工建筑。

不过,并非所有的能量模式都带有信息。因此大脑和关系之间的共同要素或许就是能量本身,或者说,为了表述完整,我们或许应该称这种共同元素为“能量和信息”。在被问及这类问题时,一些科学家断言,所有信息都由能量波或能量模式承载;还有一些科学家则认为宇宙本质上是由信息组成的,而能量模式则来自构成现实的基础,即一个由信息建构起来的宇宙。因此,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信息的表达都是通过能量传递实现的,或者说,将某种可能性转化为一个现实性的存在。这就是“果壳中的能量”了。无论遵循哪种视角,接受哪套理论,能量和信息都可以成为我们思考问题时有用的出发点,特别是当我们将二者合并为一个概念的时候。

每当能量随时间发生变化或者说流动时,能量模式或波就会产生,涌现于当下的每时每刻。尽管某些物理学家指出时间并非如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单向度的概念,即时间自身并非一个在流动的世界中独立存在着的实体,而是一种我们有意识地对变化所做的心智建构。但是,“流”这个持续发生和改变的概念很符合我们对精神生活的体验。科学家们一致认可一种观点,即现实充满了变化,包括时间上的变化、空间上的变化和概率曲线上的变化。概率曲线上的变化意味着能量在开放的可能性和实然的现实性之间运动。因此我们可以用流的概念表示时间、空间或概率的变化,甚至表示现实的其他组成部分。流意味着改变。我们可以用“随时间”这个概念代表追踪流的方式或现实中关于改变的诸多维度,比如“随时间流动”。如此一来,我所主张的心智的核心要素就应该被称为“能量和信息流”。

站在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的角度上,我们似乎可以认为“能量和信息流”是那个被称作“心智之起源”的系统的核心要素。

这个“心智之起源”的系统是什么呢?它自身是什么,它的边界在何处,它又具有怎样的特点?虽然我们可以认为这个系统的核心要素就是能量和信息流,但是能量和信息流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在我沿着海岸漫步,看着海浪拍击沙滩时,我忽然想到海岸其实是由沙滩和海水共同塑造的,海岸线的形成源自两者的合力,而非任意一方的单独作用。海岸线既是岸,也是海。

因此,心智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既存在于个体内部,又存在于人际之间呢?

MIND

能量和信息是在整个身体里流动的,而非只在大脑中流动;能量和信息也会在个体之间以沟通的方式流动;能量和信息还会以个体与自己生活的大环境之间进行连接的方式流动,比如我在本书中写下这些语句,而你又读到了它们。

我们可以认为能量和信息既在我们身体之外的其他实体,即由“他人”和环境组成的世界之间流动,也在我们的身体,包括大脑内部流动。我在“他人”这个词上加了引号,旨在提醒我们它只是一个词:在我们继续探索心智的时候,我们要始终在心智中牢记“自我对他人”这个概念。

如果能量和信息是流动的,它们既在个体内部也在人际之间,且最终形成作为“心智之起源”的系统,那么心智到底是什么呢?你也许会说,心智是感受、思想和记忆。这点不错,你很准确地罗列出了心智的成分或者说活动。虽然我们既会用这些概念描述精神生活中的主观现实,也可以在许多领域找到对这些心理过程的重要论述,但感受、思想和记忆本质上又是什么呢?没有人真正明白。如前所述,在神经科学的水平上,谁也说不清神经元放电是如何产生我们对思想、记忆或情绪的主观体验的。我们就是不知道。

多年以后,在我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有150名物理学家出席的会议期间,我和哲学家兼物理学家米歇尔·比特博尔(Michel Bitbol)在散步时进行了讨论。我们一致认为主观性可能只是心智的“基本要素”(prime),它是一种不能再被分解的成分 。接着我就意识到,也许作为一种基本要素的主观体验是直接来源于能量和信息流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它是如何起源的,但作为基本要素,我们无法再将它分解成其他东西,或者将其还原到某个特定的部位,比如大脑的神经元放电。尽管如此,找到主观体验及能量和信息流之间一个可能的关联还是为我们奠定了一个基础,让我们能够深化对心智的认识。将能量和信息流看作“心智之起源”的系统中的一部分,这似乎是加深我们对心智的认识的一个不错的出发点。

尽管我们同样不知道神经元放电是如何导致我们对主观体验的觉察的,但是这种有意识的体验是否也可能是能量和信息流的一种基本要素呢?换句话说,为了得到主观体验我们必须有觉察,因此,也许觉察及觉察促成的主观体验都是能量和信息流的基本要素。虽然这的确不足以通过任何方式解释心智的这些重要方面从何而来,但它至少为我们的探索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我们还可以跳过主观性这种基本要素,从而直接探讨与我们的思维、记忆和评价性情绪体验有关的信息加工过程。这些心理活动是由什么组成的呢?

例如,如果我问你思维是什么,那么你也许会发现对这种寻常的心理活动的组成元素做精确描述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如果把思维换作感受,让你试着描述它究竟是什么,那么也同样会让你为难。情绪本质上是什么?没人真正说得清。虽然在浩如烟海的书籍和文献中充斥着对“思维和感受是什么”的探讨,然而即使你把这些复杂的科学、哲学和思辨的观点都纳入考虑,抑或直接与这些作者进行讨论,在我看来,思维和感受的实质仍然是含糊不清的。

我们至少可以给心智下一个更具体的定义,将它描述为主观体验到的能量流。这是一个很好的出发点,因为我们开始将能量和信息流视为心智的源起,并认为其位置既在大脑又在其他地方。

因为我们的大脑在我们的身体里,所以它是一个具身的大脑。我们与其他人以及我们的地球之间都存在关系,这是我们的关系性现实(relational reality)。能量和信息流既通过包含大脑在内的整个身体构成的系统在我们内部流动,也通过我们关系中的沟通在人际之间流动。

这样一来我们就澄清了心智系统中可能包含的基本要素是能量和信息流,而其位置是在个体内部和人际之间。接下来我们要进一步探讨心智是什么,以及它在何处。

我知道这不是人们写书或讲述生活的寻常方式,某种东西竟然既存在于个体内部又存在于人际之间这令人一时难以接受。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的观点或许显得奇怪、反直觉。当我在1992年秋天准备对我们的40人小组讲述这种观点时,我感到非常紧张,因为它看起来怪异且毫无依据。且让我们先看看这种观点意味着什么,看看它会把我们带向何方。

如果这个既具身又关系性的、由能量和信息流组成的系统就是心智的起源,那么心智在这个系统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呢?我们既主张这个系统由能量和信息构成,而且它们会随时间、空间、概率分布或以其他一些基本的方式发生变化,我们把这种变化称为流;我们也主张这种流既存在于个体内部,也存在于人际之间。

因此,我们距离大体上确定心智“是什么”和“在何处”又近了一步。

心智在这个系统中到底可能是怎样一种存在?也许当能量和信息流在个体内部和人际之间发生时,我们的心理活动就构成了这种流的基本要素。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系统就是心智自身的起源。不过在诸如感受、思维、行为等心智活动之外,在信息加工之外,在意识及其基本要素,即主观感觉到的实质之外,心智是否还包括更多东西?我们是否能将心智定义为与这些通常描述之外的能量和信息流相关联的某种东西呢?

为了回答这些重要的问题,我们需要仔细看看我们认为可能是心智起源的这个系统的特点。

这个存在于个体内部和人际之间的由能量和信息流组成的系统有三个特点。它们分别是:

1.它可以被系统外部的因素影响。

2.它可能是混沌的,这大致意味着它在不断涌现时可能是随机的。

3.它是非线性的,也即一个小的诱因可以导致很大的、难以预测的后果。

对数学家来说,这三条标准,尤其是第三条,可以被用于定义一个复杂系统:它是开放的、可趋于混沌的、非线性的。

有些人一听到“复杂”这个词就会感到紧张。可以理解,他们在生活中想要更多的简单性。然而烦冗和复杂性是不同的。复杂性在许多层面上其实是一种优雅的简单。

想想你自己的生活、经验以及你所处的关系吧,你难道不会意识到上述三个特点的存在吗?当我在海滩上漫步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心智体验进行了反思,并想象它们是如何开放、可趋于混沌且非线性的。如果你也用同样的方式思考问题,那么你或许也能理解那些不断涌现出的推理,甚至感觉到某种兴奋,最终你会认识到这样一件事,即心智是一个复杂系统的某个方面。

虽然这种想法令人振奋,但我们为什么要关心这种事情呢?上述观点的重要性在于从下列事实和归纳推理中得出的一个推论。一个系统由彼此关联的基本要素构成。复杂系统的一个特点是它包含涌现(emergent)的要素,即系统中的某些成分是由系统中的元素彼此作用而产生的。在心智的系统中,我们提出的核心元素和本质特征是能量和信息。这些元素的相互作用通过能量和信息流的方式得以体现。这回答了“心智是什么”的问题。那么“心智存在于何处”呢?它既在个体内部,在作为整体的身体之内,而非仅仅在脑袋里,它又在人际之间,在我们与其他人、与环境、与整个世界的关系中。

不错,这就是关于心智存在于何处及心智的一部分是什么的答案:某种由能量和信息流自然涌现出的、存在于个体内部和人际之间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注意到,复杂系统自发涌现的过程遵循着某种循环递归、自我强化的路径,这种特征有一个令人费解的名字:自组织性(self-organization)。自组织过程是一个来自数学的概念,它是复杂系统调控自身生成的一种方式。

如果你觉得这种论调很反直觉,那么你不是一个人。它意味着已经产生出的东西会反过来影响产生它的东西。这就是复杂系统涌现的、自组织的特点。

我想,假如心智就是能量和信息流在个体内部和人际之间展现时的自组织特性,那么会如何呢?有些人将大脑描述为一个自组织系统,但如果心智并非仅仅局限于大脑,会如何呢?一些学者认为心智是具身的,如果心智不仅是完全具身的,而且同时是完全关系性的,会如何呢?如果这整个系统并非局限于颅骨,甚至并非局限于皮肤,那么又会如何呢?这个系统难道不可能既完整又开放,是一个可趋于混沌且非线性的、由能量和信息流组成的系统,既存在于个体内部又存在于人际之间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可被数学证明的涌现且自组织的系统,它既发生于个体内部,又发生于人际之间?这个由能量和信息流组成的系统不是在同一时刻存在于两个地方,而是一个系统存在于一个地方,只是不被我们的大脑或身体的物理边界所局限。

颅骨和皮肤都不是可以阻碍能量和信息流的边界。接受心智“是一种既存在于个体内部又存在于人际之间的过程”,这种对待精神生活的态度当时在学者或临床工作者中还不流行,它现在在某种程度上也很冷门。一种过程既分布于个体内部,又在人际之间?虽然乍一看这显得很荒谬,但在“脑的十年”间,在无数人认为“心智等于大脑活动”的年代,它就是在我心中激荡不已的基本观点。

这个观点既超出了心智重要的主观特质,又超出了我们对这种主观性的觉察,甚至还超出了信息加工:心智的某个方面是否可能被看作一个由具身且关系性的能量和信息流组成的复杂系统中的自组织的、涌现的特质?

我从海滩散步归来后,进一步阅读了有关材料,以便为一周后的会议做准备。我震惊了!虽然我未能找到支持我将具身和关系性联系在一起的做法的文献,但将心智部分地看作一个开放的、可趋混沌的、非线性的有关我们生命的系统,这种观点似乎是从复杂系统的数学原理和对心智的反思中得出的合乎逻辑的推论。如果我们将心智的基本元素认定为能量和信息流,那么也许我们就能协作一致,从而找到一条联通神经科学家、人类学家以及研究小组内所有人的通途。一周之后,我对40位学者提出,我们可以考虑为心智的一个方面做出这样一个工作定义:

MIND

它是一种具身且关系性的、自组织涌现式的、同时对个体内部和人际之间的能量和信息流进行调控的加工过程。或者,我们也可以扼要地将这种心智的自组织的方面定义为一种具身且关系性的、调控能量和信息流的加工过程。

这种加工过程发生于何处?它既发生于你内部,也发生于你和他人之间。它是什么?我们至少可以将心智的某个方面,不是心智整体而是其一个重要的成分,视为一个自组织过程,它来自个体内部和人际之间的能量和信息流,并对其做出调控。

虽然这种将心智的一个方面定义为具身且关系性的、自组织涌现的能量和信息流加工过程的主张并不能解释主观体验的基本要素是什么,但这个定义或许与主观体验存在关联,只是我们此时尚不知以何种方式进行探究。或者,尽管对生活的主观体验可能是能量流涌现的产物,但它是一种不同于自组织的东西。我们之后还会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上述观点并未解释意识,即我们觉察并知道自己知道的能力。不过我们在这种意识的内部也会有一种对“知道”的觉知,也许还能觉知到“谁知道”。虽然意识的这些方面就像我们在觉察中感觉到的主观体验一样,可能同样来自能量流,但它不同于心智的自组织的方面。

同理,尽管“调控能量和信息流”在心智的诸方面中看起来最有可能与自组织相关联,但信息加工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自组织的一部分。我们将对心智的主观性、意识、信息加工和自组织这四个方面之间的关系保持开放的态度。这四个方面中的每一个都可能是具身且关系性的,至于它们之间具体的相互关联是什么,我们会在本书后续的章节中继续讨论。

此外,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尽管主观现实、意识甚至信息加工可能都发生在我们的身体里,甚至主要发生在大脑中,心智自组织的方面仍然可能既存在于身体内又存在于关系中。然而,我们越是意识到云计算和计算机相互连接的方式可以协作促进信息加工,尽管这种信息加工至少部分地受到人类动机的影响,我们就越能够确信心智的信息加工中存在“既在个体内部又在人际之间”的基本成分。我们在之后的章节中会更多地讨论这些议题,包括意识及其对主观性的觉察。

区分出心智的这些不同方面可以帮助我们更自由、更全面地展开我们的探索,并尝试对心智做出定义。另外,这些审慎的区分也有助于减少心智研究者彼此的冲突:他们也许研究着不同方面的心智体验,却未能意识到它们是同一个心理现实即心智的多个方面。语言和审慎的思考或许能做出澄清,从而促进研究者们的相互沟通。

我们需要充分澄清一点,那就是心智的工作定义,即“具身且关系性的自组织加工过程”并未对解释主观现实、意识或信息加工的起源给出任何假定。尽管如此,这个工作定义却的确为我们深入探索心智的其他方面提供了一个出发点。它主张心智的自组织性天然地起源于个体内部和人际之间的能量和信息流,并对其进行调控。这种主张既澄清了心智的这个方面是什么,也澄清了它从哪里来。

我们通过关系分享能量和信息。大脑或具身的大脑这个概念指的是能量和信息流的一种具身的机制。这种主张意味着心智至少有一个方面是具身且关系性的、自组织且涌现的加工过程,它来自能量和信息流,且对其进行调控。换句话说,能量和信息流是具身的(具身的大脑,或者说大脑)、共享的(关系)、受调控的(心智)。

一些学者听到上述定义后感到极为苦恼,就像一位教授私下里对我说的那样,“能量不是一个科学概念,我们永远不应该用它来定义心智”。如果物理学是科学,那么我们就可以用能量这个词来进行科学讨论。还有一位研究者认为我这种观点既“将心智从大脑中分离出来”,又“导致我们在科学上开了倒车”。尽管我们可能认为上述看法有其价值,但我的主张在我自己看来刚好起了相反的作用。当代的研究视角通常倾向于将不同学科领域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令它们彼此孤立,我的主张亦是如此。我的主张实际上并未将大脑与心智割裂,我认为二者存在更深层次的相互依存(inter-dependence)。

MIND

实际上,这个定义向我们展示了人类生活中一个基本的、重要的元素,即我们与彼此的关系,以及我们与我们生存的世界的关系。这个要素时常被科学无视。

大脑、关系和心智是同一个现实,即能量和信息流的三种不同体现。我们可以称这种观点为人类体验的铁三角(见图2-1)。这种观点并未将现实视为彼此独立的碎片,而是承认现实中的不同要素彼此联系。

图2-1 人类体验的铁三角

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和侧边那样,关系、具身的大脑和心智是同一个现实的三个组成部分。心智是一个基础要素为能量和信息流的复杂系统的一部分。这个系统中的现实是能量和信息流,即共享的、具身的、受调控的能量和信息流。

上述工作定义同时也部分阐述了心智的其他一些基本要素:它由谁参与、它是什么、它从哪里来、它如何产生、它为何产生、它何时产生。心智由谁参与?心智是被能量和信息流所塑造的。心智是什么?心智是能量和信息流的共享、具身性和调控。心智从哪里来?心智既来自我们降生后寓居的躯体,也来自将这个躯体与他人和其外的种种存在联系起来的关系。心智是如何产生的?我们会在第3章深入讨论这个问题,但在这里,通过上述观点,我们至少能看到心智是个体内部和人际之间某种涌现性的产物。心智为何存在?这是个宏大的哲学问题。不过从一种复杂系统的视角来看,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很简单:心智是自组织的产物,它是复杂系统涌现的结果。

那么,心智何时产生的问题又该怎么回答呢?我们对时间的感觉来自能量的涌现,一刻接着一刻,甚至在我们反思过去或畅想未来时也不停息。在经验的某一个层面上,流就是当下从开放到涌现再到确定的不断展开的过程,因此我们将其视为一种重塑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方式。若时间像之前我们谈到的那样,它并非一种自身流动着的实体,那么我们也可以把定义中的流简单地看作对变化的表述。不错,某些东西可以随时间变化,变化可以在空间中展开。另外,变化也可以在能量和信息的其他方面展开,比如概率分布曲线上的位置变化。模式的变化、概率分布的变化,以及能量的其他方面的变化,比如密度、幅度、频率甚至能量形式的变化,都是能量流导致的。

故而此刻就是此刻,而变化是永恒的。这种变化既可以随我们所谓的时间出现,如果时间真的存在的话,也可以随空间展开,还可以在能量自身的不同特性中发生。变化甚至能以信息符号化的方式发生。例如,在认知科学中,我们通常认为信息自身会导致进一步的信息加工。心理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这个概念更像是一个动词而非名词。例如,某种记忆的心理表征的再次呈现会导致更多的再次呈现、更多的回忆,以及更多记忆、反思、思维和感受的涌现。在一个个事件不断展开的当下,心智就是永不停歇的、始终涌现的能量和信息流的加工过程。概率在其中发生着变化,从潜在的可能性变成现实性。

我们之后会进一步深入探讨“心智与时间”这个神秘的话题。至于此刻,我们可以认为心智随每一刻出现的时间性来自一种精神生活不断涌现着的“当下感”。精神生活涌现自能量和信息流,这些能量和信息流蕴含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的表现形式中,一切变化持续不断地在当下发生。当我们说话或思考时,这种涌现就会发生;甚至当我们在现在的回忆中反思那些已经确定的时刻构成的过去时,在我们畅想开放性的时刻构成的未来时,在我们经历此时此刻、此分此秒和此情此景涌现出的经验时,涌现还是会发生。改变和变化永无止境地在此时此刻涌现着。

现在我们回到本章开头所提及的“脑的十年”的开始。当我们这个小组里这些心智化的个体集合在一起时,就涌现出了关系性的心智。这令我们欣喜不已。因为我们开始对心智有了一些理解,所以你甚至能感觉到屋子里洋溢的那种兴奋。

在我心智不断涌现的当下,甚至是在沉思中,我都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我们一起开会的情景。

小组的全部成员都接受了我提出的关于心智的工作定义,那可是来自不同学科的40名专家啊!在接下来的四年半里,我们定期会面,交流了许多涌现出的关于心智和大脑的、精彩绝伦的观点。 6WL9VET16QeYhTfE8iBwpmXv8tB1nZNE4aDHGGxvr/YNunXA3gbT2PMqrcYPbz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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