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舟子继续在河底撑篙,渡船如一尾游鱼,直奔下游,风驰电掣。
在凡夫俗子眼中浑浊不清的水,于他而言,洞若观火,并且那些星星点点的水运精华,更是瞧着喜人。
去往河神祠庙的这条水路当中,偶尔会有孤魂野鬼游弋而过,见着了老舟子,都会主动跪下磕头。
摇曳河水运浓郁,加上河神薛元盛并未大肆攫取,悉数收入祠庙,使得在此溺死的冤魂沦为丧失灵智的厉鬼的可能性小了许多,亦是功德一桩。只不过摇曳河祠庙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减慢香火精华的孕育速度,日积月累,今年少一斤,明年缺八两,本该用来塑造、淬炼金身品秩的香火精华缺失的份额就相当巨大了,落在别处江水正神眼中,大概就是这位河神脑子真进水了——他只是一位靠人间香火吃饭的山水神灵,又不是修道之人。关键摇曳河祠庙只认骸骨滩为根本,并不在任何一个王朝山水谱牒之列。为此,摇曳河上游途经的王朝皇帝藩属君主对于那座建造在辖境之外的祠庙的态度都很微妙,不封正不禁绝,不支持百姓南下烧香,各处沿途关隘也不阻拦,故而薛元盛还是一位不属于一洲礼制正统的淫祠水神,竟然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阴德,竹篮打水,留得住吗?此处栽树,别处开花,意义何在?
功德一事,最是天意难测,若是入了神祇谱牒,就等于有据可查,只要一地山河气运稳固,朝廷礼部按部就班,勘验之后,按例封赏,诸多后遗症,一国朝廷就会在无形中帮着抵御消弭许多业障,这就是旱涝保收的好处。可没了那重身份就难说了,一旦某个百姓许愿祈福成功,谁敢保证后边没有一团乱麻的因果纠缠?
那位走出壁画的神女心情不佳,神色郁郁。
涉及各自大道,老舟子这个老邻居不好多说什么,此时安慰人的言语未必不是往伤口上撒盐。
壁画城八幅神女天官图存世已久,甚至比披麻宗还要历史悠远。当初披麻宗那些老祖跨洲来到北俱芦洲十分艰辛,选址于一洲最南端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他们惹上了北方数位行事跋扈的剑仙,无法立足,既有远离是非之地的考量,无意中发掘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壁画,因此将骸骨滩视为一处风水宝地,也是重要原因,只是这里边的艰辛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舟子是亲眼看着披麻宗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光是处理那些占地为王的古战场阴兵阴将,披麻宗为此陨落的地仙就不下二十人,连玉璞境修士都战死过两位,可以说,如果不曾被排挤,能够在北俱芦洲中部开山,如今的披麻宗极有可能是跻身前五的大宗,这还是在披麻宗修士从无剑仙,也从不邀请剑仙担任山门供奉的前提下。
老舟子其实还是第一次见到神女真身。以往八位天官神女当中,春官可以于梦中远游,类似大修士的阴神出窍,并且全然无视诸多禁制,借此与人间修士短暂交流。早年这位神女拜访过摇曳河祠庙,只是之后没多久便与长檠、斩勘一样,选中了自己相中的侍奉对象,离开了骸骨滩。当时双方秘密约定,老舟子会帮她们设置一两场象征性的考验,作为报答,她们愿意在将来摇曳河祠庙危难之际出手相助三次。在那之后,宝盖、灵芝也陆续离开壁画城。又五百多年过去,剩下的三幅壁画始终沉寂。摇曳河如今已经用掉两次机会渡过难关,所以老舟子才会如此上心,希望又有新的机缘落在俗子或是修士头上。
千年以来,风云变幻,五幅壁画中的神女,为主人战死一位,选择与主人一同兵解消亡两位,仅存俗称“仙杖”的斩勘神女以及那位不知为何销声匿迹的春官神女。其中前者选中的寒酸书生如今已是仙人境的一洲山巅修士,也是先前剑修远赴倒悬山的队伍当中为数不多的剑修之外的得道修士。
当下这位乘坐渡船的神女身边并无画卷上的那只七彩鹿陪同,大概正因为如此,壁画才未褪色,不然老舟子得陪着神女一起尴尬到无地自容。
漫长的等待,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个生死相随的侍奉之人,结果人家没半点眼力见儿,没通过那点芝麻大小的考验不说,还直接脚底抹油跑路了。如果壁画城那边再变成了白描画卷,岂不是要害得这位神女好似无家可归?这跟摇曳河中那些游来荡去的溺死鬼、骸骨滩鬼蜮谷那么多徘徊阴灵有什么两样?
至于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脚,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也毫不知情。不出意外,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极有可能硕果仅存的三位高龄老祖也只是知道个一鳞半爪。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当年那位春官神女与老舟子有过那场开诚布公的秘密会晤,坦言她们自己也没有了记忆,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披麻宗修士开辟洞府,牵动阵法,这才醒了过来。八幅壁画看似在壁画城各据一方,实则连为一体,按照当时修士的说法,就是一处破碎秘境。她们也曾凭借里边的山水建筑、花草古木、书籍等遗物进行推衍,试图顺藤摸瓜,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惜始终如有天堑横亘,迷雾重重,无法破解。
临近河神祠庙,老舟子忍不住喟叹一声。站在渡船另一边的神女也幽幽叹息,尤为缠绵悱恻,仿佛是一种人间不曾有的天籁。
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个年轻后生到底咋想的,明明是脑瓜子挺灵光一人,也重规矩,不像是个小气的,为何福缘临头就开始犯浑?真是命里不该有、到手也抓不住?可也不对啊,能够让神女青眼相加,以万金之躯离开画卷,本身就说明了许多。
这位神女转头看了一眼:“先前站在河畔的修士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
老舟子摇摇头:“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认得,哪怕下山露面,都不是喜好摆弄障眼法的豪迈人物。”
神女想了想:“观其气度,倒是记起早年有位姐妹差点看中一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外乡金丹修士,只是秉性实在太无情了些,跟在他身边,不吃苦不受气,就是会无趣。”
老舟子愣了一下,问了大致时间,得到答案后,便有些头疼,自言自语道:“不会是那个姓姜的色坯吧?那可是个坏到流脓的坏种。”
不承想神女点头道:“好像确实姓姜。当时年轻人口气颇大,说终有一日,便是神仙姐姐们一位都瞧不上他,也要将八幅画全部取走,他好每天对着吃饭饮酒。不过此人虽言语轻佻,心境却是不俗。”
老舟子疑惑道:“这家伙当年可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怎的就无情无趣了?”
神女摇头道:“我们的观人之法,直指心性,不说与修士大不相同,与你们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样,这是我们一门与生俱来的神通。我们其实也不觉得全是好事,一眼望去,尽是些浑浊心湖、龌龊念头,或是爬满蛇蝎的洞窟,或有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扎堆缠绕,诸多丑陋画面,不堪入目。所以我们经常会故意沉睡,眼不见心不烦,如此一来,若是哪天骤然醒来,大致便知机缘已至,才会开眼望去。”
老舟子赞叹道:“大千世界,神异非凡。”
这位骑鹿神女猛然转头望向壁画城,眯起一双眼眸,神色冷峻:“这厮胆敢擅闯府邸!”
老舟子面无表情,心想不用猜了,肯定是那声名狼藉的姜尚真。
壁画城那边,一大片山上秘制的灯笼骤然熄灭。本该灯火长明、百年才需一换的灯笼出了问题,自然引起恐慌,一旦大修士在此倾力交手,能够伤及披麻宗山水阵法的根本,那么壁画城一塌,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几位负责看管三幅壁画的披麻宗祖师堂嫡传修士纷纷御风凌空,望向那片骚动混乱地,试图找出罪魁祸首,一旦被认定是有修士毁坏壁画城,伺机盗画,他们有权将其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其中一幅神女图附近,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远眺之际,有一缕青烟先是攀附墙壁,如灵蛇游走,然后瞬间蹿入壁画当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直接破开壁画本身的仙术禁制,一闪而逝,如雨滴入湖,动静细微,可仍是让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没能看出端倪,犹不放心,与那位壁画神女告罪一声,御风行走,来到壁画一丈之外,运转披麻宗独有的神通,一双眼眸呈现出淡金色,视线巡视整幅壁画,以免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可反复查看两遍,到最后也没能发现异常。
眼前这幅壁画城仅剩三份福缘之一的古老壁画,是八幅神女天官图中极为重要的一幅,在披麻宗秘档中,画中所绘神女骑乘七彩鹿,背负一把剑身一侧篆文为“快哉风”的木剑,地位尊崇,排在第二,重要性犹在斩勘神女之上,所以披麻宗才会让一位有望跻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在此监管。
中年修士没能找到答案,但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犹豫了一下,望向壁画城中挂砚神女图那边的店铺,以心湖涟漪之声告诉那个少年,让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告诉祖师堂骑鹿神女这边有点异样,务必请一位老祖亲自来督查。
那少年虽然在帮青梅竹马的少女做生意一事上很不开窍,可是遇到大事,心境极稳,与少女告辞一声,走出店铺后,神色肃穆,双指掐诀,轻轻跺脚,立即有一位披麻宗辖境内的土地破土而出,竟是个袅袅婷婷的豆蔻少女。只见她双臂高抬,托有一把剑气凛然的无鞘古剑,不过从离开披麻宗地底深处的山根地宫,到托剑现身、毕恭毕敬地将那把必须常年在地下磨炼的古剑递出去,这位模样俏丽的“土地婆”都施展了障眼法,地仙之下,无人可见。
少年道了一声谢,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古剑颤鸣,破空而去。少年踩在剑上,剑尖直指壁画城顶部,竟是近乎笔直一线冲去,被山水阵法加持的厚重土层也毫不阻滞少年御剑,一人一剑冲霄而起,一鼓作气破开了那片如同一条披麻宗祖山“白玉腰带”的云海,飞速前往祖师堂。
中年修士落回地面,抚须而笑。这个少年虽然与自己不在祖师堂同支,但是宗门上下无一不对他器重和喜欢。披麻宗死板规矩多,例如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人,其余修士必须在半山腰处的挂剑亭开始徒步登山,任你天快塌下来了也要乖乖走路,而这个自幼便得到那把半仙兵秘密认主的少年就是例外。中年修士不是不可以飞剑传信回祖师堂,但是这里边内幕重重,哪怕少年自己都浑然不觉,这亦是山上修道的玄妙之处,“知之为不知”,旁人点破了,自己看似知道了,原本可能到手的机缘也就跑了。所以最好还是让少年去禀报此事,让其多承担一些因果,未必肯定成事,但至少不是坏事。
披麻宗虽然度量极大,不介意外人取走八幅神女图的福缘,可少年是披麻宗开山立宗以来最有希望靠自己抓住一份壁画城大道机缘的。当年披麻宗打造山水大阵出动了数以百计的开山傀儡力士,还有十数只搬山猿、撵山犬,几乎将壁画城再往下十数里翻了个底朝天。那么多在披麻宗祖谱上留名的大修士都未能成功找到那把开山鼻祖遗留下来的古剑,而这把半仙兵相传又与那位骑鹿神女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所以披麻宗对于这幅壁画的机缘是要争上一争的——“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少年在那云海之上,御剑直去祖师堂。
披麻宗三位祖师爷,一位老祖闭关,一位驻扎在鬼蜮谷,继续开疆拓土。唯一一位负责坐镇山头的站在祖师堂门口笑问:“兰溪,这么火急火燎,是壁画城出了纰漏?”
持剑少年便将金丹师兄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老祖师皱了皱眉头:“是那幅骑鹿神女图?”
少年点点头。
老祖师一把抓起少年肩头,山河缩地,转瞬间来到壁画城,先将少年送往店铺,然后独自来到那幅画卷之下,神色凝重。中年修士见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超乎想象。
老祖师冷笑道:“好家伙,能够无声无息破开两家的双重禁制,闯入秘境!”
中年修士脸色微变。
老祖师挥挥手:“小心是那调虎离山之计,你去兰溪那边护着,也不用太紧张,终究是自家地盘。我得再回一趟祖师堂,按照规矩,烧香敲门。”
中年修士点点头,去往店铺。
店铺里,少女悄悄问道:“咋回事?”
少年笑道:“跑了趟祖师堂。”
中年修士走入店铺,少年疑惑道:“杨师兄,你怎么来了?”
中年修士笑道:“随便看看。”
眼前少年,虽然如今才洞府境修为,却是他的小师弟,名叫庞兰溪。少年的爷爷是披麻宗的客卿,正是店铺所有神女图廊填本的主笔人。天赋绝佳的庞兰溪是披麻宗从未出现过的剑仙坯子,更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开山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因为这位被誉为北俱芦洲南方杀力稳居前十的玉璞老祖曾经在祖师堂立誓此生只收一名弟子。这本该是一桩可喜可贺的盛事,但是脾气古怪的老祖却让披麻宗不用声张,只说了一句极其符合他脾气的话:“不用急,等我这徒儿跻身了金丹再宴请八方,反正用不了几年。”
中年修士看着无忧无虑的庞兰溪,心中苦笑不已:小师弟,当下可是你的大道关键时期。
一处仿佛仙宫的秘境当中,一名中年男子蓦然现身,一个踉跄,抖了抖袖子,笑道:“总算得偿所愿,能够来此瞧瞧仙女姐姐们的绝世风采。喂,有人在吗?”
他缓缓散步,环顾四周,欣赏仙境风光,突然抬起手,捂住眼睛,念叨道:“这是仙女姐姐们的闺阁之地,我可莫要瞧见不该看的。”
骸骨滩以北,有一名年轻女冠离开粗具规模的宗门山头。作为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仙家宗主,她独自驾驭一艘天君师兄赠送的流霞舟火速往南。作为一件仙家至宝,流霞舟的速度犹胜跨洲渡船,竟是能够直接在相距千百里的两处云霞之中,好似修士施展缩地成寸之术,一闪而过,无声无息。
骸骨滩鬼蜮谷边境上,头戴斗笠的年轻剑客在当地驻守修士打理的铺子里购买了一本专门解释鬼蜮谷注意事项的厚重图书,书中详细记载了诸多禁忌和各处险地。他坐在一旁晒着太阳,慢慢翻书,不着急交一笔过路费,然后进入鬼蜮谷历练,磨刀不误砍柴工。
冬日和煦,年轻人抬头看了眼天色,万里无云——天气真是不错。
姜尚真行走其间的这一处仙家秘境,虽无洞天之名,却胜似洞天。
此地琼楼玉宇,奇花异草,鸾鹤长鸣,灵气充沛如水雾,每一步都走得教人心旷神怡。姜尚真啧啧称奇,他自认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手握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当年去往藕花福地虚度光阴一甲子,只不过是为了帮助好友陆舫解开心结,顺便借着机会怡情散心而已。如姜尚真这般闲云野鹤的修道之人其实不多,修行登高,关隘重重,福缘当然重要,可“厚积薄发”四字,从来都是修士不得不认的千古至理。
姜尚真当年游历壁画城,撂下那几句豪言壮语,最终不曾获得壁画神女青睐。他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出于好奇,返回桐叶洲玉圭宗后,还是与老宗主荀渊讨教了些披麻宗和壁画城的机密。这算是问对了人,仙人境修士荀渊对于天下众多仙子神女的熟稔,用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当年荀渊还专程跑了一趟中土神洲的竹海洞天,就为了一睹青神山夫人的仙容,结果在青神山四周流连忘返,恋恋不舍,到最后都没能见着青神山夫人一面不说,还差点错过了继承宗主之位的大事,还是上任宗主跨洲飞剑传信给一位世代交好的中土神洲飞升境大修士,才把荀渊从竹海洞天强行带走。传言荀渊返回宗门后山之际,即便身心已如枯朽腐木的老宗主即将坐地兵解,仍是强提一口气,把弟子荀渊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气得直接将祖师堂宗主信物丢在了地上。当然,这些都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毕竟当时除了上任老宗主和荀渊之外,也就只有几位早已不理俗事的玉圭宗老祖在场,玉圭宗的老修士都当是一桩美谈说给各自弟子听。不过姜尚真倒是觉得,按照那对师徒臭味相投的脾气,传言应该是真,说不定上任老宗主之所以如此气愤,荀渊不曾目睹青神山夫人恰好就是原因之一。
姜尚真放下装模作样的双手,负后而行,想到一些只会在山巅小范围流传的秘事,唏嘘不已。再看此地绝美风景,便有些心疼那些仙女姐姐了。
老宗主荀渊曾言,披麻宗选择骸骨滩作为开山之地,八幅壁画神女的机缘是重中之重,说不定一开始就决意在一洲最南端立宗,所谓的与北俱芦洲本土剑仙交恶都是顺势为之,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被迫”选址南端。荀渊这辈子翻阅过不少中土神洲顶尖仙家世代相传的密档,尤其是儒家掌礼一脉古老家族的记录,推测那八位天庭女官有些类似如今人间王朝官场的御史台、六科给事中,巡游天地八方,专门负责监督上古天庭的雷部神人、风伯雨师之流,以免某司神人擅权横行,故而八位不知被哪位上古大修士封禁于壁画中的天官神女,曾担任远古天庭里边位卑权重的职务,不容小觑。
天庭碎裂,神道崩坏,上古功德圣人分出了一个天地有别的大格局,那些侥幸没有彻底陨落的古老神灵,本命神通广大,几乎全部被流放、圈禁在几处不为人知的“山顶”,将功赎罪,帮助人间风调雨顺,水火相济。
据说东宝瓶洲兵家祖庭真武山的一座大殿,还有风雪庙的祖师堂重地,就可以与某些上古神灵直接交流,儒家文庙甚至对此并不禁绝。反观东宝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祖上出过数位“大祝”的云林姜氏,都没有这份待遇。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灵气充沛,惊世骇俗,以至于他此刻如雨后行走山林小径,水露沾衣。姜尚真心想,恐怕飞升境之下,连同自己在内,只要能够在此结茅修行,都可以大受裨益,至于飞升境修士,修道之地的灵气厚薄反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姜尚真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真是沁人心脾,应该是带着神仙姐姐们的香味。”
他笑着抬头,远处有一座匾额金字模糊不清的府邸,灵气尤为浓郁,仙雾缭绕在一位站在大门口的神女腰间,起起伏伏,神女腰间悬挂的那方“掣电”古砚,隐约可见。
还有一位神女坐在屋脊上,手指轻轻旋转,一朵玲珑可爱的祥云如雪白鸟雀萦绕飞旋。她俯瞰姜尚真,似笑非笑。
挂砚神女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仗着玉璞境修为,就敢只以阴神远游至此。”
坐在屋顶上的行雨神女微笑道:“难怪能够瞒天过海,悄然破开披麻宗山水阵法和我们仙宫禁制。”
姜尚真作揖道:“两位姐姐,时隔多年,姜尚真又与你们见面了,真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挂砚神女有紫色电光萦绕双袖,显而易见,此人的油腔滑调让她心生不悦了。
行雨神女问道:“壁画城以外,我们曾经与披麻宗有过约定,不好多看,你那真身可是去找我们姐姐了?”
双方言语之间,远处有一只七彩鹿在一座座屋脊之上跳跃,轻灵神异。
姜尚真点了点头,视线凝聚在那只七彩鹿身上,好奇问道:“早年听闻东宝瓶洲神诰宗有仙子贺小凉,福缘冠绝一洲,如今更是在咱们北俱芦洲开宗立派,身边始终有一只神鹿相随,不知道彼鹿与此鹿可有渊源?”
挂砚神女有些不耐烦:“你这俗子,速速退出仙宫!”
姜尚真神色肃穆,一本正经道:“两位姐姐若是厌烦,只管打骂,我绝不还手。可如果是那披麻宗修士来此撵人,姜尚真没啥大本事,只是颇有几斤风骨,是万万不会走的。”
挂砚神女骤然间一身电光暴涨,衣带飞摇,宛如身披一件紫色仙裙。看得出来,无须披麻宗老祖烧香敲门进入此地,按照约定不许世人打搅她们清修,她就已经打算亲自出手。只是那位身材修长、梳朝云髻的行雨神女缓缓起身,身姿曼妙地飘落在挂砚神女身边,轻声道:“等姐姐回来再说。”
挂砚神女远远不如身边行雨神女性情婉约,不太情愿,仍是想要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嘴上抹油的登徒子。玉璞境修士又如何,阴神独来,又在自家仙宫之内,至多便是元婴境修为,莫说是她们两个都在,便是只有她,将其驱逐出境也是十拿九稳。可是行雨神女轻轻扯了一下挂砚神女的袖子,后者这才隐忍不发,一身紫电缓缓流淌入腰间那方古拙的行囊砚中。
壁画之外,响起三次敲门之声,落在仙宫秘境之内,重如天边神人擂鼓,响彻天地。
行雨神女抬头望去,轻声道:“虢池仙师,好久不见。”
姜尚真转头仰望,一双巨大的绣花鞋先后踩破云海,等到这位仙师真身降临在地,已经恢复寻常身高——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个子不高,但是气势凌人,腰间挂有一把法刀,刀柄为骊龙衔珠样式。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头疼,这妇人模样瞧着不好看,脾气那是真的臭,当年自己在她手上可是吃过苦头的。当时两人同为金丹境的地仙修士,这位女修只是听信了关于自己的丁点儿“谣言”,就跨过千重山水,追杀自己足足小半年光阴,其间三次交手,自己又不好真往死里下手,对方终究是女子啊。加上她身份特殊,是当时披麻宗宗主的独女,姜尚真不希望自己的返乡之路给一帮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堵死,所以难得有姜尚真在北俱芦洲接连吃亏的时候。
如今这位虢池仙师竺泉已是披麻宗的宗主,跌跌撞撞,勉强跻身玉璞境,大道前程不算太好,只是没办法,披麻宗选当家人历来不太看重修为,往往是谁的脾气最硬,最敢舍得一身剐,谁就来担任宗主。所以姜尚真这趟跟随陈平安来到骸骨滩,不愿逗留,很大原因就是这个早年被他取了个“矮脚母老虎”绰号的虢池仙师。
不过有些意外,这位女修本该在鬼蜮谷内厮杀才对,若是祖师堂那位玉璞境来此,姜尚真那是半点不慌的。论捉对厮杀的本事,搁在整个浩然天下,姜尚真不觉得自己如何拔尖,哪怕在那与北俱芦洲一般无二的大洲桐叶洲都闯出了“一片柳叶斩地仙”及“宁与玉圭宗结仇,莫被姜尚真惦念”的说法,姜尚真也从来不当回事,可是要说到跑路功夫,姜尚真还真不是自夸,由衷觉得自己是有些天赋和能耐的。当年在自家云窟福地,宗门某位老祖联手福地那些逆贼蝼蚁一起设下了个必死之局,一样给他跑掉了。之后玉圭宗内部和云窟福地很快迎来了两场血腥清洗,荀渊袖手旁观,云窟福地内所有已是地仙和有望成为陆地神仙的中五境修士,给姜尚真带人直接打开“天门”,拼着姜氏损失惨重,依然果断将其一锅端。要知道,姜尚真一直有句口头禅在桐叶洲广为流传:“男欢女爱,必须长长久久,可隔夜仇如那隔夜饭,不好吃,老子吃屎也定要吃一口热乎的。”
竺泉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那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微笑道:“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我关门打狗了。”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似乎认不得这位虢池仙师了,片刻之后,恍然大悟道:“可是泉儿?你怎的出落得如此水灵了?!泉儿,你这要是哪天跻身了仙人境,不做大动,只需稍改容颜,那还不得让我一双狗眼都瞪出来?”
竺泉眯起眼,一手按刀,一手伸出手掌,皮笑肉不笑道:“容你多说几句遗言。”
姜尚真“痴痴”望着她:“果然如此,泉儿与那些徒有皮囊的庸脂俗粉到底是不一样的。平心而论,泉儿虽然姿色不算世间最出彩,可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只要男子一眼看到了,就再难忘记。”
竺泉笑呵呵道:“嗯,这番言语,听着熟悉啊。雷泽宗的高柳,还记得吧?当年北俱芦洲中部数一数二的美人,至今尚无道侣,曾经私底下与我提起过你,尤其是这番措辞,她可是铭记在心,多少年了,依旧念念不忘。姜尚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境界高了不少,可嘴皮子功夫为何没半点长进?太让我失望了!”
姜尚真神色自若,微笑道:“确实是我的错,这些年光顾着修行,有些荒废本业了。泉儿,还是你待我真诚,我今后一定为了你再接再厉。”
挂砚神女嗤笑道:“这种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行雨神女说道:“等下你出手相助虢池仙师吧,我不拦着你。”
姜尚真环顾四周:“此时此景,真是牡丹花下。”
行雨神女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凝神屏气,定睛望向一处。
挂砚神女如临大敌,示意竺泉稍等片刻。
壁画城中,一名来自狮子峰的年轻女子站在一幅神女图下,伸手一探,以心声淡然道:“还不出来?”
几乎同时,挂砚神女也心神震动,望向另外一处。那里,一名远游北俱芦洲的外乡男子正仰头望向“自己”,神色疲惫,但是他心有灵犀,对画卷中神女会心而笑道:“魂牵梦萦,夜夜相见不得见,总算找到你了。”
而摇曳河祠庙畔,骑鹿神女与姜尚真的真身并肩而行,一艘流霞舟急坠而落,其内走出一位女宗主。见到她之后,骑鹿神女的心境如被拂去那点尘垢,虽然依旧不解其中缘由,但是无比确定,眼前这位气象宏大的年轻女冠才是她真正应该追随侍奉的主人。
摇曳河边,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冠望向姜尚真,皱了皱眉头:“你是他的护道人?”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但是姜尚真却瞬间了然。有些真相,过程弯弯绕绕,半点不清楚,其实不妨事。
姜尚真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骑鹿神女却说了一句杀机四伏的拆台话:“方才此人言语隐晦,大意仍是劝说我追随那个年轻游侠,居心叵测,差点误了主人与我的道缘。”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兮兮道:“看来北俱芦洲不太欢迎我,该跑路了。”
骑鹿神女突然神色幽幽,轻声道:“主人,我那两个姐妹好像也机缘已至,没有想到一天之内就要各奔东西了。”
贵为一宗之主的年轻女冠对此并不上心,风尘仆仆赶来此地的她眉头紧蹙,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
直到这一刻,姜尚真才开始惊讶,因为眼前这位已经被他猜出身份的女冠起了杀心。山上的男女情爱,打是亲骂是爱,姜尚真那是最熟悉不过了。愿意动杀心的,那真是缘来情根深种,缘去依然不可自拔。
年轻女冠没有理会姜尚真,对骑鹿神女笑道:“我们走一趟鬼蜮谷的白骨京观城。”
骑鹿神女轻声提醒道:“主人如今堪堪跻身玉璞境,境界尚未稳固,可能会有些不妥。”
年轻女冠摇头道:“没关系,这是小事。”
她有大事,要做了断。
鬼蜮谷入口处是一排巨大的牌坊楼,最前边的一座是那规模惊人的五间六柱十一楼,以名贵的黄、绿琉璃砖嵌砌壁面,每条龙柱上都雕刻有历代披麻宗老祖的降魔图,匾额为“气壮观奇”。
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往往眼力极好,只是先前陈平安望向牌坊之后,根本看不清道路的尽头,而且似乎还不是障眼法的缘故。不过比起接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那道门,此处牌坊楼的玄妙,倒是没让他如何惊奇。
陈平安随便坐在牌坊附近翻书,因为看得细致,不愿遗漏任何细节,所以一个多时辰过去才看了小半,就打算今天先在不远处的集市客栈歇息,明天再作打算,是再浏览一下鬼蜮谷的边境风景,还是通过那排牌坊楼进入鬼蜮谷,深入腹地历练,都不着急。
陈平安收起书,走向那片繁荣集市。这里被披麻宗租赁给了骸骨滩一个小门派,披麻宗修士并不亲自参与经营,毕竟,披麻宗总共不到两百号人,家业又大,事事亲力亲为,耽误大道修行,得不偿失。只不过苏姓元婴坐镇跨洲渡船、杨姓金丹负责巡视壁画城是例外,因为这两桩事涉及披麻宗的面子和里子。
如今的落魄山已经有了些山头大宅的雏形,朱敛和石柔就像分别担任着内外管事,一个在山上操持庶务,一个在骑龙巷打理生意。直到真正离开了龙泉郡,陈平安在跨洲渡船上的偶尔练拳间隙,也会回头再看再想,才觉出这里边颇是有趣。两位管事模样的家伙,竟然一位是远游境武夫,一位是身穿仙人遗蜕的枯骨女鬼,谁能想象?
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就已经跟朱敛打好招呼,自己一般不会轻易飞剑传信回牛角山,而那只小剑冢里边所藏的两柄飞剑无法跨洲,所以这次远游北俱芦洲,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毕竟如今的落魄山很安稳,应该忌惮的,是别人才对。
陈平安走在路上,扶了扶斗笠,自顾自笑了起来,自己这个包袱斋,也该挣点钱了。
骸骨滩是个无须讲那儒家礼法的地方,小集市没名字,当地人俗称“奈何关”,喊惯了之后,来来往往都认。
哪怕日头高照,集市的街巷依旧显得阴气森森,十分沁凉。按照那本披麻宗版刻图书《放心集》所说,是鬼蜮谷阴气外泄的缘故,所以身体孱弱之人勿近。不过这些听上去很吓人的阴气,书上黑纸白字明确记载,已经被披麻宗的山水阵法淬炼,相对纯粹且均匀,一定程度上适宜修士直接汲取,所以只要练气士御风凌空,放眼望去,就会发现不单单是集市周边,整条鬼蜮谷边境沿线多有练气士结茅修道,一座座素雅却不简陋的茅屋星罗棋布,疏密得当。这些茅屋都由擅长风水堪舆的披麻宗修士专门请人建造在阴气浓郁的“泉眼”上,而且每座茅屋都摆有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修道之人可以短期租借一座茅屋,财大气粗的也可以全盘买下,那本《放心集》上都列有详细的价格。
这大概就是披麻宗的生财之道,以后落魄山得好好学上一学。
陈平安进入集市后,一路闲逛,发现几乎所有商铺都会贩卖一种晶莹如玉的白骨,这是《放心集》货殖篇里详细介绍的一种后天灵宝,颇为珍稀,是炼制众多阴冥法器的绝佳材料。一开始,诞生于古战场遗址的众多鬼物纷纷在鬼蜮谷内聚拢,半数被披麻宗修士以巨大代价驱逐至此,免得肆意为祸整片骸骨滩。后来这些阴物中的一部分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演化为宛如山水神祇的英灵,更多的则是沦为横行无忌的暴虐厉鬼。岁月悠悠,又有专门“以鬼为食”的强大阴灵出现,双方纠缠厮杀,落败者魂飞魄散,转化为鬼蜮谷的阴气,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已失去,而那些品秩高低不一的累累白骨则散落四方,一般都会被胜者作为战利品收藏、储存起来。练气士和纯粹武夫进入鬼蜮谷历练,这些洁白如玉的尸骨就成了一笔相当不俗的彩头。
陈平安最后走入一间集市最大的铺子,其内游客众多,拥挤不堪,都在打量一件被封禁在琉璃柜中的镇店之宝。那是一具阴灵骨架,高一丈,被故意摆放为坐姿,双手握拳,搁放在膝盖上,目视远方,即便是彻彻底底的死物,仍有一方霸主的睥睨之姿。这具白骨全身布满天然银线,交错繁密,光华流转不定。
据说这具骨架的主人“生前”是一位境界相当于元婴地仙的英灵,桀骜不驯,率领麾下八千鬼物自立为王,四处征战,与那位玉璞境修为的鬼蜮谷共主多有摩擦。但是《放心集》上并未记载这尊英灵的陨落过程,而按照店铺当下那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伙计的说法,是自家掌柜早年结识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北方剑仙,故意以洞府境示人,掌柜却与之意气相投,以礼相待,结果那位剑仙走了一趟鬼蜮谷后,就带出了这具价值连城的白骨,并直接赠予铺子,说就当是先前赊欠的那些酒水钱,也未留下真实姓名,就此离去。在别处,听到这种噱头十足的荒诞故事,陈平安肯定全然不信,但是在这北俱芦洲,陈平安半信半疑。
这具仿佛地仙“金枝玉叶”骨骼的英灵白骨,是当之无愧的上品法宝,店铺伙计说一般情况不卖,但是如果真有诚意,可以商量。不过伙计也说得明明白白,兜里没个四五十枚谷雨钱,就提也莫提,免得双方都浪费口水。哪怕如此天价,陈平安还是发现店铺内有几拨人跃跃欲试。
陈平安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离了店铺,找了家客栈,房间并不豪奢,就是干净清爽些。类似摇曳河那座渡口茶摊,这里也不待见黄金白银,一枚雪花钱起步,可以住三天,不包伙食酒水。若是在山下的俗世王朝,即便是富贾如云的大骊京城,如果一间仿佛螺蛳壳大小的客栈屋舍敢收一天三百多两银子,估计一样早给唾沫淹死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和背后剑仙,继续翻阅那本越看越让人不放心的《放心集》。
骸骨滩是北俱芦洲十大古战场遗址之一,鬼蜮谷更是特殊,是一处光阴旋涡,自成小天地,如同阴冥,疆域丝毫不比“阳间”的骸骨滩小。其中有一位如今相当于玉璞境修为的巨大英灵最早脱颖而出,一呼百应,聚拢了数万阴兵阴将,打造出一座声名赫赫的白骨京观城,宛如王朝京城,周边大小数十座城池有半数依附京观城,其余半数是由一些道行高深的鬼物经营创造,与京观城遥遥对峙,不甘心寄人篱下,担任附庸,千年之间,合纵连横,鬼蜮谷内的鬼物越来越少,但是也越来越强大。
历史上鬼蜮谷阴物曾经两次试图突破界限,想要出关大掠骸骨滩,最好是能够沿着摇曳河北上,一鼓作气吃掉沿途两个国家,掳走活人带回鬼蜮谷,以阴毒秘术炮制新生阴物鬼魅,壮大兵马,所幸都被披麻宗修士阻拦,可这也使得披麻宗两度元气大伤,声势从巅峰跌入谷底。
披麻宗在北俱芦洲从站稳脚跟到开疆拓土,可谓诸事不顺。不过北俱芦洲底蕴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一个骸骨滩,光是披麻宗就拥有三位玉璞境老祖,鬼蜮谷也有一位。反观东宝瓶洲,如果不提那一撮秘密渗透进来的高人隐士,只说在东宝瓶洲土生土长的修道之人,位于山巅的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
不过关于此事,崔东山早有提醒,说东宝瓶洲疆域不到北俱芦洲三成,东宝瓶洲的玉璞境是那凤毛麟角的存在,比不得别洲声势,但是东宝瓶洲只要是跻身了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例如那书简湖刘老成以及风雪庙魏晋这种天之骄子,都是分了些一洲气运的古怪存在,若是与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同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谱牒仙师厮杀搏命,刘老成和魏晋的胜算极大。
练气士和武夫一旦选择入谷历练,就等于与披麻宗签了一道生死状,是富贵是暴毙,全凭本事和运气。挣了横财,披麻宗不眼红不垂涎,一文钱不多收;死在了鬼蜮谷,从此生生死死不得超脱,也别怨天尤人。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历史上不是没有仙家府邸心疼门内得意弟子的夭折,事后不服,呼朋唤友,浩浩荡荡,来骸骨滩与披麻宗理论一二,既是问罪,也有跟披麻宗要些补偿的念头。披麻宗修士从来不解释一个字,来了人,在山门口摆下一张桌子,上过了一杯阴沉茶待客,之后就开打,要么对方打上自家祖师堂,要么就打得对方交出身上所有法宝和神仙钱,然后往摇曳河一丢,让他们自己凫水回北方家乡。所以摇曳河也有个别称——饺子河,里面可是下过好几次饺子的。
不过披麻宗也不会让来此修行的外人死在谷里,《放心集》上就清清楚楚地标注出了三条北行路线,推荐练气士和武夫仔细掂量自己的境界,一开始先寻觅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之后可以与几座势力不大的城池打打交道,最后如果艺高胆大,犹不尽兴,再去腹地几座城池碰碰运气。鬼蜮谷内所有地仙、英灵、鬼王的境界,擅长的术法,傍身的法宝及压箱底的本事,书上都有清晰记载。
而且披麻宗修士在鬼蜮谷内建造有两座小镇,宗主竺泉亲自驻守其一,一般人往往见不着她。不过镇上有两拨专职狩猎阴灵鬼将的披麻宗内门修士,外人可以跟随或是邀请他们一起游历鬼蜮谷,所有收获,披麻宗修士分文不取。但是书上也坦言,披麻宗修士不会给任何人担任扈从,见死不救很正常。只不过若是有仙家豪阀子弟嫌自家钱多压手,来鬼蜮谷游玩,只需全程听从披麻宗修士的叮嘱,披麻宗便可以保证他们看过鬼蜮谷风景后全须全尾地离开险境,只要他们恪守规矩,游玩期内出现任何意外损失,披麻宗修士不但赔钱,还赔命。
夜幕中,陈平安合上厚厚的一本《放心集》,起身来到窗口,斜靠着喝酒。
一本书看到最后,除了记住了那些烦琐的禁忌事宜,更在书中看到了披麻宗修士的豪气。
遥想当年,骊珠洞天一个草鞋少年高高扬起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无数剑修仙人御剑跨洲远游,去往剑气长城抵御妖族。求利求名?磨剑而已。
难怪她会说这寒苦之地却自古多豪杰,只有这样的土壤才能涌现出浩然天下最多的剑仙。
你肯赠我几壶酒,我便愿意还你一具价值数十枚谷雨钱的英灵白骨。
讲道理吗?不讲。没道理吗?很有。
陈平安转头望向搁放在桌上的剑仙,轻声道:“放心,在这里,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他的视线微微偏移,望向那只竹编斗笠,微笑道:“因为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剑客。”
沉默片刻,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是不是把‘平平安安的平安’略去,更有气势些?”
壁画城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怪事。
披麻宗修士开始封禁那三堵福缘尚存的墙壁,不许任何游客靠近,便是店铺掌柜和伙计都必须暂时搬离,等待披麻宗的告示。一时间怨声载道,骂娘声此起彼伏。
一个运气不好的,跳脚大骂的时候附近刚好经过个披麻宗修士,被那修士二话不说就一袖子撂倒在地,翻了个白眼便晕厥过去。然后那个可怜虫的朋友二话不说,扛起就跑,既不给披麻宗神仙道歉,也不撂半句狠话。
北俱芦洲便是如此,我有胆子敢指着别人的鼻子骂天骂地是我的事情,可给人揍趴下了那也是我本事不济,等哪天拳头硬过对方了再找回场子便是。
那位姓杨的金丹修士有些头疼,他身边的师弟庞兰溪更是无奈。
原来,在一幅壁画之下,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跪地不停磕头,血流不止,苦求壁画上的那位行雨神女给他一份机缘,说他有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要神女愿意施舍一份大道福缘,他愿意生生世世给她做牛做马,哪怕是报完了仇,要他立即粉身碎骨都可以。
年轻人在磕头之前就掏出了一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古老玉牌轻轻放在地上,中年金丹修士摆摆手,示意一位外门修士不用驱赶此人。庞兰溪想要劝说些什么,也给中年修士按住肩头。他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个身姿纤细如杨柳的女子身上。当她出现后,披麻宗设置在壁画这边的山水大阵毫无动静,可是仙宫秘境的天然禁制却开始起了涟漪。
至于挂砚神女那边反而谈不上手忙脚乱,一个外乡人已经获得了神女认可,披麻宗听之任之,并无阻拦他们离去。挂砚神女也投桃报李,主动与主人一起徒步登山,去往他们披麻宗的祖师堂。所以挂砚神女图是率先变成白描的一幅。
随后,一只七彩鹿从那幅骑鹿神女图上纵身一跃,身影瞬间消逝,成为今天的第二幅白描壁画。
中年修士先前心中震惊不已,毕竟这幅神女天官图是披麻宗唯一一幅志在必得的壁画,披麻宗上上下下都无比希望他身边的师弟庞兰溪能够顺利接手这份大道机缘。所以他差点没有忍住,试图出手阻拦那只七彩鹿的倏忽远去,只是宗主竺泉很快从壁画中走出,让他退下,只管去守住最后一幅神女图,然后就返回了鬼蜮谷驻地,说是有贵客临门,必须由她来亲自接待,至于挂砚神女与她新主人的上山拜访,就只能交由祖师堂的师伯处理了。
中年修士其实一头雾水:能够让自家宗主出面迎客,难不成是一位大宗之主?
行雨神女终于现身,竟是脸色惨白。她走出画卷后,看了眼那个眼神冷漠的女子,再看看地上那枚正反篆文“行云”“流水”的古老玉牌,这位最精通推衍之术的神女像是陷入了两难境地。
中年修士看出了一点端倪:这是壁画城其余七位神女都不曾碰到的一个天大难题。那个瞧着十分柔弱温婉的女子,如果不留心她的眼神,不是刚好站在了这幅壁画下,就连他这个金丹修士都不会太过注意。
无法想象,一位神女竟有如此可怜无助的一面。
行雨神女跟披麻宗打的交道最多,相传是仙宫秘境神女中最足智多谋的一位,尤其精于弈棋。老祖曾笑言,若是有人能够侥幸获得行雨神女的青睐,打打杀杀未必太厉害,可是一座仙家府邸其实最需要这位神女的襄助。
那女子瞥了眼不断磕头、几见额头白骨的年轻人,再望向行雨神女道:“你去助他渡过难关,甲子之后,再来给我请罪。”
行雨神女心神摇曳不定,以至于整座壁画城都显得水雾弥漫。她只觉得见着了这位明明境界不算太高的女子,却仿佛那山下的官场胥吏瞧见了一位吏部天官。
行雨神女颤声道:“事后如何去找主人?”
那女子淡然说道:“狮子峰。”
披麻宗中年修士皱了皱眉头。狮子峰确实有一位强大元婴不容小觑,但却是一位年岁已然不小的男修士。可即便是那位元婴修士亲自站在这里,哪里会让行雨神女如此战战兢兢?
那女子对中年修士微笑着自我介绍:“狮子峰,李柳。”
中年修士依旧不曾听闻这个名字,但还是回道:“披麻宗,杨麟。”
名叫李柳的年轻女子就这么离开壁画城,似乎都懒得再看一眼行雨神女。
呆呆站在一旁的庞兰溪抹了把额头,感慨道:“杨师兄,这位李柳前辈好吓人。”
杨麟笑道:“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算了,让你师父听见了,要训你一句修心不够。”
少年心性单纯,只觉得杨师兄果然性情沉稳,将来一定会是披麻宗的顶梁柱之一,却没有看出这位金丹师兄的复杂眼神。因为庞兰溪自己还茫然不知,自己已经失去了那幅骑鹿神女图的福缘。
鬼蜮谷内,一行人没有走那入口牌坊,而是让其中一人直接以本命物破开一道大门,随后一艘流霞舟一冲而入。船头之上站着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女宗主,一位身边跟随七彩鹿的神女,还有那个改了主意要一起游历鬼蜮谷的姜尚真。
那艘天君谢实亲手赠予的流霞舟虽是仙家至宝,可在鬼蜮谷的重重浓雾迷障内飞掠,速度还是慢了许多。它如同一颗彗星划破鬼蜮谷天空,极其瞩目。宝舟与阴煞瘴气摩擦,绽放出绚烂的七彩琉璃色,同时破空声响如同雷声大作,地上许多阴物鬼魅四散奔走,底下许多沿途城池更是迅速戒严。
姜尚真伸出手掌在额头,举目远眺,笑道:“贺宗主,白骨京观城就快到了,这流霞舟真是个宝贝,卖不卖?”
贺小凉置若罔闻。
骑鹿神女与主人如出一辙,不愿搭理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贺宗主,若是你执意杀他,你们双方境界差了这么多,我可是要拦上一拦的。当然了,在这之前,那京观城如果想要欺负两位,也要问过我姜某人的柳叶答不答应。”
贺小凉还是不说话。
姜尚真叹了口气。世间男女,欠钱好说,情债难还。这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招惹的她?年纪不大,本事倒高。
如果陈平安在场,姜尚真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我辈楷模”了。
天微微亮,陈平安离开客栈,与趴在柜台打盹的伙计说要退房。年轻伙计也不以为意,点点头,算是知晓了。
虽说那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提前两天退房,可这份钱又落不进自己兜里,年轻伙计便有些提不起劲儿,让客栈打杂的女子去清扫房间,等会儿再说吧。
年轻伙计转过头,望向客栈外边的冷清街道,那里已经没了年轻游侠的身影。
年轻伙计一想到从壁画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开心,三幅神女天官图的机缘都给外人拐跑了,亏得自己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他心想,这三位神女也仙气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奔着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可他越这么想,便越泄气,老鼠生儿打地洞,气死个人。
陈平安离开集市,去了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交了五枚雪花钱给披麻宗守门修士,得了一块九叠篆的通关玉牌,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若是活着离开鬼蜮谷,拿着玉牌能讨要回两枚雪花钱。
过路费不算贵,十几碗摇曳河阴沉茶而已。而且这笔钱还可以与披麻宗赊欠,所以骸骨滩北方诸国许多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进了骸骨滩就做三件事:在摇曳河祠庙花几文钱烧过三炷香,与那位河神祈福,然后去壁画城神女图那边碰碰运气,再去奈何关集市买一本《放心集》,过了牌坊楼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爷处置了。
靠近鬼蜮谷南方城池的强大阴灵大多不会主动招惹悬佩玉牌的家伙,毕竟披麻宗宗主竺泉常年驻守鬼蜮谷,经常领着两镇修士狩猎阴物,但是大小城主却也不会为此刻意拘束麾下厉鬼游魂。早期南方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欢伺机虐杀悬挂玉牌之人,结果被竺泉不计代价地领着几位祖师堂嫡传地仙修士数次孤军深入腹地,拼着大道根本受损,也要将几个罪魁祸首斩首示众。竺泉之所以跻身玉璞境如此缓慢,与她的涉险杀敌关系极大,实在是在元婴境滞留太久了。
形势最为险峻的一次,只有竺泉一人重伤返回,腰间悬挂着三颗城主阴灵的头颅。此后,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后山牢狱当中,下令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一天不许下山。等到她终于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返鬼蜮谷,如果不是开山老祖兵解离世之前立下法旨严令,不许历代宗主擅自启动那件中土上宗赐下的仙兵,调动豢养其中的十万阴兵攻入鬼蜮谷,恐怕以竺泉的脾气,早就拼着宗门再次元气大伤,也要率军杀到白骨京观城了。
此时除了孤身一人的陈平安,还有三拨人等在那边,既有与朋友同游的,也有扈从贴身跟随的,一起等着卯时来临。
进入鬼蜮谷历练,只要不是赌命,都讲究一个良辰吉时。一些家族或是师门的前辈各自叮嘱身边年纪不大的晚辈,进了鬼蜮谷务必多加小心,许多提醒其实都是老调重弹,《放心集》上都有。
陈平安将玉牌系挂在腰间,站得有些远,独自呵手取暖。
卯时一到,站在第一座两色琉璃牌坊楼中央的披麻宗老修士让出道路,说了句吉利话:“预祝各位顺风顺水,一路平安。”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己真是有个好名字。
他走在最后,一座座牌坊,不同的形制,不同的匾额内容,让人大开眼界。
此次进入鬼蜮谷,陈平安穿着紫阳府雌蛟吴懿赠送的名为青草的法袍青衫,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青峡岛刘志茂赠送的核桃手串,与昨夜画好的一摞黄纸符箓一起藏在左手袖中。符箓多是《丹书真迹》上入门品秩的挑灯符、破障符,当然还有三张方寸符,其中一张以金色材质的珍稀符纸画就,耗费了陈平安许多精气神,可以用来逃命,也可以用来搏命,配合神人擂鼓式效果最佳。
这条道路,众人竟然足足走了一炷香工夫,途经十二座牌坊,左右两侧矗立着一尊尊两丈余高的披甲武将,分别是打造出骸骨滩古战场遗址的对阵双方。那场两大王朝和十六藩属国搅和在一起厮杀了整整十年的惨烈战事,杀到最后都杀红了眼,已经全然不顾什么国祚,据说当年来自北方远游观战的山上练气士多达万余人。
陈平安回首望去,把守门口的披麻宗修士身影已经模糊不可见。众人先后停步,豁然开朗,天高地阔,只是愁云惨淡。这座小天地的浓郁阴气一瞬间如海水倒灌各大窍穴气府,令人呼吸不畅,倍觉凝重。《放心集》上的行路篇有详细阐述对应之法,前边三拨练气士和纯粹武夫都已按部就班,各自抵御阴气攻伐。
其中一位身穿泥金色长袍的少年练气士依然小觑了鬼蜮谷气势汹汹的阴气,有些措手不及,刹那之间脸色涨红。他身边一个佩刀挎弓的女子赶忙递过去一只青瓷瓶,少年喝了一口瓶中自家山头酿造的三郎庙甘霖后,脸色这才转为正常。少年有些难为情,对着扈从模样的女子歉意一笑。女子也笑了笑,开始环顾四周,与一位始终站在少年身后的黑袍老者眼神交汇,老者示意她不用担心。
鬼蜮谷既是历练的好地方,也是仇家派遣死士刺杀的好时机。女子与老人都是扈从,约莫三十岁的女子是位刚刚跻身六境的纯粹武夫,极为罕见。
北俱芦洲虽然江湖气象极大,可得一个“小宗师”美誉的女武夫本就不多,这般年轻就能够跻身六境的更是凤毛麟角,往往只有“宗”字头仙家和王朝豪阀才能够培养出这类出类拔萃的家生子,并且使其忠心耿耿。至于黑袍老人更是深不可测,让人连他是纯粹武夫还是练气士都分辨不出。
另外一拨练气士中,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手握甲丸,穿上了一副雪白色的兵家甘露甲,莹光流转,附近阴气随之不得近身。
一名老修士摘下背后箱子,发出一阵瓷器磕碰的细微声响后,取出了一只形制曼妙如女子身段的玉壶春瓶,显然是件品秩不低的灵器,被老修士托在手心后,只见那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纯粹阴气开始往瓶内聚拢。只是天地阴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工夫,壶口处只是凝聚出小如粟米的一粒水珠子,轻轻悬空流转,不曾下坠摔入壶中。
一名中年修士一抖袖子,掌心出现一把翠绿可人的蕉叶小幡子,双指拈住花梨木幡柄一晃,就变成了一只等臂长的幡子,木柄处系有一根金色长穗。中年修士将它悬挂在手腕上,默念口诀,阴气顿时如溪水洗涮蕉叶幡子表面,如人捧水洗面。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淬炼之法,无非是将灵器取出即可。只是一洲之地又有几处风水宝地,阴气能够浓郁且纯粹?即便有,也早已给大门派占了去,严密圈禁起来,不许外人染指,哪里会像披麻宗这样任由外人随意汲取。
两名结伴游历鬼蜮谷的修士相视一笑,鬼蜮谷内阴灵之气的精纯确实与众不同,最适合他们这些精于鬼道的练气士。真是入了金山银山,接下来就看能搬走多少了!
至于那位拥有一枚甲丸的兵家修士,是他们重金聘请的护卫。鬼蜮谷孕育而出的先天阴气,比起骸骨滩与鬼蜮谷接壤地带、已经被披麻宗山水阵法筛选过的那些阴气,不但更充沛,寒煞之气更重,而且越靠近腹地就越值钱,当然危险系数也会越来越大,说不得沿途就要与阴灵厉鬼厮杀。成了,得几具白骨,又是一笔赚头;不成,万事皆休,下场凄惨至极,练气士比那凡夫俗子更是知晓沦为鬼蜮谷阴物的可怜。
陈平安瞥了几眼就不再看。入谷汲取阴气是犯了大忌讳的,披麻宗在《放心集》上明确提醒,此举很容易招来鬼蜮谷当地阴灵的仇视,毕竟,谁愿意自己家里来毛贼呢?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本事够高,胆子够大,披麻宗不会阻拦。
最后两位,瞧着像是一对年轻道侣,各自都背着一只奇大的木箱,像是来鬼蜮谷捡漏的。鬼蜮谷内除了阴气和白骨两物最是珍贵,其实还有许多生长在内的奇花异草和灵禽异兽,《放心集》上多有记载,只不过披麻宗开门已千年,来此碰运气的人不计其数,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专人常年寻觅各种天材地宝,故而最近百年已经极少有人洪福齐天,成功找到什么惹人眼红的灵物地宝了。
陈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轻轻捻动,果然十分阴凉,酷似坟冢之地的千年土。他丢了土壤,捡起附近一颗周围处处可见的石子,双指轻轻一捏,皱了皱眉头:石质近乎泥,相当柔软。不愧是鬼蜮谷,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谷内建有两镇,一镇名为兰麝,一镇名为青庐。前者位于最南方,规模如那奈何关集市大小,后者位于靠近鬼蜮谷中部的最西边一座山坳中,是宗主竺泉的半个修行之地。这位虢池仙师常年留守于此,三百年内,京观城的城主曾经两次独自“拜访”青庐镇,与以竺泉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把法刀的竺泉削去附近山头无数,鬼蜮谷两条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兰麝镇最安生,距离也近,几乎是一条直线,不过八十里路。路程虽短,但是兰麝镇周边又有几处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游历的风景名胜,例如一处荒废已久的古老地宫以及那山石嶙峋、洁白如雪的白头峰,还有一座选择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生前擅长道家符箓的国师阴灵,经常会与外来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庐镇,则由于山水的弯弯绕绕,路途竟长达八百余里。若想御风御剑,或是驾驭法宝飞掠,《放心集》上说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旧是寻死而已。至于元婴境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则来了阴气森森、煞气如潮的鬼蜮谷,已无历练的意义,甚至还会消磨道行。何况元婴修士一向不愿涉足红尘,极少离开自家的洞天福地,没得耽误光阴。如那披麻宗苏姓元婴,管着一艘跨洲渡船实在是无望破境的无奈之举,也怨不得他有些郁郁。所以元婴境和飞升境分别被笑称为千年的乌龟、万年的王八。
陈平安选择直接去往青庐镇,而且未必会走那条披麻宗辛苦开辟出来的“官道”。
那个明显是大山头子弟的少年与那鬼修和兵家散修结伴的三人队伍选择去往兰麝镇,至于之后是否涉险再走一趟青庐镇,不好猜。
让陈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对道侣瞧着修为不高,竟然也选择走青庐镇这条险路。他们轻声言语,携手北行,相互打气,虽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带着一丝决然之色——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
陈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与他们拉开一大段距离。自己走在前头,总好过尾随对方,免得受了对方猜忌。对方也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而且经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还会掘土挖石,挑挑选选。
双方距离越来越大,那对野修道侣再一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位年轻游侠的身影。
鬼蜮谷内天空灰暗,如那阴雨天气的光景,视线多少有些受阻。
陈平安越走越快。去往青庐镇的这条羊肠小道尽量避开了在鬼蜮谷南方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可阳间活人行走于死人怨气凝结的鬼蜮谷,本就是夜幕中的萤火点点,十分惹眼,许多彻底丧失灵智的厉鬼对于阳气的嗅觉极其敏锐,一个不小心,动静稍稍大了,就会惹来一拨又一拨的厉鬼。对于坐镇一方的强大阴灵而言,这些战力不俗的厉鬼如同鸡肋,招徕麾下,既不服管束,也不听号令,说不得就要相互厮杀,自损兵力,所以任由它们游荡荒野,有时也会将它们作为练兵的演武对象。
在一群乌鸦安静栖枝的路旁密林,陈平安停步,转头望去。林深处影影绰绰,白衣晃荡,骤然出现,倏忽消逝。陈平安干脆离了小路,走向密林。乌鸦振翅而飞,枯枝震颤,如鬼魅张牙舞爪。只是当陈平安步入其中,除了一些从泥地里露出一角的腐朽铠甲、生锈兵械,并无异样。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环视一圈后,依旧没有发现古怪端倪,只是当他突然转移视线,定睛望去,终于看到一棵树后露出半张惨白脸庞,女子模样,嘴唇猩红,在这了无生气的密林当中,独独与陈平安对视,那一双眼珠子的转动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打算不理睬那只鬼祟阴物,正要跃下高枝,却发现脚下树枝毫无征兆地绷断。他挪开一步,低头望去,折断处缓缓渗出了鲜血,滴落在树下泥土中,然后那些深埋于土、早已锈迹斑斑的铠甲仿佛被人披挂在身,兵器也被从地底下“拔出”,最终摇摇晃晃,立起了十几尊空荡荡的“甲士”,围住了陈平安站立的这棵高大枯树。
陈平安一跃而下,刚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头,不承想铠甲立即如灰烬散落于地,陈平安随手一挥袖,些许罡风拂过,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辙,纷纷化作飞灰。
陈平安转头望向身后一处,那个始终只露出半张脸庞的白衣女子躲在树后,掩嘴娇笑状,却无半点声响发出。陈平安笑问道:“这附近山水,哪里有厉鬼出没?”
女子动作生硬,缓缓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自己。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是说那种一拳打不死的。”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顿时脸色狰狞起来,惨白肌肤之下如有一条条蚯蚓滚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切豆腐般砍断粗如水井口的大树,然后一掌重拍,向陈平安轰砸而来。
陈平安一手向前递出,罡气如墙列阵在前,断木撞击之后化作齑粉,一时间碎屑遮天蔽日。脚下凉意阵阵,陈平安低头一看,见是两只雪白袖子缠绕住双脚,然后泥地中钻出一颗女子头颅。
难怪要以半张脸面示人,原来她虽然半面惨白,可好歹还能看出容貌,剩余半张脸庞只剩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只生了半张脸的丑陋女子。
她半张容颜如可怜女子泫然欲泣,颤声道:“将军恨我负心,杀我即可,莫要以刀剐脸,我吃不住疼的。”
陈平安任由她双袖缠绕束缚自己双脚:“你就是附近肤腻城城主的四名心腹鬼将之一吧,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披麻宗玉牌在身,你不该来这边寻找吃食的,不怕披麻宗修士找你麻烦?”
那白衣女鬼只是不听,伸出两根手指撕裂无脸的半张面皮,里边的森森白骨上布满了利器剐痕,足可见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寻常的切肤之痛。她哭而无声,以手指着半张脸庞的裸露白骨道:“将军,疼,疼。”
陈平安竟是蹲下身,双手笼袖,与她对视:“行了,你那点迷心术对我无用。我听说肤腻城与披麻宗关系一直不错,但是你们有一拨死对头,为首的是一个擅长近身厮杀的地仙阴灵,麾下兵马稀少,但是经常流窜犯事,如那边关精锐斥候,来去不定。那个金丹阴灵最喜欢生食活人,尤其是练气士,落在他们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养猪犬,今天割下一条腿,明天切走一块肉,不伤性命。他们倒也识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专拣软柿子拿捏,针对你们肤腻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两只女阴物,处境更是惨烈。”
白衣女鬼置若罔闻,只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错了,将军下刀轻些。”
此时此刻,陈平安四周已经白雾弥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蚕茧包裹其中。他肩头微动,罡气大震,白雾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钻土逃遁,被陈平安迅猛一拳砸中额头,打得一身阴气流转凝滞阻塞,然后又被陈平安伸手攥住脖颈,硬生生从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将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缩起来,如一条雪白山蛇给人打烂了筋骨,瘫软在地。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再这么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
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飘荡起身,竟是变成了一只身高三丈的阴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随之变大。
《放心集》曾有简明扼要的几句话来介绍这只肤腻城阴物。
女鬼自称半面妆,生前是一位功勋武将的侍妾,死后化作怨灵。由于拥有一件来历不明的法袍,擅长幻化美人,以雾障蒙蔽修士心窍,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灵气如饮酒。女鬼极难斩杀,曾经被游历鬼蜮谷的地仙剑修一剑击中,依旧得以存活下来。
身材巨大的白衣女鬼半面妆衣袖飘摇,如河水浪花涟漪晃动。她伸出一只大如蒲团的手掌,在脸上往下一抹。她凝视陈平安,仅剩一只眼眸焕发出七彩琉璃色。然后刹那之间,竟凭空变出一张脸庞来。
陈平安眯起眼:“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
半面妆开始围绕着陈平安飘摇游荡,嘴唇未动,却有莺声燕语在陈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极其腻人,蛊惑人心:“你舍得杀我?你杀得了我?不如与我缠绵一番。损耗些阳气灵气而已,便能得偿所愿,我赚了,你不亏,何乐而不为?”
此前无论是游历东宝瓶洲还是桐叶洲,或是那次误入藕花福地,陈平安都会小心翼翼藏好压箱底的本事,对手有几斤几两就出多少力气和手段,可谓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果是在以往别处遇见这只白衣阴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较量,再来一些符箓手段,接着请出养剑葫里的飞剑十五,最后才是背后那把剑仙出鞘。但是今天这次,陈平安直接拔剑出鞘,手持剑仙,随手一剑砍掉了这阴物的头颅。尸首分离后,那颗恢复本来面目的头颅出现片刻的滞空,然后笔直坠地,骤然间从头颅半张女子面容处爆发出巨大的哀号,正要有所动作,已经给陈平安一剑钉死在原地,随手一抓,将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变成一条丝巾大小,轻如鸿毛,灵气盎然,入手微凉却无阴煞气息,是件不错的法袍,说不定不比自己身上这件青草法袍逊色。
这只女鬼谈不上什么战力,就像陈平安所说,一拳打个半死丝毫不难,但是一来对方的真身其实不在此处,不管如何打杀,伤不到她的根本,极其难缠。再者,在这阴气浓郁之地,并无实体的女鬼说不定还可以仗着秘术在陈平安眼前死去活来个无数回,直到类似阴神远游的“皮囊”孕育阴气消耗殆尽,与真身断了牵连才会消停。
飞剑初一、十五也一样,它们暂时终究无法像那传说中陆地剑仙的本命飞剑一般可以穿透光阴流水,无视千百里山水屏障,只要循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可以杀敌于无形。唯独背后这把剑仙不同。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没了的肤腻城女鬼不但这副皮囊眨眼工夫便彻底魂飞魄散,而且必然已经伤及某处的本命真身。剑仙自行掠回剑鞘,寂静无声。
陈平安刚刚将那件玲珑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远处一个佝偻老妪看似脚步缓慢,实则缩地成寸,在陈平安身前十数步外站定。
老妪脸色阴沉:“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试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杀手,真当我肤腻城是软柿子了?城主已经赶来,你就等着受死吧。”
陈平安抬头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辇车御风而游,四周仪仗浩大,女官如云,有人撑宝盖遮阳,有人捧玉笏开道,还有障风尘的巨大羽扇,众星拱月,使得这架辇车如同帝王巡游。
看来是肤腻城的城主亲临了。在鬼蜮谷,割地为王的英灵也好,占据一方山水的强势阴灵也罢,都要比书简湖大大小小的岛主还要无法无天。这伙肤腻城女鬼不过是势力不够,能够做的坏事也就大不到哪里去,与其他城池对比之下,口碑才显得稍微好些。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收回视线,望向那个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道:“我又不是吓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