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走到范登高大门口,听见范登高和给他赶骡子的王小聚吵架,就打了个退步。他不是听人家吵什么——事实上想听也听不见,只能听见吵得声音太大的字眼,像“算账就算账”呀,“不能两头都占了”,等等。他只是想等他们吵完了然后再进去,免得当面碰上了,弄得两个人不继续吵下去下不了台。可是等了半天,人家一点也没有断了气,看样子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那样平平稳稳吵一天也说不定。金生是有事人,自然不能一直等着,便响响地打了几下门环,叫了一声。这一叫,叫得里边把争吵停下来,范登高在里边问了一声“谁呀?”金生才走进去。
登高一见是金生,心里有点慌,生怕刚才犯争吵的事由已经被他听见,就赶快让座说:“有什么事这么早就跑来了?”
他准备用新的话头岔开,让金生不注意刚才吵架的事,可是怎么岔得开呀?小聚还站在那里没有发落哩!小聚没有等金生开口就抢着向登高说:“还是先说我的!我得回去打我的谷子!只要一天半!”登高这会儿的要求是只要小聚不要说出更多的话来,要什么答应什么,所以就顺水推舟地说:“去吧去吧!牲口后天再走!”
小聚去后,金生在谈问题之前,顺便问候了一句:“大清早,你们东家伙计吵什么?”范登高知道一个党员不应该雇工,所以最怕别人说他们是“东家伙计”。他见金生这么一提,就赶紧分辩说:“我不是早向支部说过我们是合伙搞副业吗?我出牲口他出资本,怎么能算东家伙计?”金生说:“我的老同志!这就连小孩也哄不过去!谁不知道小聚是直到一九五○年才回他村里去分了三亩机动地?他会给你拿出什么资本来?”
这王小聚原来是三里湾正西十里“后山村”的一个孤孩子,十二岁就死去了父母,独自一个人在临河镇一家骡马大店当小伙计,因为见的牲口多,认得好坏,后来就当了牲口集市上的牙行,就在临河镇娶了个老婆安了家。在一九四七年平分土地的时候,后山村的干部曾打发人到镇上问他回去种地不,他因为怕劳动,说他不回去种地。从前的当牙行的差不多都是靠投机取巧过日子。他在一九五○年因为在一宗牲口买卖上骗了人,被政府判了半年劳动改造,期满了强迫他回乡去劳动生产。这时候,土地已经分过了,村里只留了一部分机动地,准备给无家的退伍军人安家的,就通过后山村的机动地管理委员会临时拨给他三亩。本来还可以多拨给他一点,可是他说他种不了,怕荒了出不起公粮,所以只要了三亩。
三亩地两口人,就是劳力很强的人也只够维持生活,他们两口子在过去根本没有种过地,自然觉得更吃力一些,但是就照这样参加到互助组里劳动几年,锻炼得有了能力,到了村里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时候参加了社,生活还是会好起来的,只是他不安心,虽说入了互助组,组里也管不住他,隔个三朝五日就仍往临河镇上跑一次,仍和那些不正派的牙行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当个小骗子。
一九五一年秋收以后,有一天,范登高赶着骡子到临河镇上交货,走到半路恰巧和他相跟上。他说:“三里湾村长!我给你赶骡子吧?”范登高本来早就想雇个人赶骡子,可是一来自己是党员,直接雇工党不允许,变相雇工弄穿了也有被开除党籍的可能,二来自从平分土地以后,愿意出雇的人很少,所以没有雇成。现在小聚一问他,他随便开着玩笑说“可以”,可是心里想:“雇人也不要你这样的人!”两个人相跟着走了一阵子以后,范登高慢慢又想到:“现在出雇的人这样缺,真要雇的话,挑剔不应太多,一点毛病没有是很不容易的。”心眼一活动,接着就转从小聚的优点上想——当过骡马店的伙计,喂牲口一定喂得好;当过牙行,牲口生了毛病一定看得出来;常在镇上住,托他贩货一定吃不了亏。他又觉得可以考虑了。就在这一路上,范登高便和王小聚谈判好了,达成了下面四条协议:每月工资二十万,生意赚了钱提奖百分之五,不参加庄稼地里工作,对外要说成合伙搞副业,不说是雇主和雇工。
这次吵架的原因,依登高说是小聚没有认真遵守协议的精神,依小聚说是不在协议范围之内。事实是这样:骡子经常是给别人送脚,有时候给登高自己捎办一些货物,采办货物时候,事先是由登高决定,可是小聚也有机动权,见了便宜可以改变登高的计划。这次贩绒衣是登高决定的,在进货时候恰巧碰上供销社区联社也在那一家公营公司进货,小聚便凑了区联社一个现成进货价钱。在小聚还觉着小批进货凑一个大批进货的价钱一定是便宜事,回来和登高一说,登高嘴上虽说没有提出批评,心里却暗自埋怨他不机动,竟和区联社买了同样的货,再加上他又向别处交了一次给别人运的货,迟回来了两天,区联社的绒衣就已经发到三里湾来了。供销社的卖价只是进货价加一点运费和手续费,“进价”可以凑,“卖价”凑不得——要跟供销社卖一样价就没有钱可赚了。范登高想:“照昨天晚上的事实证明,这批绒衣不赚钱也不好出手,只好放在柜子里压着本不得周转。”他正为这事苦恼了半夜,早上刚一起来又碰上小聚要请假回家收秋,这又与他的利益冲突了:脚行里有句俗话说,“要想赚钱,误了秋收过年”,越是忙时候,送脚的牲口就越少,脚价就越大。登高想:“要在这时候把骡子留在家里,除了不能赚高价运费,两个骡子一天还得吃一斗黑豆的料。里外不合算。”他觉着小聚不应该太不为他打算。他把上边的道理向小聚讲了一遍,不准小聚请假。小聚说:“我给你干了快一年了,你也得照顾我一下!我家只种了那三亩地,我老婆捎信来说明天要打谷子,你也能不让我回去照料一下吗?”登高说:“打谷子有你们互助组替你照料!打多少是多少吧,难道他们还要赚你的吗?要说照顾的话,我不能算不照顾你——一月二十万工资,还有提奖,难道还不算很大的照顾吗?偏在能赚钱的时候误我的工,你可也太不照顾我了!”小聚说:“工资、提奖是我劳力劳心换来的,说不上是你的照顾!”“就不要说是照顾,你既然拿我的钱,总得也为我打算一下吧!难道我是光为了出钱才找你来吗?”“难道我光使你的钱没有给你赶骡子吗?”“要顾家你就在家,在外边赚着钱,不能在别人正要用人时候你抽工!一个人不能两头都占了!”“可是我也不能死卖给你!今天说什么我也得回去!不愿意用我的话,咱们算了账走开!”“算账就算账!该谁找谁当面找清!”“长支你的工资只能等我到别处慢慢赚着钱还你!用你那二三十万块钱霸占不住我!”……两个人越吵理由越多,谁也不让谁一句。在登高知道小聚长支的钱马上拿不出来,所以说话很硬;在小聚知道登高这位雇主的身份见不得人,不敢到任何公共场面上说理去,所以一点也不让步。要不是金生到那里去,他们两个真不知道要吵出个什么结果来。
登高见金生猜透了他和小聚的真实关系,赶紧分辩说:“唉!跟你说真话你不信,我有什么法子?”金生说:“不只我不信,任是谁都不信!好吧!这些事还是留在以后支部会上谈吧!现在我先跟你谈个别的小事!”接着就提出要用玉梅换灵芝当会计的计划。登高见他暂不追究雇工的事,好像遇上了大赦;后来听到自己女儿的能力,已经被支部书记和社长这些主要干部尊重起来,自己也觉得很光荣,便很顺利地答应说:“只要她干得了,那不很好吗?”
这时候,金生的女儿青苗跑进来喊:“爹!何科长和张副区长找你哩!”金生向范登高说:“我得回去了!那事就那样决定了吧?”登高说:“可以!”金生便跟青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