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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接了玉梅诀别的信之后,不知道如何处置是好。难道我能看着我的爱人死吗?难道只报之以哭吗?

玉梅是为着我而病的,我一定要设法救她;我一定要使我的爱人能做如愿以偿的事情;我一定使她脱离王姓魔鬼的羁绊;呵,倘若我不能这样做,则枉为一个人了,则我成为一个负情的人了!我一定……

王氏子是一个什么东西?他配来占领我的爱人?他配享受得这种样子的女子——我的玉梅?我那一件事情不如他?我的人格,我的性情,我的知识,我的思想,……比他差了一点么?为什么我没有权利来要求玉梅的父亲,使他们允许我同玉梅订婚?倘若我同玉梅订了婚,则玉梅的病岂不即刻就好了吗?为父母的难道不愿意子女活着,而硬迫之走入死路吗?倘若我去要求,或者,这件事——

喂!不成!我的家在什么地方?我的财产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所处的是什么地位?我是一个漂泊的孤子,一个寄人篱下的学徒,我那有权利向玉梅的父母要求呢?听说王氏子的父亲做的是大官,有的是田地金钱,所以玉梅的父亲才将自己的女儿许他;而我是一个受人白眼的穷小子,怎能生这种妄想呢?况且婚约已经订了,解约是不容易的事,就是玉梅的父亲愿意将玉梅允许我,可是王姓如何会答应呢?不成!不成!

但是,玉梅是爱我的,玉梅是我的爱人!我能看着她死么?我能让她就活活地被牺牲了么?……

我想来想去,一夜没曾睡眠;只是翻来覆去,伏着枕哭。第二天清早起来,我大着胆子走向玉梅的父母的寝室门外,恰好刘静斋已经起床了。他向我惊异地看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这末样儿大清早起来找他;于是我也顾不得一切了,将我与玉梅的经过及她现在生病的原因,详详细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听了我的话后,颜色一变,又将我仔细浑身上下看了一下,只“哼”了一声,其外什么话也没说。我看着这种情形,知道十分有九分九不大妥当,于是不敢多说,回头出来,仍照常执行下门扫地的事情。

这一天晚上,刘静斋——玉梅的父亲——把我叫到面前,向我说了几句话:

“汪中,你在我这里已经两年了,生意的门道已经学得个大概;我以为你可以再往别处去,好发展发展。我这里现下用人太多,而生意又不大好,不能维持下去,因此我写了一封介绍信,将你介绍到W埠去,那里有我的一个朋友开洋货店,他可以收容你。你明天就可以动身;这里有大洋八元,你可以拿去做盘费。”

刘静斋向我说了这几句后,将八元大洋交给我,转身就走了。我此时的心情,维嘉先生,你说是如何的难受呵!我本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刘静斋辞退我,并不是因为什么生意不好,并不是因为要我什么发展,乃是因为我与他的女儿有这末一层的关系。这也难怪他,——他的地位,名誉,信用……比他女儿的性命更要紧些;他怎么能允许我的要求,成全女儿的愿望呢?

这区区的八元钱就能打发我离开此地么?玉梅的命,我对于玉梅的爱情,我与玉梅的一切,你这八元钱就能驱散而歼灭了么?喂!你这魔鬼,你这残忍的东西,你这世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呵!你的罪恶比海还深,比山岳还高,比热火还烈!玉梅若不是你,她的父母为什么将她许与王姓子?我若不是你,我怎么能无权利要求刘静斋将自己的女儿允许我?玉梅何得至于病?我何得至于漂流?我又何得活活看着自己的爱人走于死路,而不能救呢?喂!你这魔鬼,你这残忍的东西,你这世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呵!……

我将八元钱拿在手里,仔细地呆看了一忽,似乎要看出它的魔力到底在什么地方藏着。本欲把它摔去不要了,可是逐客令既下,势不得不走;走而无路费,又要不知将受若何的蹂躏和痛苦;没法,只得含着泪将它放在袋里,为到W埠的路费。

我走了倒无甚要紧,但是玉梅的病将如何呢?我要走的消息,她晓得了么?倘若她晓得,又是如何地伤心,怕不又增加了病势?我俩的关系就如此了结了么?

玉梅妹呵!倘若我能到你的床沿,看一看你的病状,握一握你那病而瘦削的手,吻一吻你那病而颤动的唇,并且向你大哭一场,然后才离开你,才离开此地,则我的憾恨也许可以减少万分之一!但是,我现在离开你,连你的面都不能一见,何况接吻,握手,大哭……唉!玉梅妹呵!你为着我病,我的心也为你碎了,我的肠也为你断了!倘若所谓阴间世界是有的,我大约也是不能长久于人世,到九泉下我俩才填一填今生的恨壑罢!

这一夜的时间,维嘉先生,纵我不向你说,你也知道我是如何地难过。一夜过了,第二天清早我含着泪将行李打好,向众辞一辞行,于是就走出H城,在郊外寻一棵树底下坐一忽。我决定暂时不离开H城,一定要暗地打听玉梅的消息:倘若她的病好了,则我可以放心离开H城;倘若她真有不幸,则我也可以到她的墓地痛哭一番,以报答她生前爱我的情意。于是我找了一座破庙,做为临时的驻足地。到晚上我略改一改装,走向瑞福祥附近,看看动静,打听玉梅的消息。维嘉先生!谁知玉梅就在此时死了!棺材刚从大门口抬进去,念经的道士也请到了,刘家甚为忙碌。我本欲跑将进去,抱着玉梅的尸痛哭一番,但是,这件事情刘家能允许么?社会能答应么?唉!我只有哭,我只有回到破庙里独自一个人哭!

第三日我打听得玉梅埋在什么地方。日里我在野外采集了许多花草,将它们做成了一个花圈;晚上将花圈拿在手里,一个人孤悄悄地走向玉梅棺墓安置的地方来。明月已经升得很高了,它的柔光似觉故意照着伤心人抚着新坟哭。维嘉先生!我这一次的痛哭,与我从前在父母坟前的痛哭,对象虽然不一样,而悲哀的程度,则是一样的呵!我哭着哭着,不觉成了一首哀歌,——这一首哀歌一直到现在,每当花晨月夕,孤寂无聊的时候,我还不断地歌着:

前年秋风起兮我来时,

今年黄花开兮卿死去。

鸳鸯有意成双飞,

风雨无情故折翼。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江河有尽恨无底!

天涯漂泊我是一孤子,

妆阁深沉你是一淑女;

只因柔意怜穷途,

遂把温情将我许。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自伤身世痛哭你!

谨将草花几朵供灵前。

谨将热泪三升酬知己。

此别萍踪无定处,

他年何时来哭你?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月照新坟倍惨凄! nC28W7tFIqs1XfWQmTUzueCPi6KNNUekob4fXUEjJ2eAPLum4zQoncqoN1vMqvv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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