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六 一则现实中的故事

或许我故乡的农人们,才是不折不扣的“色情讽刺家”,他们的直接和直白,粗鄙与粗暴,倒比文人的酸文假醋好玩。他们的话语总是直接诉诸身体和器官,通过将生殖活动非法化,或是将色情想象污名化,来表达有名或无名的怨气与幽默、愤怒与快乐。当然,恕我省略不具,因为实在是太粗陋不堪了。

忽然就想起了故乡的一个故事——且让我用这个真实的故事来作结,或许它能让我把宝玉式的梦境,再找一个现实的版本;或是把“男人之梦”历史化,让前面这番不着边际的议论,最终接接地气。

这是四十多年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对我们来说,或许这就是历史的馈赠了,这贫瘠的年代最富有的不是别的,而是故事。在笔者的故乡,有个青年叫作“腊月”——请原谅我用了化名,想必他不会看到这篇文字,也不会对号入座。腊月比我大五岁,是村里唯一的“文青”。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文学青年,环境如此封闭,哪里会有这等奢侈。只知道他疯疯癫癫,被村里人看作是一个不正常的,同时又不一般的角色。

腊月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因姓白,或许应叫作“白生”。他生于村里唯一的雇农之家,其父在解放前确属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后来分得了田产,也娶了老婆,生下了清一色五个儿子。按出生月份一字排开,分别叫作二月、四月、五月、十月、腊月。说来这家人或许有外族血统,生得极白皮肤,几近于白化病一般,骨骼也奇清高大,面相不俗。唯一的毛病是嘴巴两旁有奇怪的皴裂,像是虎斑纹,且都有严重的鼻炎,每个儿子的鼻子下面都挂着两根浓绿的鼻涕。唯这老大腊月,脸上干干净净,俊朗白皙,颇有些书生风度,每每让村里的人另眼相看。

白生上初中时,不知错了哪根筋,居然爱上了文学。但初二时他便被其父勒令辍学了,因为是老大,须要帮家里干活,方能养活他那众多吃干饭的兄弟。然而辍学却未能让他真的出工出力,这家伙常年蹲在家里,据说在“写东西”。老百姓自然不解,正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便有议论纷纷,有人干脆说这孩子中了邪,得疯症了云云。有一阵子,我的叔叔很神秘地告诉我,说白生写了个长篇小说,名叫《湖畔激浪》你知道吗?我那时还上小学,不足十岁,只看过一两本红色小说,所以懵懵懂懂觉得很惊异。小说居然还有名有姓,但并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对他充满了敬意。

后来有一年春季,上五年级的我,忽然看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开进了村子。街上顿时一片骚乱,我看到穿小黑袄的白生,被两个穿白色制服的警察押送着进了他的家。矮小逼仄的院落里一下挤满了围观的人。从门缝里,我看见警察在与村书记交代白生的事,大概是,他出门一个多月,不曾参加生产劳动,也未曾请假。照当时的法纪这叫作“流窜犯”,须以判刑论处。但念在他出身雇农,又属初犯,便押送回村里,交由村革委会管理。那时我听见村书记在大声质问白生,到底出门干什么去了。

白生说:“我是采风去了。我写东西,须要采风。”

莫名其妙的书记大怒,说,什么采风,我看你是“财疯”。

尚不懂事的我们更没有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还以为他是说“裁缝”呢。

后来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我的同桌小玉出事了。小玉是我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时年大约十二岁,她发育早,生得高挑,桃花般粉红的脸蛋,小胸脯已有点胀鼓鼓的。我们这些乳牙未退的小孩子,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只朦朦胧胧地觉得人家好看。麦假里,她的父母在打麦场上加夜班,她独自睡在家里,居然被白生强暴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又看见了那辆绿色吉普车,这次是真的把白生押走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早已经到了改革开放的年月,服刑期满的白生回到了家,并没有像有人预言的那样,会报复小玉家。那时我也已考上大学去了省城,村里的事情就渐渐知道得很稀少了。恍惚听说后来白生娶了小玉,这令我非常吃惊,因为毕竟他们是仇人呵,怎么会有这种稀奇事情?再后来,我每次还乡,都试图把这件事搞清楚,但却总是忘记了。

直到多年后,白生和小玉的孩子考上了某重点大学的中文系,那一年他们来京城送孩子,我才趁着酒意,当面将事情问了个明白。原来,那白生不过是喜欢小玉,那晚独自在家的小玉隔着墙对他说,她自己在家很害怕。他便悄悄窜到隔壁,与小玉玩耍了一会,疲劳中睡倒在了她家的土炕上。后来他梦见自己和小玉好了,不知不觉抱着她,裆间也流出了尴尬的液体。但就在那时,早上回家的小玉父母恰恰看到了这一幕,不由怒火万丈,告诉了村支书,便有了后来白生吃官司的一幕。

然而实情却是,白生根本没有强暴小玉,小玉依然是标准的处女。她的父母后悔一时糊涂,做了报案的傻事,让白生吃了官司。他们的女儿则坏了名声,再没法嫁得出去。等到白生刑满释放,还是这一双难兄难妹最终成了眷属。

中间有多少故事,都是难言的唏嘘了。我再看人家这孩子时,果真是生得俊美,真个传承了父母的优秀基因,遂叹息了良久,说,这也算是人间奇遇,和小说一般的悲喜剧啊。

倏忽想起,那谜一般的长篇小说,是否真有其事,便问他。他说,从来没有写出过一个字,“只是在做梦。”他发出了尴尬的笑。倒是人家早熟的女儿说:“我爸爸青年时代的文学梦,好像从来就是个传说。”小玉也笑了,似乎还有着当年绰约的影子。而今是她的女儿再现着她曾有的青春美丽了,她只是笑着,似乎有一点尴尬,也有一点羞涩。毕竟岁月已经宽释了所有,他们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却奇迹般的造就了这样一个家庭。如今他们过着一个小镇手艺人的生活,白生以木匠为业,兼以雕刻和烙画为生,在故乡算是小康以上了;而这昔年的小玉,我童年的伙伴,也是衣着得体,凤仪犹在,露着一份满足的笑容。

那一夜,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童年的小玉。她住在白兰花盛放的花丛中,一袭白色的婚纱,貌美如花。而娶她的不是白生,而是童年的我,我娶她时的聘礼,是一部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小说用红缎带包着,非常漂亮,封面上用耀目的蓝色书写着四个大字:湖畔激浪。 606zkmS59ShlNkDq9jBwVk/4kRCD5utedpIwspRU4pPi1pvSPzsFr2Cc2zjJh78u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