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梦都是要醒来的,醒来以后怎样,如何让人物回到现实,便是个问题。反过来,若要这梦显出意义,须要写出梦醒之后解梦的过程。这曹老师之所以是古今小说的第一牛人,这件事上亦最见得功夫。设想,宝玉醒来,梦中的诸般情景登时化为了泡影,唯有一个后果会令他尴尬不已。这便是待他“起身解怀整衣,袭人过来给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黏湿的一片”。袭人乃宝玉贴身之人,自不必作多解释,两人手上做个动作,便有默契了,但筵席上众多老幼,须要应付一番。随后,袭人趁众丫鬟不在的时候,取了一件“中衣”与他换上,此时便又出现了一个敏感的私密时刻。
宝玉的隐秘世界,已然门户洞开了。当袭人审问,他便只有如实招来的份。但这袭人坏就坏在非要问,“是哪里流出来的”,宝玉便“只管红着脸不言语”。那袭人直瞅着他笑,颇有点以大欺小的意思,瞅得宝玉羞惭中亦生出一股不可遏制的坏水来。
……说到云雨私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自知贾母曾将她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
若说小说的叙述逻辑,真是流水行云,妙不可言。这是“由意到淫”的关节之处,前番是梦,这会儿才算是现实,“意”终于接地,变成了“淫”。现实印证了梦境,梦境又演化出了现实,真是天衣无缝。不过,若换一角度,我们再从内里逻辑看,这梦中的“意淫”和现实中的“实践”,又是大体一致的,那就是,女人的主动诱惑总是在先,男人的色欲不过是对女性“教唆”的回应。试想,若不是袭人执意追问,宝玉何以会生出与她“温存一番”的冲动来?这男人的优越与女人的“贱”字,真是跃然纸间了。
既说到此,也就无须为圣人讳了,在男女之事上,即便曹老师是古今第一情圣,但他的男权主义无意识还是根深蒂固的。也是笔者今儿喝了点酒,便大着胆子拽出了一个词儿,叫作“男权主义的色情幻想”。其实说白了,也是“意淫”的白话翻译,是专指男人的那点优越感和小心思的。想那曹老师,半生汲汲于对淫滥之人事的警觉与反思,末了还是免不了会落了窠臼。在他看来,只要是宝玉想要的女人,没有得不到的,得是正常,得不到便是悲剧了。他想得到黛玉没有成,便成了痛断肝肠今生无法接受的败绩。除了这一命中憾事,他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怎么样便怎么样的。
这当然也是实情,中国传统社会本就如此,没有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也就没有专情平等的男女伦理,我们自然也不能要求人家会操着无产阶级的爱情观。但实情如此,我们该反思的也还要反思。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处,我们好像很难像警幻仙子那样,不吝人间妙语高度评价二爷的人品。你瞧瞧,这小家伙不过才刚刚发育,懵懂间就已惦记了这么多人,表姐表妹、侄儿媳妇、填房丫头,一副包揽天下一个都不能少的德行,等到成年了,那还了得。幸而曹老师不是兰陵笑笑生,他让我们的主人公及早地勘破了这人间色相,出世成仙,而不是像西门大官人那样,沉湎声色犬马,纵欲而暴亡。
这么一说,就又出来个谱系——从《金瓶梅》到《红楼梦》。其实前人早已说过,古今世情小说的集大成者,莫过于此两部杰作,而且前者为后者师,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们换个角度看,将两部小说搁到一块,刚好又应了弗洛伊德所说的那个意思,“文学是力比多的升华”。两部小说都以“色欲”为故事之基、叙事之本,但一荤一素,一污一洁,根源尽在于“升华”程度的不同。前者是“力比多”直陈得多,后者则是差不多都处置“升华”了。差别很微妙,色都归了空,但在宝玉是主动和体悟出了空,而西门则是执迷不悟而至于空,前者是得道,后者则是业报。那是不一样的。
但这也没有什么可得意的,你道这男权传统是那么容易规避的么,这古往今来的男人之梦,在关于女人的问题上,都是自私卑怯无有例外的。女人的美丽不仅必须,而且还危险,所以因欲而召之即来,又因怕为祸水而挥之即去。所以“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春秋时的妲己褒姒,到汉代的飞燕貂蝉,再到大唐的媚娘与玉环,无数的女子,无不是男人掌上腰间的玩物,又是千金一笑祸国殃民的灾难之源。
我不想举出太多负面的例子,便是文学史上最为正面的样本,也同样不能免俗。我要举最近的——距笔者故乡不足百里。那位清代的野老,淄川蒲家庄的柳泉居士,号称短篇小说圣手的蒲留仙。他那些号称“明神道”“托旷怀”的搜神谈鬼故事,固有种种寓意杂多涵纳丰厚的好处,但在“意淫”这件事上则不输任何人。大凡他所造的故事,多是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之类,然一旦与人交集,总不过是男女关系。而一般情况下,男为人,女则为鬼为狐;男为书生,女则为鬼狐变来的人形。模式一般也很固定,书生正于灯下苦读,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凉风中闪进来一女子;问是谁,便会自称是邻家女也,会主动向那困倦的书生递送秋波,敞开心怀,奉献一切;且不要任何回报,不用书生负任何责任,他只要享用就好。
但这一切只是显示了女人之贱,欲火不起男人之身,而总在女人这边。主动诱惑是固定的戏码,男人只是配合。但接着这后果就来了,不久该书生就病了,因为那鬼狐家的女子虽然美丽而无成本,却是阴气重,专门吸精,坏人阳气的。
举几个片段,各位一看就明白。
半夜,董(生)归,见斋门虚掩,……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竟为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狂喜……(《董生》)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之邻也。……”王益佩之,遂相欢持。居数日,迷茫病瘠……(《董生》)
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妻翘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有一丽人,珠环绛帔,而入。(随后是丽人携士人妻前往寻夫,及见面,却独与士人相狎——引者按)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凤阳士人》)
尚生,泰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忽有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自此临无虚夕。(《胡四姐》)
一夕(顾生)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侠女》)
这“居数日,迷茫病瘠”,便是男权主义的鬼胎所致。你得人家好处,倒不思回报,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的,还要归罪于女方。这与千古以来那不绝如缕的祸水故事,自是一脉传承。当然,批评男权终非我这儿的使命,我们只是捎带分析这梦境的来历和性质罢,别无他意也。
想来留仙先生也是一“伟大的色情讽刺家”了,但与曹公比,讽刺谁,批评什么,他似乎还要更暧昧些。“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老故事在他这儿很少被翻出新意,而要数“男权主义的色情幻想”,他老人家倒可以称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