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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警幻”之“淫”与“色”

美国人哈罗德·布鲁姆在《文章家与先知》中曾说:“与弗洛伊德一样,克尔凯戈尔是伟大的色情讽刺家,这两个伟大头脑的相通之处也仅在于此。”这个布鲁姆是牛人,他的话必须当真,然而,两个精神气质如此相去霄壤的人,怎么会搁到了一起呢?我猜想,他大概是想说,在对人的本能的认知和分析能力上,他们都是天才。因为他们不惮于世俗道德的压力,将所有被假象遮蔽的东西、被伦理精心包装过的东西,尽行戳穿了。

从这个意义上,他们是色情讽刺家,但他们所讽刺的,可不是色情,而是通过对性和欲望的准而狠的解读,讽刺了所有对隐秘世界的压抑、掩饰与包装,以此打开了那个更为真实的世界。他们相似的禀赋仅在于,他们是“伟大的头脑”,且是以“精神的解剖刀”来对付一切的,这把刀所向披靡,再结实和牢固的装具在它面前,都给挑筋剥皮,露出了“皮袍下面的小”。

说到此,便禁不住为我们的先人感到惋惜,有如此多有意思的梦,却没有一位弗洛伊德式的理论家来解梦。当然,中国自古多的是道德家,不太可能容许这种专事戳穿的人,去做揭画皮的文章。所以时至今日,笔者也只好拾人牙慧,假模假式,用偷来的“X光机”来做点“安检”或是“透视”罢。我这里也是黔驴技穷,别无他法。

我的问题至为简单:曹雪芹是不是伟大的“色情讽刺家”?如果是,那么他是在讽刺什么?

“伟大头脑是相通的”,弗洛伊德早就说过了,想来他们是被时间的荆棘隔在了两个不能相遇的早晨罢。一个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正不知今夕何夕,此生何人;一个是巴黎或维也纳的黄昏,是想求解如何打开这人间最难捉摸的黑匣子。但他们所想的,其实还是同样的问题。这梦中装有人生的全部秘密,只是在中国人这里更难说破——似乎也可以说,但总是被道德家们层层包裹,连那“关关雎鸠”的叫春声,也硬要扯成“后妃之德”的正派话语。这叫曹老师如何不恼,他要用他自己化身的这个俗物,用他与仙子的对话,来揭破那许多东西,告诉我们,这饮食男女,无非是造化自然所赋予,没有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因此,他若是讽刺家,首先要讽刺的就是这个“装”字: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那些淫污纨绔与流荡女子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若真是有一屎盆子、黑帽子的话,那么他首先是扣到了自个儿头上,天下人所鄙视和咒骂的这“淫”字,舍我其谁更适?这就足够磊落,唯有自黑,以身说法,以身试法,方才显出勇气,也有服人的资格。不过,听话听音儿,傻子也知道,仙子在这里将他说成是“第一淫人”,必是有反讽之意的,是借了“警幻”之语,来给予这钟鸣鼎食锦衣纨绔之家中唯一“不装×”的人,以一个合法和正当的说法。不过,这话也把“宝宝”吓了一跳,他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哪里就敢担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淫”字?所以要来争辩。于是警幻便又改口,给此字加了个前缀,改为“意淫”,且假以其先辈之托,让其早日明了尘世人间的这点事儿,先“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示以男女,不过如此尔。早些体悟便早些觉醒,直白些说是“早死早托生”;说得雅一点,便是“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再使其“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

这大约就是中国人独有的“辩证法”了。想来警幻仙子是将“上帝”和“撒旦”两个角色一身兼任了,“警”为上帝,“幻”为撒旦——置换一下,便是“空”为佛陀,“色”为业障。然佛法又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车轱辘话能把人弄得云里雾里。简单点,就是吾人所领受的那点古已有之的辩证思维,不警怎知道为幻,无幻又何以为警?故让这引人堕落又叫人醒悟的仙子,变成了集二者于一身的合法代表。若是《圣经》中,必不会有这般谈论。它是用了撒旦的话语,捅破了亚当和夏娃之间的窗户纸,让他们受了蛇的诱惑,先食了树上的智慧果,然后知晓了男女之事。随后,主才将他们赶出了伊甸园,让他们从此饱受“原罪”的折磨。

显然,东方和西方,是属于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结局。而文化本是一种结构,好与坏、优与劣总是生长于一起,难论出高低贵贱的,我们不能掉到这种陷阱里。

诸位,我们再回到这梦,究竟是要表达什么,这梦中之人到底是在想什么,我们必不能回避。

那么事情就简单得很,他梦见的无非是肉身中,最简单和低级的那点儿东西罢。可是曹老师之孜孜以求,要说的又究竟是什么?我想无非是:一、只有承认饮食男女这点事,才是认知生命真谛的第一步;二、一旦勘破这生命奥妙,也无非一个幻灭的“空”字。从来无一物,何假拂尘埃?第一步,他是俗人和真人;第二步,他又是高人乃至圣人。

显然,曹老师是中国人中最了不起的“色情讽刺家”,了不起之处就在于,他亲自编造了这个梦、这些话,但又并不相信。他是用了真正的反讽,用了“说梦”之方式,揭破了人世间这一切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形形色色,是是非非。

你难道没有看出,从宋玉到曹雪芹,从《枕中记》到《红楼梦》,这中间的一脉传承么?这春梦所构建的,是生命本身的真实和虚无,所反讽的,则是世俗的富贵浮云与无常。曹之所以被认为是“集大成者”,是他将中国文学中这些边边角角、不入正统的玩意,用了一个梦中梦的构造,一股脑儿地套叠于一起,来了一个“大观”或是“汇编”罢。其实叙述的窍门和关节,前人也都已预备了,就看你善不善于学,会使不会使。而曹老师的确是汇古今于一勺的高手,把这一羞答答的传统,“作”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

当然我还要画蛇添足,所谓“全书纲要”之说,在笔者看,绝非单指十二钗等的曲子词的展示,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所喻示的诸般人物的经历与命运,更在于这春梦本身的无限寓意。以在下观之,它是《红楼梦》之主旨的若干“同心圆”中最核心的一个。这“一晌贪欢”的春梦,同一个人一生的经历、同一个家族的盛衰、同几大家族的存亡成败、同一段历史的因缘际会,同天地间洪荒与繁华的交替,历史的春秋大梦之间……不过是大小之别,若论经验的性质,却是大致相同。所以,它们是若干个“套娃式”的同心圆,其中最小也是最核心的一个,便是这一机巧无限的春梦。

它之于《红楼梦》有多重要?无论怎么说都不过分。没有这个“原点”的辐射与弥漫,整部书的主旨和架构,压根儿便无从附着、无以附丽了。 DDuk4qjBEeuv1xVTZlxETrkHnqEfyU/YobmbSwWSSHKG9D6mEQoGwAlCDM6uNN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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