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叽了这么久,终于绕到了正题,我们要说一说这个不服的。他不惧尴尬,不惮污名和误解,定要用繁花似锦的笔墨,讲述一段最难示人的“隐情”;而且要淋漓尽致,用了百般的迤逦曲笔,绚烂隐喻,把一件事儿放大得无以复加,真可谓古今一人。
这牛人自然不是别人,就是化身为多个名号,一会儿充作空空道人,一会儿自称悼红轩主,一会儿又变成了文抄公,或是“石头哥”的曹公雪芹。他这会儿正袒露心迹,把生命中最珍贵的秘密,平生头一回的梦境,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
单表这一日,由宁国府的长孙媳妇,即贾珍的妻子尤氏邀请,贾母一行由荣国府前来赏花。但就在午时席间,她那宝贝孙子宝玉突生困倦,“欲睡中觉”,老太太溺爱惯了,便令好生照看。这时贾珍之子贾蓉的媳妇可卿说道,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看官注意,这话说得得体却又暧昧,怎见得有如许无分内外的亲近?叔叔与侄媳之间还隔着辈分呢,所以先来正房安顿。可是这人小鬼大的宝玉,却不愿意看正房中那劝学励志的“燃藜图”,更见不得那“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在成年人看,这不过是些应景之说,怎见得非要较真?但在宝玉,却是势同水火的俗规陋条。因此上“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要不就往我屋里去罢。’”宝玉听了自然正中下怀,便连忙答应。
请注意,在笔者的阴暗心思中,这宝玉此时正有成人难以觉察的鬼胎——他一直在暗恋着这个成年的女人,或者说是做着一个与秦氏幽会的“白日梦”。他很想有机会与她单独亲密相处,只碍于礼数,不便说透,故前番刻意挑刺儿,最终实现了寝于秦氏卧房的目的。
可是接着一个嬷嬷说道:“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这仿佛是“撒旦式的提醒”,表面看是禁忌,是礼制和规矩的强调,实则是充满不伦信息的暗示。照弗洛伊德的意思理解,礼数的不合正吻合了这白日梦中“检查制度”的警示,但它的作用,却是故意引人“往歪了想”,是要让接下来的一切,变得更加复杂和幽曲,而且更悬。眼看好事就要黄掉,幸而可卿解围,为他辩护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勿要小看这话,它借了年龄之说,将宝玉“未成年人”的身份做了清晰认证,便解除了辈分之别和男女大防的沟壑禁忌,同时又格外暗示了他们之间的亲近。这便为宝玉接下来的做梦,准备了恰切的条件。
这可是有史以来,中国文学中“春梦书写”的经典篇章。我无法不先行强调一下,没有哪位写作者能够像他这样,用了“教科书”般的笔法来叙述一个梦,哪怕是精神分析学诞生以来的现代主义、意识流文学中,也没有如此天衣无缝,合乎释梦理论的经典叙述。
我们且看看,这宝玉睡梦之所以发生的条件。
……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
各位,这春梦是有条件的。生理卫生的教科书上,是教导青少年入眠之时,一不要吃太饱,二不要盖太厚,三是睡前不要胡思乱想。而这宝玉恰好相反,借了这信息丰富的软环境,要达成他“见不得人”的愿景。空气中有刺激嗅觉的甜香袅袅,墙上挂着唐寅的性感绘画——虽然不是春宫画,但也是一个憨态可掬了无防备的性感女子,睡于一树灿烂的海棠花下。那对联虽然略有些冷艳,但也是寓意暧昧,可以诉诸飘忽的联想。
关键是,接下来,曹老师干脆用了“现代主义”式的夸诞,“修辞的过剩”,甚或“能指重复”的种种策略,一股脑儿把主人公的处境和情绪,营造得淋漓尽致,弄得那小小的空间里溢满了性感的暗示。怎见得是武则天的宝镜?又哪来赵飞燕的金盘?分明是夸张和“过剩想象”;还有这经手安禄山,又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分明是刻意的诲淫故事。想是这曹老师野史读得多,把些添油加醋的想象,都安到宝玉头上,也是执意要凸显他的人小鬼大,遂把些有的没的,都撺掇来了。还有公主用过的器具,红娘西施们用过的贴身之物,等等,搁如今俱是“狂欢式的叙事”了。
当然,还有可卿的一句看似戏言,实则亦是不可或缺的暗示之言,“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神仙既住得,那么自然可以是超脱世俗的,什么越礼合规,统统不在话下了。这一方面是从叙事的关节上,接通了接下来警幻仙子出现的机缘,同时也为宝玉和可卿的梦中相会,释放了真真假假的烟幕弹。
还有更要命也是更实际的,便是教科书上所说的三忌:先说吃,肯定是太饱的,由老祖宗领衔赏花,宁府上下肯定是大摆筵席,侍奉周全的;二是那盖的,自来也够厚,这可卿的贴身之物不只暄软暖和,更兼携带了那温馨的肌肤之香,其舒服熨帖,自然无以复加;还有第三,这睡觉之人,也一定有诸多联想,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敢想的不敢想的,肯定是忽忽悠悠、飘飘荡荡,一如那《高唐赋》里所描述的,“上属于天,下见于渊”,正不知有多少销魂处。更兼逢这三月之时,阳气上升,万物所发,也更在少年心里,那潜滋暗长的生命原力,如何能够压抑得住。
接下来便是宝玉的那梦,作者在讲到这儿的时候十分节制,只说“难以尽述”。笔者自然也无法在这儿大加发挥,若那样,便显得居心不恭了。我只能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此处无声胜有声。曹老师以“迷津”中之万丈深渊横亘,下有海鬼夜叉索命的可怕景象,来惊醒梦中之人,应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且十分关键的是,最后他喊了一声“可卿救我”,把那现实中的可卿吓了一跳,因纳闷道:“我的小名儿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梦中叫出来?”看官,这一关节设置,可说妙极,一则将梦中的可卿与现实中的可卿,通过一个物化的事实,连接了起来;另一方面,也再度强化了这个梦的心理意义,即“重叠”与“替换”,“道德检查”与“愿望达成”之间的奇妙纠结。
说再多大约都无益处,东坡早都说过,“事如春梦了无痕”。此种经验往往是清晰又含混,一般人会选择“刻意遗忘”,尤其个中还有不伦或是非法性质,更会令做梦者感到恐惧。然这是小说,作者势必要将所谓的“虚拟经验”与“现实经验”做一番对证才是,所以才又安排了宝玉和袭人之间的“偷试”。真是妙极,在笔者也只能说,难以言喻。它验证了梦中之假,却也反过来证实了现实之无趣,那草草了事的一番勾当,与刚刚梦中的万千缱绻美妙,如何能够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