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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梦游”的版本演化

话休烦絮。在弗洛伊德的理论到来之前,中国人早已喜欢做梦,且在诗中写梦,包括写春梦。这可以追溯到楚顷襄王时的宋玉,该生颜值既高,更兼曾经师从三闾大夫,故长于辞赋,曾深得楚王赏识。他的《高唐赋》中,即叙述了游于云梦之泽的“先王”,在山水行宫中的一次艳遇。云有梦中姝丽,“自荐于先王枕席”,并曰“妾乃巫山之女”,王自然闻之大喜,且“因幸之”。看官,这宋玉是属于闪烁其词,而我等若未脑残的话,照常理也能明白这说的是什么。想那楚王,带着随从侍妾、宠臣护卫一大堆,浩浩荡荡巡幸云梦山水,见那万千气象的壮阔,能不浮想联翩。或许是长夜酣眠,也许是午间小憩,想来也是山珍野物一时吃多了,梦中出现了陌生女子,相与交合,多有缠绵。而当他醒来之时,则怅然若失,难以忘怀,一时把不住心绪,便将梦中之事,吐露给了御前秘书小宋。

为王者哪有戏言?这小宋岂敢怠慢,肯定忽悠了先王一顿,把些花言巧语,将这南柯一梦说得天花乱坠,不可方物,王上听了自然也满心欢喜。而此刻,他见顷襄王问起山中变幻莫测的云雾,便又拿出这一前尘旧事来讨其欢心。按照弗洛伊德所说,这不过就是男人的一个“遗精之梦”,实在是难以示人,只因在王家,便成了佳话,要让这御用写手拿来大书特书一番。你说好不好玩?

有了这一出,才会有《红楼梦》中第四回的“梦游太虚幻境”一节。你道这文学传统在哪里?史上随处可见,但若没有宋才子异想天开的这番表述,何来《石头记》中的那幽曲备至的千古绝唱?小宋的华章中如此写道:

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这“云雨”的隐喻,八成也是出自这里,未经考据,不敢肯定。但世界上大约只有中国人才会把一件事说得如此隐晦,若翻成外文,不加解释,老外们如何能够听得懂?还有“朝朝暮暮”云云,都是云里雾里。然这就是文学,它那点儿使命,就是把直白的话说得你一头雾水,一脸懵懂罢。这一切,想来都与这汉代的文风有关,从楚辞里发育出这么一个怪物,滔滔不绝,一腔废话,像蝌蚪般繁殖出的词语,花哨绮靡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也诚如晋人有个叫挚虞的,在《文章流别论》里所批的:“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句句说中汉代文章的毛病。当然,要声明一下,吹毛求疵不是我们的目的,是要把这“说梦”的繁复与绮丽的传统,稍稍作个梳理,仅此而已。

自然还有更好玩的,博陵崔护的故事就更为感人,且直接和直白,如春风化雨,燕语呢喃。自然也还是那唐朝之事,他的《题都城南庄》一诗,在笔者看,才是一朝春梦的典范写照——照弗氏的说法,应该如同一场“白日梦”。只不过被后人传奇化,敷衍为“因专情而获妻”的故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平心而论,这首七绝,或许在韵律上并不属十分讲究者,但浑出天然,属于那时期典范的“口语诗”。《全唐诗》中,这位曾官至御史的崔护只存了六首,其他几首皆不曾为世人所记,唯有此篇,短到如少女的裙子,朗朗上口,胜过万千合于“四声八病”之律的雕琢之作。

但这些都属题外,怎见得该诗就是一“春梦的写照”?看官想,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自《诗经》中来,本就是吾先人一种极深刻的经验。桃花盛放时那热烈与忧伤,它那短暂的灿烂中,隐含了多少盛年有期又人世无常的设定,故惹人叹息,叫人伤怀。不然又何以有古人的惜时之说,黛玉的葬花之词?这崔护自幽燕苦寒之地,远道来至都城长安,赶考之余,在闲暇春日,来到郊外的一个村落踏青寻春,猛可间,瞥见了断垣茅舍之中,矮墙之下,有一树盛放的灿烂。他停下马,立住脚,恍惚看到那院落中闪过了一瞥惊鸿,一个桃花般的笑靥恍了一下,等他再定睛看时,一切全不见了。他想,也许那只是幻觉,不然怎么会倏忽不见?设想这读书之人,不可能悖着礼数,伸着脖子唐突上前探问。人家少女更不可能痴痴地盯着一个路人,去忘情越礼地睁着大眼滴溜溜放电。唯一的可能便是,人家害羞地走开了,而他则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有点不情愿,却也没来由驻足,怅怅然离去了。

显然,春行骤然变成了惆怅,目击变成了受伤的相思。这多情的家伙弄不明白,他究竟是真的看到了一个含情脉脉的少女,还是只看到一树灿烂的桃花;是一次真正的目击,还是一个不经意的幻觉?他终日无法释怀,辗转难眠,于是就吟出了这首短章。

这或许就叫特定的环境、特定的心境、特定的人事,是一刹那的邂逅,在年轻的身体中引起的肾上腺素的激增,幻觉中发生的生化反应罢。然有好事者,他死后数十年的一位叫作孟棨的,在他的一部文人笔记小说里,接着这首诗的意境,完成了一个浪漫的故事。这本笔记叫作《本事诗》,其中所记录的,大都是本朝骚人的诗歌故事,相信都属于道听途说加“合理想象”攒述而成的。他关于崔护的故事是这样写的:

博陵崔护,姿质甚美,而孤洁寡合。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入,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眷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扣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护惊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出,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吾老矣,此女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非君杀之耶?”又特大哭。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矣。父大喜,遂以女归之。

像不像《搜神记》,或后世《聊斋》中的某一篇?此文出自《本事诗》之《情感第一》篇。这孟棨,大约也有“梦境再现”的冲动,只是他专偏于“痴人说梦”,而非精神分析罢。文字起先是凄美,后则狗尾续貂,落了皆大欢喜的俗套,足够像一篇二流的小说。大意是,崔护进京赶考,起初未曾得中,清明时节游于南郊,忽见一草木葱茏的院落,想进去讨杯水喝。款款间走出来一妙龄少女,皓齿明眸,殊为可人,端与他一杯水。他见少女貌美如花,便把言语来撩拨,不想女子并不接话。遂怏怏地离开,之后再无法忘怀。及至次年清明再来探访时,却见门扉紧锁,不觉十分难过,遂在左门上写下了“人面桃花”一诗。又过了些天,顺道再来,却闻院中有哭声传出,一问方知,这家女子读诗思人,一病不起,已断气多时了。其父说出原委,并责备这书生害了他的女儿。崔护闻其言,追悔莫及,将少女抱于怀中,痛哭不已,他想随少女而去。不想少女闻其声,居然慢慢苏醒过来,惊喜不已的父亲遂将女儿嫁与崔护,成全了一段绝美姻缘。

后又有人虚构了这女孩的名字,唤作“绛娘”,诸般描写更是齐备。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便是符合中国人讲故事的模型,被鲁迅讥嘲过的“大团圆”结局。

其实行内人都知道,这崔护在史书上属生平不详者,当年写此诗的诸般情境,并无人知晓,一切都是后人附会虚构而成。此诗在笔者观之,不过就是一个幻觉的渲染,一个无意识中美好的错乱。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一文中说得分明,“心理活动会创造出一个未来的情景,它会代表着人物愿望的实现,这种东西就是白日梦”。只是他举出的例子稍显俗气了,一个穷小子在去某公司就职的路上,会产生出被雇主赏识的幻觉;他在想,自己某一天会成为那企业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最后会被雇主的家庭接纳,“娶到了这家年轻漂亮的女儿”……这个叙事曾在万千童话或民间故事里出现过,现在又按捺不住地出现在他的无意识中。

想来中国古代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类似的套路。且不只是在中国,连歌德读了中国的《好逑传》,也在联想日耳曼人的故事,它们之间是如此地相似,因此他幻想,一种所谓的“世界文学”或许就要出现了。还有俄国的文艺理论家巴赫金,他在讨论古希腊的一种小说的时候,就概括了这样的套路,“一双青年男女是在年轻貌美的时候一见钟情的,中间经过了无数磨难,最后依然是在年轻貌美的时候终成眷属”。这些,大都属于白日梦的范畴了。

然而这并非全部,在文学的世界里,不只有白日梦,更有真正的春梦,有为精神分析学家所说的“色情梦”。只是通常情况下,他们碍于伦理或是面子,不便或不愿轻易和盘托出罢了。“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苏东坡说得妙,这梦中的人与事,不可照直了说,须经闪烁其词、语焉不详,搪塞以“难以尽述”之类,方能够得体地绕过去。 s/pKGkBswnfjw4fOsQgJ2MbZo0X89GD26izWjrKn8u0xf742d1sMq/d5J2KKP0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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