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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

一场严重的打架事件搅动了罗村大队的旮旯拐角。被打者是贫协主任罗梦田的儿子大顺,现任团支部组织委员。打人者是“四清”运动补划为地主成分、今年年初平反后刚刚重新上任的党支部书记罗坤的三儿子罗虎。

据在出事的现场——打井工地——的目睹者说,事情纯粹是罗虎寻衅找茬儿闹下的。几天来,罗虎和几个“四清”运动挨过整的干部的子弟,漂凉带刺,一应一和,挖苦臭骂那些“四清”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参与过“四清”运动的贫协主任罗梦田的儿子大顺,明明能听来这些话的味道,仍然忍耐着,一句不吭,只顾埋头干活。这天后晌,井场休息的时光,罗虎一伙骂得更厉害了,粗俗的污秽的话语不堪入耳!大顺臊红着脸,实在受不住,出来说话了:“你们这是骂谁啊?”

“谁‘四清’运动害人就骂谁!”罗虎站起来说。

大顺气得呼呼儿喘气,说不出话。

罗虎大步走到大顺当面,更加露骨地指着大顺臊红的脸挑逗说:“谁脸发烧就骂谁!”

“太不讲理咧!”大顺说,“野蛮——”

大顺一句话没说完,罗虎的拳头已经重重地砸在大顺的胸口上。大顺被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站住脚后,扑了上来,俩人扭打在一起。和罗虎一起寻衅闹事的青年一拥而上,表面上装作劝解,实际是拉偏架。大队长的儿子四龙,紧紧抱住大顺的右胳膊,又一个青年架住大顺的左胳膊,一任罗虎拳打脚踢,直到大顺的脸上哗地蹿下一股血来,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这是一场预谋的事件,目睹者看得太明显了。

一时间,这件事成为罗村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那些参与过“四清”运动的人,那些“四清”运动受过整的人,关系空前地紧张起来了。一种不安的因素弥漫在罗村的街巷里……

春天雨后的傍晚,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块块云彩悠然漫浮;麦苗孕穗,油菜结荚;南坡上开得雪一样白的洋槐花,散发着阵阵清香。在坡下沟口的靠茬红薯地里,党支部书记罗坤和五六个社员,执鞭扶犁,在松软的土地上耕翻。

突然,罗坤的女人失急慌忙地颠上塄坎,颤着声喊:“快!不得了……了……”

罗坤喝住牛,插了犁,跑上前。

“惹下大……祸咧……”

罗坤脸色大变:“啥事?快说!”

“咱三娃和大顺……打捶,顺娃……没气……咧……”

“现时咋样?”

“拉到医院去咧……还不知……”

“啊……”

罗坤像挨了一闷棍,脑子嗡嗡作响,他把鞭子往地头一插,下了塄坎,朝河滩的打井工地走去,衣褂的襟角,擦得齐腰高的麦叶刷刷作响。

打井工地上,木柱、皮绳、镢、锨胡乱丢在地上,临近的麦苗被攘践倒了一片,这是殴斗过的迹象。打井工地空无一人,井架悄然耸立在高空中。

从临时搭起的夜晚看守工具的稻草庵棚里,传出轻狂的说话声。罗坤转到对面一看,三儿子罗虎正和几个青年坐在木板床上打扑克哩。

罗坤盯着儿子:“你和大顺打架来?”

儿子应道:“嗯!”

罗坤问:“他欺负你来?”

儿子不在乎:“没有。”

“那为啥打架?”

于是,儿子一五一十地述说了前后经过,他不隐瞒自己寻事挑衅的行动,倒是敢做敢当。

罗坤的脸铁青,听完儿子的述说,冷笑着说:“是你寻大顺的事,图出气!”

儿子拧了一下脖子,翻了翻眼睛,没有吭声,算是默认。那神色告诉所有人,他不怕。

罗坤又问:“我在家给你说的话忘咧?”

“没!”儿子说,“他爸‘四清’时把人害扎咧!我这阵不怕他咧!他……”

罗坤再也忍不住,听到这儿,一扬手,那张结满茧甲的硬手就抽到儿子白里透红的脸膛上——

“啪!”

儿子朝后打个闪腰,把头扭到一边去。

罗坤转过身,大步走出井场,踏上了暮色中通往村庄的机耕大路。

这一架打得糟糕!要多糟糕有多糟糕!罗坤背着手,在绣着青草的路上走着,烦躁的心情急忙稳定不下来。

贫协主任罗梦田老汉在“四清”运动中,是工作组依靠的人物,在给罗坤补划地主成分问题上,盖有他的大印。在罗坤被专政的十多年里,他怨恨过梦田老汉:你和我一块耍着长大,一块逃壮丁,一块搞土改,一块办农业社,你不明白我罗坤是啥样儿人吗?你怎么能在那些由胡乱捏造的证明材料上盖下你的大印呢?这样想着,他连梦田老汉的嘴也不想招了。有时候又一想,“四清”运动工作组那个厉害的架势,倒有几个人顶住了?他又原谅梦田老汉了。怨恨也罢,原谅也罢,他过的是一种被专政的日子,用不着和梦田老汉打什么交道。今年春天,他的问题终于平反了,恢复了党籍,支部改选,党员们一口腔又把他拥到罗村大队最高的领导位置上,他流了眼泪……

他想找梦田老汉谈谈,一直没谈成。倔得出奇的梦田老汉执意回避和他说话。前不久,他曾找到老汉的门下,梦田婆娘推说老汉不在而谢绝了。不仅老贫协对他怀有戒心,那些“四清”运动中在工作组“引导”下对干部提过意见的人,都对重新上台的干部怀有戒心。党支书罗坤最伤脑筋的就是这件事。想想吧,人心不齐,你防我,我防你,怎么搞生产?怎么实现机械化?正当他为罗村的这种复杂关系伤脑筋的时候,他的儿子又给他闯下这样的祸事……

罗坤径直朝梦田老汉的门楼走去。当他跨进木门槛的时候,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准备承受梦田老汉最难看的脸色和最难听的话。

小院停着一辆自行车,车架上挂着米袋面包和衣物之类,大约是准备送给病人的。上房里屋里,传出一伙人嘈嘈的议论声:

“这明显是打击报复……”

“他爸嘴上说得好,‘保证不记仇恨’,屁!”

“告他!往上告!这还有咱的活处……”

说话的声音都是熟悉的,是几个“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和梦田的几个本家。罗坤停了步,走进去会使大家都感到难堪。他站在院中,大声喊:“梦田哥!”

屋里谈话声停止了。

梦田老汉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并不下来。

罗坤走到跟前:“顺娃伤势咋样?”

“死了拉倒!”梦田老汉气哼哼地顶撞。

“我说,老哥!先给娃治病,要紧!”罗坤说,“只要顺娃没麻达,事情跟上处理!”

“算咧算咧!”梦田老汉摇着手,“棒槌打人手抚摸,装样子做啥!”

说着,跨下台阶,推起车子,出了门楼。

罗坤站在院子当中,麻木了,血液涌到脸上,烧躁难耐,他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应当是受人尊重的年龄啊!他走出这个门楼的时光,竟然不小心撞在门框上。

走进自家门,屋里围了一脚地人,男人女人,罗坤溜了一眼,看出站在这儿的,大都是“四清”运动和自己一块挨过整的干部或他们的家属。他们正在给胆小怕事的老伴宽解:

“甭害怕!打咧就打咧!”

“谁叫他爸‘四清’运动害了人……”

“他梦田老汉,明说哩,现时臭着咧!”

这叫给人劝解吗?这是煨火哩!罗坤听得烦腻,又一眼瞥见坐在炕边上的大队长罗清发,心里就又生气了:你坐在这里,听这些人说话听得舒服!他和大队长搭话,大队长却奚落他说:“你给梦田老汉回话赔情去了吧?人家给你个硬顶!保险!你老哥啊,太胆小咧,简直窝囊!”

罗坤坐在灶前的木墩上,连盯一眼也不屑。他最近以来对大队长很有意见:大队长刚一上任,就在自己所在的三队搞得一块好庄基地。这块地面曾经有好几户社员都申请过,队里计划在那儿盖电磨磨房,一律拒绝了。大队长一张口,小队长为难了,到底给了。好心的社员们觉得大队长受了多年冤屈,应该照顾一下,通过了。接着,社办工厂朝队里要人,又是大队长的女儿去了,社员一般地没什么意见,也是出于照顾……这该够了吧?你的儿子伙着我的三娃,还要打人出气,闯下乱子,你不收拾,倒跑来给女人撑腰打气。把你当成金叶子,原来才是块铜片子!

罗坤黑煞着脸,表示出对所有前来撑腰打气的好心人的冷淡。他不理睬任何人,对他的老伴说:“取五十块钱!”

老伴问:“做啥?”

“到医院去!”

大队长一愣,眼睛一瞪,明白了,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地嘲弄的响声,跳下炕,竟自走出门去了。屋里的男人女人,看着气色不对,也纷纷低着眉走出去了。

罗坤给缩在案边的小女儿说:“去,把治安委员和团支书叫来!叫马上来!”

老伴从箱子里取出钱和粮票,交给老汉:“你路上小心!”

罗坤安慰老伴:“你放心!自个儿也嫑害怕!怕不顶啥!你该睡就睡,该吃就吃!”

治安委员和团支书后脚跟着前脚来了。

罗坤说:“你俩把今日打架的事调查一下,给派出所报案。”

治安委员说:“咱大队处理一下算咧!”

“不,这事要派出所处理!”罗坤说,“这不是一般打架闹仗!”

团支书还想说什么,罗坤又接着对她说:“你叔不会写,你要多帮忙!”

说罢,罗坤站起身,拎起老伴已经装上了馍的口袋,推起车子,头也不回,走出门去。蒙蒙月光里,他跨上车子,上了大路。

整整五天里,老支书坐在大顺的病床边,喂汤喂药,端屎端尿,感动得小伙子直流眼泪。

梦田老汉对罗坤的一举一动都嗤之以鼻!做样子罢了!你儿子把人打得半死,你出来落笑脸人情,演的什么双簧戏!一旦罗坤坐下来和他拉话的时候,他就倔倔地走出病房了。及至后来看见儿子和罗坤亲亲热热,把挨打的气儿跑得光光,“没血性的东西!”他在心里骂,一气之下,干脆推着车子回家了。

大顺难受地告诉罗坤,说他爸在“四清”运动中被那个整人的工作组利用了。“四清”后,村里人在背后骂,他爸难受着哩!可他爸是个倔脾气,错了就错下去。“四清”运动的事,你要是和他心平气和说起来,他也承认冤枉了一些人,你要是骂他,他反硬得很:“怪我啥?我也没给谁捏造喀!‘四清’也不是我搞的!盖了我的章子吗?我的头也不由我摇!谁冤了谁寻工作组去……”

罗坤给小伙子解释,说梦田老汉苦大仇深,对新社会、对党有感情,运动当中顶不住,也不能全怪他。再说老汉一贯劳动好,是集体的台柱子……

第七天,伤口拆了线,大顺的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出院了。罗坤执意要小伙子坐在自行车后面的支架上,小伙子怎么也不肯。“你的伤口不干净!医生说要养息!”罗坤硬把小伙子带上走了。

“大叔!”大顺在车后轻轻叫,声音发着颤,“你回去,也嫑难为虎儿……”

罗坤没有说话。

“在你受冤的这多年里,虎儿也受了屈。和谁家娃耍恼了,人家就骂‘地主’,虎儿低人一等!他有气,我能理解……”

罗坤心里不由一动,一块硬硬的东西哽住了喉头。在他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十几年里,他和家庭以及孩子们受的屈辱,那是不堪回顾的。

小伙子在身后继续说:“听说你和俺爸,还有大队长清发叔,旧社会都是穷娃,解放后一起搞土改、合作化,亲得不论你我……前几年翻来倒去,搞得稀汤寡水,娃儿们也结下仇……”

罗坤再也忍不住,只觉两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鼻梁两边流下来,嘴角里感到了咸腥的味道。这话说得多好啊!这不就是罗坤心里的话吗?他真想抱住这个可爱的后生亲一亲!他跳下车子,拉住大顺的手:“俺娃,说得对!”

“我回去要先找虎儿哩!他不理我,我偏寻他!”小伙子说,“我们的仇不能再记下去!”

俩人再跨上车子,沿着枝叶茂密的白杨大路,罗坤像得了某种精神激素,六十多岁的人了,踏得车子飞快地跑,后面还带着个小伙子哩。

可以看见罗村的房屋和树木了。

罗坤推着自行车,和大顺并肩走进村子的时候,街巷里,这儿一堆人,那儿一堆人,议论纷纷,气氛异常,大队办公室外,人围得一大伙。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有人把他叫去了。

办公室里,坐着大队委员会的主要干部,还有派出所所长老姜和两个民警。空气紧张。大队长清发须毛直竖,正在发言:“我的意见,坚决不同意!这样弄的结果,给平反后工作的同志打击太大!他爸含冤十年……”

罗坤明白了,他瞥了一眼清发,说:“同志,法就是法,那不认人,也不照顾谁的情绪!”

罗清发气恼地打住话,把头拧到一边。

罗坤对姜所长说:“按法律办!那不是打击,是支持我工作!”

姜所长告诉罗坤,经上级公安部门批准,要对罗虎执行法律:行政拘留半个月。他来给大队干部打招呼,大队长清发坚持不服判处。

“执行吧,没啥可说的!”罗坤说,“法律不认人!”

民兵把罗虎带进办公室里来,小伙子立眉竖眼,直戳戳站在众人面前,毫不惧怕。直至所长拿出了拘留证,他仍然被一股气冲击着,并不害怕。

清发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把头歪到另一边,脖上青筋暴起,突突跳弹。

罗坤瞧一眼儿子,转过脸去,摸着烟袋的手,微微颤抖。

就在民警把虎儿推出门的一刹那,一直坐在墙角,瞪着眼、噘着嘴的贫协主任梦田老汉,突然立起,扑到罗坤当面,一扑塌跪了下去,哭了起来:“兄弟,我对不住你……”

罗坤赶忙拉起梦田老汉,把他按坐在板凳上。梦田老汉又扑到姜所长面前,鼻涕眼泪一起流:“所长,放了虎娃,我……哎哎哎……”

这当儿,在门口,大顺搂着虎儿的头流泪了。虎儿望着大顺头上的白纱布,眼皮耷拉下来,鼻翼在急促地扇动着。

虎儿挣脱开大顺的胳膊,转进门里,站在爸爸面前,两颗晶莹的泪珠滚了出来:“爸,我这阵儿才明白,罗村的人拥护你的道理了!”说罢,他走出门去。

罗村的干部们重新在办公室坐下,抽烟,没人说话,又不散去。社员们从街巷里、大路上也都围到办公室门前和窗户外。他们挤着看党支部书记罗坤,那黑黑的四方脸,那搀着一半白色的头发和胡茬,那深深的眼眶,似乎才认识他似的。

罗坤坐在那里,瞧着已经息火而略显愧色的大队长,和干部们说:

“同志们,党给我们平反,为了啥?社员会又把我们拥上台,为了啥?想想吧?合作化那阵咱罗村干部和社员中间关系怎样?即便是三年困难时期,生活困苦,咱罗村干部和群众之间关系怎样?大家心里都清白!这十多年来,罗村七扭八裂,干部和干部,社员和社员,干部和社员,这一帮和那一帮,这一派和那一派,沟沟渠渠划了多少?这个事不解决,罗村这一摊子谁也不好收拾!想发展生产吗?想实现机械化吗?难!人的心不是操在正事上,劲儿不是鼓在生产上,都花到钩心斗角、你防备我、我怀疑你上头去了嘛!

“同志们,我们罗村的内伤不轻!我想,做过错事的人会慢慢接受教训的,我们挨过整的人把心思放远点,不要把这种仇气,再传到咱们后代的心里去!

“罗村能有今天,不容易!咱们能有今天,不容易!我六十多了,将来给后辈交班的时候,不光光给一个富足的罗村,更该交给他们一个团结的罗村……”

办公室门里门外,屏声静气,好多人,干部和社员,男人和女人,眼里蓬着泪花,那晶莹的热泪下,透着希望,透着信任……

1979年5月 小寨 0Xe8GCkp+tn9Wr4wXROMGMpejxAZ7q+IMNULjpX5+VuVpYmwxGsHz0cVRkuF674k



七爷

那年春天,县上给俺田庄派来了路线教育宣传队。麦收后宣传队马队长兜里装了一沓厚厚的经验材料,凯旋了。

令人寒心的是,马队长前晌刚从田庄拔出脚,俺三队队长志良叔后晌就宣布他不当队长了。

我慌了。

我是副队长,年初选举的时候,大家选我,不过是看我干活不惜力气,办事可靠点儿,让我给志良叔跑跑腿儿。跟他锻炼锻炼。至于四时节令的农活安排,经营管理,全是仰仗他的,我还不入门哩!现时正当忙后三秋管理的紧火时光,他撂了挑子,我怎么办呢?

月色很好。我奔进大队党支部书记田志德家的院子。

香椿树下,田志德被一伙社员包围在中间,吵吵闹闹。

七队妇女郭菊艾,高喉咙大嗓门,喊说:“把俺的围墙挖倒,现时咋办哩?贼娃子要是把那一把粮食灌走,我一家子可怎么活?”

我听出意思了,郭菊艾家的庄基地在村子最西边,打土围墙时,往外放出去一尺。其实,那一尺空地外,就是队里水泥砌的自流渠,集体根本无法使这一尺之地发挥效益,郭菊艾打围墙时就把这一尺空地圈进了院子,干部和社员也没有人嘁喳过此事。马队长不知怎样把这事调查出来,亲自掮上镢头,用军队式的命令动员民兵,把郭菊艾家西边的围墙给挖倒了,为田庄大队争回了一尺之地……

田志德听着,皱着眉,苦楚着脸,说:“嫑急!大队开会,研究研究!”

二队的成林老汉赶紧抢上插话:“把没收俺的羊奶钱……”

这事我也知道。成林老汉的小孙子,一生下来就没奶吃,老汉买了一只好奶羊,一天能捋六七斤奶。孩子吃不完,家里四口人一个胃口,都喝不惯羊奶那股膻味儿,就用孙子喝剩的羊奶喂猪。恰好邻近小学校有个教员患胃疼病,想订奶……同样,马队长认为这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把钱没收了……

田志德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的表情更苦楚,重复着同一句话:“嫑急!大队开会,研究研究。”

我看着那一堆纠缠不休的社员,心里可怜起田志德老汉了:马队长在田庄东戳一扁担,西砸一杠子,打下一锅浆子,现时他屁股一拍,回县领赏去了,把这一摊黏浆子,全部倒在老汉头上了。

老汉像是麻木了,任谁用高嗓门叫喊也好,用哀求的调调诉述也好,他一概不动声色,开口就是那两句话:“嫑急……”

我敢说,站在这儿的人,谁也没有我心里的事情关系重大。我拨开人,尽量缓和口气说:“支书,俺的队长撂套不干咧!”

老汉猛乍扬起头,吃惊地张着嘴:“啥?”

我又说了一遍。他把头沉重地低下去,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句不吭。

他没问我志良叔为啥半路撂套。他心里比我更清楚:祸根还在那位马队长身上。

“我早就担着这份心!”他自言自语,站起来对我说:“咱俩一搭寻志良去。”

进了志良家院子,一见面,志良就摇手:

“支书,你嫑找,也嫑说,啥也不顶!”

志德坐在砍柴的木墩上吸烟。他是个实心眼的好人,不发躁,也想不出什么动听的词儿来软化志良,闷了半晌,才说:“马队长在时,你为啥不撂套?他在,你撂,我叫他给三队安排队长!”

“我怕把麦子瞎到地里!”志良说,“现时,麦收了,秋种了,我该作揖退庙咧!”

“算咧!嫑给哥难场受咧!”志德劝说,“你数数咱大、小队儿几十名干部,打下台的不算,谁没受过揉搓?还能计较……”

“你嫑费唾沫儿咧!老哥!”志良烦躁地说,“我的秉性你知道,说不干就坚决不干!”

“不管马队长怎么揉搓你,咱的社员心里对你没个啥啥喀!”志德好容易找着了话头儿,更加耐心,“都替你……”

“咱不说多余话!”志良无情地打断志德老汉的话,生硬地说,“谁再当干部,算是先人在河滩埋着!”

志德老汉尴尬地苦笑着,再也说不出话。志良把话说死了。

无奈,老汉召开三队社员会,选队长。开了三场会,选了四个人,没一个人愿意上场,像是谁教给他们同一句道理:“志良这样的人都挨整,当不下去,谁还能干成?”

我看队长选不出来,自己又驾不起辕,干脆,也撂吧!没等得我开口,老支书难受地拍拍我的肩头,说:“没办法!你就挑起来干吧!”

我急忙推辞。

“叔明白,你不说叔也明白!可眼下有啥办法?”他说,“我给你找几个老农,当参谋……”

看看支书为难的神色,我不忍心再给他加忧愁,想撂挑子的话急忙说不出口。这样,我忐忑不安地当上了三队队长了。

紧张繁忙的三秋管理季节,玉米要锄草,谷子要薅苗,红薯要翻蔓儿,棉花要打掐,接着就要施肥。化肥供应少得可怜,我正发愁这二百多亩秋田,真会成了卫生田哩!天又旱得秋苗发蔫;社员们思想散里散伙,大概对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吧!我急得东跑西颠,眼也红了,声也哑了。听说夜晚浇地的人把水放到地里,任水乱流,自己在渠岸上睡觉,我忍不住发火了,说了不少难听话,仍不抵事。

老支书还没给我把参谋找妥,就到公社参加什么学习班去了。我自己找了几个老农商量,有的说这样办,有的说那么干,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说——怕我把三队搞烂了,他们要落话把儿。

“缠马,快到公社找志德去!趁早把事卸了!”妈妈说,“再干下去,怕……”

“哼呀!你当那个队长好当?那不是抢篮球!”爸爸教训我说,“一百几十号劳力,二百多亩庄稼,那是闹着耍的?你,本事不大胆子大!”

我吃着饭,听着妈妈担心的劝说、爸爸的训诫,心一横:吃罢饭,上公社,找支书,不干咧——确实干不了呀!

主意一定,我赶紧吃饭。不料,一抬头,富农分子田学厚站在当面。奇怪,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问:“你有啥事?”

他答:“我来交思想改造汇报材料。”

噢,我记起了。按照马队长春天给队里严格立下的制度规定,“四类分子”每月逢十,三次向生产队长兼治安员汇报,月底给大队汇报,一季度末,向公社派出所汇报一次。今天逢十,我倒忘了。

我说:“你先拿着。我明天就不是队长咧!”

他说:“我得按时交。你今天还是!”

其实也无所谓,爱交你就交吧!

他从压着蓝布带子的口袋里,掏出折叠着的材料纸,放到我搁着饭碗、菜碟的石桌上,转过身,走了。

我哪有心思看他的什么思想改造汇报材料!他放在那儿,我冷漠地瞧了一眼,连动一指头的兴趣也没有。

一阵风从大门洞儿吹进院子,打着小小的旋儿,把那份材料从石桌上吹到地下,翻了几个过儿,散开了。

我捡起两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又照旧叠好,却发现地上还散落着二指宽的一绺纸条儿,也就顺手拾了起来。

无意间的一瞥,纸条上的字吸引住我的目光,像磁铁吸住铁屑一般,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

天呀,你猜这纸条上写的啥哟:

“水肥是关键。抓紧浇地,晚上要派可靠的人去。快组织劳力拆旧墙,换火炕,动手慢就跟不上了。妇女锄秋,搞成定额。其他杂活能缓就缓,你亲自出马抓水抓肥。嫑慌!嫑乱!撑硬!不敢松劲!”

我抬起头,不由得瞧瞧大门口,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早已消失;低头看看手里的纸条,硬胳膊硬腿的字迹,切切实实还印在纸条上。

怎么理解眼前的事呢?听说他过去当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四清”运动给他扣上富农分子帽子那时候,我刚刚脱下开裆裤。我所看见的,已经不是在人前讲话、办事的当权者,而是终年挑着一对大桶,给队里挑稀粪的“富农分子”。冬天和春天,担粪泼麦子,夏天泼玉米。他做着这样一项单独的劳动,很少和社员在一起干活。我对他说不上憎恨,也不甚喜欢,按乡村延续下来的班辈儿,我叫他七爷。他给我写纸条,肯定是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吧?

我把那两页思想汇报材料扔到桌子上,把写着生产安排的纸条儿,夹在一本从来未用过的红皮日记本中,这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我觉得心里有数了,倒产生了一种试火试火的勇气,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去公社找老支书了。

我把妇女队长和记工员叫来,一块下到田间,逐块查看了苗情和草情,酌情定下了每一块地的工分标准。从后晌起,分组锄地,定额管理。妇女队长笑了:“缠马,这下你放心!嫂子五天给你完成任务!”

当天晚上,我指派了几个老实可靠的社员去浇地,果然,浇得又快又好。

拆旧墙换火炕的活路也拉开了。

十天以后,全部秋田锄过头遍,浇完头茬水,旱象解除了。在打麦场上,堆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大粪堆。

又过了半月,二百多亩秋田,全部施过肥,眼见着三队的秋苗由黄变黑,由细弱变粗壮。大队检查评比的时候,流动红旗居然评给三队了。支书田志德老是皱着的眉头舒展了,拍着我的脊背:“崽娃子!没看出,你还有两手哩!”

社员们的赞扬就更多了。三队的社员增强了信心,人心齐了!调皮捣蛋的,偷懒耍滑的,也自行检点了行为。我说话顶话了。

我却总想打听,了解七爷的过去。劳动休息时,我往那些年老的人跟前靠,渐渐地,我明白了:当我诞生到田庄的土地上的时候,田学厚带领田庄的贫雇农,早已把田阎王统治田庄的那一页灾难史翻过去了,崭新的一页正在他手中展开:为从田庄的街巷里彻底驱除饥饿和贫穷,他带头创办农业社,日夜奔忙,把自家田里的农活和屋里的家务耽搁了,真正是公而忘家!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人民公社田庄大队党支部书记——时代不断变迁,社员和党员把适应时代的官名拥戴到他的头上。在他当权的十五六年里,田庄的土地,从田阎王的大块地分割成一绺一块,分配给一户一家耕种;又从一绺一块上拔除了界石,合并成更大的整块,全村集体耕种;防止河水泛滥的大堤修起来,从后沟的果园里,每年不断开出装满苹果、核桃的汽车,眼见得红瓦新屋一幢一幢盖起来……那是田庄历史上最红火的年月。四十岁左右的男女社员,怀念田庄历史上这一段欣欣向荣的日子,深深惋惜好当家人田学厚不在位了;憎恨“四清”工作组瞎了眼,把他们的好支书,硬给扣上富农帽子压死了……

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立在我的心中,那么实在,那么亲近,他算什么富农分子!他忍受着政治上的压力和人格上的屈辱,心里怎么想啊?每月逢十,给我交来思想改造汇报材料的时候,里面肯定夹裹着一绺或长或短的纸条儿,心里又想的是什么啊?

七月的最后一个逢十的日子到来了,我照例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着饭,不时瞧瞧敞开的大门,盼着那个微微背驼的身影的到来。

期待中,他果然进来了。

快六十岁的人了,步子多轻捷、利索!头上落了一层霜,面孔却红黑红黑!个子虽然不高,肩膀却又厚又宽,腰里终年四季扎一条蓝布带子,浑身恰如一块极富有弹性的钢锭。我瞧着他,忽然想,一旦他那微微驼着的前胸挺起,大约会把整个田庄都扛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还像往常每次来一样,不卑不亢,不恼不笑,说:“我来交思想改造……”

我听不下去,早已慌忙站起,礼让他坐下。

他把材料塞到我手里,和善而精明的眼睛里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掠过,随即转过身,走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踏着轻捷的脚步走过院子,消失在大门口。我呆呆地站着,捏着他交来的材料的手,不由得发抖了,绽开来,又有一张纸条!我心头一热,两眼怎么也看不清那纸条上面写着的字了……

一桩横祸却由此而生!

晚上,当我从村里归来,跨进我独身居住的小厦房的时候,无论多晚、多累,都要翻开那个红皮日记本。怪!一翻开它,瞧着那一绺一绺用各色纸头写着字的纸条,我的脑子就格外清醒。有时,因为生产上取得进展而兴奋,纸条教我冷静下来!有时,因一件棘手事而气恼烦躁,纸条又使我心地踏实!甚至因工作中的失误而横遭社员的指责、使人容易灰心的时候,纸条又把我鼓舞起来!纸条不仅是我的智囊,而且成了我思想情绪的“空气调节器”!

我翻开红皮日记本,习惯地瞧瞧亲爱的纸条,拧开水笔,记下我在纸条的指导下,所进行的实践活动中的得失。纸条攒贴了六七条,我的实践记录也有五十多则,一百多页了。我甚至想,明年再当队长的话,我的心里就有数码了。我一笔一笔记着,眼前总有一张奇妙的纸条在飞舞,又有一双和善可亲的眼睛在闪光,渐渐地,那纸条变成一只蝴蝶的翅膀,在青绿的田野上飞旋……

八月中旬,县上又分片组织秋田管理大检查,大评比。我们这一片区的检查团长,就是春上在田庄搞过路线教育的马队长。公社刘主任陪着检查,大队的田支书和各队队长,都参加了检查评比。

检查评比的结果,三队秋田的长势在这一片挂上了号。大家鼓励我的话暂不提起,马队长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他一会儿拍我的肩膀,一会儿递给我一支恒大牌香烟,硬叫我抽。我有点难堪地想:春上,你没死活地批判志良队长的“唯生产力论”那阵儿,也捎带给我多少难听话!你那阵儿脸多难看,口气多歪!

评比总结时,马队长又夸奖我:

“田庄三队的秋田,大家都看见了吧?服不服?不服也不行!这是谁领着干的?不是长胡子,也不是刷刷胡子,是嘴上没毛的小伙儿!有的老先生,有一点生产经验,撞不得,一撞就拿势扣板,撂套示威!其实,你那一套经验,不过是修字号的货色!缠马同志干得好!证明春天在田庄进行的路线教育的深远意义……”

我听得出来,表扬我,是为了骂志良叔,又是为他自己在田庄胡整的行为所造成的严重后果遮羞。我心里像塞了一把猪毛,过分的别有用心的赞扬,使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无力正视任何人的眼睛,特别是田志德老汉那忧愁的眼光,只盼会议早点结束。

会议结束后,马队长吩咐秘书说:“把缠马同志的事迹好好整理一下,写成材料,一份送我,一份送报社,一份送县广播站。要造舆论,目前正需要这号材料……”

干部们走散以后,马队长居然亲热地提出:“走,咱到缠马家里去,好好谈谈,这个材料要快!”

我无法推辞,就领着马队长和秘书走了,其他随行人员,也跟着田支书休息吃饭去了。

在我的小厦房里一坐定,马队长就指示秘书和我谈,他靠在被卷上休息了。

秘书问我当队长的前前后后。我结结巴巴,说不顺畅。想想吧,马队长在当面,我怎么说呢?编又编不出来。最后就变成提问式的,我越发被动了。他又问我大批判搞了多少场,批判稿写了多少篇,怎么和守旧复辟派做斗争。我流着汗,终于鼓起勇气说:“那都是没来得及做的事……”

秘书为难地摊开手,瞧一眼马队长。

马队长耐心地笑笑:“不要太死板!灵活一点,譬如说批判,你在田间地头,给社员讲话,批评一些错误倾向,那便算数儿嘛!”

秘书得到启发,又问起我来。

我却忽然瞧见,马队长在我的枕头边抓起了那个红皮日记本!天哪,那个东西怎么敢让他看呢?

“马队长,那本本儿记得乱七八糟……”

“随便翻翻!”马队长兴味很高,“好多先进人物的思想,是从日记里发现的……”

想挽救也来不及了。

马队长翻着、看着,奇怪地问:“这纸条是谁写的?”

“村里……一个……老农。”我撒谎。

“这个老农不错呀!给年轻干部撑腰!”马队长兴趣更浓更高了,“材料里插上这一笔,教训教训那些老不识相的,硬占着位子不让给年轻人,看这个老农风格多高!”

我心里简直哭笑不得。

“这个老农是谁?”马队长问。

“一个……老汉……不出名的……”我搪塞。

“啥名字?”他直截问。

“七……七爷……”我慌了,仍不敢说出名字。

“哪个七爷?”

“就是那个七爷!田……”

“唔!田老七?田学厚?富农分子?”马队长忽地从炕上翻身坐起,眼瞪得鸡蛋大,一连串的问话之后,他沉默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沉吟着说:“怪道我觉得笔迹眼熟。春天,我在这儿的时候,叫他写过破坏活动的交代材料!想不到……”

他很快变了脸,进屋时眼里呈现的亲热的意思飞得精光,严肃地对我训话:“什么‘七爷’?富农分子!你怎么能把敌人叫爷?阶级觉悟跑到哪儿去咧?”

秘书套上钢笔,合上记录本,把椅子挪得离我远一些。

“难得的反面教材!”马队长说,“严重的问题啊!敌人钻进我们的心脏里来了,还不严重?!”他很快做出决断,立即打发秘书找公社刘主任和大队田志德老汉,又叫他们把七爷传来。他要亲自抓这个“新动向”。

刘主任和田志德一进门,看见马队长的脸上正在刮风走云,不知出了什么事。田志德老汉立时拧住眉头,预感不妙地站在一边,瞧瞧马队长,又瞧瞧我。我给支书惹下了祸,难受地低下头。

刘主任却不在乎,故意嘻嘻哈哈和马队长逗笑:“缠马,得是今晌午没给马主任嘴上抹油?我看人家嘴噘脸吊……哈呀!”

“哼!嫑胡嘻哈!”马队长严肃地警告,很得意的样子,“你们等着看吧!”

“报告!”门外有人喊。

这是七爷的声音。他站在门外(按照规定的条律,面见大小干部,必须先打报告),大概还不知道,我给他招来了怎样的祸事!可怜的老人……

“进来!”马队长威严地命令。

七爷跷上台阶,跨过门槛,站在门里。他谁也不盯,既不惊慌,也不谄媚。

“你最近干什么?”马队长开始审问。

“担稀粪。”七爷答,平静而又坦然。

“有什么破坏活动?”

七爷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想:有没有必要回答这个可笑的问题。他轻轻说:“没有。”

“狡赖!”马队长拍了一巴掌桌子。

“你尽可以去调查。”七爷仍然平静而又坦然。

“我要你交代!”马队长说,“老实点!”

“……”七爷闭了嘴,不吭了。

马队长终于忍不住,把他手中的“赃证”——我的日记本——打开,啪的一声压在桌子上:“这是谁写的?”

七爷侧过头,溜一眼那些倒霉的纸条儿,扬起头,盯着马主任,说:“我写的。”

“交代你的动机!”

“我看缠马初上阵,手忙脚乱,给他提几条生产建议!”

“你是什么人,你也配提建议?”

这句话说得太欺人了!我的肝火不由得从心里往上蹿。看看七爷,他眉头间的皱纹轻轻颤动一下,腮帮上咬起两道硬梁,说:“我凭三队吃饭,社员也靠三队过日子,我怕三队烂包!我是什么人我清白,配不配提建议我倒忘咧……”

“胡说!你是狐狸给鸡拜年!”

“……”七爷又闭上嘴,不吭了。

马队长更得意了,挖苦说:“没见过,‘四类分子’倒关心起集体来了?纯粹是想笼络人心!”

七爷仍然沉默着,咬得腮帮上又暴出一道梁来。他大概永远也无法使马队长理解他的话,干脆不吭,任你说什么也不想分辩了。

“为了篡权,收买人心!”马队长再一次重复他的话,逼近七爷,对住脸问:“是不是?”

七爷微微扬起头,盯着马队长的眼睛,不紧不慢,说:“人心,那是笼络不来的,想笼络人心的人,结果一个好人的心也笼络不去;有的人不用笼络,人心打也打不散!咋说呢?全看自个儿的德行……”

“放毒!”马队长的脸由黄变红,又由红变黄,受不了了,喊了起来,“你不甘心下台,企图篡权、复辟!”

“篡什么权!篡缠马那个小队长的权?”七爷说,“太小哩!缠马那个权确实太小哩!要篡,就篡大权,起码像县长……”

“你……”马队长脸上像挨了一鞋底儿,攥紧拳头,简直要动手了。

这当儿,刘主任拿着我的那个日记本,和田支书头挨头在一块翻看。看着看着,他把本子轻轻合起,又放到桌子上,大约这才弄清了这场风波的根由。他站起来,面对盛怒的队长,虚叹着:“啊呀!想不到,实在想不到,一个富农分子,竟然会干这种事!”他转过身,又对七爷斥责说:“你怎么敢和马主任顶嘴?回去写检讨,认真交代你的动机。”

七爷转过身,出了门,跷下石阶。

刘主任给马队长圆场子:“马主任,你今天一来就发现了这事,觉悟比我们高!这事,交给我们处理吧,严肃处理!”

“要给我狠狠地批!”马主任也就此下台阶,“把情况向县委写出书面报告。”

“行呀!行呀!”刘主任点头。

田支书却哭丧着脸,为难地说:“这事,要是公布到群众当中,谁也不会批他!这算啥破坏活动嘛,是好事喀!”

“看看看!根子就扎在这儿!表现在敌人身上,根子扎在党内!”马队长说,“春天对你路线教育了一来回,你总不见提高!我看你这思想,确实跟不上趟儿……”

刘主任又呼呼啦啦说:“马副主任,嫑费你的宝贵时间咧!这些人的问题,都交给我!以后再出问题,你寻我!老田,别吭咧!”

马队长一生气,在我家的饭也不吃了,跟我连一句话都不屑再说。他大约就像老鼠钻进蜂箱,蜜没偷吃着,倒被蜇得鼻青脸肿……

刘主任和田支书去送马队长和秘书,我没动弹。他们出了门,我一下躺在炕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了。

怪道这几年人都说:好人挨铐,瞎熊坐轿。田七爷从土改革命革到“四清”运动,在田庄真正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临了却被扣上了一顶富农分子帽子!志良叔是七爷手下的一员虎将,合作化培养起来的扎实队长,“四清”运动打下台,多年来三队烂得一锅粥!前年众人硬把他举出来,三队的生产刚刚还了阳,今年春天又挨了整!志德叔“四清”时整了个半死,恓恓惶惶保留下来,如今也是运动一来就头疼……我呢?才当了半年队长,现在又出了“路线问题”……

我不想干了!借着公社刘主任和田支书都在当面,把话说明,正好。

听见街巷里一阵汽车响,估计马队长起身回衙了,果然,刘主任和田支书回我的厦房。

田支书这阵无所顾忌,诉起难场,摊着两手,牢骚满腔:“刘主任,你说,我这支书咋当?马队长春天来,把田庄捣弄得乱咕咚咚,社员整天围着我的屁股嗡嗡!把几个队的班子叫他戳得散里散伙,我好容易才拢到一堆,今天一来又戳了一杠子!你回去和公社党委商量一下,把我免了!我越干越不会干,也不敢干咧!”他委屈得要哭出来。

“好啊,不想干就撂!”刘主任揶揄说。他不给支书解释,也不批评,随随便便:“撂吧!都撂套吧!干革命原来还要受委屈呀?天!我明天也撂他妈的套了!我凭啥给马二㞗赔笑脸?!不当这主任,不受这份气!”

田支书倒没词了,愣愣地瞧着这个领导者。

我一时摸不透刘主任话里的意思,看看他正在生气,尽管话说得豁达,眼睛迷不过人。我就把话咽下。

刘主任转过脸,问我:“小伙子,表扬话还没凉下,耳光又挨上了——撑得住哇?”

我说不出话,眼泪又涌上来。

“想到撂套了吧?”刘主任说,“当干部出力受气又挨整!农村干部又不挣工资,当这干屁呢!去他妈的!凭我这一吊子,哪儿挣不来工分!”

我低下头,他把我的想法全端出来,还说什么呢?

刘主任点燃一支烟,喷出浓浓的一口,换了口气,满怀感情地说:

“从今天的事,你们想没想一下那个田学厚,他为啥要写纸条?要是一般思想不纯净的人,他下了台,看见你田庄越烂,才越高兴呢!他,看见三队乱套了,出来补窟窿,这事,实在少有!论压力,说委屈,我们谁比得他……”

刘主任停顿住了,眼白里泛起一层粉红的丝膜:“我和田老七最熟咧!俺俩一块逃壮丁,在三原一家轧花厂踏了三年轧花机子,村里人都当我死了呢!解放了,我在俺村办合作社,他在田庄办,他比我本事强!他之所以没抽调到乡上去,是考虑田庄村大,工作复杂,需得一个强手儿!那顶帽子,凭啥给他扣上?俺俩逃壮丁走了,他家里没劳力,忙时雇雇短工,收麦时,叫过几个麦客,谁不清楚?怎么能算雇长工?别说他不服,我也不服!我没办法给他解脱,只是相信,总有一天……”

田支书打断刘主任的话:“那你还给马主任答应,批斗老七?”

刘主任释然一笑,不屑地说:“让他等着我给他写报告吧,好好儿等去吧!”

田志德睁大眼睛:“你哄他?”

“对那个货,不能多粘!越粘越麻烦!哄得他快点滚蛋,耳目清静。”

田支书还不放心,啰啰唆唆:“那人家再追问这事?”

“你嫑管,我应付。我耍他小子像耍猴!”刘主任说着,拍着老支书的肩膀,深情地说:“你看得对,谁在田庄批田老七,谁就要倒霉!”

田支书忽地也动了感情,惋惜地说:“俺俩在田庄搭手办事多少年,我不知他啥人品吗?好人!能干人!他当支书,坐镇,稳得很哪!咱不是帅才!咱光能干!现时叫我在田庄坐镇,我才知道我不是帅才……”

这当儿,门口走进一个人来,我一惊,实在想不到,竟是志良叔。

他的脸上很明显地呈现着愧色,一进门就对刘主任说:“事情怪我……”

刘主任瞪起眼:“怎么怪你?”

“我要是不撂套,七叔也不会写纸条,哪来这场……”

“算了吧,伙计,谁想听你的忏悔!”刘主任的脾气真怪,性格生动极了,“回去吧!给老婆抱娃收鸡蛋去吧!这儿是是非之地啊!”

我真替志良叔难为情,这刘主任咋是这样给人做思想工作啊!全不像电影上演的:坐在树下,正儿八经……

志良红着脸,不好意思笑着:“你嫑酿制我!刘主任!我来寻你,就是想说……要是社员同意,我……干……”

实在出人意料,想到我和田支书到他家那一回,他的话说得多难听啊!

刘主任哈哈一笑:“你不怕再挨挫吗?”

田支书惊喜地笑着,说:“志良,你这算做啥?‘闹本县’嘛!”

“不!我今晌午听说七叔写纸条的事,连饭也吃不下!我对不住他的培养!他背着黑锅,想的啥?我挂着党员的牌子,想的啥?愧心……”

“好了好了!”刘主任说,“这才算说了一句人话!”

刘主任哈哈一笑,感慨地说:“志德!还是人家老七厉害。你看嘛!志良不干了,给你赌咒发誓不干!我给人家做工作,也没说服得下。老七挨了县上马主任一顿批评,志良跳起来上阵咧!你说,谁厉害?老七厉害!背着黑锅,还在田庄的事业里,起着榜样的影响的力量,厉害不厉害?!”

田志德老汉笑了,说:“老刘,你看,经过七七四十九,一难又一难,志良上了阵,俺的班子又齐全咧!趁这机会你今黑给俺开个会,给大家鼓鼓劲儿……”

“好!”刘主任满口答应,又悄声说,“今黑,咱们先去看看老七。你们敢去不敢去?”

志良笑说:“我从不把他当富农看!在他家进进出出,家常便饭。你是公社的刘主任,你不怕落罪名,我们谁怕?”

志德老汉也笑了。我这时才看见,一直笼罩在他脸上的忧愁的神色,烟消云散。我这才听到他一声干脆的、充满自信的调门:“走走走!咱几个人一搭走!”

1979年8月 小寨 0Xe8GCkp+tn9Wr4wXROMGMpejxAZ7q+IMNULjpX5+VuVpYmwxGsHz0cVRkuF67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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