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大会上午进行的议程是颁奖。研究员李玉抱着奖牌走出礼堂大门的时候,心还在咚咚地跳,那场面实在令人激动。他夹在人流中,走过长长的楼道,在楼梯的转角处,猛然听见谁叫了一声“老九”!声音听来好耳熟。未及他回头,一只手掌已经重重地落在肩膀上,一张胖胖的脸膛正对他嘻嘻地笑着,又重复一遍道:“哈!老九!”
“呀!老八!”李玉惊喜地叫着对方。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摇呀抖着。
一声老九,又一声老八,奇怪的称呼,惹来了拥挤着下楼的过往者好奇的目光。李玉那藏在近视镜多纹的镜片下的眼睛,窘迫地躲避着。老八却一手搭在李玉的肩头上,亲热地搂着他沿着楼梯台阶往下走,根本不理睬别人怎么瞧他。
“你到底成功了!值得祝贺!”老八说。
“你的事迹我在报上看过了,真是个好‘后勤部长’。”李玉说。
老八哈哈一笑,表示自己所做的成绩不值一谈。笑毕,悄声问:“你还到小河边去来没?”
“没。”李玉说,“你大概也没空儿去吧!”
“咱们再去一次,玩玩。”老八提议说,“顺便看看老大!”
“噢!老大——”李玉像勾起什么心思似的,沉吟一下,随之热烈响应说,“好!去!”
“下星期天,十点。”
“在桥头等。”
多年以来,研究员李玉几乎过着一种居士式的生活。四十出头的人了,既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结交朋友。虽说分配到这个城市工作快二十年了,可这座北方古城的名胜古迹,郊区的山水风景,他一概没有光顾过。他有他的乐园,就是研究所里那座实验室。一旦进了实验室,他就忘了太阳在升在落,自然界雨雪风霜在变幻;脱下白褂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小桌旁,脑子里还满是那烧瓶里沸腾的液浆。
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她在工厂里工作,劳累的程度比他大得多,但她还是甘愿承担全部家务。
“吃饭!”妻子说。
“好!好!”他端起碗,捞起筷,往嘴里填。
“盐淡不淡?”妻子问。
“不淡不淡!刚好。”他点头赞许说。
“我给你碗里就没调盐!傻瓜!”妻子嗔笑着,爱怜地夺过碗去,调上了盐面儿,又递到他手里。孩子们哈哈笑着傻里傻气的爸爸。
他呵呵笑着,扶一下眼镜,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碗,也不在意——惯了。
吃罢晚饭,他钻进那间堆满大本小本的小屋里,一坐就坐到十二点。
有时候,他会轻快地跑上楼梯,扔下提包,满脸孩子似的喜气,钻进灶房来,忍不住说:“二号试验成功了!”似乎只有这时候,他才记得应该替妻子分担一份家务,蹲下择菜,打水淘米。这时候,她会满心喜悦地临时做出决定,增添一两个可口的菜、汤,表示对心爱的丈夫取得成功的祝贺。平时,做着再好的饭菜,怕是他连味也尝不出来呢!
他们少有穿戴时髦,进出服装店、饭店、公园的时候,可都觉得很和谐,很幸福。百人百性,世上谁也没有给幸福的家庭规定下统一的内容嘛!各人按各人的志趣生活着。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的生活被搅乱了。实验室门上交叉着贴上了十字封条;那卷着旋风的扫帚,一下就把他不足百斤的瘦小身躯扫进了“牛棚”。他惊魂未定,尽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看不透,尽管肉体和精神上都不好受,可并无怨言。从简陋的乡村小学到宽敞明亮的大学,他十几年来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坚定而神圣的信念,使他相信这是革命。既是革命,自己损失一点是不应计较的。他老老实实检讨,写了一次又一次,诚诚恳恳接受批判,站了一回又一回。终于,有一天,他被宣布解放了,从山沟里的牛棚,回到城市里的研究所。
他急急跑进研究所的大门,一步三级地跨上楼梯,奔到实验室。门敞开着,室内已经掠劫一空,水泥地板上撒满玻璃杯瓶的碎渣,窗户上连一块完整的玻璃也不存在了。他的腿发软,无力地靠在一只残破的木椅上,那颗剧烈跳动的心霎时凉得像要冻结了。
他背着行李卷,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大街小巷,回到家里,妻子不在,孩子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他抱起小儿子,跑进他的小书屋,啊,塞满了面袋、米缸、蔬菜和不常使用的杂物。
他放下孩子,扶着门框,流下眼泪来。在那小山沟的牛棚里,他检讨,站台子,为的是能早一日回到实验室。现在,多么出乎意料!怎么办呢?
“再别学傻了!”妻子甚至不管孩子在当面,一把搂住他的头哭了。她揩掉眼泪,就说了这一句话:“咱们过去太傻了!”
他待在家里,没处去了。
他企图弥补结婚近十年来自己不顾家务的过失,替妻子烧饭,但却把饭烧糊了;给妻子和孩子洗衣服,怎么也洗不净。
妻子瞧着他笨拙狼狈的样子,笑说:“老天安排就的,还是我来服侍你!”
“那么,我该干什么呢?”他无聊而又惶惑。
“出去逛去!”
他出去了,没过点把钟又回来了,十分沮丧的样子:“没啥好逛的!”
“领着孩子看电影去!”
不等他回答,孩子们乱纷纷反对了。他明白,他不会使孩子们玩得开心;再说,那几部轮番上映的片子,孩子们早都背熟了,腻了。
坐着,躺着。坐、躺不住就踱踱步,从寝室到小灶房六七步长,踱着过去,又过来……无聊!无聊得心神不安!
这一天,妻子从工厂回来,从提兜里掏出一把伸缩式的钓鱼竿:“去!钓鱼去!散散心。”
他踌躇了。虽然生在南国水乡,自上了中学,他像神话传说中的少年进了东海龙宫,贪婪地攫取人类智慧的珠宝,儿时在河浜钓鱼捉虾的兴趣早淡漠了。现在,却……
妻子像是看透了世事,对他劝解:“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过去真傻!”她的神情和语气是坚定的,又是痛楚的,“拿上竿子逛去!活动活动身体,老待在屋里,愁死你,啥也不顶!”
他难受到极点!妻子对他的事业的冷淡使他更难受一层。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到哪儿去钓呢?”他支支吾吾。
“出城,往东,有一条小河,风景不错哩。”妻子说,“俺厂一伙‘逍遥派’,成天在那儿钓鱼摸螃蟹。”
这样,他来到了小河边上。
一道大堤,把沙滩和田地隔开。沙滩上,望不尽的石头、沙砾、茅草,沙子里的小粒赤金在火样的阳光下闪射着耀眼的光彩。一条细细的流水弯来拐去,在沙滩上静静地流着,河堤上密密丛丛的杨柳,遮挡着阳光,丝丝凉风顺着河道吹过来,堤内是一畦畦吐穗的稻田和一片片白顶绿身的玉米林,多好的地方啊!
一座座石头垒成的大坝,全是一头接着河堤,一头伸进沙滩,坝头下都窝着一潭深水,那是洪水冲击石坝掏出的深潭。李玉顺着河堤,推着车子往前走,越往上走,空气越清新,城市的噪音渐渐消失了。他走到一个圆盘坝上,坝头有一道深水槽,背后有几十株大柳树,长长的枝条垂挂下来,拂到水面上。他撑起自行车,放下竹篓、挂包,坐下来,把长线抛到水里去,好舒心啊!
这儿,没有人对他呵斥,也没有人向他翻白眼,更没有无休止的争辩、吵闹,只有树间连成一片的蝉鸣,听得多了,倒听不见了。
他背靠在石坝高一台的石头上,任浮子在水面漂来荡去,并不在意是不是真有鱼儿在咬钩儿……
李玉猛然发现,沙滩上有一个人,沿着河水往上走,走走,停下,把一只网抛到水里,拉起来,抖抖,又往上走。近了,他才看清,那人只穿背心,短裤,从头到脚晒得油黑,屁股上吊着竹篓,手里提着网,秃脑门,胖胖的脸。他走到圆盘坝头,瞧一眼李玉,扔下鱼网,从背包里取出钓竿儿,把线儿抛到水里去。看来这是一位捕鱼行家了。
两人各据一方,自顾自钓。
李玉想和后来者拉拉话,却找不到搭讪的词儿,就闷着口。他看对方是位不安静的角色,立起、坐下、抽烟,几次瞧他。他等他开口,他相信对方是耐不过自己的。
那人终于忍不住,问:“敢问在哪个单位?”
“研究所。”李玉答。
“嗬!老九呀!”那人装出吃惊的神气说,“不错,我能闻出你那股味儿来!”
李玉有点不习惯,又闷住了腔儿。
“咱俩是兄弟。我是你老哥——老八!”那人自嘲自乐,“走资派!排行老八!哈哈!”
李玉笑了,这是个乐天派!
自嘲为老八的人告诉李玉,他在阴湿的地下室里趴了十个月,严重的肺穿孔已使他奄奄待毙,当作死了没埋的废物被抛了出来。他的老伴到处奔波,为他治疗。稍有好转,他就逃到小河边上来接受大自然的疗养了。他只承认医生的药物起一半作用,另一半呢?他说归功于他的不在乎:“活一天赚一天!我以为我是再也看不见太阳、树木了呢!”
谁也不再问谁的真实姓名,你老九、我老八地互相戏谑、呼唤。老八肚里装着那么多逗趣的事,逗得李玉好笑。一天,两天,三天,日子在逍遥中流逝,像小河中枯水时节那一股细流,无声无息。
十天没过,李玉又烦腻起来。是啊,中午河滩上燥热得无法忍受,沙子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干发疼,杨柳的叶子无力地垂吊着,那施过皮渣的稻田里沤出一股难闻的臭味。他又想起他的实验室,那是多么令人沉醉的地方!
“这种日子,何时为止呢?”他烦躁地说。
“你问它——”老八指着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说,“天知道!”
老九指着沙滩上,对老八说:“你看那个老汉——”
老八顺着老九指的方向望。在下面一个坝头上,有个老汉,年纪约略六十了,穿一件半截袖白褂,敞开前襟,露着绛红的肤色,赤着脚,在晒得灼人的沙滩上拾石头;拾满一担笼,挑上肩,担到石坝上。坝上支着一个用铁丝编织的大笼子,长五六米,宽、高一米多,他把担来的石头,倒进铁丝笼子里,摆正垒齐。
“天天这样!”老九说,“自我来到河边,看见就他一个人,一天三晌,不紧不慢。”
老八说他早就见着这位老汉了,整整一晌,老汉只在半晌时坐下来吃一袋烟,不过十分钟,就又干起这单调、机械而又笨重的活路。
“我看这老汉,保准是个劳模。”老九说,“没人督促,也没人管他,全凭自觉性儿,干得多踏实!”
老八也呆呆地看着,赞叹说:“还是农民兄弟好:不管社会上闹得再乱,他们两手不停。”
“贫下中农本质好!”老九说,“他们只相信:地里要打粮食,就得出力流汗,胡说和瞎吹是得不到丰收的!”
“与体制也有关系。”老八说,“他们凭工分吃饭,一天不上工,就没有工分。工厂不一样。逛一天照样发工资哩!”
“可这老汉少干一会儿,多歇一会儿,或者一担少挑几个石头,谁知道?照样记工分。”老九分辩说,“你看他每一担都装得满溜溜的……”
“这肯定是生产队的老实社员,干部信得过的,才放到这儿!”老八说,“要是滑头,他睡一天也没人知道!”
“对!肯定是个劳模!”老九这回完全同意了老八的话,高兴地说。似乎这个老汉已经成为他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不愿听到别人对他有些微的非议。一切热爱自己的工作并为之不顾劳累而奋斗的人,都引起他的敬佩和尊重。由此他又联想到自己,惶惑不安地搓搓手掌。
这时候,那老汉放下空担笼,坐到坝根的柳荫下,他休息吃烟的时间到了。
“和老汉坐坐去!”老九提议说。
“好!”老八是很随和的,立刻站起,头前走了。
俩人一前一后走到老汉靠着的柳树下。老汉仍然用手捉着烟袋,瞧着沙滩,一动不动,对来到身旁的两位来访者,不睬不理。老九窘住了。老八却畅畅快快说:“老兄,借个火!”
老汉瞧他们一眼,略一踌躇,从石头上取过火柴盒儿,递给老八,眼睛又投到河滩里去了。
老八坐下来,掏出纸烟盒儿,抽出一根,很实心地送到老汉面前。
老汉摇了摇头,叉开五个扒摸石头磨得很粗硬的指头,推开老八伸到胸前来的手。老八再让,老汉再推——烟被挤折了。
老九难为情了,张张嘴又合上了。
老八不在乎,又搭讪说:“老兄,贵姓?”
老汉又冷冷地瞧他一眼,磕掉烟灰,挑起担笼,走下堤坝,径直朝采集石头的水边走去。
老八望着老九尴尬的样子,傻笑着:“这老汉好倔啊!”
两人讨个没趣儿,又来到钓鱼的圆盘坝头。
老九坐在石头上,仍然出神地瞧着河滩上扒拉着石头的老汉,愧疚地说:“老头儿见咱天天来闲逛,不务正业,讨厌咱们哪!”
“也许是。”老八说,“好劳动人见不得游手好闲的人喀!”
“哎!真该死!”老九凄惶起来,“老汉哪知道,咱是有劲没处使呀!”
“看见别人干活儿,我手发痒痒!”老八也动了情,真诚地说,“消磨光阴。毫无办法!”
“何时是了呢?”老九又是这句话,想起明亮的实验室,摆满药品的阁架、烧瓶、器皿、量杯、天平……他说,“我宁愿在实验的爆炸中死去!”
“自己解放自己吧!”老八说,“我想给厂里扫地,做勤杂工,反正不白吃人民的!”
老九指着鱼竿说:“总比来弄这号事强!”
两人统一了认识。果然,第三天他们再没来。
两个月后,他们又在河边圆盘坝上相会了。
老九推着车子,刚到坝头,就瞧见了坐在水边的老八的胖胖的脸、秃脑门,“你……”
“哈,我猜你还会来!”老八说,“我已经等你几天了。”
老九给老八诉苦。他经过申请,算是被批准进了三结合试验小组,研制一种灭草剂。他在三结合小组的处境是:监督改造。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盯他,用怎样令人难堪的口气和他说话,他都不计较;只要能穿上白褂子,能摸到那光滑的器皿,能嗅到酒精燃烧的气味儿,他什么宠辱都忘了!三结合小组的几位小青年倒是很尊重他,虽则对试验一无所知,可态度挺好,求知欲很强,也很勤快。他和他们相处得极好,试验虽不十分顺利,劲头可都越来越大。不料,“‘法家’们说:还是老臭说了算!老臭改造了工人!复辟回朝了!”老九说:“这样,‘法家’们的扫帚又把我扫到这儿来了!”
“殊途同归!”老八说,“我给厂里扫地,喂猪,帮大师傅担水、洗锅,都不行!说咱是‘故作姿态,卧薪尝胆,企图收买人心,复辟!’下令炊事班不准我进灶房,也不许喂食堂的猪……”
“好啦!现在只有坐着等死!”老九说,随之悄悄拉拉老八的胳膊,“那个老汉听咱俩说话呢!”
老八一回头,可不是,那老汉一手扶着笼,一手摸着石头侧着头,听这边俩人说话,看见俩人盯他,立时转过头,又拾起来。
“他听见也好,不会怪咱不务正业了!”老八说。
两人默默坐在河边。老八是个生性不安静的老活泼,看着郁郁寡欢的老九,顺口说一两句挖苦话,逗得老九笑一笑。
“走!逗逗这老汉去!”老八笑着说,“我非和他交上朋友不可!”
老九跟着老八,又来到老汉靠坐着的柳树旁。
“老兄,能不能给搞点水喝?”老八嘻嘻说。
老汉瞧一眼老八,又瞧一眼老九,眼里掠过一丝善意的讥刺:“钓鱼钓下功劳了!”他无可奈何似的站起来,顺着大堤走上去,不远处,有一个砖砌的小独瓦房,那是防汛时夜间值班用的。
老九愣愣地看一眼老八,老八却顽皮地一笑:“跟上!”说着,往老汉的小独房走去。
老汉一只手提着一口小铁锅,一只胳膊下夹着一捆干树枝,走出门,放下锅,看了老八、老九一眼,转过身,把门板合上,吭哧一声扣上铁锁,又朝柳树下走去。
老八扑闪扑闪眼皮,示意老九:再跟上。
老汉在石坝上的三个石头上支起小铁锅,顺手扒抓了一堆干草、树叶,点着了火,一股青烟呼呼冒上来,燃着的树枝劈啪响着。
虽则倔,老汉的行动却完全证明了他的好心肠。老九忍不住说:“大叔,贵姓啊?”
老汉一听叫他,不安地摇摇头,看看这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连忙分辩说:“不敢不敢!叫我刘老大(音惰)!老大!”
“老大,家里有什么人?”老八诚恳地、小心谨慎地问。
老汉突然扔下树枝,拾起担笼:“你自个烧吧!”说着走下堤坝。
老八扫兴了,他说他从没见过这样难搭话的倔老头儿!他说他在厂里当副厂长的时候,负责后勤,什么脾气的人没接触过!包括工人当中个别同志的蛮歪老婆,他也有办法叫她们对男人亲热起来。他承认今天的失败,自我解嘲说:“咬住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果真!”
老九却双手掬着膝头,瞧着烈火一样的阳光下,晒得烫脚的沙滩上,老汉弯着腰,从沉积的沙石堆里,抠出一个个石头,装进笼里,眼里无端涌出一包泪水来……
这一天后晌,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乌云压到河面上,闪电抽打着沙滩……
老八和老九拔了钓竿儿,爬上河堤,朝防洪小房跑去。
老汉站在小房门口,焦急地向他们招手,赶快把他俩让进小房。
两人甩着手上脸上的雨水,相对一看,又看看老汉,心里热,这是个外凉内热的好心肠人啊!
就在他俩刚刚坐在小炕边上的时光,老汉却从墙上的木橛上取下稻草编织的蓑衣,赤着脚,头上顶着一顶破草帽,走出房去。俩人看着老汉在雷鸣电闪、瓢泼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到那棵柳树下站住了。
“监视洪水吧?”老八问。
“不会。你不看就头顶上一块云,哪会涨水?”老九说。
“那,又是躲我们。”老八说,“这像话吗?”
老九走出房去,老八跟了出来,一直走到柳树下。
“你们——”老汉吃惊地盯着两个客人。
“我们在屋里,倒叫你淋雨!”老八说,“这像什么话?”
“我有蓑衣!”老汉狠狠地解释。
“你不进去,我们也不进去!”老九说。
“嗯……好!”老汉沉吟一下,终于下了决心,“进!咱都进!”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到小房里,老汉畏怯地坐在门口一只用树根砍成的木墩上,低着头,掏着烟包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九的感情好像很脆弱,颤着声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老躲我们?”
老汉迟迟疑疑地说:“我怕给你们惹麻烦!”
“咋哩?”老八问。
“我不能和你们在一搭!”老汉声音低了,手颤得把烟末儿抖落到地上。
“为什么?”老九问。
“我是敌人——地主分子!”老汉终于说。
“啊!”老九不由得一惊,实在料想不到啊!看看老八,胖胖的脸上也满是惊慌和疑虑,半天对不上话来。
“要是好事的人反映到你们单位,会给你俩惹麻烦!”老汉委婉地说,“你们也是被难之人……”
可怜的李玉,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地主分子,这是敌人,一点不含糊,尽管他目前被当作臭知识分子整得要死不活,可这点阶级觉悟还是有的。
老八说话的警惕性也明显地提高了:“唔!怪道让你在这儿垒石坝,是改造呀!”末了,他随随便便问,“几年了?”
“十年!整整十年!”老汉反倒抬起头来,一扫畏怯的神色,“自打我和社员把这条河堤修起来,围进了五百多亩滩地,缺粮队变成了余粮队,我就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了人民的罪人!”
“那你以前——”老九急忙问。
“我打土改到‘社教’,干部没离身,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大队党支书!”老汉说,“社教运动一完,给我定了地主分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十四五亩地,我爸得绞肠痧死了以后,我爷七十多了,做不了活儿,我妈引着我姊妹兄弟五个,我顶大,十四岁,跟着我妈做庄稼;大忙时,雇上几个‘麦客’割麦,就这,说我雇工剥削……”
老九忍不住问:“你为啥不向上级反映?”
“反映过,不顶啥!”老汉说,“反映到哪达,材料原路退回来,反映一回,挨一回斗争:不服法管!翻案!差点进了砖瓦窑(监狱)!”
“你,可是苦了!”老八失去了警惕性儿,同情地说。
“我吃苦,没啥!连累的亲戚朋友……”老汉难受地说,“我女人一气之下,起不了床,没出一年,死咧!大儿子刚订下个媳妇,人家退婚了。娃三十多岁了,还寻不下个人;掏一千多块钱从山里办了个人,回来没过半年又跑咧!二儿子一看他哥的光景,好坏进了人家的门……我,唉……”老汉说不下去了。
李玉和老八,陷入深深的沉默里。
哗哗哗的大雨,猛烈地冲刷着白杨和柳树浓密的叶子,啪啪直响,稻田和玉米林里蒙蒙一片白雾,发出巨大的又像是遥远的海潮一般的轰鸣。
“我不是地主分子!我是共产党员!”老汉说着,从木墩上立起,神情庄重极了。他走到小炕边,从炕头上的土窑窝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抱在怀里。
老九和老八看见,这是一只十分粗糙的木匣,木板是用斧子劈出来的,根本未用刨子推光。匣盖上,画着一个象征着镰刀和锤子的拙笨的图案,染着淡淡的红色。两人疑惑不解。
“这是我的党费!”老汉慢慢拉开匣盖,露出一扎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和一堆硬币,“夏天,我在柳林里拾蝉壳儿,到小镇药铺里卖了,月月按时交。”
老九一把抱过那只小木匣,眼泪哗的一下涌出来,一滴一滴,滴在那一捆纸币上和一摞摞硬币上。
老八双手紧紧抓住老汉粗硬的手掌,胖胖的脸上抽搐着,眼泪也流下来了。
老汉却不哭,一字一板,从那长满短胡须的嘴里迸出深沉的话来:“我自解放见了党,就跟党走,听党的话!党叫搞互助组咱带头互助;党叫办农业社咱就办农业社,我把瓦房腾出来给社里做饲养室;党叫大办农业,我就领社员下河治滩……我对党没二心!”老汉紧蹙双眉,痛苦万般,“我活着是党的人,死了还是党的……”
老八和老九,被同样的问题苦恼着,无法回答老汉积聚在心头十年多的疑难,默然相向……
雨住了,乌云不散,老八和老九走出小独房,心事重重地顺着河堤走去。
这俩人,从此再没到小河边上来过,老大老汉想念起他们来了。
又一年的春天来了。不知不觉中,堤坝上,河边淤泥里,春草绣成团儿了。杨柳发芽,麦苗返青,春天给自然界带来了繁荣,可给老大老汉带来的是难以减轻的痛苦。他整天心事重重的,发狠地拾石头,垒堤坝。
这一天,老汉正挑起一担石头,从沙滩朝石坝走来,猛然听见一阵自行车链条的响声,抬起头,老八和老九正站在坝头上,冲着他和善地笑着。老汉心里一热,脚下加快了。上了石坝,他扔下挑担儿,拉着他俩的手,朝小瓦房走去。
因为客人到来,老汉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拢起脚底的柴草、杂物,用自扎的扫帚扫了地,嘴里嘟哝着:“真想你俩哩!”
老汉扔下扫帚,一抬头,却见俩朋友背对着他,面朝墙壁,呆呆地站着,那儿墙上,挂着周总理的遗像。当他俩转过身来,老汉看见他们的眼眶里闪着泪花。他再也忍不住,抱住两个朋友的肩膀,哭出声来了。
三个人坐定,揩干了眼泪,相对无言,默默地坐着。
李玉忽然提议说:“给总理献个花儿吧,咱们栽活花。”
“好!”老八说。
“我怎想不到呢!”老汉拍着自己的脑袋,“还是你们知识人……”
三个人出了门,在初春的河滩上,在初发的春草里寻找。老八回来了,捧着一株血红的小花,花朵不过豆粒大。老九回来了,双手掬着一株小白花,顶端只开了一朵,有指甲盖儿大,亭亭玉立。老大老汉回来了,双手握着一撮带着泥土的麦苗。三个人把无名的野花和麦苗栽进小盆里,端放在周总理的遗像下。
夕阳如血,染红了柳树和杨树的枝梢。三个朋友,促膝而坐,畅谈起来。
夜幕笼罩了山原和河滩,小瓦房里响着深沉的声音……
月亮升起来,满天星斗,愤怒的声音从小瓦房冲出来……
月亮落下去,河滩又被黑夜笼罩了,激昂的声音像小河的春汛爆发……
一缕曙光终于从山顶上冒出来……
春天是明媚的,小河边的春天更迷人。一川墨绿的麦苗给人以无限的生机,杨柳绽出一片片鹅黄小叶,两道长堤像两条黄色的绸带紧紧嵌在小河边上。
老八和老九,简直被小河美丽的春色陶醉了。
老远,他们就看见,在他们钓鱼的圆盘上,坐着黑压压一片男女社员,有人站在人堆里讲话,那声音好耳熟,可不就是老大老汉!他俩刚巧走得近了,会也散了,社员们一齐下到稻田里,扎翻起稻地来。
“老大。”李玉忍不住喊。
“老大。”老八扬起胳膊,抡着。
三个人对面跑去,在河堤上抱住了,拍着、摇着、问着、笑着。
正在地里干活的社员,看着这三个人亲热的样子,迷惑不解,有人奇怪地大声问:“ 俩人咋把咱支书叫老大哩?”
老汉笑着,对俩朋友说:“现时不能叫老大啰,平了反了!”
两人盯着老汉,像是问:平反连名号也平啊?
“在我那门子里,我为五。”老汉哈哈笑着,“你们不是老八、老九地叫吗?按这排行,我那阵儿算老大嘛!”
俩朋友听了,恍然大悟,又一齐拉着老汉的手,拍着老汉的肩膀,摇着、抖着、笑着。
1979年3月 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