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上,我到柳庄大队去。听说五队队长柳大年跟刚上任三四个月的小会计铁锁关系不太美气,我的心里挂着一个问号。
柳庄在灞河边,是蔬菜生产专业队。我来的时候,正是移栽菜苗的大忙季节。
四月,各类菜苗先后移入大田。追肥便成为关键的一着。闻名公社的种菜行家柳大年,当栽苗任务一折过腰,就把下余的任务交代给副队长独独去料理。他骑上自行车,腰里别着带锡纸的卷烟,挎包里装着半扎厚的发面锅盔,起早贪黑跑个不停。跑啥哩?想方设法购买稀粪。
天麻麻黑,大年回来了。社员们从他的眉里眼里可以看出,一定把事办婵了。有人说,队长没办成事的时候,眉毛像是羊角一样竖着的;一旦眉毛拉平,嫑问,车吆到辙里咧!
晚饭时候,队长走进铁锁的办公室,不等铁锁问,就诉起他这几天找稀粪的难场来。返乡一年的高中毕业生铁锁,深深为队长几天来的辛苦劳累所感动,却不理解地问:“大年叔,国家不是分给咱稀粪了……”
“憨娃!”柳大年神秘地说:“那怎么能够嘛!菜苗一进大田,啥是关键?粪!巧做不顶笨上粪喀!”
“昨日公社又给咱分了一批化肥!”
“不够!”队长不问数字,就权威地下结论,“化肥上多了地板结,稀粪越上地越软和!啥肥料也不顶稀粪……”
“那对着哩!”
哈哈哈,队长畅快地笑着,“今年前半年,只要有粪,我就放心了。你看着吧,看咱的菜愣个长吧!”
铁锁也被队长出自心底的兴奋情绪感染了,高兴地说:“好,大叔,干吧!我一定给咱把会计工作搞好,按时结账,按时公布,给社员鼓励,财会内务,你放心……”
“对对对,你不说我倒忘了来做啥!”大年说着,从腰里摸出几张票据,放到办公桌上,“发票!”
铁锁把队长让到旁边的条凳上,自己坐在椅子上,拉开抽屉,取出账本,然后一张张审查起票据来。
铁锁把一张一张国家印制的发票检验着,突然在一张白纸条上眼睛停着不动了。那焕发着青春活力的红脸膛,由刚才的兴奋,变成疑惑,继而又变得异常认真和严肃,终于转过身把那张白纸条据递到队长手上,说:“大年叔,这不能报!”
“咋?”大年的眼睛睁得愣大。
“烟、酒招待不能报账,这是规定!”
“那还叫叔为队里贴老本?”
“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些事!”
“哎哎哎!好我的憨锁哩!”柳队长说,“你娃知道啥?紧把纸烟往人家手里塞,都办不成事哩……哎!”
“集体和国家打交道,公对公,谁叫你给人送酒来?”
柳队长嘴里说不出了。他窝着一肚子气,气恼地说:“算咧,算咧!以后哪怕它地里长成猴毛哩!我也不弄哩!”
会计柳铁锁,当夜找到我的住处,谈了这件事的经过。小伙子再三向我申明,他不怕队长以后给他为难,况且大年叔根本不是那号给人穿小鞋使心眼的人,只是要求我向队长作些解释,做做思想工作,不敢在外头乱花乱支,搞不正之风,不然会摔跤哩。我肯定地鼓励了铁锁坚持原则的做法,欣然应允一定和大年谈谈心。
大年是个直性人,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谈心,第二天晚上,在大队召集的各小队的干部会上,他就把窝在心里的情绪放出来了:“现时这事情也真难办!”他叙述了自己买粪和报账的经过。这件事在干部会上引起了热烈的争辩,几乎有一半小队干部同意大年的观点,甚至同情大年;有一半人不同意,说大年压根就不应该搞这些烟酒交易。铁锁自然站在后一半干部中,争得面红耳赤。
在他们争得搁不下的时候,有人指着我说:“你怎么当逍遥派?你当裁判吧!”
我才不当裁判哪!我觉得这件事情虽小,但涉及了一个普遍存在的思想作风问题,不妨多争一争好。既不能先入为主,也不能放任乱扯。如何把这场争论深入下去,通过学习党的文件,更深地理解这个问题的发生、危害,究竟应该怎样正确对待,难道不是很有必要吗?
散会之后,我和党支部三个同志商量安排了这件事。
一个包括党员和干部的学习会,利用单日的夜晚,搞了半个月,通过学习和讨论,自然是柳队长一派人的观点错了,铁锁一派人的观点成为大家肯定的东西。后来铁锁和柳队长谈了一次心,效果确实不错。大年最后说:“没关系,你以后咋办就咋办,叔不计较人,不信你问咱队社员去!”我当时旁听了他们两人的谈心。我发现,这个刚回农村一年、不足二十岁的小伙子,不仅能坚持原则,而且会做思想转化工作。他和队长的谈心,既认真,又诚恳;既说理,又不显出丝毫的有理者的傲慢。我觉得这小伙子确实不错。
之后,我从侧面得知,大年对他请客花钱的个人损失,还有点心里不快,但是在工作上,对铁锁,并没有显出什么来。他们仍然亲亲热热,称叔道侄,团结得很好。
紧接着发生了另一件事。
大车把式柳合合,拿着一张医院开的发票找到队长说:“上回到蓝山县里拉谷草,半路上骡子踢了个老婆,给人家在县医院看病,花了拾伍块!”
柳大年看着那张有名有姓又有红色印记的发票,心里仍有点不瓷实,问:“真个?”
“哈呀,这事谁还能胡捏冒说?”
“谁跟车来,叫他也签个名!”
“八叔跟车来,他现在到部队看儿子去了,我目下等着用钱哩!”
柳大年重重地看了一眼柳合合。大车把式脸上是一副极其老实的表情。他从压在带子下的白衫子口袋里摸出水笔,随即就签了字。
十分钟没过,会计铁锁来了,把给柳合合刚才签过字的那张发票摊在队长面前:“这事,等八叔回来再说,合合那人你还不知道……”
“你怕他骚怪卖谎?”
“ 人是个活络络,转泼泼,我有点不放心!俩人经手的事,就该俩人都签名。万一……”
“他敢!”柳队长说,“应该坚持原则,可也不要太胆小了!你发!没事!”
事情过了十天,八叔从部队探望儿子回来了,铁锁跟着进了门:“八叔,可把你盼回来了!”
说明了情况,八老汉短胡碴一翘,大声说:“没这事!纯粹是胡捏!”
年轻的新任会计脸气得通红,心脏腾腾腾跳,他再一次问八叔:“这事你敢作证?”
“咋不敢?面对面顶证都行!”
小伙子攥着拳头,大步流星找到大队长,把从八叔那儿了解到的结果一说,大年猛地放下碗,把两个韭菜饺子都震到桌子上,睁大眼睛说:“真个?看我把他这‘转轴’不扭断!”
铁锁压着自己的火儿,劝队长:“大年叔,生气不顶用,现在要紧的是做工作!我把合合叫来,咱俩问!”
大年说叫他的女儿去叫合合,为的是他好和这个年轻的小会计商量一下,如何问法。此刻,大年心目中的那个只不过写写画画的会计概念正在淡漠,一个小战友的感觉正在形成和明朗化,他第一次感觉到遇事需要和他多多商量了。
柳合合来了,扑闪着一双精明的狡黠的大眼,装得傻不愣愣的:“队长,啥事?”
柳大年铁青着脸色,狠狠地看了柳合合一眼,把头转过去,显出十分恼火的样子。
铁锁说:“你上次报的账,说骡子踢了人。这事,跟车的人知道不?”
柳合合头一偏,眼一转,扬起头来的时候,很肯定地说:“八叔跟车,他……他不知道。那天歇晌,在路上喂骡子,八叔到县供销社买东西去了,骡子踢了个老婆,是我扶人家去看的。好在伤不重,我也没给八叔说。”
“那老婆住在啥公社,啥大队?”
“我可没顾得问!”
“叫啥名字?”
“啊呀,你看叔这‘慌慌慌’,事过不记事……”
“你胡日的啥鬼!”柳大年突然站起,额头上青筋直暴,发出雷一般的吼叫!
“你嫑血口喷人!”一向善于运用语言技巧的“活络络”,此时眼睛一瞪,也来了硬的。
“等事情弄明白咱再说!”柳大年说。
“等事情弄明白再说!”柳合合也说。
“事情一定能弄清!”小会计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并不难,很快就会弄清;你自己倒是要好好考虑!”
第二天,小会计铁锁和小出纳玉梅,一人一辆新“飞鸽”,准备到县医院调查的时候,队长柳大年把他俩送到村头,正要分手时,柳合合来了:大眼珠上现出许多红血丝,那是睡眠不足和思虑过度的征兆,鼻里眼里,现出一种羞愧之色。三个人相对一看,不知合合又耍什么花样。
短暂的一瞬沉默、对峙之后,合合突然对着自己头发稀疏的光亮脑袋打了一拳,就蹲在旁边,双手抱住头,长吁短叹起来。
“哼!”柳大年生气地瞅着他。
铁锁撑起车子,走到合合对面,“你有啥话要说吗?”
“叔不是人,哎—嘘!”
“你干脆点!”铁锁说。
“你俩嫑跑冤枉路了……哎!嗨……”
“到底咋回事?”
“都怪叔……产生了……瞎瞎思想……那……那张发票是……是我……拾下的……”
柳大年狠狠瞪了合合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捞起铁锨下地去了。
……
这件事之后,柳大年见了熟人就夸:“伙计,俺队今年选了个好会计,真正的铁锁子,铁疙瘩——金不换喀!”
至此,我心里的问号消失了,挂上了一把结结实实的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