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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字路口

——《南村纪事》之三

住在南村,我想进城去办点事。恰好队里的卡车今天进城给供销社拉货;天麻明,我就赶到司机南小强家里去等待。

小强刚起床,坐在炕沿上,弯腰拴着鞋带,不停地甩着扑落到额头上的黑乌乌的头发。炕和桌子的空当间,支着涂了红漆的钢筋盆架。印着红双喜字的脸盆里,红格毛巾叠成三折,泡在冒着热气的温水里。口杯上横架着牙刷,毛刺上已经挤好一滴牙膏,只需端起来,塞到嘴里去。小强端起口杯,走出门去,院里就传来牙刷刷牙的有节奏的声响。

我暗自想:司机小强娶了个好媳妇,真会服侍男人哪!

媳妇走进门,两只手端着两只碗,碗上都横放着一双粉红色塑料筷子。她把一只碗放在桌上,双手把另一只碗递到我面前,那碗底沉着三个荷包蛋。

“你不吃,她不高兴。”小强擦着脖颈,对我诚恳地笑着,“我这位就是这脾性。”

“看你眉毛上头的油墨。咋洗的脸?”媳妇用指头按着小强左眉上头一丝隐隐的黑斑,“重洗。胰子在那儿放着,不用,邋邋遢遢!”

小强咧着嘴朝我笑笑,虽然是无可奈何的神气,还是顺从地又撩起水来。

媳妇长得端眉正眼,算不得画报上的美人,却也挺好看。她对小强的卫生要求如此严格,自己倒不见得收拾打扮得多么花哨。上身一件男式黄军装,脖子里露出一圈红色的毛线,头发是女运动员的那种自由发式,熨熨帖帖地披在头上。她出出进进,给小强做着出车前的准备事宜。现在,她又端着茶壶走进来了。

“这回合格了吧?”小强面对媳妇,淘气地笑着,说着就去端那碗鸡蛋。媳妇抿着嘴,把一只盛着脂膏一类东西的小盒拧开盖儿,递到小强面前。

小强又咧开嘴,朝我笑笑,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是把指头伸进盒子里去了。

媳妇拧好盖儿,说:“天冷了,风刮得皮糙肉裂的……”

我后悔了,应该在街道里等待;插在这一对如此热火的年轻夫妻之间,多碍眼嘛!

“记住——”临出门时,媳妇郑重地说,含有警告的严重语气。

“什么?”小强站住,瞪起眼。

媳妇用手指在自个儿嘴上轻轻拍了两下。

“噢噢噢!记着哩!”小强释然地笑了。出了门,离开媳妇好远了,小强给我解释这个哑谜,“不准我出门喝酒。”

卡车从街巷里开过去,出了村,就拐上一条柏油公路。“你瞅!”小强努着嘴指指窗外。

我从窗玻璃上望出去,那媳妇站在门外的土台上,目送着汽车出村。小强笑笑,朝她点点头,然后回过头来,自豪地对我炫耀:“天天这样,成习惯咧。”

“好媳妇!难得。”我信口说,企图引出他们夫妻间的趣事来;早就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们有一段不平常的恋爱,今日逢到好机会了。

“嘿呀!”小强笑了,是那样由衷的喜悦……

冬天的傍晚,干冷干冷。南小强背着竹背篓,终于走到峪口了。他把背篓倚靠在石头上,探出双臂,又酸又麻的肩膀顿然松解了。

山根横着一条大路,和通到平原上去的柏油公路构成一个丁字形。

新年佳节的浓重气氛笼罩着乡村,丁字路口,走亲访友姗姗归去的男女来来往往;小伙儿在屁股后头带着媳妇,把自行车铃铛摇得山响,从南小强面前一闪而过。

小强把双臂又伸进背篓的套环里,咬咬牙,站起来。不就剩下十里路了吗?山里那么窄狭的路都走出来了,平川上这样宽敞的大路,闭着眼睛也走回去了。

刚刚踏上丁字路口,远远望见从平原上伸展过来的柏油公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那是娟娟。他们在桑园镇中学的同一间教室里,读了三年初中,又一同考入县城的重点中学,读了两年高中。同学们说他俩好。他也觉得俩人挺合得来。她敬慕他,相信他肯定能考上一所像样的大学,甚至比相信她自己能考取大学更坚定。而当紧张的高考结束以后,在难以忍耐的期待中,他们先后接到了不予录取的通知。那是怎样令人丧魂落魄的失败的痛楚!

“明年再考!”她到他家来了,鼓励他,“扎扎实实复习一年。经济上不行的话,我支援你!”

“再考!”他确实不服气,落榜的耻辱严重地伤害了高才生的自尊心,“卧薪尝胆,自强不息。”

他钻在那间小厦屋里,除了吃饭、拉屎和尿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免得因看见父亲和母亲汗流浃背的劳作而动摇。

这年秋后,南村新选上一位队长南恒,按辈分该叫他哥哥。南村换过多少任队长了,社员的日月照样难过。他把自己埋没在一堆堆演算纸当中,并不留心窗外的街巷和田野上有什么动静。

村巷里和田野上的响动,通过门窗,通过父母在小院里的唠叨,传进小厦屋来了。为收回前任队长(新任队长南恒的亲哥)侵吞的集体财产,南恒和他闹翻了。土地承包了,大锅饭停伙了。种牛场筹办起来了,砖瓦窑冒烟了,药材种子破土而出了。南村街巷里多年来弥漫着的灰败气氛,被一种欢腾热烈的气流所代替,从门和窗户冲进小厦屋来了。南恒那显着急迫神色的眼睛,在书页的字里行间闪动。他几次强迫自己坐下,抄起钢笔和演草纸,又总是把心力收拢不住,终于从书桌边站起来,把书籍和演草纸收拢到一堆,塞进了箱子;他背上背篓,上山捡羊粪去了,投入到新队长发动的积肥热潮中。

娟娟连着来了三封信。他在回复第一封信之后,就狠着心再不回信了。她跟着当校长的爸爸,在西安复习功课,下决心继续考下去,直到最终走进某学院的大门。生活已经使他们各自走向自己的天地,一切不切实际的奢望,对于南小强来说,没有必要啰!

自行车愈来愈近了。黄衫,蓝裤,头上一顶红纱巾。烟雾般的暮霭,遮不住那闪动的艳丽的红纱巾,南小强的心加快了跳动的节奏,一低头,看见膝盖上露出的一串串棉花絮儿,那是山野里的刺蓬和石刃擦划的结果;两只手,被酸枣刺扎得血印叠着血印,活像两只乌鸦爪子;没有镜子,可以想见灰尘和汗水已经打扮出一副怎样的尊容了。怎么偏偏在此时此境里遇上她了呢?

想躲避也来不及了。小强放下背篓,背对着公路,让高高的背篓遮挡住他的身体,好强的年轻人啊,掩不住心里那一丝弱点。

自行车轧轧轧的响声从背后响过去,拐上丁字路口了。他想扭过头去,看看在大城市里待了一年的女同学现在是什么模样了,却终于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盲目地揪着干枯的草叶。

“南小强!”

听见一声呼唤,铃铛似的悦耳,他慌忙站起,几乎将背篓撞倒了。

她已撑起车子,蹦蹦跳跳,站在当面了。

“唔……你……走亲戚去咧?”

她没有回答,双手扶住背篓,瞅着小强,眼睛浮动着幽怨,浮动着疼爱,很动人的神色。半晌,才问:“就这样背回去?”

“就这样……背回去。”

“还有十里路哩!”

“十里,不远。一会儿……”

“用架子车拉上,多轻嘛!”她建议。

“没有车子。”他老实相告。

“我家里有。”

“划不着折腾,背回去算咧。”

“就知道出笨力!”娟娟说,是那样一种动人的口气,“背篓就放这儿,没人偷你的。”

南小强没有力量再执拗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了。

天色暗下来,灰雾把村庄和田野遮罩得迷迷蒙蒙。小强端端直直坐在车后座上,那黄衫罩着的花棉袄里,有一股温馨的气息透进他的感觉里来,只觉得一天的疲劳已经消散了。

“听说你们村新上任的队长很厉害。”

“是厉害。”

“听说订了个五年规划。”

“对。五年规划订下了。”

“听人传,你们队长说:‘农民娃,招不了工,考不上学,做啥呀?务庄稼。把农村办好,农民也要穿皮鞋,戴手表,住洋楼!’是这样说的吗?”

“有这话。”南小强说,“你咋知道的?”

“人都说哩!”娟娟说,“这话说到农村青年的心尖上了。有志气!”

“没志气不行嘛!”小强觉得自如了,话投机了,“我们村……”小伙子们找不下对象的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所以你不考学了。”

“嘿嘿……”

到王村村口了,俩人先后跳下车子。

“我在这儿等着,你把车子拉来。”

“到家里去嘛,走到门口了。”

“不咧……”

“怕啥?”

“我这样……”小强瞅着自己浑身上下的衣服,为难地支吾着。

“好大的架子!”娟娟反而这样说,“自己不动手,让我给你送来?”说着径自前头走了。

小强跟着走进一幢陌生的乡村的门楼。

“这是我的同学,南小强。”娟娟一进门,介绍说,“借咱的架子车用一下。”

娟娟的父亲,在西安一所中学当校长,寒假回到乡间来,现在披一领大衣,站在院子里,热情地说:“车子在过道放着。”

娟娟的母亲,白白胖胖,比乡村一般妇人显得富态多了,干干净净的头发从后脑勺朝上揭起,用一把黑簪子别着,那双本来是和善的眼睛,现在有一缕狐疑和厌恶的神色。小强处于这样的劣势里,对于贫穷就有着十分敏锐的感觉。而她对于女儿和这样穿戴的同学打交道,难以理解了。

老校长已经亲自动手,将架子车从空屋里拉出来,交给小强,招呼他喝水、抽烟,像对待任何一个劳动者一样,显示出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诚恳。

小强仍然慌慌乱乱,既不抽烟,也不喝水,接过架子车,向送别到大门外来的校长和他的女儿告别了。

第二天一早,当王村人还在酣睡着的时候,南小强把架子车推进娟娟家的土围墙,放在院子里,悄然走出去,背上背篓,上山捡羊粪去了。其时,满天星斗,银河灿烂。

山沟里静得令人呼吸不畅,远处传来一两声狐狸的很难听的叫声。他背着背篓,走着走着,踢得路上的石子轱辘辘滚到沟下去了。唔,真慌神儿!她问了他那么多话,而他却连问她一句也没有。她在西安复课复得怎么样?大城市里的老师比小县城的老师讲课讲得好吗?今年考学把握如何?这些,都慌乱得一句也没问。唉唉!

晨曦在山的这边和那边,投照出若明若暗的神秘的色调。这是使敏感的年轻人的情思最容易流动的时刻。他想起他在自己的课桌里发现了一包糕点,惊疑中自然回看一眼坐在旁边的娟娟,那会说话的眼睛使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他又想起夏天的傍晚,他们顺着河堤步行回家,突然一场暴雨把他们浇成了落汤鸡,地上一步一滑,又似乎是自然地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奔进河堤上防洪的小独房里。他把小炕上的麦草点燃了,脱下汗衫,拧干了水,烤着。她也脱了带着小花点的短袖衫,拧干了水,站在他对面烤着,湿透的内衣紧紧裹在她的身上,女性胸部和腰部那优美而清晰的线条,使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诱惑。那双经过雨淋的冰凉而柔软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的感觉,此刻又明显地感觉到了。

当他伸出手指,从结着霜花的枯草中和石板上拾起冻得邦硬的羊粪粒儿的时候,心里一下子凉了。粗糙的手指,被山间的寒风冻裂出数不清的小口子,纵横交叉着被酸枣刺针划破的血印,指头蛋儿已经被石板蹭磨得没皮了,触到霜花,冻得好疼啊!娟娟在城里住了一年,年节回到乡下,对当了农民的老同学没有鄙视的神色,已经很不简单喽!他在心里顶真诚地祝愿,她再苦攻一年,走进神秘的大学的校门。大娘完全不必用那样嫌弃的眼光看他。他一个农民,能那样缺乏自知之明地去纠缠她的大学生女儿吗?笑话!

太阳从九重山的东边升起,在渭北高原上空广阔的蓝天上运行,又沉入河水里去了。小强背起满满一背篓羊粪粒儿,从九重山崎岖的山道走出峪口的时光,第一颗灿亮的星儿已经在天幕上出现了。他猛然看见,在他往常歇脚的青石板上坐着娟娟,身旁放着昨晚用过的那辆架子车。

如果说昨晚的相遇和帮助纯系偶然的巧遇,那么今晚就是有意的自觉的等待了。

“你在这儿……等谁?”明明心里清清白白,他却结结巴巴说出糊涂话来。

她没有回答,把架子车摆顺了,扶住车辕,等待他把背篓卸下来。

小强把背篓搁进车厢里,长长嘘出一口气。娟娟把一只小布包塞过来,解开,是过年蒸的花皮包子;他转眼看她的时候,看到的是当年发现课桌里的糕点时那种神色。谦让对于真诚完全是多余的。娟娟已经推动车子,离开峪口了。

苍茫的灰雾和烧柴烘炕的蓝烟在村庄周围的田野上融汇在一起,缓缓地向麦田里扩散。通到平原上去的公路,漫坡而下,只需用双手扶住车辕,车子便自然朝前滚动着。一批疏疏落落的星星闪烁着光亮了。

“羊粪好拾吗?”

“好拾。”

“满山满坡都有吗?”

“近处捡完了。我走得远,摸着了放羊人避风躲雨的一个崖窝,羊粪铺地一层……”

“路好走吗?”

“难走。翻两架山,过三道沟,只有一脚宽的路。”

“就从这峪口一直走吗?”

“就从这峪口一直走。”

架子车车轮的声响,和谐而优美,像音乐,像流水。又是她连声问,他连声答。他的话全都躲得无踪无影,寻找不出一句来了。她一停问,俩人就默默地伴和着车轮轧轧轧的节奏踏着步子。

娟娟又转过头,庄重地说:“跟你商量一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啥事?”她有知书达理的校长爸爸,她自己也是个干脆、果断甚至有点任性的姑娘,什么事需要听他的意见呢?

“我不想考学了。”娟娟说,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了的口气。

“咋哩?”小强完全没有料到,“别人想去补课,没有你这样好的条件哩!”

“你现在先甭问为啥。”娟娟平静地说,“我们家这几天正为这件事闹矛盾。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小强默然了。这样关系别人生活、前途、事业和家庭关系的大事,他怎么说呢?

“你想想,改日见了面再告诉我。”

她轻盈地走着,夜色遮住了那张好看的脸。他抬头望望,南村农舍伸出缩进的不规则的围墙的轮廓就在眼前。他挡住娟娟:“让我背回去吧,到了。”

“怕我到你家去吃饭吗?”娟娟扬起头。

“哪里……”小强为难地说,“我家地方太窄。”

“我不信。”她故意试探。

“真的。”他愈加为难,低矮的厦房,柴烟熏得发黑的屋顶,破旧的家具。

“你是怕村里人说闲话,”娟娟说,“说你恋爱。”

“呀……”小强扑地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了。

“要是怕人说,甭在世上活了。”娟娟停住车子,有点赌气的样子,“背你的羊粪背篓吧!我要回去了。”

小强扶住背篓,六神无主了,可怜这个能从悬崖峭壁上背来一百多斤重负的强健的身躯,此刻呆呆地站在那里,连一句圆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简直难以想象,这个县中众多学生中能说会算的高才生,在一个姑娘面前变得如此笨拙。

小伙子怎么睡得着啊!父亲沉重的鼾声里夹杂着叹息,从灶房里的火炕上传过来。后院羊棚里,偶尔有小羊羔咩咩的叫声。公鸡已经叫过两遍。那个壮健的姑娘,在他心里跳,在他心里笑,红纱巾在他眼前飘动。话已经说得再明显不过了,满眼都是鲜花和阳光……

一睁眼,意识到自己躺在破旧的厦屋的炕上,那些浪漫迷离的花环和彩带消逝了。贫穷给已经成年的小伙子精神上铸成的自卑情绪,是如此难以抗拒,迫使他就范:从实际考虑!

他不能眼看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从早到晚放下镢头捞起锨,让自己钻在小厦屋舞文弄墨。他更受不住南恒大哥上台后在南村掀起的新的气势对小厦屋的冲击。他终于放下书本,背起了背篓。可娟娟有什么必要放弃继续求学的机会呢?他不妒忌,也不狭隘,他希望她能考上大学。她的父亲是校长,母亲虽然在乡村,那是过着优裕于一般农民的生活的。他,典型的烂杆南村的典型穷汉家的后代。敢娶中学校长的女儿吗?所有处于劣势中的男子面对优势中的恋人,必然会产生的无形的沉重压力,他是双倍地感觉到了。

得劝劝她好好念书,把过去同学时代的友情当作美好的记忆留在心里吧。

天已薄明,比往常迟了,赶紧进山。

丁字路口,又是红纱巾在黎明的寒风中抖动。

南小强忽然壮起胆子,大声喊:“娟娟——”

“哎——”旷野里传来动情的回声。

“你在这儿等我……回答你的问题吗?”

“不……我跟你去……捡羊粪粒儿……”

“走——哇——”贫穷造成的自卑,为突然猛涨的热情压倒了。

正月清晨的山谷的风,似乎也不像往常那么刺人了。早起的山雀从刺蓬或崖缝中飞出来,清脆的叫声在山谷里震颤,繁星一批接一批销匿了,瓦蓝瓦蓝的天空如此高远。

“你今日为啥起迟了?”

“昨黑……考虑你提出的问题。”

“不要说,不要你说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会说啥。”娟娟说,“不管出于怎样的考虑,你肯定跟我妈是一个观点。”

小强一惊,她太灵了。

“主意我早都拿定了。”娟娟说,“给你说,不过是打句招呼。”

“你爸同意吗?”

“现在同意了。”

“你妈呢?”

“她能挡住我吗!”

“可你……究竟为啥不考学了呢?”

“我烦了。”

“咋会烦呢?”小强问,“你说过,非考上大学不可,哪怕连考五年。”

“你那阵也说过,非上清华不可!”娟娟反问。

“我和你情况不一样嘛。”小强笑了。

“是不一样。你有你不想考学的原因,我也有我的。”娟娟说,“我是烦了,烦透了!”

“咋会烦呢?”小强还是不明白。

“怎么会不烦呢?”娟娟说,“好多人要到我爸的那所中学去补课,白天黑夜川流不息。有人托熟人说话;有人甚至提上烟酒求情;有的领导把教师请到家里,晚上和周日给他娃补课辅导,情愿自个儿掏腰包。我忽然想,这些人都是为‘四化’学习吗?才不见得呢。不过是想谋一个好饭碗!反正大学每年就收录那些学生,大家拼命挤呀挤,竞争呀竞争,能挤进去的还是那么多。我觉得我也在挤,也是想抢一个好饭碗,我有些乏味了。”

“唔!”小强没有想到,得到那样令乡村学生羡慕的学习条件的娟娟,心里反倒发生了这样的逆转,太想不到了。

“接到你的信,我的心里更烦了。”娟娟说,很诚恳,动了情,“你说你要跟南恒大哥在南村创业了。信上说着‘背水一战,改变自己和乡亲的命运’,我看了都哭了。你,在学校时比我学得好,要是补习一年,明年保准考中。可是你选择了另一条路。我睡在床上,想呀想,十之八九的乡村青年还得走你这条路。”

“啊……啊……”小强憋红了脸,心在棉袄下跳弹,听到这样知心的话,简直想流泪了。他忽然想一把抱住知心的姑娘,哭一场,笑一场;面对大山,放声地哭,畅快地笑,而不要说一句话!理智抑制了冲动。南小强停住脚,盯着娟娟,从心里涌出一句话来:“咱们共同来创造自己的生活!新的生活!”

一架陡峭的山梁横在眼前。南小强爬上去,伸下手来,抓住她伸上来的柔软的手,似乎一股拔山擎地的力气从心里冲出,娟娟就从下面轻轻飘上来,跌落到他的怀里。

他两手抓住她的胳膊。她跳开了,哈哈一笑,站到崖边,望着起伏的群山,奔放地说:“咱们来创造自己的生活,新的生活!小强傻哥,你说得不完全……也创造我们的爱情!”

“我俩冬天结婚了。”小强扭着方向盘,对我说,“够你写故事了吧?”

我正听到热闹处,心里很不满足,问:“就这么简单吗?”

“就这么简单。”

“她家里人……没有绊路吗?”

“她爸开明,不愧是教育人的人。”小强说,“她妈——我的丈母娘,说啥也不同意。”

“那怎么办呢?”

“先是哭,后是闹。抱住娟娟哭,落崖呀,跳井呀……”小强说,“闹得我都心凉了,我爸我妈劝我收心哩。”

“唔!”我觉得这才符合生活实际,“后来呢?”

“娟娟跑到我屋,用自行车把我带到公社,领了结婚证。”小强说,“我跟做梦一样。”

“啊!”我钦佩那位校长的小姐了。

“她既不要嫁妆,也不举行啥仪式,住到俺屋了。”小强说,“你信得下去吗?”

“她母亲咋办呢?”我相信她会做出怎样的行动。

“断绝关系了,不准娟娟登她家门。”

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啊!我说不出话,又盯着小强:“现在还不来往吗?”

“和解了。”小强笑着,“南村翻身了。这不是,我驾驶汽车了,丈母娘也消气了,现在倒特别心疼我。她给娟娟悄悄说,她要补她的心。”

汽车在秋末冬初的渭河平原上奔驰,收获过秋庄稼的田野上,复种的小麦现出一抹淡淡的嫩绿,无边无沿。一排排白杨落光了叶子,柳树依然绿葱葱的。太阳从九重山的群峰上头露出脸来了,沐浴着丰饶的渭河平原…… a+auuw/W5RicY0Zi0rsH+fvILScmvQ28cZyCed0dadaKAnsuD8b8OH+1GiVQ+b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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