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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气篇

——《南村纪事》之一

“查南村生产队会计、出纳账:

账存现金:七分(硬币)。

贷款:八千二百元。

社员欠款:四千三百元。

最大欠款户主:南志贤,一千二百元。

“查南村生产队仓库:

库存小麦:零。

库存玉米:四千斤(种子)。

储备粮:零。

社员借粮:五千五百斤。

最大借粮户主:南志贤,一千五百斤。”

在南村生产队五间宽的饲养室里,新任队长南恒,第一次召开全队社员大会,一开口,向众人报出这两笔账来。

饲养员们夜间歇息的大火炕上,磨得溜溜光的水泥槽帮上,架着农具杂物的木板楼楼口,饲养室里的空地上,木梯上,铡墩上,水缸沿上,一切能站、能靠、能坐的地方,都被社员们不分男女老幼挤塞满了。南恒站在炕角边的地上,在他说着这两笔账的时候,嘈嘈嘈的说话声一阵比一阵低了,少了,没了;只有谁家勤快的女人纳着鞋底,扯动麻绳儿的“咝——咝——”的很响的声音。

这两笔账,社员在耕地的垄沟里,上集来回的土路上,三三两两,议论了多少年了。骂也骂过,损也损过。时间长了,反倒没人再对这无可奈何的陈年老账有什么兴趣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惊蛰,是一九七九年农历腊月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这笔陈年老账第一次从人后提到人前,而且是全队近二百号男女劳力的面前。南恒,你这是想干什么啊?

南恒站在炕墙边,现在成为南村男女老少注目的对象,比之南村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身架骨单薄,瘦小。自小离娘,没吃得饱奶!比之那些嘴快舌利的年轻气盛的庄稼人,他又显得斯斯文文的样子。不是帝王相,也不是大将军的胚!唯一区别于南村其他人的标志,是他窄窄巴巴的鼻洼上扣着的那一副近视眼镜,黄色的镜腿退了色,折断的地方用胶布缠扎着,大概是做木匠活儿时,斧下飞起的木屑砸断了的吧?割制新式时兴的桌子或柜子,你南恒算得一个心灵手巧的木匠,可要收拾南村这个烂摊子,填起这个穷坑,你南木匠能成吗?你把南村的歪人南志贤和他的“两大欠”唱到众人面前,你心里想咋呀?看看自个儿,是南志贤的对手不是?

不管那些低着脑袋或扬着光头的中老年男人眼里传递着什么情绪,不管耳朵贴着别人嘴巴的妇女们在交换什么看法,也不管青年们互相挤眼、咧嘴是什么意思;瞧得起瞧不起,信任或不信任,一个人人都关切的问题总是第一次被认真地提到众人面前,也提到“两大欠”者本人面前,这个举动所需要的勇气和力量,恰恰在一个看来并不具备这个条件的人身上体现出来,会场的气氛就发生了比较复杂的变化。但是,任何一个人都在绷着脸儿,认真地思考,算计,估量这件事可能的发展,这是谁都看得见的事实。南恒说完,透过近视镜片,瞅着搭靠在楼口的木梯的下端,那儿坐着“两大欠”的户主,前南村生产队队长南志贤。

他坐得很好,屁股压在第二级横格上,双脚踩在第一级横格上,左手抱着右手的胳膊肘,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庄稼人难得品尝的黑色卷烟。对于两次提及他的尊姓大名,丝毫不动声色,鼻孔和嘴巴里,三股蓝色的烟雾悠悠然流泻出来。

甭摆出这么傲慢的架势吧!这样的架势能给你那些不光彩的令人憎恨的事情解脱吗?南恒扶一下眼镜,用半握着的拳头的食指,顶着搓着鼻头和上唇交接的地方,背后的火炕边上,传来南盛茂鼻腔里又粗又响的出气声,这个和他同时上任的副手,难以容忍南志贤其人其事其架势了。南恒回头看一眼,示意这位比他小三四岁的嫉恶如仇的同事冷静下来。在南盛茂旁边坐着的,是比他大三四岁的又一个副手南尚杰。他嘴里咂着旱烟袋,不声不吭,看着自己吊在空中的脚上的棉鞋,似乎那双已经开花的棉鞋,有什么考古的价值!

“凡是在队里借粮借款的社员,五日内交出还款计划。要求三年还清。”南恒说,声音不高不急,“十天内,先交出欠款的百分之十。”

南恒说完这一条规定的那一刻,人们不约而同地扭转头去,瞧坐在木梯上的南志贤。按此规定,十天内,他要交出一百二十块现金。南志贤活动一下屁股,把烟卷从右手换到左手,夹着烟的两只指头,高高地跷起来,弹一下烟灰,嘴唇上有一丝淡淡的嘲笑。

那位勤快的媳妇,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扯动麻绳的动作,“咝咝咝”的有节奏的响声悄然消失了,牛马喷鼻和嚼草的声音,铁缰撞击水泥槽帮的声音,一下子浮动起来了……如果借款的人不交还款计划呢?或者应付差事交来一个根本不打算执行的计划呢?十天内不交百分之十的现金,你南恒有什么高招呢?肃穆静寂的饲养室的这一角和那一角,二百双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青年的眼睛里,现在就都逼着新任队长要说清这个意思!

南恒稍微提高了声音,宣布:

“十天内,还款困难,有正当理由者,向队委会说明情况。有钱不交也不写还款计划者……”南恒略作一停顿,然后脱口而出,“揭瓦拆房!”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被一声失望的“嗯——”的叹息打破了。有人摇头,有人讪笑,嘈嘈嘈的议论声几乎同时从四面八方响起来,整个饲养室里,看不见几双信赖的眼光!多年来说了不算的大话,已经使庄稼人耳朵磨出茧子了,何况这样不切实际的办法!

在众人纷乱的情绪里,南志贤明显地得到了某种鼓舞,叼着烟卷的薄嘴唇更撇了。他把烟头在梯臂上蹭灭,夹在耳朵上,从梯格上下来,朝门口走去。看神气,他不屑于参加这个会议了。

“甭走哇!会还没完呢!”南盛茂喊,“你做啥去呀?”

南志贤在门口停住脚,回转身:“去尿尿!”

几个青年,几个妇女,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南盛茂气得呼呼喘气,却反不上话来。

“你尿完尿回来,要对本制度表态!”南恒对站在门口嘻嘻笑着的南志贤说。

“制度咋订咱咋办!”南志贤随口说,轻佻中又含着明显的鄙视,“制度嘛,是订给南村全体社员的制度,大家都能执行,我也能执行!这个‘态’我现在就‘表’了!”

“那好!说到做到!”南恒一听就明白,那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就是挑起借户和欠户对本制度的反抗情绪,使南志贤本人摆脱孤立的境地。南恒顺着他的话追压上去:“你是借钱借粮两项中间的‘状元户’,不能看别人。本制度首先从你做起!”

嘈嘈的议论声又沉寂下来。

“你等着!”南志贤收敛了眼里和嘴巴那一丝嘲弄的笑意,狠着声说,同时眼里就泄出一缕深沉的仇恨,这才是他的真实的感情;说完,一闪身出了门……

一走进自家土围墙的圆洞门,就看见父亲坐在院中的木墩上,手里攥着一把斧头,在斫着不知从哪儿捡拾回来的干死的树枝。老人早已发觉他进院了,却只顾低头斫柴火,并不理睬儿子。

南恒刚走到父亲跟前,老人摔掉斧子,忽地站起,眼睛里全是气恨之色,问:“我说你,这样大的事,为啥不给屋里打个招呼?”

“啥事?”

“你刚才在会上说的啥?还问我!”

“噢! 事——”南恒笑着,“那是队里的事,我在屋里说它做啥?”

“我不管队里屋里!”老人显然被儿子把他不当家庭长者尊重而激怒了,“我只知道,你是噙着人家志贤他妈的奶子长大的!你不记人家的恩情,我还忘不了!”

“我也记着。”南恒笑着对老人说,“救命之恩呢!”

“你记着,为啥要整人家志贤?”老人逼问。

“这是队委会研究定下的制度。”南恒说,“要是志贤哥借下我的钱,我可以不要!”

“既是队里的事,全村一两百号劳力,只有你得罪人!”老人更上气了,“你……生下没三天,你妈……不在了!要不是志贤他妈给你喂奶,你小子今天能在人前说话?志贤是你奶哥,你整人家,天理良心……你不怕人骂,我还怕呢!”

这是很能牵动人的感情的事。在他落地后的第三天,母亲得了产后风。志贤的母亲,一个刚强的农家女人,不幸把怀里的已经长到十个月的女儿撂了(死于天花),就把南恒抱过去,填了空怀,声明不要一分一文奶子钱。南恒至今记不来亲娘的面容,凭想象,只能想象成奶妈的样子。每年端午、中秋和新年,无论家境如何困难,父亲也要买来“四样儿”,让南恒提着去拜望救命的奶妈……奶妈老逝以后,南恒仍然年年提上四样,送给奶哥南志贤……

“你甭担心,爸。”南恒说,“到今年过年时,我照样提上礼物,送到奶哥屋里。”

“呸!”老人鄙夷地干吐一口,“你还给人家送啥礼哇?人家不扔到茅坑才怪!”

“他今年扔了,我明年还送。”南恒仍然不动气,平缓地说。

“你……”老人被儿子这样冷静的态度更加激怒,“你……吃了饭,背上木工箱儿,出南村!”

南恒笑笑,站起来,朝屋里走来。

“你听下没有?后晌就走!”老人追上来。

“我把木工箱儿,已经架到楼上去了!”

“你把我分开!”老人无奈了,仍然紧逼不放,“我不跟你落瞎名声,挨人骂!”

“分吧!”南恒忍不住说,“面在瓮里,擀面杖在案板上,你自己去挖,去擀,想吃啥做啥,你去做!”

“啊呀!我把你拉扯大……你要分我!”老人像丧失理智,伤心地蹲到台阶上,抱着头,“我一个光身外头人,拉扯你……”

“分?要分把你分开!”媳妇这才从里屋出来,站在院子,“咱在外头做木匠活儿,挣几个零便钱,过咱的日月,安安宁宁!你偏偏要往南村的是非里头钻!你有本事,你去!根本就不要回家来端碗!”

南恒瞅一眼媳妇,她更气,再发展下去,就可能是他和她的难以预料的结局。他不想吵闹,又不想听父亲和妻子烦人的叨叨,而且看架势,一时三刻是难以平息下来的,中午这顿饭也不大好吃了。

他的脑子里,被南志贤占据着,他要考虑下一步的对策,双方的阵势都已摆开了。他无心纠缠在父亲和媳妇的吵吵闹闹的纠葛中,于是就转过身,二话没说,走出院子去了。

三九隆冬,即使是晌午,风也是冷冰冰的。眼前是南村的河滩地,并不开阔,麦苗好像冻结到地皮上了,呈出一片灰青色;河堤上的柳树和杨树的枝干,也是一片铁青色;背后是又秃又荒的原坡,这里那里散落着几株椿树和榆树,也是铁青的枝干,看不出一丝活气;脚下那条泥土公路,把夹在黄土坡崖与小河一湾之间的小小的南村,与西边的大吕庄连结起来,通到外部世界去了……

这就是生他养他的家乡!

这儿有他的长眠在黄土坡上没见过面的生身母亲和养育过他的奶妈。有像妇人一样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长大的父亲、他的媳妇和他的刚刚能端碗扒饭的小儿子。无论他背着木工箱游转到哪里,梦里总是萦绕着小小的南村……

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在陌生的主人家里做活儿,睡在异乡的热炕上,既不能享受漫长的冬夜里中年夫妻的温暖,也不蒙受繁杂琐碎的家务诸事的烦恼,常常就想到自己三十五岁的生活历程,究竟是什么主宰着命运?

小学毕业的时候,他被选拔到城里一所省立重点中学去读书。十二岁的山村少年,第一次走出了小河川道狭窄的天地。高中毕业的时候,在全市中学生数学比赛中,他名列前茅。谁也不怀疑,这个山乡俊秀将完全有把握考取全国重点知名大学,从而打开他一生灿烂前程的第一页。可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场骤然而起的运动,把他自己编织的理想的花环撕得粉碎!

他回到南村来。到得婚娶的年岁,介绍人给他领来一位陌生的姑娘,于是就订婚、结婚了,接着就有一个孩子落生了。他也像南村人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所有后代一样生活着:出门在土地上耕翻。回家来担水,喂猪。早晨和晚上喝玉米糁糁,中午吃一顿只调盐和醋的面条。天一黑严,搂着媳妇睡觉……即使是如此乏味单调的生活,也难以为继。年年粮食不够吃,成为他——这个四口之家的主要支撑者极大的熬煎。他买来几样木工工具,没有投师,半年就能割制简单的家具了。一年后,他背上木工工具箱出门游乡串村去了,每天挣二元五角工钱,一天三顿吃既不付款也不交票的优等饭食;攒得百十元了,骑上自行车,到渭河北岸丰裕地区买回一家人赖以生存的玉米;把粮食和剩余的零钱交给家庭主妇,晚上和媳妇亲热一宿,天明又赶忙出村,到外乡去给新的主人割桌子、柜子、一头沉……

生活逼着一个很可能在数理工程上有所作为的人学会了木匠手艺,不仅不是令人遗憾的过失,反而成为南村穷困的庄稼人羡慕的好事:一月有几十块钱的收入,常年在外可以节约一个人的口粮……啊呀,这个瘦瘦巴巴、蔫蔫搭搭的“眼镜客”,真是个人哩!

他走过多少村子,数也数不清了。有许多和南村一样令人失望的贫穷烂摊的村子,也走过一些相当优裕的村庄。有的村庄第一次去的时候,相当富足;隔了一年,换了一任队长,又烂得马踢牛叫了。有的村庄,第一次去的时候,穷得没有能容得南木匠挣钱的家庭;隔了一年,再转去的时候,好多人争着拉南木匠去割制家具。同样,是换上来一位好队长。

一个生产队搞得好坏,全在一个队长。南恒在转悠的几年之间,观察了解到的几十乃至上百个村庄的状况,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有些村庄的队长胡来乱整的恶事,传进他的耳朵,他为那些村庄的社员难受;有些村庄的好队长的事迹传进他的耳朵,他深表钦佩。他希望,南村能出一位好队长,领导得南村粮食分得够吃,劳动日值能升上一元钱,他就不必长年出门游荡了,可以和年老的父亲、可爱的妻子儿女过安宁的农家日月了……

令人失望的是,他一直没有盼来一位这样的队长。好多又穷又烂的村庄,找不出干部上台;而南村恰好相反,虽然又穷又烂,却是好些人抢着当干部!一些人物,纠集起一帮一派一宗,把本年的队长推倒,上台了!为自己和那一帮一派一宗的人“服务”一年,捞够了油水,下一年又被新的一帮一派一宗的代表人物所替换……他的奶哥南志贤,十年来上过三次台了。他三次上台的成绩是,从南村队里借去一千二百元现金和一千五百斤粮食!那些没有用欠条的合法手续记载下来的东西,就更难以计算了。

万万想不到,意外的事情在南村发生了。一九七九年的腊月里,公社给南村派来一位干部,组织社员民主选举,在社员的呼声中,投票采取无记名方式,给碗里投扔染上了红漆的玉米粒儿。那几个头面人物多忙啊!夜晚不睡觉,串东家走西家,企图争夺社员手中那一粒红豆儿。投“票”的结果,反而是一个长年不在家的人,轻易地得到一满碗染着红漆的玉米粒儿。最满意的当然要数公社那位干部了。选举结束以后,他拉上当选的南盛茂和南尚杰,骑车子跑了几十里夜路,找到了南恒做木工活儿的主人家,告诉了他这一切。

“自‘文化大革命’以来,南村换过二十任队长了!”那位公社干部说。他对南村相当熟悉,“南村能不能翻身,这回看你的了。”

他和他的两位副手,南盛茂和南尚杰,谈了几个晚上,最后确定下来第一步:收借款。这一步迈过去了,南村这架窝在坑里的大车,可能会滚动起来。这一步要是走不通,第二十一任队委会的结局,将比任何一任都要糟!而要迈出这第一步,将是艰难的,他的对手刚一露面,就使南恒意识到原先的估计不是过分的忧虑……

他的怕事的父亲,他的只图有木匠手艺收入已经心满意足的媳妇,一齐出来向他围攻,多么不体谅啊!可是,又能怪他们什么呢!只是时间和事态的发展,不容他有充分的时间去给父亲和妻子解说,赔笑……他要想出治服南志贤的对策来,一步不差,闯过这一关去。

一阵嘎嘎嘎的笑声传过来,南盛茂笑着、蹦着,后面跟着南尚杰,翻上小坡坎,朝他走来了。

“哈呀!真个姱啊!你叫俺嫂子赶出来了。尚杰哥叫老婆骂得抬不起头,不准端饭碗。”南盛茂开心地笑着,“还是咱当光棍好,没人在耳根子上嗡嗡……”

南恒不由得笑了,瞅着南尚杰老成忠厚的胡碴脸,逗趣问:“尚杰哥,咱俩一样命苦哇……”

南尚杰嘿嘿嘿笑着,表示默认,也逗趣说:“恒娃兄弟,哥教给你对付婆娘一条办法:闭嘴佛!不管她骂也好,跳也好,哪怕撕你耳朵,你甭还口,只管笑!对着她的脸笑……”

南恒和南盛茂被他逗笑了。

“笑得她跳不起来了,骂不出口了,好!伸手端碗,到笼子里摸蒸馍……”南尚杰说着,从怀里摸出两个蒸馍来,递到南恒手上,“千万不敢跑。你跑一回,有我给你拿馍;以后要是老往出跑,我就拿不起了……”

“我拿!”南盛茂也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蒸馍来,他更细心,馍馍的中间,夹着一层油汪汪的红辣椒,“南村乱了!从东到西,家家屋里都谈论咱的制度,都等着看咱下一步的举动……”

五天——规定向队委会交还款计划的时间期限过去了,只有两户欠款的社员,前来向南恒申述无力还款的情由,说着都哭了。他们是因为家人害病住医院,借了队里钱的。这不是本制度针对的主要目标。那些利用干部职权滥用滥借公款公物的人,没有一个按时交来还款计划,更不要说交百分之十的现金了。

南志贤照样叼着黑色卷烟,在南村的街巷里走来摆去;吃饭时端一碗干面条,蹲在门外人来人往的土场上,挑得高高,大口咀嚼,和过往行人说笑打诨,用意是十分明显的。

在村巷里,南恒朝东头走去,南志贤往西头走过来,两个在同一双奶子上吊大的奶兄奶弟,碰面了。南志贤挺起胸脯,喷一口烟雾,照直走过去了。南恒用手推推镜框,顶一顶鼻头,也过去了。肩膀几乎擦着肩膀,谁也不盯谁一眼,更不用说打招呼了。

路过一个墙角的时候,柴火堆前几个晒暖暖的老人,向南恒招手。

“恒娃,还是没人交吗?”几个人同声问。

“没有。”南恒老实相告。

“要是真的过了十天,那些人一个子儿不交,咋办?你真个上房揭瓦呀?”一个老汉不大相信地问。

南恒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老人的问话。

“恒娃,那人……脸厚心宽胃口开!你……不好惹……”一个老汉忧虑地估计双方的力量。

“那女人也恶!两口子两只虎……”

“他有一帮人!全是拿队里的粮食,吃得扭不过脖子的一伙!你得小心!”

南恒怎么说呢?这些老人的话是实情。他又不是那种踢脚扬手的人,也不想给老人们夸什么海口,只是对于老人们善意的担心和忠告,表示一概领受了,笑笑又笑笑,走开了。

南恒心里也吃紧了。规定的十天的期限,仅仅剩下一天了,仍然不见一个人交出还款计划和现金!看这个态势,明天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可以期待。到得明天一过,确实再没有人按规定制度执行,怎么办?

南恒找到南盛茂屋里。他是光杆司令,单独住一间厦房,没有干扰。南恒让盛茂叫来尚杰,三个人面对面坐下了。

“狗日的!真个和咱来硬的,对抗!”盛茂拢一把扑到额前的头发,生气地说。

“借户都看南志贤的样儿。南志贤不交,指望谁交呢?”南尚杰说,“南志贤这人,从不知丢人现眼臊脸皮!你吐到他脸上,他照样伸手抓你盘儿里的菜……”

“怎么办呢?”南恒向两位副手征询意见。

南尚杰闭了口,闷住头,鼻梁上挽起了疙瘩。他在想,很伤脑筋地想着。

“社员群众也给咱鼓不上劲儿。”南盛茂怨声说,“背地里骂起来,一个比一个气儿大。和南志贤认真干起来,一个个都像驴把嘴踢肿了!”

“好兄弟,你还傻着哩!什么群众?”南尚杰对南盛茂说,“那些吃过南志贤的甜食的人,能高兴咱这一条吗?那些欠款借粮的人,都是南村的头面人。没借没欠的老实社员,又都怯火那一帮歪人。你叫谁出面帮咱说话,他还得看看有没有那几个歪人在场……”

南村群众的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南恒同意南尚杰的分析,对南盛茂说:“社员看哩!看咱是不是南志贤的对手。现在,社员还不敢相信咱能办到,要看咱的举动哩。”

“干!按原先订的制度办,不含糊。”南盛茂说,“南志贤吃人呀?”

“我说,这样行不行?”尚杰盯着南恒说,“咱们去,和志贤坐坐,谈谈,让他交出……”

“去求他?”盛茂瞪着眼,“我没那样的耐性!”

“甭把事情弄僵,得转转弯,给志贤个下台阶的机会。”尚杰说,“你嫌给人下气,我去。”

“不去!南志贤要是懂道理,不是这号脸色!他是故意和咱们捣蛋!”盛茂说,“咱一去,他倒得意了。”

俩人争执着,都瞧着南恒,等他说话。

南恒的手,顶着鼻头,他同意盛茂的判断,志贤是故意硬顶,捣蛋。想想之后,他扬起头,说:“去,还是去一下也好。先礼后兵!”

“要去你俩去!”南盛茂年轻气盛,意气用事,“我一看见那个‘长指甲’货,由不得冒火!”

“尚杰哥一人去就行了。”南恒瞧着那位嫉恶如仇的血性汉子,又瞧瞧温柔敦厚的尚杰,说,“我们三个都去,倒像是我们欠着他什么,抬高他的身价了!”

这是农历腊月里的一个早晨,像南村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冬天的早晨到来的情景一样:漫长的寒冷的夜晚,西北风在庄稼院的屋檐上发出呜呜呜的嘶鸣。蜷曲在烫人屁股的火炕上的庄稼人,拉着悠长的鼾声。雄鸡经过五次奋力的啼叫,黎明终于到来了!

窗户上的木板窗扇,缝隙里透进一道道亮光,南恒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兄弟呀!你真心宽,居然能睡到这时候!”南尚杰在门外说,“我夜黑一夜没合眼。”

南恒匆匆穿好衣裤,媳妇睁着眼,连一声也没吭,转过身去了。他出了门,把尚杰引到前边的空厦房里来。

“昨日黑,我去……那家伙歪得很!”

“咋样个歪哩?”南恒问。

“我想看看,谁来揭我的房瓦!”南尚杰模仿南志贤的声调和语气,气呼呼的脸上,又显出几分担忧。

“看看看!我说谈不出好结果,果然吧!”南盛茂一脚跨进门,接上话,“那个人,我认到骨头里去了。”

南尚杰又接上说:“他还说:‘敢揭我房上瓦的人,在南村还没生出来!’”

“欺侮南村无人!”南恒动了气,“好!让南志贤看看,南村人不是由他捏扁揉圆的!”

……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早饭,紧张的气氛在碟、碗和筷子中间弥漫着。父亲只喝了一碗玉米糁糁,就放下碗筷(饭量比平时少了一半),捞起旱烟袋来,不时用忧虑的眼光瞟着儿子。媳妇怀里拉扯着小儿子,连端碗的心思也没有。

南恒像往常一样,就着酸菜,吃了馍,喝了稀饭,打着饱嗝,放下碗筷,推一推鼻头和上唇交接的地方,给父亲和妻子下达安抚命令:

“今天晌午,你们都不要到村子东头去!”

“我不去!”父亲忍不住,赌气说,“等南志贤把你打死,我去搬尸!”

“哪能呢。”南恒轻松地笑着,宽慰老人。

“能!”老人更倔了,“你小子不要逞强,志贤不是平地里卧的!”

“我小心着就是了。”南恒顺着老人的话说。

“哎!咱何必要……”老人顺墙蹲下,抱住头,简直要难受死了。

“你甭走!”媳妇跳起来,“咱先把婚离了,你愿意做啥由你去!”

“跟上。等今日晌午一过,咱上公社离。”南恒笑着,“要是离了婚,你再也找不下个‘眼镜客’了!”

两个孩子挖了爸爸一眼,笑了。

南恒拔脚朝外走去。

“等一下!”媳妇追上来,“我和你一块去!”

南恒一看,媳妇把切面刀塞进棉袄襟里去了。他苦笑一下:“好我的瓜蛋儿!你这是做啥呀!”

“他南志贤要是动手动脚……”

“快去快去,快去给咱洗锅喂猪去。”南恒双手推着媳妇的后肩,“胡思乱想啥哩!”

南恒从媳妇怀里掏出刀来,扔到灶房里的案板上,对媳妇认真地说:“记住,都不准到东头去!”他的声音不高,却震慑了老人、媳妇和孩子,再没人敢说要去的话了。

……

正是庄稼人吃早饭的时间,街巷里的柴火堆前,蹲着或坐着一伙一伙吃饭的社员。这是新的队委会宣布交款限期的第十一天。南村人平时马马虎虎过日月,这十一天啊,可真是掐着指头,计算得清清楚楚。人们聚集在街巷里,看南恒他们怎么办吧!

南恒扣着眼镜,不时用半握着的拳头,顶一顶鼻头,似乎是在揩鼻涕,其实什么也没有,习惯罢了。街巷里,温暖的阳光照在一排排庄稼院的房顶上,洒到在街巷里吃饭的社员的头上和身上。这些生活在南村的父老,在他们把牛拉进集体饲养室,又把土地交给农业合作社以后,怕是万万不会想到,经过二十多年,在南村的生产队里,竟然有不凭劳动吃饭的人!竟然有明目张胆侵吞他们心血汗水的人!这样的人不仅有,而且很歪,很恶,社员谁要提个意见,马上就不给你派活了,或者专门派你去干那种又累又脏工分又低的活路。想不到,太想不到了!当初参加农业合作社的时候,说干部是社员的勤务员,说不劳动者不得食,说生产合作社靠大家民主管理……生活并不是时时处处都是正义力量占上风的,有时候,在许多因素的挟持下,邪恶势力占上风,甚至占据相当长的时间。南村就是这样。

南恒想着,走过街巷,来到南盛茂家门前了。南盛茂蹲在门前的阳坡里,地上放着喝光吃净了的大老碗和白瓷碟。他把碗碟送进屋去,旋即出来,跟在南恒后头,走到南尚杰家门口了,俩人相继走进院子。

屋里传出南尚杰女人狠骂男人的声音:“你去你家祖坟里数数,看出过没出过一个敢咬人的狗!你想跟南志贤较量,摸摸你的脑门顶,看看硬不硬……”啊呀,够刻毒的了。

“笑啊!使劲笑啊!”南盛茂故意逗趣,用南尚杰的妙法挖苦南尚杰。

南尚杰正被婆娘骂得六神无主,一见两位同事进来,更窘了。他憋红了脸,无论如何是笑不出来了。

南恒对盛怒的尚杰嫂子说:“嫂子,甭骂!我俩去就行了。让尚杰哥在家,不去了。”

“恒娃,你得罪了南志贤,背上工具箱走出南村去了,俺呢?”嫂子又是捶手,又是跺脚,“凭他个笨佬儿,没个手艺,还得在南村挣工分。得罪了南志贤,日后有俺一家大小好受的?”

“你想的对着哩!”南恒诚心诚意说,“俺俩走了。”

“嫂子!把尚杰哥锁到你的裤带上,这样才保险……”盛茂挖苦那两口子。

“你小伙甭逞能。等你有了婆娘娃的时光,你就知道世事的深浅了!”嫂子回顶说。

南恒走过院子,快要出门的时候,背后传来南尚杰的喊声,人跟着也走过来。他站在南恒身边,威严地训斥追到跟前来的婆娘:“走开!甭挡我!我忍了几十年,还要忍到死吗?”老婆被震住了,愣愣地站在院里翻白眼。一贯怕老婆的人,居然站立起来,独立行动了。

“嫂子,放心!”南恒走上前,拍着嫂子浑圆的肩头,给她宽心,“谁敢撞掉尚杰哥一根汗毛,你拿我是问!”

一出南尚杰家的小门楼,三个人一溜走在街巷里,就为敏感的社员所注目,蹲着或坐着吃饭的人,站起身来,引颈跷脚,望他们朝那里走去。一群半大男女娃娃,尾追在后头,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似乎整个临街的大门和小窗,都朝东头瞧,村巷里的空气,也朝他们走着的方向涌流……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在粉碎“四人帮”近乎三年多以后,无论城市或乡村,人们普遍有一种轻松感,可是在地球的这样一个微小的角落里,空气却紧张到令人屏声静息的程度……

南恒的左右,走着南盛茂和南尚杰,三人走到南志贤新修的门楼前,停住脚。

一色新砖砌成的高大的门楼,鹤立鸡群似的高出左右低头耷脑的庄稼院门楼之上;砖缝用白色粉灰勾饰一新;黑漆刷得乌亮的门框上,红漆勾画出笔直的红色线条;两扇黑漆大门上,钉着四排核桃大的蘑菇铁钉;泛着蓝色的铁门闩上,吊着拳头大的一只铁锁!

南恒半握着的拳头,顶顶鼻头和上唇交接的地方,放下手来,对南盛茂说:

“到饲养室去,把梯子扛来!”

南恒坐在门楼下的青石门墩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搁在膝头上。

“早晨我从这儿经过,门还开着。”南尚杰咕哝说,“两口子怕是故意躲起来,给咱难看吧?”

南恒没有吭声,瞧着村巷,一伙一伙男女社员,走过来了。孩子们把南志贤的门楼围得水泄不通。小家伙们大约也预感到事态的严重吧,一个个不说话,只是挤着。

南盛茂扛着木梯过来了。

“你在下边,俺俩上房!”南恒一脚踏上木梯,对南尚杰说。南尚杰领会南恒对他的体贴,没有争议,接受了。

南恒一步一格,踏上了围墙。围墙里,几只母鸡,在悠然觅食;三间瓦房的前墙刷得雪白,窗上的玻璃擦拭得明明亮亮;一株葡萄,两棵石榴,收拾得多么舒适的一座院落啊!自从奶兄在南村人嘈嘈窃窃的咒骂声中、修成这座院落的一年多时间里,他还没有光顾过呢!

南恒从围墙顶上走过去,摸到房檐了,一纵身,跳上房顶,回过头来,南盛茂也纵身跳上来了。

社员从村子两头拥过来,在南志贤门前的平场上汇集,一齐仰头瞧着房上。南恒转过身,朝房脊上走去。

走到房脊上,南恒蹲下身,揭下一页瓦来,咣当一声,扔到一边。这一页瓦,总是揭下来了!房下的平场上,嘈嘈窃窃的议论声霎时消失了。

南盛茂撅着屁股,已经揭起一摞了……

预料中的那一声嘶叫,终于响起来。南恒一侧头,南志贤的女人张水花,从邻家的门楼里冲出来,跑着,骂着。

奔到房下,张水花蹦得多高,抡着胳膊,两只奶头在蒙着棉袄的胸膛上颤悠。听来叫人七窍冒烟的污言秽语,从她泛着白沫的嘴里,像水一样喷吐出来:

“把你家没牙的叫人奸了!”

“臭尿浇了你家八代祖坟!”

南恒不动声色,瞧瞧盛茂,已经烧臊得面红耳赤,出气不匀。“你,到东边去揭!”南恒对盛茂说,把他支使到远一点的房东头。他怕那个沉不住气的家伙一扬手,照那泼妇摔下一页八九斤重的机制大瓦,事情就糟了。

盛茂看一眼南恒,又狠狠地瞪一眼跳着蹦着骂着的张水花,出一口长气,朝房脊的东头走去。

张水花跑到南尚杰跟前,要夺梯子。南尚杰早已把梯子放倒在地,一百四五十斤的壮实的身体,稳稳实实压在上面,一任张水花拉他,扯他,他只是嘻嘻笑着:

“嫂子,这梯子是我经手借队里的,你要是给摔坏了,得我负责任呀!”

南恒看着,不由得想笑,看来把南尚杰留在房下,倒是真派着好用场了。要是南盛茂,早该和那泼妇厮打到一起了。

“狗日的!等着——”

一声粗重的男人的骂声,从房下的东侧响起。南恒一看,南志贤手里提着一把斧头,从村巷里冲过来,闯进人窝。社员纷纷避开一条路,哗哗惊呼起来。

南尚杰正和张水花软顶厮磨,抬头一看南志贤已奔到跟前,忽地从梯子上站起,挤出人窝,一溜烟跑了。南恒瞅着那胖墩墩的腰腿跑出人堆,又气又好笑。他胆子小,怕那斧子落到头上,娃娃没爸爸了,婆娘没男人了!

南志贤并不去追南尚杰,一把从地上抓起木梯,搭靠在山墙上,朝上爬。

三几个老汉围上来,拉住了南志贤围在腰里的蓝布带子,他未及提防,跌落到地上。

“志贤!不要上去打架!有话好说……”

“把家伙放下!捅下乱子可不是耍的……”

南志贤挣脱不开几双拉拉扯扯的手,急得满脸煞煞白。

这当儿,有人出来说话了:“太欺侮人了嘛!新社会,哪里兴你上人的房、揭人的瓦?啊?”唔,这是南玉如,人称南志贤的黑高参,一个只在人背后说话的人,现在浮到水面上来了。

“上!上房!和狗日的拼了!豁上!”

又跳起来一个!这是南志贤的亲门本族堂兄南志德,一贯依偎在队长堂弟的皮袄下、只占便宜不吃亏的恶鬼,算得南村一霸!他按捺不住了。

有这样一文一武、一阴一阳的两位保镖出来助威,南志贤得着势,更冲了。他甚至动手摔打那几位拉扯他的老人的手臂。真要上房抡斧头了。社员此刻一齐屏了声,闭了口,似乎那两位人物一说话,社员倒憋住了。

“下!”南盛茂双手提着两页瓦,顺着屋脊走过来。他气得眉毛直竖,对南恒说,“狗日是人不是人的,都跳起来了!”

“等等!”南恒对盛茂轻声说,“还有人哩!让他们都露露面,亮亮相,这才好!”

果然,不出南恒所料,南卫红开口了。这是南村另一派势力的头目,一个善于辞令的中学毕业生,多年来和南志贤争权夺利的死对头,现在在第二十一任队委会面前,结成圣战者同盟了:“这南村到底是谁的天下?看看小河川道十里八村,有谁敢上人的房?揭人的瓦?这哪里还有社员的活路……”

差不多了!多年来在小小的南村上来下去折腾过的几个头面人物,该出来的都出来了。还有一股势力的头目,因为女人住医院,不可能在这儿露面了。南恒对盛茂说:“我下去。”

“我也下。”

“不许动手。”南恒叮嘱。

“那得看南志贤老实不老实。”南盛茂说。

“你走在我后头。”南恒说,“甭乱喊乱骂!”

南盛茂没有说话,也不知同意不同意。

南恒从屋脊上走下来,站在房檐口,对着下面拉扯着南志贤的几位老者喊:“甭拉!放开他!”

几位老者反倒拉得更急更紧了。那几位跟着南志贤吃馋了嘴的、争着吃的人,现在也哑了口。他们大约料想不到,这个瘦瘦巴巴的“眼镜客”,居然照着挥舞斧头的人迎面走下来了。

南恒双手背扶着梯臂,一级一级走下来,走到离地只有两格梯级的地方,说:“把志贤放开!”他一回头,南盛茂紧跟在他的背后,瞪着一双豹眼,双手提着两页机制大瓦,随时准备投掷出去。他说:“把瓦扔了!”

南盛茂死死盯着还在冲着蹦着的南志贤,一动不动。

南恒从南盛茂手里夺下瓦,撂到梯子下的空地上,当当两声脆响。

整个平场上,几百个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娃娃,屏声静息,一动不动,瞧着矮小瘦巴的“眼镜客”用手扶一下镜框,又顶一下鼻头,轻轻从梯级上跳到地上,站在南志贤当面了。

南志贤猛地挣脱了拉扯他的人的手,棉衣撕开一道口子,扑到南恒面前,抡起了斧头,人堆里发出一阵惊呼。

南恒左手一扬,准确地抓住了南志贤攥着斧柄的手腕,终年推刨扯锯的有劲的手臂,轻轻往外一扭,南志贤几乎滚跌倒了。

“绑了!把狗日绑了!”

“捆了!取麻绳!”

一阵乱纷纷的愤怒的呐喊声中,跳出几个小伙子,一下挤到南志贤面前,扭住南志贤的双手。

南志贤的婆娘张水花,一把从男人手中夺下斧子,扑通一声跪在南恒面前,在地上碰头:“好我的兄弟!我没把你当外人待呀……”

南盛茂一把拽起张水花:“少来这一套!”

有人真的取来了麻绳。刚才那几位给南志贤助威呐喊的人——黑高参和演说家不见露面了,只有堂兄南志德,拼命把已经缠到南志贤臂上的麻绳往开扯。

“甭捆!”南恒拉住了绳头,挡住那几个小伙儿。

小伙们气咻咻地罢手了。

“你想干啥?”南志贤扬起头,已经威风尽失了,仍硬打硬充说。

“我要你把吃到肚里的黑食,吐出来!”南恒狠着声,沉沉地说。

“你拆民房,违犯法律!”南志贤说。

“你当着社员说:你盖这三间新房用的砖瓦、木料、吃用的粮食,哪来的?哪一样是你自备的?”南恒说,“法律哪一条,允许你侵吞社员血汗?”

“我借有借据,欠有欠条。”南志贤仍然强辩,“走到天尽头,欠账不犯法!”

“你假借修饲养室,买来瓦,用到你房上了。队里的树,任你伐,四把粗的白杨,给你只合十块钱。盖房吃的粮食,你尽着从队里仓库往出灌。末了打个借据欠条摔到会计账上。这是南村人的生产队,还是你私人办的庄园?”南恒越说越气,“你把南村‘借’空了,吸干了!”

“反正,欠账不犯法!也不是我一个!”南志贤在众人面前,拉不下脸认输。南恒已经揭得他脸黄手颤嘴哆嗦,不敢正视左右前后那一双双气愤的眼睛,“我告你!拆民房犯法!”

“随你的便吧!”南恒说,“你不交还款计划,不交百分之十的现金,我还是揭你的瓦!”

张水花扑上来,拍拍扯扯南恒的胸膛:“好兄弟,咱写,咱交!”

“让志贤说话!”南盛茂这才找到说话的机会,“你说了只算一少半儿,那多一半儿,让南志贤说!”

“咱写‘计划’!咱交!”张水花又去拉扯男人。

南志贤软了,噘着嘴,不好下气拉脸说交款,也不敢硬着嘴说不交!南恒挡住继续进攻的南盛茂,应该给人台阶下了!

“当着全队父老的面,我给你说!”南恒说,“你按本制度执行,交来还款计划和现金,我给你再把瓦盖好!”

一个多年来在南村为所欲为的家伙,一旦置身于往常被他完全藐视的群众面前,被人揭开了丑行和恶迹,即使脸皮比牛皮还厚吧,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南志贤第一次在南村遇到了难以逞性的对手!借着婆娘推推搡搡的手臂,退出场去了。 b1KLBuYDTBPx3yJ/o3GYnDzcF4Lci0rxjDNCu4ALusWwIW5cnePnOGrjyLbmeTf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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