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听见一声响,张文之跳下自行车,后轮黑色的橡胶车带上,紧紧扣扎着一枚大盖儿图画钉,车胎放气了。真倒霉!
离县城还有三十华里,到桑树镇车铺去修理也有十华里。将晚的暮霭从积雪的南原和北岭朝河川围拢。唉唉!意想不到的一枚小图钉,把县教育局干部张文之整治在乡村公路上。除了自认晦气,还能抱怨什么呢?
在这样的困境里,张文之和我们任何人一样,自然地搜寻起记忆中的救星来。他的记忆力不坏:眼前可以看见树梢的村庄,是吴村;吴村住着他认识的一位小学教师,叫吴育民。
“交九”后的傍晚的寒风,从脖颈和袖口往进钻,厚重的棉衣和棉裤,似乎也失去了分量,他把散开的围巾紧一紧,脖子里熨帖多了,加快了脚步。
真是无巧难编小说。张文之走近吴村村口,紧挨着柏油公路的一家庄稼院门口,有人拉着装满蒜苗的架子车,在土围墙的圆洞门口停下来。他上前打问吴育民的住处,不料那人恰好就是吴育民。吴育民扔下架子车,沾满泥土和蒜臭的手,惊喜地握住上级领导机关干部的手,就往屋里拉。
“快给老哥帮帮忙!”张文之朝院里走着,大声叹息着,叙说着倒霉事。
“好办好办。修理车子补胶鞋,那一套家具咱都有。”吴育民畅快地说,把张文之让进屋里,“你先坐下喝水。顶多半个钟头,保险叫你上路。”
张文之坐下了,接过茶,又接过烟,心里顿然踏实了。
心里踏实了,他就关心起自己下属的教师的实际生活来:“你真够辛苦的,回家来不得休息,还要拉架子车!”
“习惯咧!”吴育民不在乎地说,对于自己的生活,没有抱怨,倒现出一种自足自乐的神气,“咱这号人,进了学校是教员,回到屋里是农民。习惯咧!”
吴育民拉出一只木箱,翻腾着,找出锉刀、胶皮和胶水,对着后院喊:“桂芳——”
一个中年女人进来了,这大约就是桂芳,他的妻子。她看了张文之一眼,淡淡地说“你来了”,算是招呼。
“快去做饭!越快越好!”吴育民双手在拆车胎,对妻子说,“这是县教育局老张,俺的领导。”
那女人脸上现出一丝热气来,略微笑一笑,转身出去了,后窗外的小灶房里,水瓢响,风箱吼。
“别麻烦!我还要赶路哩!”张文之真诚地谢绝,看到了那女人——因为他的突然到来而给她平添了麻烦,又使她的男人停下了家里的杂活——脸上那一层冷淡的神色,他能体谅她,农家人忙啊,“我又不饿……”
“把你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吴育民根本不管张文之的劝阻,面对后窗户,给妻子叮嘱,又回过头来,执意中显出最实在的诚恳,“我的天,平时请也请不来的。我心里记着你的好处哩!”
“记那做啥!应该的嘛!”张文之不在乎地说。一年前,吴育民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关键时刻,他给他帮过忙。他此刻却不想让对方提及此事,念念叨叨,便岔开话题,“现在生活咋样?”
“当然好多了。”吴育民坦诚地说,“工资虽不高,月月却是固定收入;屋里人又包了责任田,也有盼头了;那蒜苗,是自留地的出产……乱七八糟,合到一块,手头松泛多了!”
“公办教师的工资,还要升,县上已经接到正式文件了。”张文之对已经经他手转为公办教师的下属说,在报告喜讯之中,内含着转为“公办”可是受益匪浅的事,“你还能升一级。”
吴育民扬起头,睁着吃惊的眼睛,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福音,一时难以置信,随之低下头,锉刀在内胎胶带上锉得更小心了。
人都喜欢谈工资,一谈起来就忘记了时间。
半个钟头不到,车胎补好了,一碗鸡蛋挂面也端到桌子上来了。
“咱乡间没有好吃喝……”桂芳把碗递到张文之面前,抱歉地礼让着,眉里眼里,是真情实意的气色。她怎能想不到自己的丈夫是在教育局领导下的小学里教学呢?“张领导凑合吃……”
“很好!很好!”张文之随和地说。
“桂芳,你还不认得,这就是那个老张!”吴育民给妻子介绍说,“咱的恩人哩!”
桂芳歉意地笑笑,对客人初来时自己的冷淡似乎感到愧疚了,更加抱歉地说:“到乡下吃饭,总受委屈……”
“很好!很好!”张文之已经挑动筷子,面是细的,鸡蛋是嫩的,那汤啊,油花点点,飘着几片蒜苗的绿叶,味儿真鲜!他吃得冒汗了。
张文之冒汗了,浑身被寒风冻得紧紧巴巴的肌肤,舒活了。他摘下缠绕在脖颈上的围巾,放在身后炕头的被卷上。
“听说你一直是带高年级重点班?”张文之吃着,问,“工作是挺好的。”
“凑合凑合!”吴育民自谦地笑笑。
“局里本学期想调你到重点小学去,你们校长死活不放手。”张文之说,“有水平的教师缺。”
“他在屋门口教学,家里啥事也不管,今天礼拜六,我才把他拉到地里去挖蒜苗。”女人诉说,“要是调远了,我一个屋里人,责任田,自留地,喂猪喂鸡,咋顾得过来?”
“好同志嘛!那是局里掌握的好教师,当然工作负责!不好怎能转正哩!”张文之给夫人解说,“家庭困难,局里也是考虑的。”
吃饱了,又接上一支烟,在吴育民夫妇热情的、歉意的送别声中,张文之被呼拥着,推起打足了气的新“飞鸽牌”自行车,发现车架上,已经捆扎着一大捆新鲜的冬蒜苗,出了门。
暮色已经笼罩了村庄上空的光枝秃柳的树梢。张文之跨上车子,风似乎也不那么冷了,腿脚上更有劲了,眨眼间,吴村甩到车后边去了。
糟糕!围巾——忘到吴家了!
好在离村不远,不必犹豫,张文之又掉回车头,骑到吴育民家土围墙外了。他把车子撑在门外,走进土围墙的圆洞门,进了院子。
房门虚掩,里屋传出吴育民夫妇大声的谈论声,他一下刹住匆匆的脚步——
“……要不是他,按条件咱三年前就该转正了!狗东西,死死卡了咱三年!”是吴育民妻子的声音,“去年,要不是塞给他那辆自行车,还是转不成!”
“你悄声点。”吴育民劝妻子,“过去的事了,算了。”
“我一眼认出,他今日来骑的那个车子,就是咱给他买的那一辆,我一看见就是气。”妻子桂芳的声音更高了,“买车子借的账,咱还没还清哩!他倒找上门来,叫给他补胎……”
“算咧!甭提那事了。”丈夫叹口气,仍然劝着,“你没听他说,要提工资了吗?”
“那是国家给教师的好处!我领他姓张的啥人情呢?”
“你知道啥?评工资,‘民办’转正,教师调动,都属人家管哩!”吴育民说,“弄不好,得罪了他说不定他就把我贬到山里,那个只有十来个娃娃的初小去,他才不管工作需要不需要,家庭困难不困难呢。能不能升工资……”
“哼!”妻子愤恨地说,“怪道你们那些穷‘民办’到咱屋,提起他来叫‘蚊子’。他自个儿也不知耳朵烧不烧?”
……
张文之站在院子里,脑子木了,浑身冷透,手脚气得打颤,却没有一丝勇气走进去理辩一番。他转过身来,放轻脚步,走出院子去。
他骑上车子,腿脚虚软,心里作呕,那鸡蛋挂面很不安静地在肚里翻腾。他想不到自己架着黑腿眼镜的小白脸此刻变成什么颜色了,只觉得“交九”后的乡村旷野里的风,是这样冷峻……
晚饭以后,我坐在火炉跟前看报。
有人叩门,袁副书记走进来,对我说:“咱俩今晚给李书记汇报工作。”新任公社党委书记李明远同志,下午已经来了,应该去给初来乍到的领导者介绍本社基本情况。我跟上老袁便走。
前任党委书记老孙一月前调走时搬空了的屋子,又被新来的李书记的行李塞满了,床上铺上了单人被单,桌子和柜子上的灰尘也擦拭干净了,火炉里蹿起半尺高的蓝色火苗儿。李书记扔下正在整理的一摞书籍,笑着和我俩一一握手,问候,围着火炉坐下了。
“全社面积六十平方公里。总耕地面积二万九千三百一十四亩八方。总人口二万三千一百零五人……”汇报就这样由袁副书记开始了。
我坐在一边抽烟。袁副书记真是好记性儿,本本拿在手里,不过是以防万一,或者是一种习惯,其实他是不看本子的。由农业说到工业,说到副业、林业,以至教育、卫生、商业、计划生育等等。他的声调是平缓的,又是自信准确无误的,像他的平整而分明的偏分头一样,绝不紊乱或含糊。在介绍完某一项目之后,他回过头来,礼节性地问我一句:“是这样吧?”
其实我是无须回答的。他问过之后,不等我答话,甚至不等我点一下头,就转过脸去,笑嘻嘻地盯着李书记,开始下一个项目的汇报内容了。
新任党委书记李明远同志,坐在椅子上,挺着粗粗壮壮的腰身,一手搭在左膝头上,一手提着旱烟锅,悠悠然吸着。他连个本儿和钢笔也不拿,按常情该是记下一点什么东西的。那么多数字,流水般从老袁嘴里淌出来,他能记下多少呢?
表针转过一圈又一圈,我拼命抽烟,以压制难以按捺的“呵欠”……总算完了。
基本情况介绍完毕,刚刚结识的领导者之间十分谨慎,异常谦逊的谈心开始了。
“孙书记走了后,听县组织部说派你来,我高兴死了,整天盼呀盼着你来!”老袁诉说自己的心情,算是欢迎词吧,“你来了,好咧!我有主心骨了!”
“伙计,别这么说。”李书记笑笑,“我又不是神。事情靠大家出点子,想办法,工作也靠大家做……”
“蜂儿也得有个蜂王!”老袁收敛了笑,认真地打断李书记的话,“咱们虽然没在一起共过事,你的工作作风,早就听说过。那……哈呀!那是当今社会风气里少有的……”笑容又从袁副书记的瘦长脸上浮出来,朝眼睛里涌集。
李书记没有答话,此刻弯下腰去了,捞起拨火棍儿,漫无目的地戳着蜂窝煤的气眼。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猜不出会有一种怎样的神情。
“我这人——”袁副书记自我表白,眼瞪得大大的,脸挺得又平又静,“直杠子!生性难改。”
“我就喜欢直杠人。”李书记没有抬头,笑着说,“有啥说啥,直杠人好。”
“那看在谁手下工作哩!”袁副书记转换了语气,连着两声叹息之后,情绪急骤转折了,“老孙调走了。实说哩,他要是不走,我就要求调走,坚决走。咋哩?人没法在他手下工作嘛!咋哩?咱不会拍马溜须,不会说骚情话……”
我不想评价袁副书记平时的工作和为人,只是清楚记得,三年前迎接孙书记、五年前迎接田书记的时候,都是笑着说他们是他“盼呀整天盼着”的“主心骨”,而当他们共过几年事之后,调职离任,在迎接后者的时候,他们无一避免地又成为袁副书记诅咒的人物了。我瞧着李书记,你听得舒服吗?
“人在他手下,给他把力出扎,把腿跑断,把汗流干,唉!嫑想落一句好。”袁副书记说得伤情,气得脸都变了。拉长的脸和倒竖的眼睛忽地一缩,又轻松地笑了,“这下好了,你当班长,咱给你跑腿。给好班长跑腿,跑起来有劲儿……嘿嘿……”
李书记手里的拨火棍儿,停止了拨弄,直起腰,扬起头来,脸上平平静静,淡淡地说:
“我还不如孙书记哩!”
“你呀,也好办:你不要给我工作。咱们都给人民办事,为群众劳神,替社员跑腿。这样,我心里实在,你心里也就实在啰!”
老袁眨巴眨巴眼睛,灵活的眼珠终于停住,现出一缕隐约的尴尬神色,那不仅是意识到语言选词的不慎的过失……
我长长嘘出一口烟气,倦意全消:漫长而乏味的汇报介绍,至此,一下使人抖擞起精神来。
1981年1月18日 灞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