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街背后,一家县办工厂的土围墙的墙根下,是猪羊市场。泡桐树浓密的枝叶搭成的阴凉下,摆着一摊一摊被缚着前腿还在活蹦乱跳的猪娃,吱吱乱叫;水渠边的白杨树上,拴着一头一头克朗猪,在水里躺,在地上拱。戴草帽背竹笼的岭上庄稼人和推着自行车的川道里的庄稼人,同时从狭窄的巷道拥进猪市来……
田坊三队的来福老汉,腰里缠着一条麻绳,背着手,把矮墩墩的身材也挤进猪市来了。他戴着一顶发黄的蘑菇帽儿,倭瓜脸上,有一双耷拉着眼皮的毫无光彩的眼睛,细小的鼻梁下,长着个瓢儿嘴,嘴角贴着两撮淡淡的胡须,长相实在是平凡到有点丑陋的程度;可并无狡诡的气味,给任何人的印象,都是老实巴交的。
他从猪市这头挤到那头,间或在吵吵闹闹的人堆前站一站,瞧一瞧正在争议着价钱的猪娃,听一听成交的行情,就毫不留恋地走开了。啊呀!猪娃好价钱!最好的仔猪娃卖到十八块,最次的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毛疙瘩货,出口也要十二块,这是今年最好的价钱了!灵啊!今年麦子稍微比去年收成好些,忙后猪就涨价!口粮稍稍宽敞点,庄稼人就想给圈里添一头猪娃!
了解了猪娃的行情,那些拴在树上的克朗猪,架格好的,毛色润的,来福老汉不用打问,也能估摸出价钱来。
来福转到最西头,在一棵白杨树下,瞧见了一个令他动心的对象——这是一头母猪,肚皮紧紧夹在一起,经过几代仔猪咀嚼的奶头滴溜得老长,嘴巴又长又弯;拱起的脊梁,骨头棱蹭;背部和臀部,毛已磨脱净光,而脖下长的毛倒有一拃多长。拴在那里,无人问津。主人蹲在一边,无聊地抽烟,真是张飞卖火晶柿子——人硬货软!
来福老汉走上前,主人苦情地解释说,他们口粮短,人凭买高价粮过活,猪是更受罪了!他长得身高气壮,满口热诚地保证说:“你尽量看!保没麻达!货卖识家!只要搭一把粮食,还是一头好母猪,保生哩!”
来福把猪摸了一周,信了主人的话。病是没病,就是一身癞癣,这好治!
“价咋说哩?”来福仰起倭瓜脸。
“我看你老哥也是实在人,咱不说诓,按这相——”卖主伸出两个粗硬的指头。
“不值!”来福笑着摇摇头,“不值!”其实,他心里踏实了,这个价是要得不扩外的。
“值多少?你说!”卖主说,“漫天要,就地还!”
“这——”来福先伸一个食指,又伸出五个指头。
“啊呀!十五块能不能卖个猪娃?”卖主说。
“金猪娃,银克朗,仨钱一木锨的老母猪。你这还是个病货!”来福说,“好咧,添一声,十六!”
“我降一块,十九!”卖主叹一口气。
“我再添五毛——足顶喽!”来福也叹一口气。
“我再少赚五毛——到底喽!”
来福停住口,接近成交了,又在猪身上察看起来。他发觉,急于腾手的卖主肯定要着急。果然,那个急性的人喊说:
“算咧!算咧!你嫑看咧!咱当腰一斧两头齐——十七块!算你的猪!让猪跟你享福去!”
把十七块钱交给卖主,来福从腰里解下麻绳,拴在猪的后腿上,瓢儿嘴咧一咧,向卖主笑一笑,算是礼节性的告别。他顺手从树上折下一股杨树枝儿,轻轻拍着母猪的耳朵,指挥它按自己选择的路径,避开正街拥挤的人窝儿,绕到后街,上了宽敞的公路。
来福赶着猪,任那可怜的畜牲一摇三晃往前走。猪走得快了,他也快了,猪走得慢了,他也慢了;遇见一坑洼水,猪滚进去了,他就蹲下抽烟等待……回到田坊村的时候,日头已经压着西原的平顶了……
听到来福在街上拾合茬买回母猪的事,邻近的社员纷纷前来,挤在猪圈旁边看稀罕。庄稼人对广播上从早到晚吵吵的事情冷漠得很,对猪呀羊呀兴致蛮高。好多人跨着急步而来,探身朝圈里盯,脸上马上失望了。
“骨架美着哩!”这是极勉强的赞扬。
“吃食也美!”这是很现实的评价。
“要填起这空架子,怕得二百苞谷!”有人说起鼓励话。
来福蹲在碌碡上,绷着倭瓜脸,装着旱烟,不表示得意或失悔,他心里有数:等着瞧吧!等我喂出一头引着十来个小猪娃的大母猪的时光,看你们说啥吧!
女人家心里没底!来福对经不住众人的议论而埋怨他的老伴算起细账来:“十五块钱买个猪娃,一年长到百五,卖七八十块钱,得喂二百苞谷,而这么多粮食家里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这头母猪,换过那身瘦皮,末伏配上种,正好在秋后出一槽猪娃。春秋两季,是社员养猪娃的两大季节。按十个算吧,少说一个卖十三四块,会有多少收入?”他乐观地说,“你放心,我喂了一辈子猪,看不来货色吗?”
看着老伴噘得高高的嘴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他知道老伴的担心解除了,喝了老伴端来的凉面汤,背上草笼,提着草镰,前脚就跨出了门槛。
背后传来老伴的声音:“你做啥去?”
来福回转身:“给猪挖一笼草去!天还没黑哩!又没事喀!”
“你跑了一天,也不歇歇腿……”老伴说。
“嘿!咱庄稼汉,那么值钱!”
钻进村子背后的坡沟,从沟下挖到半坡,肥嫩的青草就把竹条笼塞得满满的了。天色暗下来。来福老汉把草镰往地上一丢,长长嘘出一口气,两腿酸困得一扑塌坐在草坡上。习惯地摸出旱烟袋。
来福老汉是田坊村最老好不过的老好人。生活只教给他一种本领:靠双手出笨力吃饭。他只能从颜色的差别上辨认人民币,解放初在冬学夜校识得几个字,长年不见面,早已谁认不得谁了。农业社好!灵人一个劳动日分八毛,咱笨来福也分俩四毛!想想农业社初建立那几年的红火光景,看看这几年乱混混的景象,他庆幸:紧亏那年盖了三间厦房,要是这几年,年年二三毛钱的工分价值,他还得钻在那个祖先传下来的土窑洞里。
来福老汉想不来,那年为啥要吃大锅饭!大锅里吃光了,关了门,叫社员受了三年罪!刚刚还过阳来,又搞“社教”,一棍子齐刷刷把书记、队长打下去(尽是从合作化闯出来的好人),换上来一班新人。没干下一年,“文化大革命”开火喽,这些人又被另一帮人撵下台!田坊村人事关系复杂得谁也理不清了!
更值得庆幸的是,咱来福老汉社教从没给人提过啥意见,“文化大革命”胳膊上也没套过红套套儿!他不会说话,更不会咬人,谁也不需要他这样的笨佬儿作累赘!这倒好!“咱没朋友,也没敌人!嫽!咱过咱的穷光景。”
穷光景也实在难过。三队今年上来的队长,是众人硬说得拧不过脖子才应承下来的。他只保证自个儿按时出工,按时下工,至于社员干多干少,迟来早走,他是连看一眼也不看!他在“社教”运动中挨整挨得怯咧!决心再不得罪一个乡党!笨人来福看得出来,队里乱得一窝麻,年底能盼来什么好分配吗?
既然队里靠不住,老汉就得想办法,总得要吃要穿喀!这头母猪啊!盐要从你身上出来,醋要从你身上出来,炭也要从你身上出来呀!……
这一切都能出来!来福满怀信心:凭他养猪的经验,凭他的勤苦经营照料,能成!
拾起草镰,背上草笼,跨开有点僵硬的腿脚,来福老汉从坡上走下来,暮色苍茫了。
一月以后,来福老汉猪圈的栅栏门口,又围着一堆人,一个个把头从矮墙上探进去,就惊奇地叫起来了。
这母猪变得叫人难以置信:老毛老皮蜕掉了,长出一身黑油油的新毛,平直的脊梁下,吊着刚吃饱食而鼓起的肚子,四蹄粗壮有力,在圈里悠闲地散步,让众人欣赏它已经恢复起来的姿容。
来福被挤在旁侧,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是一种胜利者的骄傲吧?没有。想想吧,老汉一天三晌,在别人工间休息抽烟聊天的时光,他爬到沟坎里挖一抱草;要是在河川,他就钻到玉米地里拔草,玉米叶子把老汉的脸皮划得一道道印儿,汗水浸渍得烧疼烧疼。天天有嫩草,母猪能不长吗?他拔来了几样草药,熬成汤水,连着给猪洗刷了七八天,癞癣除治了,老汉自己却累瘦了。
一天三顿饭,来福都是蹲在圈口的半截碌碡上吃的。猪在圈里吃食,他在圈口装着吃饭;当饭碗里的玉米糁的温度凉到可以伸进手指的时候,他就一揭碗底倒给心爱的畜牲了。然后,再去舀第二碗,那才是他真正下肚的食物。
有一天,老汉刚把饭倒进猪盆,转过身,呆住了,呀!老伴正站在身后。
这样浪费粮食,对于他们这个买着高价粮的家庭,意味着什么?老汉惊恐地瞧着老伴,准备承受勤俭的女人理所当然的数落。他看见的是一双贤明而又严峻的眼睛。
“你为啥要瞒着我?”
那音调是痛苦的,来福答不上话来。
“你不能一顿吃一碗饭!”
像一条热乎乎的东西贴在心口,来福老汉感动了,给老伴诚诚恳恳赔笑说:“我只说,从我碗里省出点……一点……”
“要省,从咱锅里省!怎能从你碗里……”她的声音颤抖了,没有说出那个“省”字。
来福老汉闪一下眼,顺着围墙就势蹲下去,抬不起头来了。
于是,他的老伴每一顿给锅里多添两瓢水;饭稀固然是都稀了点,给猪从锅里省出细料来……
来福的母猪能不改换容颜吗?
这一天,早饭后,来福喂完猪,走进门,高兴地给老伴下命令:“给我装俩馍!”
“做啥?”老伴正在洗碗,头不抬,问。
“到县里去!”来福动手取布兜儿。
“上县做啥?”老伴抬起头。
“好事!”来福笨虽笨,高兴时也会卖关子。
老伴低下头,又叮叮咣咣洗刷着碗筷,一副并不介意的老成持重的神气。
来福弯下腰,压低声儿,对着老伴耳朵说:“引咱那宝贝寻男人去……”
老伴听了,几十岁的乡村老婆脸红了,说:“老不死的!”
眼看着母猪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胀,奶头擦着地面,肚子表皮明显能看出新的生命在跳动,来福老汉心里又喜又怕,只怕出什么意外。这天后晌,看见母猪在圈里不停地拨拉柴草,他知道,这是临产的征兆。
为了防止母猪压死刚生下的猪娃,来福把架子车拉到圈边,铺上被子,守睡了一夜,夜里的露水把被子打湿了,母猪却没分娩。
连着三夜,来福毫不气馁,反倒更小心了。
第四天半夜里,一声又尖又脆的猪娃啼叫,带着欢乐,带着希望,也带着对于勤俭劳苦的主人的安慰,扑到来福的心怀里来了……
“啊呀!到底能生!”来福老汉心里最后一层提心的迷雾清除了。
从此,圈里有了十条新的生命在欢蹦乱跳。来福老汉上工一回来,就在圈里清除粪便,垫上干黄土,喂食喂水。
他做完这一切,就蹲在一旁,看那些小家伙在母亲的奶头下乱拱,在铺着干土的圈里撒欢,那叫声比音乐更动听,欢蹦的姿势是最优美的舞蹈,越看越令人心花怒放。
来福突然发现,母猪蔫头蔫脑,烦躁地躲避着追逐乳头的猪娃。他一愣,抓住母猪耳朵一摸,啊呀,烧烧儿!不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里将会出现怎样不堪设想的惨景!
他借了十块钱,蹚过已经冰凉的河水,到小镇兽医院买回来兽用青霉素。只有这药退烧好!也快……花得那十块票儿剩不下几毛,母猪总算渡过了劫难。来福老汉好一场虚惊,照管得更加小心了。
老汉的倭瓜脸更显得干瘪了。他自己却丝毫觉察不出,仍然喜滋滋地忙碌着。
“猪离母,四十五。”
三十天刚过,来福老汉看着这些小家伙长得一样姿身。尖耳朵,和县良种站那头公猪——它们的父亲——一模一样。腰身修长,腿杆粗实,像它们的母亲。杂交货真不赖!
连续有五六个乡党来订货了,来福笑脸相迎,满口答应,不敢窝了乡党的兴头儿!
喝汤时分,最早提出订货的克贤老汉代表买猪户议价来了。
“好说!好说!”来福慷慨地说,“都是好乡党,给几个算几个!”
克贤笑着,说他们在一块私下商量了一下,参考比照集市上的行情:前日县集上最高的猪娃卖十五六块,来福的猪娃值得这个价……
“好说好说!”来福仍然笑着,“乡党情谊要紧!”
“俺们不亏你。”克贤仗义地说,“伢猪娃十六块,母猪娃十五块!”
来福明白,由于秋粮普遍减产,本来是涨价的季节,猪娃倒比他忙后买母猪那阵儿跌价了,十六块实实在在是顶高的价了。他的倭瓜脸显出激动的神色,决然说:“是这,伢猪十五,母猪十四。你回去给大伙说清。”
克贤笑了:“没见过卖猪的倒自己削价!你老哥真是好人!”说着,又提出,“啥时候捉呀?”
“四十五是老话,咱给乡党保险养足四十天。”来福说,“母猪多领一天,到底好!叫乡党捉回去,保养保活!咱多受一天麻烦没啥!”
克贤老汉带着满意的笑容,客客气气走了。
再过三五天,猪娃就要出槽了,一百四十多块钱就是实实在在的了。这一笔收入,对于来福是非同小可的。
老两口开始计议,如何把这一笔钱,花在最需要办的事情上,不敢乱花!
来福提议:先买三百苞谷,明年春三月,粮食肯定要涨价!
老伴同意这个结实的提议,重申庄稼人只要有一把苞谷吃,就能活下去的道理。她又提议,再买几串箔子,把房顶修补修补,阴天下雨漏得太凶。
“对对对!再不敢拖迟!”来福说。
俩人计议着,商量着,和谐而又合拍。
小孙女爬在奶奶膝头,叫着“奶奶!”撕扯着带补丁的衣衫。
老伴向来福神秘地一瞥:“孙女要衫子哩,你看见没?”她又指着孙女的额头,嗔声说:“你也看见你爷爷的猪娃咧?还不是你妈的鬼心眼教的!”
来福呵呵笑了:“买买买!给娃扯件花衫衫!”
“我不要花衫衫!我要雨鞋!”孙女说,“下雨上学没雨鞋,光脚片,钉子把俺脚扎烂咧……”
老伴收敛了笑容,一双雨鞋又得四块多!
来福想,已经分居的儿子,教书十多年了,只挣三十八块钱,欠下队里二三百,孩子们连双雨鞋也没有。他拍着孙女蓬蓬的头发,决然说:“买!雨鞋买下,花衫衫也扯!”
孙女高兴地笑着,跑出门去了。
老两口心里是少有的欢乐。来福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几个月来的劳累一齐涌来,倭瓜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钻进被窝,拉起了鼾声……
一阵敲门声传来,来福被惊醒,迷迷瞪瞪下了炕,队长正一脚踏进门来。他一眼看出,队长神色不对窍!这个中年汉子,自打“社教”挨了整,平时对一切人和事,永是一副冷漠的面孔,今日倒有什么事显得神色紧张?怕没好事吧?
果然,队长告诉他,公社天黑时召集紧急会议,公布了公社制定的“关于发展养猪事业的十条规定”。其中两条涉及来福的现实利益:社员养的母猪一律不准卖掉;母猪生下的猪娃,不许上市,交生产队分配给社员,价值统一定为七角一斤……
“啊呀!我的天!”来福简直不敢相信耳朵,似乎是在做梦。这怎么办?
“老天爷!制度光治咱命苦人!”老伴也慌了。
“是这样。”队长说,“咱队就你一家养母猪,你受的难场,我知道。我想,你明天一早把猪挑出咱县,到邻县集市去卖了……”
“那人家查问你时咋说?”来福急忙问。
“我今黑先不传达!他问时,我说我病咧!推诿过去!我明天传达时,你早走了;走在传达之前——不知不为过喀!”队长早想好了逃避的办法,胸有成竹地说,“顶多韩主任批评我几句,没啥,比你损失一半收入强!”
来福老两口简直感谢得不知说啥是好,这个平时冷漠的队长,有这样热心体贴人的好心肠啊!还能说什么呢!
“你快准备,早点走!”队长出门时,叮嘱说。
来福的瞌睡早已跑光,事不宜迟!他命令老伴:“寻草绳,捆猪娃!快!”
鸡啼出村,过河,翻过原坡,天明时分,来福的双脚已经踏在另一个县属的土地上了。庄稼人吃罢早饭的时光,来福在陌生的集市上找到了猪羊市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放下装猪娃的担笼,双脚已经疲倦得站不住了。
集市刚开,那些买主们背着小笼,问问价,摸摸揣揣猪娃,并不还价,就走开了。他们刚来,还要看看行情……
当刚刚换上夹衣的庄稼人蜂拥进猪市以后,嗡嗡的市声在空中盘旋。来福周围蹲着一堆堆陌生的庄稼人。这份在市面上拔尖的猪娃尽管放在偏僻的角落,还是逃不过庄稼汉们的眼睛。好几个实心的买主,早已把挑中的猪娃压在手下,合伙向来福进攻:交涉价钱。他让价已让到十六,买主也添到十四,接近了……
这当儿,伸过来一只手,压住了竹条笼的木梁。那手区别于所有劳动过的粗糙的庄稼人的手,细长而又干净。来福抬起头,看见公社韩主任的脸,那脸正得意地冷笑着。
“这窝猪娃我全买下咧!要啥价,给啥价!”庄稼汉们一齐拧过头,看这个出口说出这大口气话的人。一看见那身政府工作人员的装束穿戴和神气,大家伙都不再吭声,有人预感到什么纠葛将要发生,悄悄儿溜走了。
“往那边担!”韩主任命令他的社员。
来福一看,那边正停着一辆汽车。
“韩主……任……”来福的倭瓜脸上堆起求饶的巴结的笑容,“俺只这一回……”
“少说废话!”韩主任往后一退,就有两位青年走上前,一人提起一只笼,朝汽车走去。
汽车上,靠车厢坐着五六个人,全是从几个集镇上抓获的本公社的社员,他们装猪娃的笼担一齐放在车厢里。
“自发势力真鬼!”韩主任手叉着腰,对着车上低头耷脑的那些社员讽刺说,“我早料到这一着!跑吧!你能跑出中国?”说罢,跳上司机台,砰的一声关上门,汽车开动了。真威风!
来福脑子里木了。过分紧张的神经刺激和长途负载跋涉耗尽了他的精力,那已到晚年的庄稼人瘦小的躯体里,现在只有酸困和疲倦,他靠在车帮上,迷糊了。
当韩主任的吼声把来福惊醒的时候,睁眼瞅见的竟是田坊村熟悉的村街和房舍,车上的人都不见了。
村里的人闻声围过来,大队和小队的干部也被传来,汽车是临时讲台,韩主任向社员和干部讲了“十条规定”和抓获来福的经过。讲毕,要来福做检讨。
来福低着倭瓜脸,一辈子没上过高台的人喀,现时站在这么高的汽车上,面对着那么多的眼睛,来福说不出一句话。
“钱要紧,还是社会主义要紧?”韩主任问。
“唔!”来福含含糊糊点点头。
“唔什么?问你哪个要紧?”
“都要紧!”他如实说。
“胡说!社会主义!”
“唔!社会主义!”他赶忙纠正自己的糊涂。
“现在要对小生产全面专政!”韩主任说。
“啊……”来福一听“专政”二字就慌了神,腰都几乎弯下来。
他终于被允许从车上爬下来,从背巷里回家去,倒在炕上……
当生命和力量又支撑起来福小小躯体的时候,他从梦里回到现实,屋梁上的电灯亮着,克贤和老伴在说闲话。
他被告知,那天他从汽车上下来之后,韩主任当众把十头猪娃分配给田坊村的社员了,七毛一斤。老婆劝他:“算咧!算咧!人平平安安,就谢天谢地了!”
“嫑难受!人要紧!”克贤劝慰说,“全当没养母猪!”
来福强装笑着。
“现时政策变化大!”克贤说,“比咱高一头大一膀的人,挨挫的还少吗?咱一个普通百姓,死一个人还不如只蚂蚁!想开点,好自为之!”念过几天书的人,给没念过书的来福讲宽心话。
来福敬重这个识字知礼的开明庄稼人,诚服地点点头。
“虽则一切归了公,政府还不放心!”克贤说,“怕咱庄稼人思想不归公!”
来福佩服这种看法,又不明白,问:“也把世事治得太死咧!咱吃盐吃醋都……”
克贤摇摇头,笑了。牵扯到对政府的是非话,他是守口如瓶的。避开话题,说:“分配得到猪娃的乡党,心里过不去,叫我给你把钱送来,补个差数!”
“啊呀!”来福吃惊了,感动了,一下从炕上溜下来,压住克贤正在怀里摸揣的手说:“贵贱不敢!韩主任逮住风了,我还能活吗?”
“不怎!”克贤小声说,“乡党们都说,‘咋也不能昧着良心,拾你的合茬喀’!”
“乡亲心意我领咧!”来福死死压住对方的手,“我寻着挨挫呀?快给乡党说,不敢胡来!”
“你留下……”克贤送。
“不敢!”来福推。
“留下……”
“不敢……”
当两双手推来推去的时候,最后都推不动了。来福瞧见克贤开明的眼睛里浸出一股湿溜溜的东西,他的眼瞎也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来福老汉一天三次扛上工具,走出小院去上工。他不向任何人叙述自己的不幸,平静地对待已经发生并且过去了的一切。休息时,年老人坐在地畔抽烟,他也坐下抽烟,再无兴趣和热情去挖草了。
回到家,来福蹲在院里吃饭,压根没有去猪圈的心思。一天三顿,只供给它三盆纯粹的粗饲料,再也舍不得一把麸皮咧。
不管来福的感情发生了什么变化,母猪仍然按照自己的生理规律在运动。看,围圈上的石头被拱塌了,栅栏门的小木柱也拱歪了,来福抄起一根木棍,打得那疯狂乱窜的家伙钻到窝棚里去。他发现:这贼又发情了……
后晌放工回来,栅栏门倒在圈口,那畜牲早不见踪影。
“找去吧!”老伴催他,“一条命哩!”
“让狼吃掉好了!”来福冷冷地说,不是赌气,是说实话,“我正熬煎腾不了圈哩!”
他没有找。
第二天后晌,当他要去上工的时候,那牲畜却蹿进小院的土门楼,从倒在地上的栅栏上踏过去,吞食昨日剩下的料食。
不久,来福老汉就看出,母猪的肚皮开始鼓胀起来,一摸,又有新的生命在母体里搏动——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不知和哪里的公猪私通过一番,已经怀孕了。
来福心软了,怪猪的什么呢?
他开始给粗饲料里撒进麸皮,继之又每顿倒进一碗饭去,可别净生出些小老鼠似的猪仔来啊!
春节一过,母猪生下八胎小猪,尖嘴,细腰,个头小。来福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已经超过了四十天,村里没有一个人来过问来福老汉的猪娃。老汉心里明白,春二月高价玉米涨到三毛钱一斤,猪价大跌,市场上最好的猪娃只要五块钱……
他却庆幸:咱不必上市场!咱按公社“十条规定”里说的,七毛一斤卖给队里,倒比市场强。
来福找到队长,说明来意。
队长很作难,说:“按理说应该给队里。可目下市场上,三两块钱就捉猪娃,你交给队里,谁逮呢?没人逮的话,我可咋办?”
“那……那上一回市场上猪价大的时候,就按‘十条’办,现实猪价跌咧,就不按‘十条’办咧?”来福说。
“上回那事,前后你明白,由不得我喀!”队长说,“那是韩主任一手做主……”
来福能听明白,队长无坏心,现在的事,要找韩主任做主。
恰好,韩主任因一件公差,从田坊村经过,在禾场边,来福挡住韩主任的自行车:
“我给你交猪娃,韩主任!”
“我要猪娃做啥?交到队里去!”
“队里不要!”
“队里不要,我没办法!我又不养猪!”韩主任摊开双手。
“你有‘十条规定’哩!”来福说,“那还算数吗?”
韩主任这才认真瞧瞧来福,发现这是一张他曾与之交过手的面孔,说:“队里不要,那你自行处理去。”
“那不行!”来福说,“你规定叫交给队里,我就交给队里!”
周围围来一堆人,韩主任说话和气了点,也客气了一点:“算了!队里不要,你到市场上处理去。”
来福摇摇头,问:“你批评我:‘钱要紧,还是社会主义要紧’?我现在知道,社会主义要紧!我不上市场那资本道路……”
韩主任看着抓住他把柄的老汉,“呵呵呵”笑着,说:“我啥时说过这话?”
“在汽车上,有乡党为证!”来福指着大伙。
韩主任仍然笑着:“那阵是那阵,现时是现时!这样吧,我回头给队长谈谈……”说着,推动自行车,“我还有急事!”
来福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韩主任远去的背影。几个青年纵容他:你把猪娃担上,担到公社去,倒在他韩主任办公室,看他咋说……
来福想想,这样做确实解气,也有理!不过,他终于没有做出这种英雄的举动来……
1979年10月 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