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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林人日记

康剑

作者简介:

康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理事,自称“喀纳斯护林人”。

2014年的盛夏,我作为保护区的老护林人,有幸跟随深山巡护队,对喀纳斯保护区的纵深地带进行巡山护边。5天的经历,有惊险也有惊喜。记录下来,以作纪念。

第一日 (7月30日)

和以往一样,我们先要坐船穿越24公里的喀纳斯湖,再骑马进入深山。从地图上看,喀纳斯保护区呈一个“丫”字形状。喀纳斯湖在下面“一竖”的位置,我们这一次,是要从左面的“叉”进去,翻越两“叉”之间的达坂后,再从右面的“叉”出来。这既是一次正常的对保护区的巡护,又是一次难得的对保护区核心区进行资源普查的机会。所以我们的队员中,既有边防部队的两位官兵,也有保护区的科考人员。

中午时分,我们乘船到达喀纳斯湖的湖头。湖头除了偶尔运送物资留下的痕迹,依旧保持着自然原始的状态。这里,最著名的是枯木长堤。在喀纳斯湖进水口的沙滩上,堆放着的枯死松木有一公里多长。按常理,这些枯败的原始松木应该顺流而下,沿着湖面漂向下游。但由于山谷风力的作用,这些枯木被迎风推送到喀纳斯湖的上游,从而成为喀纳斯湖区的一道著名景观。

看着码头边一大堆随行的物资,我这个老护林人都有点发愁,到底该怎么把它们运进深山。好在打马垛子是当地少数民族同胞天生的看家本领,几个年轻的哈萨克和图瓦护林员眼疾手快,不一会儿就让零散在地的行李和物资整齐地驮到两匹马的马背上。而且,马垛子打得前后均匀,左右平衡,这样,马跑起来就能轻松自如,不费力气。两个年轻人赶着两个马垛子在前面先走了,我们跟随在后,向保护区的纵深地带进发。

我参与喀纳斯的深山巡护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但每一次出发都让我感到新奇和兴奋。同样,每一次巡护归来,虽然身心疲惫,但在精神上总是满载而归。虽然山还是这片山,水还是这片水,森林依旧是这片针叶林和阔叶林的混交林,但这山这水这森林,每一次都能够给我带来对大自然的全新感受。这也正是我这个老护林人始终不愿意走出深山的缘由。

马儿在林中穿行或者在爬山过沟时,就会放慢速度。这时,蚊虫总会蜂拥而上簇拥在人和马的周围。在马背上的人就会不停地用手去拍打叮在脸上或脖子上的蚊虫。派出所的巴依尔骑马走在我的前头,我看见几只蚊子叮在他脖子上吸满了他的血液。看着他毫无感觉的样子,我真想上前帮他拍上一巴掌,以驱赶那些可恶的蚊虫。

我喊他:“巴依尔,伸手打一下你的后脑勺。”

我看见他挥手一拍。啪!结果蚊子四散而逃,没有打死一只。

接着,他的脖子上又叮满了蚊子。

再打,又四散而逃。

我联想到在电视上看过的动物世界,这些纠缠不清的蚊子特别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它们老是成群结队地围在你跟前嗡嗡叫嚷。你驻足驱赶它们时,它们会停下脚步离开你一会儿。当你不理睬它们时,它们又会铺天盖地地朝你涌来,连强大的非洲雄狮都拿它们没办法。

其实,我后面的人看我的脖子,一样也叮满了嗜血如命的蚊子。只不过他们见得多了,也懒得跟我说,见多不怪罢了。我呢,作为一个资深护林人,会顺手揪下一截枯木的枝条,前后左右地抽打前赴后继朝我涌来的蚊子。

好在到了林中空地,马儿就会发疯一般地跑一会儿。马儿跑起来时形成的风,就会把讨厌的蚊子远远地甩在后面。因此,每个人都会特别喜欢在林中空地上快马加鞭跑上一阵子。这时,马儿会快乐地打着响鼻,它背上的人也会长出一口恶气——终于甩掉了那些讨厌的蚊子。

从喀纳斯湖进水口到湖头管护站有6公里路程,大概需要1个小时的行程。湖头管护站实际上承担着中转站的作用。保护区核心区内的人员进出和物资运送,都要经过湖头站。我们在湖头站稍加休息,喝茶补充水分后,继续前行。

从这里,我们就开始进入保护区“丫”字左面的那一“叉”——阿克乌鲁衮沟,沟里流淌的河流叫阿克乌鲁衮河。阿克,在哈萨克语和图瓦语里都是“白色”的意思。

我问同行的老护林人巴扎尔别克:“我当了那么多年护林员,乌鲁衮的确切意思,还没有搞清楚呢。”

他支吾半天,大概是找不到最为恰当的词语来解释,最后说:“就是‘沟趟子’的意思吧。”这和他每次的解释没有什么区别,大概还是“白色的河沟”或“白色的河流”的意思。

不过也确实名副其实,在我们脚下奔流咆哮着的,的确是一条白色的河流。阿克乌鲁衮河是喀纳斯河的最大支流,它发源于中国和哈萨克斯坦的界山加格尔雪山。白色的河水,就来自加格尔雪山下的众多冰川。

阿克乌鲁衮山谷要比喀纳斯河谷窄许多,河谷中间没有特别开阔的谷地和大片的森林。由于河水经常会使河岸的山体塌方,马道不得不一次次向高处转移,行走起来也就更加崎岖艰难。我们经常会为过一个塌方地段,骑马爬上超过70度的大坡,然后再沿70度的大坡下来。虽然路段不长,但耗时很久。我们有时还会在半山腰上穿越一片巨大的石头滩。那些大小不等的碎石,都是几千乃至几万年前地质运动带来的结果。在喀纳斯河谷区域,这样的塌方泥石流随处可见。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这些地质运动再剧烈点,从山顶滚落而下的石头就会阻挡住河流,在它的上游就有可能形成一个新的堰塞湖。那么,喀纳斯区域的景观或许比现在更加丰富多彩。实际上,现在的喀纳斯湖及河道上的许多湖,就是当年冰川运动和地质运动的结果。

我进而想到,在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地质灾害后,人们总是急于疏通河床中形成的堰塞湖,这是否科学和必要。试想,如果当年喀纳斯周围大大小小的湖泊形成时也有人类存在,而那时的人们和现在的人们一样,及时清除了形成这些湖泊的堰塞体,那么,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如此美妙的山河湖泊吗?其实,我们人类经常会有一些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毛病,动不动要和大自然做一番战天斗地的抗争。当自然界发生了灾难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大自然的事交给大自然自己去办,让它自我修复和完善,或许不失为最佳选择。

前面一条溪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溪流不大,但流水淙淙。我抬眼向上看去,溪流上方不远处有一道秀丽的飞瀑。我们弃马徒步,踩着长满苔藓的石块攀登而上。看着不远,我们却足足攀爬了半个小时。瀑布实际是溪流的一处跌水,溪流在流经一段坡度稍缓的草地后,遇到一块凸显的山崖,它们来不及放慢速度,就顺势跳下了山崖。岩石将瀑布梳理成扇状,在周围绿草鲜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

满足了好奇心,我们几人顺着溪流返回原路。这时,天空开始下起小雨,马队也把我们几人远远地抛在后面。在小雨中骑马穿越丛林,更加感觉无人区的幽静和神秘。渐渐地,山谷也变得开阔起来,河床更加舒展,马儿也可以快步小跑了。

我们从一段开阔的河段过河,马队从河的左岸转移到右岸继续前行。这里的森林开始变得茂密,绝大部分是西伯利亚云杉和冷杉组成的中幼林。越往里走,森林越密,树干和松枝上长满了松萝。

松萝是一种寄生植物,它靠吸收雨露和空气中的潮气就能生存。过去我们曾经错误地认为,松树上长松萝是因为空气污染和生态破坏造成的结果。当我走过许多无人区后却惊讶地发现,空气越是纯净和湿润,树木上越是容易寄生松萝。松萝生长的多少,恰恰证明了一个区域生态环境的优劣。当然,任何事物都是双刃剑。松萝生长多了,也必定会影响树木本身的生长。在森林中,我们常常会看到周身缠满松萝的高大云杉已经没有几片绿枝,甚至连生命都奄奄一息了。

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前些年,针对松萝影响树木生长这一情况,有人建议从云南引进滇金丝猴,因为它们是松萝的天敌。但有人针锋相对地提出质疑“请你首先解决它们的过冬问题”,因为滇金丝猴根本无法抵御喀纳斯区域冬季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这件事成为保护区内当时广为流传的一则笑话。

在夜幕降临前,我们到达阿克乌鲁衮管护站。天色阴沉,气温骤然下降。看来,今夜会有大雨普降山林。说不定,明天早晨远处的山头上还能看到皑皑白雪呢。

第二日 (7月31日)

蒙胧中,我们是在“噼噼啪啪”的烧柴声中醒来的。

昨晚,喀猴硬缠着把我的新睡袋换走。结果,他半夜冻得睡不着觉,而我在厚厚的旧睡袋里一觉睡到了天亮。喀猴感慨地说:“看来,新的东西不一定就好,旧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好。”我说:“不管旧的还是新的,关键要看效果。”就像我和巴扎尔别克这样的老护林员,关键的时候,年轻人还不一定能比得上我们呢。

起床到木屋外洗漱,一丝寒意袭上周身。经过一夜的雨水洗礼,山林在晨霭中泛着幽蓝。薄雾从河谷中轻轻升起,眼看着要弥漫开来,却又缓缓收起。如此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没有雾漫山峦。山里的气候就是这样,有时候水汽太大了,因为气温太低,反而拉不起浓雾。太阳从云缝中射出,照亮对面的山头,金光灿灿,昨晚果然雪盖山尖。

阿克乌鲁衮管护站是两座新盖的木屋,木屋的炊烟在晨曦中飘向空中,奶茶的香味从房门里四溢开来。年轻的护林员忙着烧茶做饭,绑马备鞍。这一切,使得这片原始山林有了些许人间烟火的味道。

早晨9时我们上马出发,沿河北上。今天,我们要从阿克乌鲁衮管护站赶到阿克吐鲁衮管护站。两个地名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穿越两地要跋山涉水,翻越达坂,穿越丛林。也就是说,我们要从“丫”字左面的“叉”,跨越到右面的“叉”。

天空慢慢放晴,山谷中雾气开始升腾。马队行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泥水会随着马蹄的踩踏四处飞溅。穿越丛林时,露水会像雨点一样打在人的身上。但不管怎样,森林中清新的空气总是让人充满愉悦的情绪。

我们来到卡拉迪尔山谷,在此由两条河流汇合而成阿克乌鲁衮河。向西,是欧勒衮河;向北,是卡拉迪尔河。我们今天要沿着卡拉迪尔河北上,然后翻越卡拉迪尔达坂,最后沿着阿克吐鲁衮河谷进入喀纳斯河谷。

进入卡拉迪尔河谷,河水明显小了许多。山路崎岖不平,一会儿是石头滩,一会儿是沼泽地。老护林员巴扎尔别克骑马走在我的前头,不时回过头来跟我说以往巡护时的奇闻轶事。他似乎更加信任他的马和他一样会老马识途,干脆松开缰绳扭头和我聊天。但让他意料不到的是,老马有时候也不一定识途。他的马在经过一个泥潭时由于选错了路线,连马带人陷入了泥潭中。马挣扎了几下跳出了泥潭,巴扎尔别克表现还算灵敏,及时将双脚从马镫中抽出,仰面摔在泥潭中。几个年轻的护林员将他从泥潭中拉出来,他的下半身已经满是黑泥。

好在离河水不远,将马和人都弄到河边,很快都洗干净了。

巴扎尔别克有一点儿不好意思:“我骑了一辈子马,还从来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过。”

我说:“今天这叫阴沟里面翻大船啦!”

中午12时许,我们来到卡拉迪尔河沟的深处。这里,山势已经不同于阿尔泰山前山地段那般平缓无奇,山体开始变得陡峭挺拔。越往深处,越是层峦叠嶂,山顶之上奇峰突起,白雪皑皑,雾气弥漫在雪峰之上,雄伟的阿尔泰山从这里开始尽情展现它的风姿。

在绿草如茵的河边搭锅起灶,不失为绝佳的选择。巡护队员们下马休整,开始准备今天的午餐。

小河对岸的原始森林一直生长到半山腰上,再往上,是茂密的灌木林和夹杂生长着的稀疏松林。在一片巨大的碎石滩的上方,一道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瀑布来自何方,为何出现在碎石滩的上方,其中的奥秘吸引着我们要去一探究竟。

商议之后,决定留下大部分队员在河边做饭休整,我和巴依尔、喀猴三人组成小分队前去瀑布。我们三人骑马过河,在密林中爬至乱石滩的底部,马已经无法再往前迈出一步。于是,我们开始弃马爬山。从河谷对岸看,乱石堆的石头并没有多大,好像从一块石头踩着另一块石头很轻易地就可以上去。但真正到了跟前才发现,乱石堆上的石头大小不等,大的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小的也不亚于一张桌子。要想从一块石头爬上另一块石头,必须要手足并用。有几块特大的石头,我们不得不用绳索做工具,一个一个地攀爬上去。这让我想起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为什么棕熊始终是爬行动物而没有进化到直立行走的阶段,爬行对于它们太有现实意义了。此时,我们这些早已进化到直立行走的人类,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得不重温我们祖先的行走模样。越往上走,瀑布的声音越大。快要接近瀑布时,我们向河谷看去,穿越过的森林在我们的脚下足有五六百米远,蹚过的小河更像涓涓细流,而马队和我们的其他队员则像蚂蚁一样,星星点点地在河边玩过家家的游戏呢。

河水有些刺骨,但马已经习惯了。 向京摄

那么现在,让我来说说眼前这条壮美的瀑布吧。这条瀑布,是从一块巨大无比的花岗岩石上飞泻而下的。当然,这块花岗岩一定不是齐头齐脑的那样一块规整的石头,如若那样,这道瀑布一定称不上是一道好看壮观的瀑布。想当年,这里的山体绝大部分是白色的花岗岩体,剧烈的冰川运动使这些坚硬的石头被切割成大小不等的碎块。冰川运动的力量足以将一座山头削为山谷,它们将花岗岩体源源不断地运送到现在喀纳斯的中山地带。冰川退缩后,遗留下来的,是我们脚底这些被冰川遗落的碎石。好在冰川带走的,是当年阻碍它自由行走的山体。而这些悄无声息的无名之辈却得以幸存,而今,它们俨然成为这一带的高山雪峰。我们眼前的这道瀑布,正是从这些前世残留的雪峰之上蜿蜒而下,滴水成河,百川汇集,最后在这块当年残存的岩石上攒足了气力,然后倾泻而下。

我们目测这道瀑布,上下足有四层楼房那么高,宽度足有四五十米。现在,正是枯水季节,如果是丰水期,它的壮观程度,无须述说也可想而知了。但不管怎样,现在的这道瀑布已经足以证明它是喀纳斯区域最大的瀑布。叫它瀑布之王,实至名归。

喀猴感慨地说:“原来喀纳斯也有大瀑布啊。”我说:“只是它藏在深山人未知呀!”

我们从瀑布的左方,艰难地移动到右方。随着视角的变换,瀑布也在变换着它的形状。但不管怎么变化,这道瀑布始终不变的,是它的大气磅礴和雍容华贵。在这样的瀑布面前,没有人会舍得扭头离去。

当我们再次像棕熊一样手脚并用攀下山崖时,已经整整耗去了3个小时。匆匆用过午饭,抬头看见河谷对岸的山头已经堆满了黑云。巴扎尔别克说:“看来又要下雨,我们得赶快走。”老天爷很给面子,在我们攀登山崖探寻瀑布时,它始终在用蓝天白云眷顾着我们。

骑马继续行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极具西伯利亚特征的山水油画。大花柳叶菜开满在河床边。乳白色的河水舒缓地流淌在河谷的灌木林间。茂密的松林从沟底向峡谷两侧的山腰铺展。两岸的青山巍峨挺拔,高耸云间。谷口的正北方是加格尔雪山下高大磅礴的卡拉迪尔达坂。

我们此刻,正是要去翻越那雪山之下的卡拉迪尔达坂。

深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河谷对岸山顶的乌云随着风势向我们挤压过来,把刚才还是蓝天白云的北方天空涂抹得灰蒙蒙一片。应了刚才巴扎尔别克的话,是要下雨了。细雨伴随着寒风很快就追上了我们的马队,所有人都将能穿的衣物全都穿裹在身上。越往北上,海拔越高,气温也就越低,细雨渐渐变成了雨夹雪。继续向北已经无路可走,风雪之中隐约可见的冰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现在,我们要向东翻越卡拉迪尔达坂,这是通往喀纳斯河谷的唯一通道。

卡拉迪尔达坂不像果戈西盖达坂那样险峻,但它高大得似乎让人永远都爬不到山顶。天空中纷扬着鹅毛大雪,脚底下是雪水泥泞的草地,马队在爬完一个坡梁后前方又会出现一个望不到尽头的坡梁。连续几天的降水,高山草甸已经被浸泡成了雨雪交融的沼泽地。这里,竟有一处牧人的毡房。一白一黑两只大狗狂叫着远远地迎接我们,毡房前站着两个年轻的牧人。由于环境严酷,这一家只留有这两兄弟在这里放牧。海拔过高,这里不长树木,甚至连灌木都不生长。几截从沟底拉来的松木被两兄弟高高地供在毡房门口,生怕被雪水打湿了,那是他们用来生火做饭的唯一燃料。还有棕熊,两兄弟告诉我们,棕熊常常前来骚扰他们的生活。他们经常眼睁睁地看着体态肥大的棕熊大摇大摆地走进羊群,然后扛起一只肥羊向后山扬长而去。我们顺着牧人兄弟给我们指的道路继续往前走。他们告诉我们,爬到前方的那个坡顶,有一个图瓦人堆起的敖包,那里就是下山的道路了。在敖包处,我们仿佛站在了天上。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不光徒步如此,骑马同样如此。而且,上山爬多少的坡,下山也要走多少的路。天空不再风雪交加,但云雾遮挡住下山的道路,我只感觉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山谷。马儿在几近垂直的山道上谨慎下行,马蹄不时会在湿滑的草地上打几个趔趄。隔着云雾,我隐约看到脚下的山谷中有一道蜿蜒的白色河流,起初我以为是喀纳斯河,但随着云开雾散,发现山谷中没有几棵树,河流也是发源于不远处的几座冰山。猜测这一定就是阿克吐鲁衮河了,它和阿克乌鲁衮河并行流入喀纳斯河的上游。也就是说,我们昨天从阿克乌鲁衮河流入喀纳斯河的出口进入,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后,现在即将从阿克吐鲁衮河汇入喀纳斯河的出水口出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喀纳斯河是一面旗帜的旗杆,那么我们这两天行走的路线,就是这面向左面飘扬的旗帜的边沿。

但前方,仍有漫长的下山道等待着我们去艰难地走。

第三日 (8月1日)

早晨,醒来时我才断定自己确实是睡在阿克吐鲁衮管护站的木屋里,因为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在梦里,我一会儿睡在盖满厚厚白雪的卡拉迪尔达坂上,一会儿还在漆黑的夜里骑马走在陡峭的山崖上,一会儿又是阿克吐鲁衮管护站的护林员在晚霞中迎接我们。我确定不了这些梦境的真假,我多么希望醒来时自己是真实地睡在管护站的木板床上。

昨天,我们确实走了太多的路,经历了风霜雨雪,也经历了蓝天白云,最后,还看到了晚霞照映雪山的景致。下阿克吐鲁衮河谷时,喀猴的马开始拒绝下山了。无奈,喀猴只好徒步牵马下山。我们下到阿克吐鲁衮沟底,喀猴和他的那匹可怜的老马还在半山腰上。我们在沟底下马休息,等待喀猴和他的马慢慢下到河谷。天空开始放晴,从沟口向喀纳斯河谷对岸的层层雪峰看去,朵朵白云正从山尖升起。夕阳从我们下来的大山的另一面斜照到山谷对面的山头,条条溪流像白色的玉带从冰雪末端缓缓流向山谷。阿克吐鲁衮河像欢快的小马驹奔向喀纳斯河谷,河边盛开着大片紫色的大花柳叶菜。渐渐地,天色变暗,西天涂抹上了几片橘红色的晚霞。我问巴扎尔别克:“大概还有多长时间下到阿克吐鲁衮管护站?”他说:“大概两个半小时吧。”听了他的话,吓得我们全都伸长了舌头。难怪,我们昨晚到达阿克吐鲁衮管护站时,早已空山寂静,夜幕降临。

今天,是巴依尔和巴尔斯的节日。起床后,大家都非常绅士地向他们表达了祝福之意。大学生军官巴尔斯说,能在巡边途中过一个节日,还真有意义。巴依尔和巴尔斯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图瓦人。巴依尔是白哈巴村人,应征入伍后,作风和军事过硬,现在已经担任了喀纳斯边防派出所的副所长。巴尔斯是喀纳斯村人,是个80后,大学毕业后入伍提干,现在已经成为派出所的业务骨干。从这两个年轻人身上不难看出,当地人通过自身努力,不仅融入现代社会,并且已经成为保护和建设家乡的重要成员。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空气中充满了雨水和青草的味道。巴依尔和巴尔斯帮助年轻的护林员在马背上捆绑行囊。看得出,他们从小就练就了这些在山里必须熟练掌握的生活技能。

今天我们将沿着喀纳斯河谷前往白湖,沿途大多是较为平缓的原始森林和林中空地。用巴扎尔别克的话说,与昨天的路途相比,我们今天走的将是高速公路。这也就使我们有了足够的时间来探讨一些平时感觉好奇的问题。

我一直弄不明白,阿克乌鲁衮和阿克吐鲁衮两条河流的名字如此相似,仅这一字之差究竟蕴含着什么意义。按照巴扎尔别克的解释,应该都是“白色的沟趟子”或“白色的河流”的意思。我就对此有异议,如果真是一个意思,为什么两者非要差一个字呢?喀猴却有他自己独到的见解:对于阿克乌鲁衮,因为河谷较小但河水流量大且水流湍急,翻译成“白色的河流”应该没有问题;而对于阿克吐鲁衮,主要说的是这条峡谷的幽深和幽静,那么翻译成汉语的标准意思应该是“流淌着白色河流的幽深峡谷”。一条说的是河流,一条说的是峡谷。这样解释似乎很有道理,小的河谷流淌着一条白色的大河自然是白色的沟趟子,高深的峡谷中间流淌着一条白色的小河自然是流淌着白色河流的幽深峡谷。

巴扎尔别克说,从现在开始到白湖,途中还要经历10个沟趟子。大家都说,我们经历了阿克乌鲁衮和阿克吐鲁衮两个那么大的沟趟子,你的这10个小沟趟子还能算得上是沟趟子吗?

马儿和骑在它背上的人们今天心情都很愉快,密林中不时传出马儿快乐的响鼻声和人们欢快的笑声。

巴扎尔别克更是来了兴致。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老汉,在他快要离世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老伴想说什么话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老伴对他说,老头子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受得了。老汉从他睡的毡子底下摸出5个羊髀石,含着眼泪说,老婆子,我对不起你,我这一辈子嘛背着你有过5个相好。老伴听后走出门去,回来的时候围裙里兜了28个羊髀石。

我们全都在马背上笑翻了。喀猴说:“你的这个故事嘛,我们都听你讲了28遍啦!”

我说,老巴下一次再讲这个故事,就是29个羊髀石啦!

自然,我们接下来经过的10个沟趟子,就像10个小渠沟,在我们的欢声笑语中,轻而易举地被我们的马蹄甩在了后面。

从阿克吐鲁衮管护站到白湖管护站,正常速度要用3个小时,而我们今天只用了两个小时多一点就到了。白湖管护站是喀纳斯保护区内最远的管护站,距离中俄边境不足10公里。这里由于是保护区的核心区,至今没有人类生产生活的痕迹,因此它保存着喀纳斯区域最为完整的自然生态体系。

中午,我们在白湖管护站吃过午饭,接着骑马赶往7公里外的白湖。今晚,我们要露营在白湖湖边。明天,我们将利用一整天时间,对白湖周边进行巡护和野生动植物普查。

我们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到达白湖的西岸。湖边青草没过膝盖,在我们到来之前,这里没有一丝人类活动的迹象。柳兰、穿叶柴胡和聚花风铃草成片地开放在湖边的草地里。几棵当归孤零零地生长在湖边的石头缝隙中,愈加显得玲珑妖媚。湖北坡的果戈习盖达坂高耸入云,看不到山头。湖南岸的别迪尔套山重峦叠嶂、雪峰连绵。正前方的群峰上升起大朵的白云,乳白色的湖面在下午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三天的马背颠簸劳累顿时化为乌有。我们每个人,像打了鸡血,兴奋异常。

在天黑以前,我们要做好两件事。一是搭建好晚上睡觉用的帐篷;二是利用风倒木做一个明天过湖用的木筏。我们分为两组,巴依尔和巴尔斯带一组负责搭建帐篷和做晚饭,巴扎尔别克和喀猴带一组负责找木头做木筏。我这个老护林员负责给两个组的人拍照留念,记录他们的工作过程。很快,5顶帐篷搭建好了,巴依尔和巴尔斯开始给我们做晚上吃的抓饭。而做木筏子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首先要找来不粗不细的几根风倒木(太粗了会很重,太细了又承载不住6个人的重量),然后截成5根差不多4米长的木筏原材料,中间再用4根小木棍把5根木头用钉子和铁丝连接牢固,木筏子就基本做成了。光有木筏子还不行,还得有划木筏用的桨。于是再找来6根干木棍,用斧头砍成木桨。

木筏子完全做好放在湖边时,太阳离西边的山头还有一丈多高。抓饭的香味开始从帐篷边飘过来,经过一下午的体力劳动,这时大家都感觉到真的饿了。

吃过晚饭,太阳还没有落到西面的山头。我来到湖边,欣赏这人迹罕至的湖光山色。白湖本来的名字叫阿克库勒,直译成汉语就是“白色的湖泊”,因此人们通常就叫它白湖。白湖因湖水终年呈白色而得名。白色的湖水来自友谊峰西南侧的喀纳斯冰川及白湖周围大大小小的众多冰川。在冰川运动中,白色花岗岩相互挤压,在冰层中夹杂着大量花岗岩粉末,冰川融化时,这些白色粉末被河水携带着流入白湖。从空中看,白湖是一个倒写的“人”字。“人头”是出水口,两条“叉”是进水口,靠北边的一条进水口来自友谊峰下的喀纳斯冰川,靠南边的一条进水口来自发源于友谊峰南坡的布的乌喀纳斯达坂。当然,这只是白湖的两条主要水源补给地,白湖周围的众多冰川也在为它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水源。

就在我把自己的思绪放在空中尽情描绘着白湖周围的山川河流时,一阵山风吹过,从果戈习盖达坂的山顶涌来一片黑云,接着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在想,如果过一会儿雨过天晴,太阳还没有下山,在白湖的上空很有可能会出现彩虹。因为下雨的地方只是我们的头顶和靠近我们这一边的白湖的上空,白湖对岸的天空依旧是蓝天白云。很快,山风将头顶的乌云吹散,太阳从西面的山头向白湖的方向照射过来。这时,我们所期盼的奇迹果真发生了!我们看见一道彩虹渐渐出现在白湖的上方,而且,这道彩虹愈来愈清楚,最后竟然变成了两道七色的彩虹。在喀纳斯区域,由于特殊的自然环境,雨后经常能看到漂亮的彩虹。能在白湖之上看到横跨两岸的双道彩虹,而且它的背景是洁白的湖面、两岸的群山和对岸的雪峰以及雪峰之上的蓝天白云,这真的有一点像在梦境中看到的景象。但同伴们的欢叫声告诉我,这一切的确真实地发生了。巡护队员们全都簇拥到湖边,惊叹这在人世间看到的只有在梦中才有可能出现的美艳绝伦的奇特画面。双道彩虹在湖面上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最后,圆弧慢慢开始变淡,而插入靠近右岸湖水中的那两根弧柱,却越来越清晰地倒映在白色的湖面上。

我们全都肃立在湖边,面朝东方,向这个神圣的景致行注目礼。

当太阳的光芒被西边的山头遮挡住时,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切立刻不复存在。巡护队员们相互拥抱,祝贺大家刚才看到了那难得一见的绝美景色。但热闹间忽然发现人群里多了两个年轻人,这着实吓了我们一跳。喀猴最先认出他们。两个年轻人分别是小崔和小陈,他们是中科院派来的研究生,专门调查白湖区域野生动物的种类和分布情况。他们已经在白湖周围的高山森林和湖区安装了30多台红外感应自动摄像机,每天都要在这深山老林中徒步行走十几公里。小陈手中拿着一个纸袋,他告诉我们,他们刚才在湖边采集了棕熊的粪便,从粪便的新旧程度看,棕熊应该在昨天来过这里。

小崔和小陈还要赶到7公里外的白湖管护站,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霭里。

我们提醒他们:“走夜路,注意安全,明晚我们也返回白湖站。”

“明晚白湖站见。”丛林里传出他们稍显稚嫩的声音。

第四日 (8月2日)

昨晚,我们的马就散放在我们睡觉的帐篷周围吃草。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马全靠在夜间吃草补充能量。而且马是直肠子,可以一天到晚站在那儿不停地吃草。在草原上,你看不到一匹马是卧在那儿或是躺在那儿的。如果有一匹马躺在了地上,那它一定是一匹生病的马或者是一匹即将死去的可怜的老马。

马吃草的声音陪伴着我们睡去又醒来。在这样的声音中睡觉,人会感觉到极度的安全。马是极有灵性的动物,有马陪伴在身旁睡觉,就不用担心夜间会有棕熊或是其他野生动物侵扰我们。马虽然斗不过棕熊,但它在紧急情况下会嘶鸣和扬蹄,它会提醒熟睡的人们将有危险到来。自然,野生动物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愿让自己处在任何危险之中,通常它们会转身离去,不会做无畏的冒险。

清晨,我穿好衣服,拉开帐篷的拉链钻出来,帐篷的外层防雨布结上了一层寒霜。天空晴朗,山林寂静,白湖沉醉在一层淡淡的晨曦中。巴依尔已经在生火做饭,火苗从石头垒砌的炉灶底欢快地舔着茶壶的周身。一缕青烟先是在松林间缭绕,然后慢慢飘向湖面,最后和湖面上轻薄的晨雾融为一体。太阳还被东方的山头遮挡在背后,但它早已把南岸雪山冰峰的尖顶照亮。光线从山顶逐渐向山下移动,等到移动到山腰之下,朝阳从东方的山尖处猛然跃出,我们所在的湖岸被阳光普照。

早餐后,我们巡护队分为两组,一组由巴扎尔别克带队,留守在驻地,就地查看巡护。我和另外5人组成一组,划昨天做好的木筏沿白湖的周边巡护。这另外5个人是:巴依尔、巴尔斯、喀猴、恰特克、木拉提汗。

刚出发时我们几个人划桨的动作很不协调,木筏要么原地不动,要么就地打转。后来,巴依尔像训练军人那样给大家做示范,喊口号,不厌其烦地给大家讲基本动作要领。最后,经过突击训练的6个人终于做到动作一致,用力均衡,木筏才向着湖心慢慢移动。

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海拔1900多米的白湖上划桨前行。要知道,白湖最深处达137米,平均水深也达到45米。在这样一个深水冰湖中划木筏渡湖,稍不留神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我们选择沿湖边划行的线路,始终和湖岸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离。这样,一旦遇有不测,很快就可以靠到岸上。

我们是从白湖“人”字形的湖头向里进发的,现在我们将沿着“人”字形的“一捺”进到喀纳斯河流入白湖的入湖口,再拐到“人”字形的“一撇”划行到白湖的另一个入水口布的乌喀纳斯河,然后,从那里登上别迪尔套山,考察那里的冰川冻土和野生动植物资源情况。

在面积达9.5平方公里的白湖上不靠机械动力,全凭人力划桨来沿湖考察,在用力划桨的时候认真想一想这件事,我们这些人的胆子还真够大的。要知道,白湖的面积虽然不到10平方公里,但它的湖面是不规则的,它是一个“人”字形状的湖。而且,我们的划行将是沿着这个“人”字的周边划行一圈,这一圈,少说也有十几公里。

就在我们的木筏拐入喀纳斯河谷方向的时候,喀猴兴奋地压低声音喊道:“快看,那个入水口的岸边有一只棕熊。”我们迅速将木筏划行靠岸,借助岸上的石头做掩护,观看入水口那边的情况。

在喀纳斯河流入白湖的白色沙滩上,我们清楚地看到一只体型庞大的棕熊独自在那里戏耍。它一会儿低头喝水,一会儿抬头向四周张望。我们用望远镜想搜寻还有没有它的同伴,但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喀猴说,这是一只公熊。没错,在这个季节,正是幼熊的成长期,母熊都会带着它们的孩子在自己的领地四处觅食。这些年,我们巡护中看到的母熊一般都会带着一到两只小熊,最多时我们看到过一只母熊带着3只小熊在山坡上玩耍。而公熊就不同了,公熊在山林中往往都是独来独往,如同孤家寡人一般。母熊只有在发情期才会允许公熊在身边存在,它们一旦怀孕生子,就会远离公熊,爱子如命,全身心地养育自己的孩子。因为公熊为了占有母熊,往往会不择手段地杀害幼熊,所以母熊在哺乳期间绝不会让公熊靠近身边半步。在公熊面前,母熊会显示出极强的护子本能。

我们想要把木筏再往前划一点,以便更清楚地观察公熊的活动迹象。但公熊似乎觉察到了我们的存在,快速向入水口对岸的密林跳跃着跑去。公熊跑几步还要停下来,回过头来向我们这边张望一下,显得极不情愿的样子。

我们继续划着木筏,从“人”字的一捺划向“人”字的“一撇”。但这“一捺”到“一撇”,足足耗费了我们3个小时。

临近午时,我们才把木筏划行到布的乌喀纳斯河流入白湖的入水口。我们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作“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喀纳斯河入水口划向“人”字的拐弯处,基本上是顺风顺水,大家节省了不少的体力。但一过拐弯处开始往布的乌喀纳斯河的这条沟划行的时候,既逆风又逆水,人累得半死,却感觉不到木筏是否在前进。我们索性把木筏靠近湖的岸边划行,这样既可以远离河道的主流,又可以借助山势阻挡风对木筏的阻力。

我们进入白湖的这一条入水口处的沙滩,这应该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涉足这里。为了减轻木筏的负荷,我们只带了一小袋干粮和一只烧水的茶壶。巴依尔的野外生存能力非常强,他找来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棍,斜插在沙滩上,用刀子在离地五六十厘米的地方刻了一个深槽,将打上水的茶壶挂在木杆上,然后在茶壶底下点起一堆火。很快,我们就喝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就在巴依尔做着这些的时候,喀猴和巴尔斯也没有闲着。喀猴在河谷沙滩的灌木林里发现了许多大小不等的棕熊的脚印,他把它们一一拍照并记录下这些脚印的特征。巴尔斯在认真地擦拭着他一路背来的半自动步枪,他的任务是在野生动物袭击我们的时候开枪吓走它们。恰特克和木拉提汗却在那儿争论,他俩到底谁留下来看护木筏。喀猴做完他的工作回来决定说:“恰特克腿长爬山快,还是木拉提汗留下来看护木筏。”实际上,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人愿意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集体行动是最安全的选择。

喝完巴依尔烧的热茶,我们现在开始创造一项类似于人类登月的历史纪录,攀登白湖南岸的别迪尔套山。的确,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无人区。无论是从东西南北,无论骑马和徒步,都无法进入这个区域。东面,是白雪皑皑、高大巍峨的友谊群峰;南面,是连绵的雪域高原和亘古冰川;西北面,则有崇山峻岭下的白湖和汹涌冰冷的几条大河阻挡。用木筏做交通工具并成功横渡了白湖,这在白湖上还是首创。

从第一步开始,我们已经切实感受到,今天要攀登的这座山不仅仅是立体的,还是陡峭的,并且是高大的。我们选择从一处山脊登山。首先,我们要穿越500米左右几近在垂直山体上生长的密林。这里主要生长着西伯利亚云杉、冷杉和很少一部分五针松,林下多为柳属乔木及其他交错生长的灌木。在这样的丛林中登山的难度可想而知。我们选择沿山脊攀登,就是为了能很好地观察地形,避免在密林中迷失方向。

在这样的原始密林中穿行,尤其要防范野生动物的偷袭。这一区域,正是棕熊活动的领地。巴依尔从巴尔斯手中接过半自动步枪走在前面,剩余几人紧随其后。越往上攀登,山势越陡峭,森林就长在岩石之上。我们脚下是长期积累的厚厚的腐殖质和潮湿的苔藓,稍不留神双脚就会陷进石缝当中。忽然,巴依尔在前面示意我们停下脚步。我们全都躲在岩石下,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山林寂静,空气凝重。我们这时最害怕听到的是巴依尔的枪声,毕竟和棕熊狭路相逢,是大家都不愿碰到的事。过了一会儿,巴依尔又打手势叫我们过去。他指着地上的一堆棕熊粪便说:“看,应该是棕熊昨天从这里走过留下的。”我们愈发感觉到棕熊随时都有可能会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身边随时都可能发生危险,大家都紧紧跟在巴依尔身后,生怕自己掉队后成为棕熊的腹中美餐。

终于,我们手脚并用地攀登到林子的尽头。站在山脊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脚下是一条深深的“U”型谷,河谷中流淌着一条蜿蜒的河流。河谷的最上方,是连绵的雪山。雪山之下是一条冰舌严重萎缩的冰川,小河正是发源于这条冰川之下。喀猴说,这条冰川名字叫48号冰川,今天终于能够近距离看到它了。这是喀纳斯湖区域内200多条冰川中的一条,实际上,这些冰川绝大部分都集中在喀纳斯河的上游区域,喀纳斯河包括它下游的喀纳斯湖,正是这每一条冰川融化后形成的涓涓细流汇集而成。冰川融化后形成了河流和湖泊,流向下游,滋润着广袤的大地。而冰川本身,却像耗尽了血液的躯体,不断向后萎缩。我们眼前的这条冰川,就足以证实喀纳斯现有冰川向后加速退缩的严重性。

天空中开始涌起朵朵白云,对面雪山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几天的天气很有规律,早晨是碧蓝的晴空,中午大朵的云彩布满天空,到了下午就变得黑云压顶,免不了有一场或大或小的雨。看来今天也不会例外,我们必须加紧后面的行程。

好不容易才将密林甩在了脚下,前面又是大片的石砾堆满山腰。接下来的路程和我们第二天去看瀑布的艰辛程度差不了多少,我们必须从一块石头跳向另一块石头往前行走。这些石砾都是数千年前地质运动时从山顶上滚落下来的,石砾上的石藓足以证明它们的年代。我们向山下看去,白湖已经开始呈现在我们面前。但现在我们看到的白湖,只是细长的一条白色湖面,因为我们现在的高度还不足以看到它的全貌。

我们要看清白湖的全貌,就必须向上攀登到足够的高度。当我们跋涉过漫长的石砾堆,紧接着阻挡我们的是浓密的灌丛,这些灌丛是清一色的高山小叶桦。它们应该是疣枝桦的变种,因为海拔太高,它们不得不变异成低矮的灌丛,在这里匍匐着生长。也正因为如此,小叶桦枝干交错,长得极为稠密。而且这里山势陡峭,我们每迈出一步,都要用手拽住上方的灌丛,手脚并用向前跋涉,否则我们只能困守原地了。在这高高的山巅之上,在低矮灌丛中的碎石堆中,大花柳叶菜和西伯利亚耧斗菜正娇艳地开放。

就这样,白湖在我们的脚下,一寸一寸展现在我们面前。起初,它只是一道细长的湖面,随着我们一步步登高,它一点点将它的面貌变宽变长。当我们攀登到超过海拔3000米的高山草甸处,我们的脚下几乎已经没有了可供站立的土地。这里是超过70度的陡坡,每走一步,都会带动无数的碎石向山下滚落。再向上攀登,已经不再可能。我们决定停下脚步,终止这次以生命为赌注的赌博。我们依着山势坐下来,平心静气地面朝山谷,内心不由肃然起敬。在我们的眼前,在崇山峻岭之中,分明是一片呈“人”字形的乳白色的湖。这片湖,最初我们看不到它的形状,但随着我们一步步登高,它愈来愈神奇灵异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看着眼前这片像牛奶一样洁白的湖,我们既兴奋又自豪。在这个从来没有人类涉足的高山之上,我们是用我们的双脚,一步一步地将眼前的这个湖丈量成了“人”字的形状。

白湖的上空布满了阴暗的乌云,我们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返回白湖管护站。我们后面的路还长着呢,要连滚带爬地下山,要将木筏从湖尾再划回湖头,还要将湖头的帐篷收起,骑马回到白湖管护站。当做完这一切,不到夜幕降临,那才怪呢!

第五日 (8月3日)

本来我们是下决心要睡到自然醒再起床的,但这个自然醒来得过早。也许是因为昨天我们都付出了太多的体力,使得我们夜晚的睡眠质量过高;也许这山林之中的负氧离子过于充分让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就恢复了体力。总之,这几天我们虽然睡得晚,但都能早早地醒来。而且,过量的体力付出并没有让我们感觉到丝毫的身心疲惫,相反,我们每个人都变得精神倍增并且身轻如燕。

我走出炉火正旺的木屋,室外的遍地野草铺满寒霜。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峡谷上方的窄长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白湖管护站所处的位置是整个喀纳斯河谷中最为狭窄的地段,西面是陡峻的山坡,东面是滔滔奔流的喀纳斯河。河谷的宽度不足200米,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通道。正因为如此,这个管护站也成为阻挡非法采挖人员越境采挖的最后屏障。它在喀纳斯保护区所承担的作用是别的管护站无法替代的,我们戏称它是我们这个区域最后的一道国门。

一只星鸦像箭一般从管护站前的小树林飞向河边的丛林,我跟随而去。星鸦在飞行时总会发出“嘎”的叫声,不同于其他的鸟类,它鸣叫的声音直接而干哑,就像它飞行的速度,声到身到,直来直往。我在丛林里找到它的身影时,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正在一棵红松上啄食松子。星鸦是针叶林中的精灵,每年在松子成熟的季节,它都会采摘大量的松子埋在树根底下。到了冬季和春季,它就会在林中寻找自己贮藏的食物。当然,它们找到的往往不一定是自己埋在地下的食物,它们有可能吃到的是它的同类偷藏的食物。但不管怎样,星鸦们享受着彼此的劳动成果,同时也在做着给森林更新育种的工作。这只星鸦似乎也发现我对它观察太久,不等吃完一个松塔上的松子,又箭一样地从密林中飞走了。

我回到管护站,巡护队员和管护站的小伙子们也三三两两起床了。直到这时我才看到小崔和小陈的身影,他们俩昨天出去收取安装在各个点上的红外感应自动摄像机,晚上比我们回来得还晚。

小崔打开他的电脑,让我们观看从摄像机上下载的照片和录像。他们昨天总共取回了7台自动摄像机,但摄取的内容已经足够让我们兴奋不已。这些摄像机白天工作是靠捕捉到动物移动的目标,晚上工作是靠动物活动带来的热感应。而且摄像机捕捉到拍摄目标后先是连拍2张照片,紧接着开始录像。摄像机记录下来的有棕熊、马鹿、貂熊、雪兔等珍稀动物,而黑琴鸡、花尾榛鸡、松鼠及鼠兔等就更是镜头中的常客了。其中一个镜头特别有意思,一只成年母熊带着两只幼熊来到摄像机前,母熊对着摄像机研究了半天,最后像是要尝尝摄像机的味道,伸出舌头把镜头舔得模糊不清,似乎是感觉味道不好,便扬长而去,小熊尾随其后像躲避瘟神似的狼狈逃窜。小崔和小陈告诉我们,等一个月后30多台摄像机全部取回后,一定会有更多珍贵的动物和它们活动的画面呈现给大家。仅从目前这几台获取的资料来看,对喀纳斯实行保护并禁猎20多年来,保护区内的野生动物,无论在种类上,还是在种群上,都得到了非常有效的恢复,这着实令人欣慰。

吃完早饭,我们开始返程。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返回喀纳斯湖下湖口区。还记得我前面说过,我们这次行程是一个向西飘扬的旗帜的形状吧?是的,我们今天就是要从旗杆的杆顶返回到旗杆的底部。虽然行程单一,但要骑在马背上整整走8个小时。

告别白湖站,我的内心隐隐生出一丝悲凉的情绪。当了那么多年的护林人,也算是走遍了喀纳斯的山山水水,仅白湖我就来过5次。如今,我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体力也明显感觉不如从前。像这样的巡护,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来几次。在大自然面前,一个人就像一只小虫子那样弱小和无助。短短的几十年时间,人从出生到逐渐老去,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顿感人生苦短,生命如梭。但让我们庆幸的,是身边的大自然还青山依旧,流水如常。

山谷冬景 康剑摄

我们骑马在丛林中穿行,返程的马儿总是情绪高涨,健步如飞。这是一片成年林,树干粗大,树冠参天。五针松是这片森林中的佼佼者,堪称“林中之王”。五针松挺拔俊美的身姿,一直以来总是让我叹为观止。它笔直粗壮的腰身,娟秀婆娑的树冠,让同林中的其他树种自惭形秽。也正因为这是一片成年林,林中的倒木也大多是参天的古木。一棵树,它也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只不过它的轮回要大过我们每个人的几倍甚至十几倍。通常,我们看不到一棵树从生长到死去的整个过程,就像一棵树无法证实冰川消融的整个过程一样。实际上,大自然和我们人类一样,也在进行着生老病死的演变。只是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太短暂,以至于根本看不到大自然从有到无的周期变化。

早些年,冰川学家崔之久教授告诉我,我们现在正在行走的这条喀纳斯河谷,在2万年前,还被几百米厚的冰川覆盖着。那时,喀纳斯区域大部分山川河谷都覆盖着冰川。而在更早期的12万年前,喀纳斯的冰川甚至长达100多公里,一直延伸到现在的驼颈湾区域。这还都是现代冰川,至于古冰川,那都是20万年以前的事了。比如地球两极周围所覆盖的冰层,它们的寿命都可以追溯到20万年以前。我记得我追问教授:“那么我们眼前的冰川彻底消融之后,我们人类该怎么办?”教授显得非常乐观:“还会有一个冰期要到来。”我再问:“在那个冰期到来之前我们怎么办?”教授显得很严肃:“所以我们经常提醒人类,最好不要人为加速眼前这些冰川的消融。”我记得当时我们都沉默很久。

现在,骑马走在深深的河谷里,我努力地展开想象,想象教授所说的古时的冰川,该是何等的绮丽壮观和不可名状。那时的冰川应该像一只巨大的冰盖,把阿尔泰山的崇山峻岭覆盖得白茫茫一片,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放射出晶莹剔透的蓝色光芒。壮丽磅礴的冰川为每一条河流提供着丰沛的水源,额尔齐斯河一定宽阔得茫茫无边,奔腾的河水使得两岸的广袤大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但这些年,我们又的确看到了大自然加速演变的另一面。气候在变暖,冰川在消融,河水在变少,草原在退化。这一切,与自然本身的演变周期有关,但我们人类对自然的过分贪婪的索取也加剧了它的恶化。在大自然演变进程的这一出大戏里,我们人类往往充当不好主角,也饰演不好配角,我们经常扮演的是遭人唾弃的丑角。我们既然没有能力演好主角和配角,我们能否尽量少去扮演可恶的丑角。更多的时候,我们只需静静地躲在一边,老老实实地充当大自然的观众,少去人为地招惹它,而应努力地适应它,顺应它,呵护它,欣赏它,更不要做什么人定胜天的所谓大事。就像我们面前的这些冰川、河流和湖泊,人为地稍微触碰,可能就会带来巨大的灾难。

湖泊来源于河流,河流来源于冰川。那么,当这些日益萎缩的冰川最终化为乌有的时候,我们眼前的河流和湖泊中流淌着的,还会是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吗?那时在大地上流动的,一定只有黄沙、乱石,土地也会干裂。真正到了那时,我们人类只能是欲哭无泪,走到了尽头。

那么,让我们守护好自己身边的这块自然山水吧!如果你身边有一棵孤独的小树,那一定是你深情的回望,请常常用水把它浇灌,让生命之树向着太阳快乐生长;如果你身边有一条欢畅的小河,那一定是你内心的向往,请不要随意修筑堤坝,让河流曲曲弯弯自由流淌;如果你身边有一座巍峨的大山,那一定是你热恋的地方,请送去你仰望的目光,让雪山和冰川永驻生机和希望;如果你身边有一片自由的大海,那一定是你梦中的故乡,请时刻保持敬畏的距离,让海水永远碧波荡漾蔚蓝如常。

想到这些,我的内心忽然感到豁然开朗。我仿佛不是骑马走在喀纳斯的河谷里,而是骑着一匹腾云驾雾的飞马,行走在高高的阿尔泰山的山岭之上。原来,我的内心并没有变老,作为一个老护林人,我仍然还保留着一颗年轻的心。我之所以能保留着一颗年轻的心,正因为像少女一样年轻的喀纳斯,给了我无限爱它的理由和动力。想着这些,我就会心情愉悦地扬鞭策马,穿越一片又一片森林,蹚过一条又一条河沟。8个小时的骑马行程,对一个心态年轻的老护林人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当马队穿越最后一片森林,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夕阳斜照下波光粼粼的喀纳斯湖。在24公里外的湖边,有我的亲人和同事正守候着我的归来。

喀纳斯湖畔 康剑摄 Ge9/G9kQQSIR356KqxquU50x5nB8pPOr/uZX1Swki0XXo3DSQiX69MEgO2fte/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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