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来自外乡的生面孔,越来越多,客栈酒楼的生意随之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这一辈年轻子弟,开始悄然离开小镇,多是少年早发的聪慧俊彦,也有籍籍无名的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赵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顾璨,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个例外。
陈平安去刘羡阳家拿了箩筐鱼篓,离开小镇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时候,陈平安当然不会练习《撼山谱》的走桩,出了小镇,四下无人,他才开始默念口诀,回忆宁姑娘走桩时的步伐、身姿和气势,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陈平安当时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宁姚的时候,那么拙劣滑稽,比起常人还不如。其实二人的认知,出现了一个鬼使神差的误差。陈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从烧瓷窑工开始就发现了——眼疾,手却慢,准确说是由于他的眼神、眼力过于出彩,导致手脚根本跟不上。这就意味着换成别人来模仿宁姚的走桩,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脚,但好歹不至于像陈平安这么只一两分相似,这恰恰是因为陈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对于每一个环节太过苛刻,才过犹不及,手脚跟不上之后,就显得格外可笑,而这九分不像之下,则暗藏着一分难能可贵的神似。
这些宁姚并不知道,模仿她这位天生剑仙坯子的走桩,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当然,话要说回来,莫说只有她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宁姚也不会觉得如何惊才绝艳。宁姚眼中所见,视线所望,只有人迹罕至的武道远方,以及并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数的剑道之巅。
陈平安坐在廊桥匾额下的台阶休息,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每天坚持五到六个时辰,重复练习走桩,撑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务。他扭头望向清澈见底的溪水,呢喃道:“让我坚持个十年,应该可以的吧?”
虽然这段日子里,陈平安不曾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但是陆道长临行前的泄露天机,将云霞山蔡金简的阴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让他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陈平安对陆道长和宁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简对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当时在泥瓶巷子里,他就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身体的不对劲,所以他才会在自家院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让自己下定决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简拼命。
毕竟那时候的陈平安,按照年轻道人陆沉的说法,就是太死气沉沉了,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朝气勃勃的少年。对于生死之事,陈平安当时看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轻。
蔡金简以武道手段“指点”,让他强行开窍,使得陈平安的身体,就像一座没有院门屋门的宅子,确实可以搬进、吸纳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风雪雨水天气,宅子便会垮得格外厉害、迅速。所以陆沉才会断言,如无例外,没有大病大灾的话,陈平安也只能活到三四十岁。
之后蔡金简又在陈平安心口一拍,坏了他的修行根本。心为修行之人的重镇要隘,城门塌陷后,蔡金简等于几乎封死了这处关隘的正常运转,这不单单是断绝了陈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发加速了陈平安身躯腐朽的速度。
蔡金简这先后两手,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门户大开之后,一方面陈平安已经无法修行长生之法,也就意味着无法以术法神通去弥补门户,无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他侥幸在武学上登堂入室,的确能够依靠淬炼体魄来强身健体,但是对陈平安而言,巨大风险也将会一直伴随着他,一着不慎,就会身陷“练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寿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怜下场。
当务之急,陈平安是需要一门能够细水长流、滋养元气的武学,这门武学是不是招式凌厉、霸道绝伦,是不是让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宁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谱》当中。比如宁姚说过,走桩之后还有站桩“剑炉”,和睡桩“千秋”。
但是陈平安不敢胡乱练习,当时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宁姑娘鉴定之后,确认无误,再开始修习。
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悟性再差,只要够勤奋坚韧,每天终究是在进步;走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聪明越努力,只会做越多错越多。
这些话是刘羡阳说的。当然,刘羡阳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你陈平安是第一种人,宋小夫子那个伶俐鬼是第二种,只有我刘羡阳,是那种又聪明又走对路的真正天才。”
当时刘羡阳自吹自夸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过的姚老头听到,一直对刘羡阳青眼相加、视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被哪句话戳中了伤心处,他破天荒勃然大怒,追着刘羡阳就是一顿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刘羡阳再也没有说过“天才”两个字。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廊桥后,才发现远处聚集着一拨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护卫着其中一名女子。陈平安只看到了女子的侧面,只见女子坐在廊桥栏杆上,双脚自然而然悬在溪水水面上,闭目养神,她的双手五指姿势古怪,手指缠绕或弯曲。给陈平安的感觉是,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再继续前行,转身走下台阶,打算涉水过溪,再去找刘羡阳。今天他背着两只箩筐,一大一小套放着。他要将那只稍小的箩筐,还给阮师傅的铁匠铺,毕竟那是刘羡阳跟人家借来的。
廊桥远处,那拨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识趣转身后,相视一笑,没有说话,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观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后来被许多修行宗门采纳、拣选、融合和精炼,最后一条道路上分出许多小路。只不过东宝瓶洲一直被视为佛家末法之地。在数次波及半洲疆域的灭佛浩劫之后,近千年来佛法渐衰,声势远不如三教中的儒道两家。“只闻真君和天师,不知护法与大德”,便是如今东宝瓶洲的真实状况。不过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门,确实不计其数。
陈平安卷起裤管蹚水而过,上了对岸,突然听到廊桥那边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想了想,没有去掺和。
到了阮师傅的铁匠铺,见到的仍是热火朝天的场面。陈平安没有随便乱逛,而是站在一口水井旁边,找人帮忙通知一声刘羡阳。
原本以为要等很久,不承想刘羡阳很快就跑来了,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并压低嗓音说道:“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陈平安纳闷道:“阮师傅催你还箩筐啦?”
刘羡阳白眼道:“一个破箩筐值当什么,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捡完石头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个夫人去找你,就是那个儿子穿一身大红衣服的妇人,上回咱们在泥瓶巷口见着的那对母子。她找上门后,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给她,她会给你一袋子钱,你记得当面清点,二十五枚铜钱,可不许少了一枚!”
陈平安震惊道:“刘羡阳,你疯了?!为啥要卖家当给外人?!”
刘羡阳使劲搂住陈平安的脖子,瞪眼教训道:“你知道个屁,大好前程摆在老子面前,为啥白白错过?”
陈平安满脸怀疑,不相信这是刘羡阳的本心本意。
刘羡阳叹了口气,悄声道:“那位夫人要买我家的祖传宝甲,另外那对主仆,则是要一部剑经,我爷爷临终前叮嘱过我,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宝甲可以卖,当然不许贱卖,但是那部剑经,就是死,也绝对不可以承认在我们老刘家。我答应卖宝甲给那位夫人,除了谈妥价格之外,还要求她答应一个条件,那就是她得到宝甲之后,还要说服那个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烦。其实就是一个拖字诀,等到我做了阮师傅的徒弟,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难不成她还能来铁匠铺找你的麻烦?再说了,她又不能破门而入,抢走你家的宝甲。”
刘羡阳松开手,蹲在溪边,随手摸了块石子丢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宝甲不是不能卖,现在既然有个公道价格,不也挺好,还能让事情变得更稳妥,说不定都不用宁姑娘冒险出手,所以我觉得不坏。”
陈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劝说道:“你咋知道她现在给的价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办?”
刘羡阳转头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刘羡阳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情?”
陈平安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他口拙,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服刘羡阳。
刘羡阳这辈子一直活得很自由自在,好像从来没有难倒过他的坎,他也从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办不成的事。
刘羡阳站起身,踹了一脚陈平安背后的箩筐:“赶紧的,我拿去还给阮师傅,回头等我正式拜师敬茶,你可以来长长见识。”
陈平安缓缓起身,欲言又止,刘羡阳笑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我卖的是你的传家宝?还是你媳妇啊?”
陈平安递给他箩筐的时候,试探性问道:“不再想想?”
刘羡阳接过箩筐,后退数步,毫无征兆地高高跳起,来了一个花哨的回旋踢。沉稳落地后,刘羡阳得意扬扬,笑问道:“厉害吧?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大爷的”。
远离阮家铺子后,心思重重的陈平安下水捡石头,不知是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是溪水下降的关系,今天收获不大,一直等到陈平安临近廊桥,才捞取了二十多颗蛇胆石,而且没有一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一见钟情的。
陈平安摘下箩筐鱼篓,将它们放在溪边草丛里,深吸一口气,在溪水中转身,开始练习走桩。
一趟来回后,陈平安心头一紧,他看到藏着箩筐鱼篓的地方,蹲着一个矮小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绿油油的狗尾巴草。是杏花巷马婆婆的孙子。少年从小就被人当作傻子,加上马婆婆在陈平安这辈少年心中,印象实在糟糕,吝啬且刻薄,连累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当作出气筒。他之前每次出门,都被人追着欺负,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个时辰,铁定会被同龄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腾得满是尘土。试想一下,一双马婆婆刚从铺子里买来的崭新靴子,孙子穿出门后,立即被十几号人一人一脚地踩踏,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还能新到哪里去?
这个真名马苦玄、早已不被人记得的傻小子,从来就很怪,被人欺负,却从不主动跟马婆婆告状,也不会号啕大哭或是摇尾乞怜,始终是很平淡的脸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边的孩子,都不爱跟这个小傻子一起玩。马苦玄很早就学会了自己玩自己的,他最喜欢在土坡或是屋顶看天边的云彩。
陈平安从来没有欺负过马苦玄,也从来没有怜悯过这个同龄人,更没想过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尝试着抱团取暖。因为陈平安总觉得马苦玄这种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犹有过之。
他们好像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无声说着,老天爷欠了我很多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来。欠我一枚铜钱,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爷乖乖还回来一两银子,马苦玄,甚至是一两金子!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样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欢而已。
那个少年不再像之前的那个傻子,口齿清晰,笑问道:“你是泥瓶巷的陈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陈平安点点头:“有事吗?”
马苦玄笑了笑,指了指陈平安的箩筐,提醒道:“也许你没有发现,溪水下降了很多,只剩下廊桥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这两个地方有好石头了,其他地方都不行。就像你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气的,石质很快就会变。有些运气好的,撑死了去做一块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为读书人的砚台。最后这些东西当然还是好东西,卖出高价肯定不难,只不过……算了,说了你也未必懂。”
陈平安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马苦玄突然说道:“你刚才在小溪里练拳?”
陈平安依然不说话。
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来你也不傻嘛。也对,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陈平安绕过马苦玄,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箩筐就上岸。
马苦玄蹲在远处,吐出嘴里嚼烂的狗尾巴草,摇头小声道:“拳架不行,纰漏也多,练再多,也练不出花头来。”
马苦玄头也不转:“取回咱们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记得先喊师父。”
马苦玄没搭理,起身后转头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那座小剑冢?”
男人正是背剑悬虎符的兵家宗师,自称来自真武山,他曾经扬言要与金童玉女所在师门的那位小师叔一战。
男人摇头道:“还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恼火:“你干吗要故意坏那女子的水观心境,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辈子的生死大敌!”
马苦玄一脸无所谓道:“大道艰辛,如果连这点磨难也经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长生无忧?”
男人气笑道:“你连门也未入,就敢大言凿凿,不怕闪了舌头?!”
马苦玄最后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这种破境机缘,会主动告知那女子一声,到时候师父你不许插手,让她尽管来坏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间机缘分大小,福运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众人,以后总有一天会遇到拳头更大、修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时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断你的长生桥,你如何自处?”
马苦玄微笑道:“那我就认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为师再也不跟你讲道理了,对牛弹琴。”
马苦玄突然问道:“那个泥瓶巷的家伙,怎么晓得水里石头的妙处?还开始练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严厉起来:“马苦玄!为师不管你什么性格桀骜,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谨记在心,我们兵家正宗剑修!修一剑破万法,修一剑顺本心,修一剑求无敌,但是绝对不许滥杀无辜,不许欺辱俗人,更不许日后在剑道之上,因为嫉妒他人,就故意给同道中人下绊子!”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师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厉害,只要不惹到我,就与我无关。说到底,小镇这些人成就再高,将来也无非是我的一块垫脚石而已。嫉妒?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
男人无奈道:“真是讲不通,我估计以后真武山会不消停了。”
马苦玄好奇问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几?”
男人笑了笑:“不说这个,伤面子。”
马苦玄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师。”
男人一笑置之。他有句话没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间天才是分很多种的,天赋亦是。先前那个草鞋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六步走桩,其实浑身走着拳意。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刘羡阳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宁姚说了一下刘羡阳的打算。
宁姚听过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只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刘羡阳能够不用她出手就躲过一劫,她自会返还那三袋子金精铜钱。陈平安说这不是钱的事情,结果宁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谈感情,咱俩到那份儿上啦?”陈平安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只好蹲在门槛那边挠头。
宁姚瞥了眼桌上陈平安捎来的糕点,有物美价廉的糯米枣糕,也有相对昂贵的雨露团,肯定是陈平安竭尽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宁姚破天荒有些心软和愧疚,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难事,哪怕帮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问道:“刘羡阳会不会是在铁匠铺那边,受到了实实在在的人身威胁,才不得不将那件青黑瘊子甲卖出去?比如说铺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训了一顿刘羡阳?”
陈平安思量片刻后,摇头道:“不会,刘羡阳绝对不是那种被威胁就低头认输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哪怕被福禄街那帮人打得呕血,他也没说半句服软的话,就一直扛着,差点真的被人活活打死。这么多年,刘羡阳性子没变。”
宁姚又问道:“血气方刚,意气之勇,重诺言轻生死。其实巷弄游侠儿从来不缺,我一路行来,就亲眼见识过不少。只不过一旦大利当前,换了一种诱惑,他刘羡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陈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坚定道:“刘羡阳不会因为外人给了什么,就去当败家子,他跟他爷爷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说的,他爷爷临终前叮嘱过他,宝甲可卖,但是别贱卖,而那部剑经则一定要留在他们刘家,以后还要留给后人。”
宁姚说道:“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过珍稀。倒是那部剑经,既然能够让正阳山觊觎已久,并且不惜出动两人来此寻宝,摆明了是视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样好东西。所以卖宝甲留剑经,这个决定,是说得通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抚摸着绿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见,我陪你一起去刘羡阳家宅子,先打发了那个妇人。既然是刘羡阳亲口说要卖,那么装载宝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铺子,见一见刘羡阳,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真是他爷爷的临终遗嘱,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画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是你管的,就别瞎管。如果不是的话,便让他说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将那箱子重新抢回来!”
陈平安担忧问道:“宁姑娘你的身体没问题?”
宁姚冷笑道:“如果是对付正阳山的搬山老猿,肯定会灰头土脸,可要是那个娘们,在这座小镇上,我一只手就够了。”
陈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宁姚敷衍道:“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一种上古凶兽孽种,真身为体形大如山峰的巨猿,传言一旦显露真身,能够将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毕竟谁也没真正看到过。正阳山这几百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其实底蕴很厚,虽然宗门在东宝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觑,所以咱们能够不跟他们起争执最好,起了争执……”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起了争执咋办?”
宁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脸看白痴的眼神望向陈平安,天经地义道:“还能咋办?砍死他们啊!”陈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背着箩筐的陈平安,带着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绿鞘狭刀的宁姚,一起缓缓走向刘羡阳的祖宅。
宁姚扭头瞥了眼陈平安的箩筐,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少?”
陈平安叹了口气:“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边马婆婆的孙子,跟我差不多岁数,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按照他的说法,是小镇风水变了,所以小溪里的这些石头越来越留不住‘气’。”
宁姚神情凝重,沉声道:“他说得没错,这座小镇是要变天了。你最好趁早解决掉这档子事,赶紧走出小镇,哪怕离开以后再回来,也比一直待在小镇来得好。”
陈平安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根筋,自小一个人过惯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轻重缓急,点头笑道:“会的,只要看到刘羡阳跟阮师傅喝过拜师茶,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最好那个时候,阮师傅也答应给你铸剑了。”
看着满脸喜悦的家伙,宁姚纳闷道:“跟你无关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开心?说你滥好人,你凭啥不服气?”
大概是认为两人有些相熟了,陈平安说话也没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气壮道:“刘羡阳,顾璨,加上宁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么多人,我也就在乎三个人的好坏,我咋就滥好人啦?”
宁姚笑眯眯问道:“那三个人里头,我排第几?”
陈平安既诚恳又赧颜道:“暂时第三。”
宁姚摘下佩刀,随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陈平安,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莫名其妙问道:“煎药你不觉得烦?”
宁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陈平安,我突然发现你以后就算到了外边,也能活得挺好。”
陈平安一点都不贪心,诚心诚意道:“跟现在一样好就行。”
宁姚不置可否,轻轻摇晃手中绿鞘狭刀,就像乡野少女摇晃着花枝。
到了刘羡阳家的巷子拐角处,一个黑影蓦然蹿出,宁姚差点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时忍住。原来是一条黄狗,围绕着陈平安亲昵打转。陈平安弯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起身后笑道:“是刘羡阳隔壁那户人养的,叫来福,好多年了,胆子特别小。以前我和刘羡阳经常带它上山,它就只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凑热闹,刘羡阳总嫌弃它抓不住山兔山鸡,总说来福连一只猫都不如。像马苦玄家养的那只猫,有人看到它经常能够往家里叼野鸡和蛇。不过来福年纪大了嘛,十来岁了,很老啦。”说到这里,陈平安忍不住又弯下腰,摸了摸来福的脑袋,柔声道:“一大把岁数,就要服老,对吧?放心,以后等我赚到了大钱,一定不饿着你。”
宁姚摇了摇头,对此她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哪怕这一路行来,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
宁姚也曾对这异乡心怀成见,只是游历多了,成见依旧有,却比最初要小了许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厉风雨夜,赤足托钵而行,唱着佛号,步伐坚定。有赴京赶考的穷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狐魅温柔画眉,最后重新动身起程之时,哪怕明知自己已是两鬓微霜,也无悔恨。
有顶着天师头衔的年轻道人,在古战场和乱葬岗之中独自穿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为,为孤魂野鬼们引领一条超脱之路。有上任之初亲手禁绝淫祠龙王庙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在干涸河床边上,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着《龙王祈雨文》,最后为了辖境内的百姓,面向龙王庙,下跪请罪。
有前朝遗老的古稀老人,不愿带着出仕新朝的儿子,只带着蒙学的小孙子,登高作赋,面对家国破碎的旧山河,老泪纵横,跟心爱孙子说那些已经改了名的州郡,原本应该叫什么。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意气风发,读至快目会心之处,仰天长啸。有覆面甲胄的倾国女子,在硝烟落幕后,纵马饮酒最绝色。
一路行来,一路见闻,一路感悟,宁姚的向道之心,始终稳若磐石,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现如今,宁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个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着箩筐系着鱼篓,摸着一条老狗的脑袋,少年对未来充满希望。
两人刚到刘羡阳家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院门。陈平安和宁姚对视一眼,然后陈平安出去开门,宁姚只是站在屋门口,不过她回头瞥了眼那柄安静躺在柜子上的长剑。
敲门之人是卢正淳,自然是以妇人为首,此外还有两名卢氏忠仆。
卢正淳面容和善,轻声问道:“你是刘羡阳的朋友,叫陈平安,对吧?我们是来搬箱子的,刘羡阳应该跟你打过招呼了。所以这袋钱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们夫人答应刘羡阳的条件,将来也会半点不差交到他手上。”
陈平安接过那袋子钱,让开道路,雍容大方的妇人率先走入院子,卢正淳带着两名下人紧跟其后。妇人亲自打开已经被摆在正堂的红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抚摸那具模样丑陋的宝甲,眼神出现片刻迷离,然后是难以掩饰的炙热和渴望,但是这抹情绪很快就被妇人收敛。恢复正常神色后,她站起身,示意卢正淳可以动手搬箱子了。东西并不沉重,毕竟里头只有一副甲胄而已。
妇人最后一个离开屋子,走到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陈平安,微笑道:“刘羡阳真的很把你当朋友。”不明深意的陈平安只好一言不发,只是默然送他们这一行人离开院子。
最后陈平安站在门外,久久不肯挪步,宁姚来到他身边。
妇人走在卢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后,转头望去,看到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轻真好,可是也得活着才行啊。”
那座横跨小溪的廊桥里,高大少年刘羡阳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断吐出血水。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有能够听到某个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死人了”。
廊桥北端桥头台阶那边,人头攒动,议论纷纷,远远看着热闹,唯独不敢靠近刘羡阳,生怕惹祸上身。
有两人快步走入廊桥,男子蹲下身,搭住刘羡阳的手腕脉搏后,脸色愈发沉重。
青衣少女阮秀恨极,咬牙切齿道:“一拳就砸烂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说话。
扎了一根马尾辫的阮秀怒道:“爹!你就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这么被人活活打死?刘羡阳是你的半个徒弟!”
男人一直没有松开刘羡阳的手腕,面无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阳山,这回竟然如此不讲规矩。”
阮秀猛然起身:“你不管,我来管!”
男人抬头缓缓问道:“阮秀,你是想让爹给你收尸?”
阮秀大踏步前行,一往无前,沉声道:“我阮秀不是只会吃一件事!也会杀人!”
男人眉宇间隐约有雷霆之怒。小半原因是自己闺女的愣头愣脑,更多自然是正阳山那头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还未正式接手齐静春的位置,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讲道理?
阮秀突然停下脚步,她看到有个消瘦少年,从廊桥那一头,向自己这边疯狂跑来。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双草鞋,面无表情,古井不波。
两人一瞬间就擦肩而过,阮秀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没来由,她便觉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泪。
当陈平安坐在身边,伸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时,视线早已模糊的刘羡阳,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气神,试图挤出一个笑脸,断断续续说道:“那婆娘说我不交出宝甲,她就能杀了你……她还说,反正她是母子二人来咱们小镇的,一人被驱逐而已,这个代价她出得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杀你……之前我跟你说的,其实不全是假话,我爷爷的确跟我说过那些话,所以我觉得卖了就卖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刚才她又让人去找我,说那个老人疯了,一听说我没有剑经,就执意要先杀你,再来杀我,我实在是担心你,想跟你打声招呼……就一路跑到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点疼……”
陈平安低着头,轻轻擦掉刘羡阳嘴角的鲜血,他死死皱着那张黝黑消瘦的脸庞,轻声道:“不怕,没事的,相信我,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家……”
刘羡阳那股子强撑起来的精气神,渐渐淡去,视线飘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别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点怕,原来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刘羡阳死死攥紧他唯一的朋友的手,呜咽道:“陈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陈平安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着刘羡阳的手,一只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纪轻轻的陈平安,此时就像一条老狗。
陈平安眼眶通红。当他想要跟老天爷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就更像一条狗了。
陈平安不想这样,这辈子都不想再这样了!
福禄街卢氏的宅子,小巧玲珑,却别有洞天,便是清风城许氏妇人,也觉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做到了极致,不能再苛求什么。在一座临湖水榭里,刚刚成功将刘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许氏妇人,满面春风得意,慵懒地斜靠着围栏。大概是心情实在太好,以至于卢正淳那只苍蝇站在水榭台阶上,也觉得不是那么碍眼了。
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儿子站在长凳上,往小湖里丢鱼饵,近百尾红背鲤鱼拥挤在一起,红浪滚滚,画面颇为壮观。
许氏对卢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这边候着待命了,等到此间事了,你便随我们去往清风城,除了让我家夫君收你为入室弟子外,也会答应你爷爷那个有些无理的请求,务必保证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跻身中五境。要知道,这种承诺,才是最值钱的,所以说你爷爷是只老狐狸。”
说到这里,许氏自顾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爷爷是卢氏掌舵人,卢氏王朝未必会这么快崩塌。哪怕是眼高于顶的大骊藩王宋长镜,也坦言能够在一年内就立下灭国之功,功劳簿上有你们卢氏皇室一半。当然了,你们这支小镇卢氏,运气不太好,跟主支卢氏,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倒真是俱损,所以这次我们清风城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错过了,要好好把握住。”
卢正淳弯腰极低,双手作揖高过头顶,感激涕零道:“卢正淳绝不敢忘记许夫人大恩大德,日后到了那座名动天下的清风城,必当为许夫人做牛做马,并且我卢正淳发誓,此生只忠心于夫人一人!”
清风城许氏笑意妩媚,眯起眼眸,柔声道:“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啊,可别让我夫君,也就是你未来的师父听到,或者到时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复一遍?”
兴许是在泥瓶巷给刘羡阳下跪后,卢正淳对于此事已经不再心怀芥蒂,听到许氏的诛心言论后,立即跪下,整个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阶顶部,颤声道:“卢正淳绝不敢忘本!”
许氏笑了笑,随意挥挥手,开始赶人:“行了,起来吧。以后到了清风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阴,路遥知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卢正淳后退着离开水榭,下了台阶才缓缓转身。这个曾经在小镇呼风唤雨的天字号纨绔,在许氏跟前,好像腰杆就从来没有直起过。
小镇之外的卢氏,作为一座大王朝的掌国之姓,在被大骊边军重创之后,可谓大伤元气,一蹶不振,短期之内很难东山再起,从上到下,卢氏嫡系和旁支以及远房,只得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以清风城的家底和声望,绝对不敢如此在小镇卢氏宅子做起鸠占鹊巢的勾当,还敢居高临下,对卢氏子弟呼来喝去。其实就算换成正阳山的那对主仆,都很勉强。如今卢氏龙游浅滩,时局艰辛,实在是不得不低三下四。
红袍男童嗤笑道:“真是个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亲你收下这种废物做什么?不会真要让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还答应他一个中五境?中五境什么时候如此廉价了?”
许氏微笑道:“卢正淳虽然面目可憎,但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此人资质一般,本来成为外门弟子就属万幸,不过说到底,这个年轻人只是那笔大买卖之下的小添头而已,掀不起半点风浪。至于表面上看,娘亲许诺给小镇卢氏这么多,答应卢氏皇室那些逃难的皇亲国戚和金枝玉叶,可以在清风城避难并且扎根,清风城会以礼相待,奉为座上宾,甚至在城内专门划分出一大块区域,作为卢氏的私人地盘,期限为一百年。……”
孩子丢完鱼饵,突然跑出水榭,捡了一大把石子回来,然后趴在栏杆上,朝着那些鲤鱼使劲丢掷石子,玩得不亦乐乎,转头说道:“娘亲,咱们来小镇寻觅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由头,是咱们清风城许氏借此机会掌控卢氏的障眼法?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卢氏那拨浩浩荡荡的丧家犬,听说人数仅皇室成员就有三千多,加上内宦奴婢附庸和不愿依附大骊宋氏的亡国遗老,对于我们清风城的人气增长,帮助很大。如此说来,这里才是落魄卢氏如今真正的消息运转枢纽?”
许氏欣慰笑道:“能够想到这一层,说明我的儿子很聪明,但是呢,还是错了。”
男孩皱眉,等着答案。
许氏眨了眨眼睛:“那副瘊子甲,内有玄机,简单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剑经差。”
男孩狠狠丢出一颗石头,砸在一尾鲤鱼背脊上,鲜血四溅,可怜的鲤鱼疯狂拍打着水面。
男孩眼神炙热:“我爹最擅长攻伐之道,杀力之大,不比那大骊宋长镜逊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于先天身体孱弱,最怕对手和他以伤换伤的无赖打法,这才无法扬名,还沦为笑柄,就连清风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里取笑我们。娘亲,是不是我爹得了这具宝甲之后,就能够攻防皆备,可以与那宋长镜一较高低了?”
许氏仍是摇头。
红袍男孩重重一拍栏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卖关子!”他龇牙咧嘴,择人而噬,就像一头虎豹幼崽。
许氏从来没觉得儿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毕竟儿子一出生,就得到过一位高人评价极高的谶语:“虎狼之相,人主资质。”
许氏耐心解释道:“你爹得到宝甲后,一旦参悟成功,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什么防御,一力降十会,一鼓作气碾压敌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极:“杀杀杀,到时候让我爹就从咱们清风城内部杀起!自己人做的恶心事,才最恶心!”
男孩笑过之后,很快冷静下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娘亲,你这么戏耍正阳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只蠢猿万一回过神来,离开小镇后就对我们大打出手?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那个姓刘的,既然早早有了买瓷人,本身就根骨极好,加上有宝甲有剑经,这样的香饽饽,简直少之又少,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对他需要刮目相看,那么买瓷人为何迟迟不愿露面,使得娘亲你能够浑水摸鱼,还让那正阳山老猿帮咱们解决掉了烂摊子。他一拳打死刘羡阳后,什么都清净了,天大麻烦由正阳山来兜着,至于我们清风城,便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
许氏胸有成竹道:“正阳山那只千岁高龄的搬山老猿,脑子不算好用,但还不至于蠢笨到被娘亲任意当猴耍的地步。其实他早已猜出娘亲借刀杀人的手段了。为何老猿愿意捏着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较复杂,既有正阳山不怕惹祸上身的自负,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内幕,你暂时不用管这些。”她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试图查漏补缺,以免后患无穷。
少年刘羡阳的买瓷人,曾是鼎力支持卢家王朝的一股势力。王朝覆灭后,赔了一个底朝天,血本无归,在这之前,确实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门阀,否则也不至于在确认刘羡阳的剑胚资质后,仍然能够耗费重金将刘羡阳留在小镇,买下了之后的九年时间。
正阳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晓此事后,便去找到那个破落户,试图购买刘羡阳的本命瓷。正阳山一位老祖,当面就给出了一个天价,但是那户人家吃错药了一般,死活不愿松口,只说是已经转手卖给其他人了,至于是谁,什么来历,更是守口如瓶。
之后迷惑不解的正阳山,便听到风声,说是正阳山的死敌风雷园抢先抓住机会,趁火打劫,得了先机。那户人家自然不敢当着正阳山剑仙的面,说自己已经把东西卖给了你们正阳山的仇敌风雷园。
至于刘家祖传瘊子甲和剑经一事,以及风雷园接手刘羡阳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谁泄露给正阳山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清风城许氏,不过当然是躲在幕后的那种。她更是主要谋划之人。这趟亲自赶赴小镇,花费巨大代价,她自然要保证这笔买卖最少能够回本,否则她这一支在清风城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别奢望独力执掌清风城。
事实上小镇这边,卧虎藏龙,不容小觑,不提日薄西山的卢氏,其余三大姓氏,在东宝瓶洲版图上,谁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实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蕴,不是说盘踞着多少条术法通天的地头蛇。这些家主、老祖宗,其实注定已经离不开。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可惜他们早已与桃叶巷的桃树、小镇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属于挪了就死,更无来生一说,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无法施展。
这些家族的底蕴,在于他们能够掌握多少口龙窑,管辖多少门户,因为这将直接决定每年为外边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现修行的好坯子,押中宝的买瓷人,只要不是手头太拮据,多半还会额外包一个“大红包”,除此之外,也等于双方结下一份香火情,比起点头之交,当然分量要更重。
许氏突然对自己儿子感慨道:“千万不要小觑任何人,哪怕是卢正淳这种弯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为来了小镇,就能够轻而易举将那些机缘、宝物拿到手吗?不是这样的。老龙城的苻南华,几乎道心崩碎,云霞山的蔡金简更是人间蒸发,生死不知。还有一名资质不俗的后辈,在廊桥那边看似福至心灵,便作水观,给人坏了心境,无异于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个大坑,使得湖水下降。这类事情,不会到此为止,接下来反而只会越来越多。所以说,修行路上,无一个逍遥人。”
男孩想了想:“小心驶得万年船。娘亲,我会注意的。”
许氏点头道:“如此最好。”
男孩丢掷出最后一颗石子,问道:“那个齐静春到底怎么回事?”
许氏罕见动怒,厉色训斥道:“放肆!尊称齐先生!”
男孩一愣,乖乖改口道:“齐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烦?”
许氏犹豫片刻,缓缓说道:“齐先生的恩师,不但曾经陪祭于那座文庙,而且还是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男孩目瞪口呆。
这意味着齐静春的恩师,是儒家,或者准确说是儒教漫长历史上的第四人?
这是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谁夸下海口,说这类圣人一怒之下,能够一脚将东宝瓶洲最大的山岳彻底踩碎,男孩不敢说全信,但也肯定会半信半疑。
许氏心有戚戚,低声道:“只是那位圣人中的圣人,如今地位却比这座小镇的那些破败神像……也不如了。”
男孩咽了咽口水,随口问道:“刘羡阳那个朋友如何处置?”
许氏想了想:“你是说泥瓶巷那个姓陈的孤儿?”
男孩点点头。
许氏笑道:“你不也一见面就称其为蝼蚁吗?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
督造官衙署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两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树临风,如楠如松,头等美质。门房听说是来拜访崔先生后,连身份也不询问,赶紧领进官邸,领到那位崔先生暂居的别院,帮着敲响门扉,门房便恭谨告辞。
开门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来此讨要压胜之物的君子,年少时就赢得过呵笔郎的美誉,一直被视为下任观湖书院山主的不二人选。他看到两位年轻人之后,有惊喜也有讶异,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门扉的年轻人,笑问道:“灞桥,你身边这位朋友是?”
被称呼为灞桥的年轻人,嬉皮笑脸道:“这家伙啊,是大雍王朝龙尾郡的陈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风就行。这家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独有石砚之癖,听说这边的小溪有几个老坑,就想来碰碰运气。他还有一位远房亲戚,这次也与我们随行,要不是因为她,我和松风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才进小镇,本该早两天来的。她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镇了。唉,可惜了可惜了,来的路上,听说大隋的一个皇子得了天大机缘,赚到一尾金色龙鲤,以后大有希望走江出龙,把我给眼馋得眼睛都红了。崔兄你瞅瞅,满是血丝,对不对?”
年轻人把头向那位儒家君子伸过去,后者笑着用手指推开他的脑袋,提醒道:“刘灞桥,既然已经拖延了行程,就赶紧办正事去,还来我这边空耗做什么?什么时候风雷园的行事风格,变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龙尾郡陈氏子弟面带歉意,苦笑道:“来的路上,有过一场冲突意外,灞桥兄伤了作为养剑室的脏腑窍穴,只得冒险将本命剑移至明堂窍。若非我修为不济,成了累赘,绝不至于让灞桥兄受伤。”
刘灞桥爽朗大笑道:“几个鬼鬼祟祟的野修罢了,靠着一点歪门邪道,才侥幸伤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剑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本公子就要给他们弄几座衣冠冢,立块墓碑,写下他们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我刘灞桥剑下,将来等我成为剑道第一人,说不得还会成为一处风景名胜,对不对?”
儒家君子与这位风雷园天才剑修相识已久,知道他天生不着调的性格。他把两人带进院子,刘灞桥突然压低嗓音:“崔兄,你给我透个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马上要塌了?山崖书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齐先生,当真要执意逆天行事?”
崔姓读书人置若罔闻。
刘灞桥嘿嘿一笑,指了指崔先生:“我已经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松风,我先前去学塾那边拜访过齐先生,先生说起修身一事,有过‘时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出自崔氏的圣人种子,却只说到修身便打住了。
陈松风一开始本以为是读书人之间的客套寒暄,只是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神之后,灵犀一动,立即心领神会,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寻一寻那位远房堂姐,回来之后再向先生讨教治国韬略。”
陈松风言语当中,有意无意跳过“齐家”环节,只是提及了治国。
陈松风匆匆离去。崔姓读书人叹了口气,和刘灞桥坐在小院石桌旁。
刘灞桥跷着二郎腿,直言不讳道:“这个陈松风聪明是聪明,一点就透,只不过吃相也太不讲究了,好歹坐下来跟你胡扯几句,再走也不迟,就那么急着去求祖荫槐叶?我看没必要嘛。如今我们东宝瓶洲除了龙尾郡陈氏,还剩下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姓氏门阀?那些槐叶,不乖乖落入他陈松风口袋,难道还落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俗人头上?”
东宝瓶洲的陈氏,以龙尾郡陈氏为尊,虽然沉寂很久,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声势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过一大串枭雄人杰的千年豪阀,因此哪怕是刘灞桥所在的风雷园这样的鼎盛宗门,也不敢小觑,就连刘灞桥这种人,也愿意与之为伍,算是当作半个朋友。
读书人好奇问道:“你来此是找那位阮师,求他帮你铸剑?”
刘灞桥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大略意思是为宗门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风雷园就会出面为他向阮师求情铸剑。至于那件事为何,刘灞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读书人又说道:“你知不知道正阳山也来人了,而且是主仆二人。”
刘灞桥愣了愣,震惊道:“我根本没听说啊,正阳山是谁来了?”
然后这个在风雷园以跋扈著称的年轻剑修,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碎碎念祷告道:“千万别是倾国倾城的苏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苏仙子大驾光临,要不然我出剑还是不出剑?苏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里舍得祭出飞剑……”
读书人有些无奈:“放心,不是你心仪的苏仙子,是护山的白猿,他护送着正阳山纯阳剑祖陶魁的宝贝孙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苏仙子就万事大吉!”刘灞桥立即活蹦乱跳,哈哈大笑道,“怕他个卵?!我还怕一头老畜生不成?!咱们风雷园谁都可以怕,唯独不惧他正阳山!”
读书人犹豫了一下:“风雷园和正阳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剑道正宗,为何就不能解开死结?”
刘灞桥收敛玩笑神色,沉声道:“崔明皇,这种话你以后到了风雷园,千万千万别跟人说半个字。”
崔明皇喟然长叹。
风雷园,正阳山,双方从祖师剑仙到刚入门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会拔剑相向。
官署门房和年迈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赶到院门外,崔明皇和刘灞桥同时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礼之后,说道:“崔先生,刚得到一个消息,正阳山对一个叫刘羡阳的少年出手了。”
刘灞桥骤然大怒:“哪个刘羡阳?!”
管事对崔先生颇有敬意,至于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实并不畏惧,淡然回复道:“回禀这位公子,我们小镇只有一人叫刘羡阳。”
刘灞桥脸色剧变,冷笑道:“好一个正阳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问道:“齐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摇头道:“尚未。听说那少年被带去了阮师的剑铺,估摸着就算没死,也只剩一口气了。有人亲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烂,如何活得下来。”
崔明皇笑了笑:“谢过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迈管事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职责所在,叨扰崔先生了。”
在管事领着门房一起离去后,崔明皇看到刘灞桥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问道:“你难道正是冲着那个少年而来?”
刘灞桥脸色阴晴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来会很麻烦,大麻烦。”
崔明皇问道:“不只是牵涉到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恩怨?”
刘灞桥点点头:“远远不止。”
崔明皇袖手而坐,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我是该动身去取回那块四方镇圭了,哪怕会被齐先生误认为是我们观湖书院落井下石,也没办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学塾,去去就回。”
他离开福禄街的官邸后,途经十二脚牌坊楼,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当仁不让”四字匾额。
阳光下,崔明皇伸手遮在额头。他一阵犹豫不决之后,竟是转身返回官署。
福禄街上,魁梧的白发老人牵着瓷娃娃一般容颜精致的女童,并没有进入卢家大宅,反而去了李家。早有人等候在门口,将两人迎入家内,在悬挂“甘露堂”匾额的正堂内,一个气度威严的老人站起身,来到门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见过猿前辈。”
正阳山的搬山老猿,对李家家主随意点了点头,松开小女孩的手,低头柔声道:“小姐,老奴在山顶那边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门槛上,气鼓鼓不说话。
李氏家主轻声道:“前辈放心,我们李氏一定将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出小镇。”
老猿嗯了一声:“此次麻烦你们帮忙照顾小姐,就算正阳山欠你们一个人情。让我与小姐说些话。”
李虹立即离开正堂,并且下令让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半步。
老猿也坐在门槛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有意思,老奴就一并跟你说了。此次小镇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个局。那个清风城许家婆娘,跑不掉,只不过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这个坑,厉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觉,也无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剑经的主人,曾经是一个叛出正阳山的剑道孽徒,由他自创而成。依照你爷爷的说法,这部剑经最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写书之人,最终剑道成就不过是摸着剑仙的门槛,但是剑经内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与咱们正阳山交好的谢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给予这部剑经‘极高’二字评语。”
接下来老猿的语气冷漠了几分:“而这个欺师灭祖的剑道天才,走投无路之际,投靠了我们正阳山的宿敌风雷园,风雷园也确实庇护了此人大半生。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缩头乌龟,后来为了印证剑经,悄然离开风雷园,寻找过数位证了道的大剑仙,例如谢家老祖,哪怕皆对其人品不屑,但是对于剑经所写,的确都赞赏不已。谢家老祖私下曾说,剑经融合正阳山、风雷园两家剑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么两家的术道之争,鹿死谁手,就该落幕了。”
老猿沉声道:“所以这部剑经,老奴如果能够拿到手,交给小姐你来修行,是最好的结果。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正阳山没有拿到手,如果给什么老龙城、云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轻人得去了机缘,正阳山倒也能忍。唯独一事,绝对不能退让半步,那就是被风雷园的狗杂种们将剑经拿到手!”
老猿脸色铁青狰狞:“小姐,别忘了,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之上,我们正阳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这一脉的祖先。她当初在正阳山最为孱弱之际,毅然挑战那一代的风雷园园主,结果堂堂正正战死后,她的尸首,非但没有被风雷园礼送回正阳山安葬,反而任其曝晒,甚至头颅之中,还插着一把风雷园剑士的长剑,故意任人观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阳山公认英才辈出,竟然始终连风雷园的一把剑也拔不出来!一代代正阳山剑修,承受着这种奇耻大辱。正阳山一日不灭风雷园,便一日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
“为何我正阳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剑仙之尊后,从不愿召开庆典,普告天下?!”
这些陈年往事,小女孩其实早就烂熟于心,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只不过之前亲人长辈说起,都尽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提起这段公案恩怨,远远不像搬山猿这般愤懑满怀,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声稚气问道:“白猿爷爷,那你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虽说他如今已是经脉寸断,气息崩碎紊乱,剑经自然而然就跟着被捣烂搅碎,神仙也没办法复原。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救了他,万一有人得到剑经,那我们正阳山咋办?”
那部剑经的传承方式极为特殊玄妙,无法言传,当年那个正阳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转不定的剑意在子孙体内,代代相传,一直在等待天资卓绝的子孙出现,能够驾驭这道蕴含剑经内容的剑意。所以只要刘羡阳死了,他的买瓷人和风雷园也就彻底没戏了。那部从未真正现世的剑经,就此烟消云散。
老猿哈哈笑道:“老奴若是当场就打死那少年,就会被瞬间赶出这座小天地,到时候小姐怎么办,难道要小姐独自面对风雷园的人?再者,此地术法一律禁绝,阮师能铸剑能杀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难不成齐静春出手?绝对不会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再说了,真惹恼了老奴,大不了就现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这方天地撑不撑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猿站起身,气势磅礴,道:“小姐,廊桥少年一事,已经不用理会,容老奴杀了风雷园的人,就在那座山顶门外等你。那齐静春若是识相,就隔岸观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个支离破碎。便是阮师出手,老奴也要与之一战到底,才算不虚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灿烂笑道:“白猿爷爷,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老猿洒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担心老奴了。”
溪畔剑铺一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个几乎是被阮秀拎小鸡一样抓来的老人——杨家药铺的掌柜,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他伸手洗去满手血迹,额头渗出汗水,抬头后无奈摇头道:“阮师,这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镇之外……”
双手环臂的阮师傅板着脸道:“废话就别说了。”
杨掌柜只得苦笑。自己确实说了句废话,如果是在小镇之外,根本就用不着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额头上的槐叶——已经黯然无光,绿色犹然是绿色,却没有半点绿意。她猛然转头,愤怒问道:“不是说好了,陈平安拿出他那片槐叶,刘羡阳就能有一半生机吗?”
杨家铺子老掌柜叹息道:“若是槐叶主人自己遭此重创,然后承受槐叶的祖荫,当然是救活的机会有五成,可是用来给别人消受福荫,就另当别论了。”
阮秀怒喝道:“姓杨的!那你为何之前胡说八道,还说有五成希望?!为什么不早说!”
杨掌柜哭丧着脸,无比委屈:“老夫当时要是不这么说,怕是少年没死,老夫就已经被你活活打死了。”
阮秀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骂人,男人沉声道:“秀秀,不得对杨掌柜无礼。”
阮秀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鸡、迟迟没有动静的老掌柜,没来由春雷绽放似的,就开始破口大骂道:“杨掌柜,你他妈的像一根木头杵在这里,作死啊?!”
碰上这么一对父女,杨掌柜真是欲哭无泪,关键是还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死马当活马医。
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号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门再进门,一盆盆血水换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钟之后,药铺杨掌柜也是烦躁至极,低头看着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溅起无数水花,然后抬头对阮师傅无比悲愤道:“阮师!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个卖药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医!”
打铁汉子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杨掌柜立即缩了缩脖子。
陈平安终于出声说话:“杨掌柜,再试试看。”
杨掌柜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眼神干干净净,微微加重语气:“再试试看!”
杨掌柜吐出一口浊气,于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陈平安艰难挤出一丝笑意:“杨掌柜,求你了。”
杨掌柜满脸疲惫,仍是摇了摇头。
陈平安眼睛里仅剩的最后那点希冀神采,消失不见了。
他蹲下身放下脸盆,坐在床边,握住刘羡阳已经微凉的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轻声道:“我会回来的。”
陈平安起身离开屋子,走到门槛那边,突然转过身,向一直忙到现在的阮家父女和老掌柜三人,鞠躬致谢。
陈平安跨过门槛,阳光有些刺眼,略作停顿后,他大步向前。
老天爷不给公道,没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陈平安离开屋子没多久,阮秀一跺脚,就要跟上去,却被从阮师变成阮师傅的中年男人喊住。男人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现在掺和进去,只会帮倒忙,害了那个陈平安,到时候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阮秀没有转身,只是猛然转头,黑亮的马尾辫,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弧度。她眼神凌厉,语气近乎苛责道:“爹,刘羡阳的事情你也没掺和,结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住没有泄露天机,沉声道:“相信爹,现在的你,对那个少年最大的帮助,是尽量告诉他一些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规矩,要他争取在框架之内行事,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多占一样是一样。”
阮秀似懂非懂,犹豫不决。男人挥挥手,耐着性子叮嘱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儿。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丢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溅起的水花有限,不会惊扰到水底的老王八,这就意味着万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样。记住喽,每逢大事要静气,要你多读书多读书,总是不听!心性连一个陋巷少年也比不上,亏你还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实最后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没办法,到了自家闺女这边,汉子总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语。好在这回阮秀竟是没有觉得怎么委屈,她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个心情复杂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张凳子坐下,握住刘羡阳的手腕,一团乱麻的脉象,糟糕至极。本就心情不太好的他脸色愈发阴沉,大发牢骚道:“齐静春也真是的,正阳山如此投机行事,就算没办法按照规矩将其驱逐出境,好歹也给点教训,杀鸡儆猴,即便杀不得,打几下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接下来此方天地不断有新人涌入,更加鱼龙混杂,还不得乱套?怎么,是想着反正没几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给我一个稀巴烂的摊子?说好的读书人的担当呢……”
蹩脚老掌柜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绝对不插嘴,以免惹祸上身,他只敢在心里不断腹诽,说好的每逢大事要静气呢?
阮邛发完牢骚,最后叹息道:“你齐静春如此束手束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边的话,你可以当作耳旁风,这句话,可别漏掉不听啊。”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偷听,闻言后顿时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镇洞天的圣人,这脸皮都能挡下飞剑了。
阮邛突然望向杨掌柜,问道:“只听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他娘的还没有嫁人啊,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啦?”
杨掌柜实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说几句良心话了,要不然都对不起自己铁骨铮铮的风骨,于是壮起胆子说道:“阮师,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缘故?总觉得那少年好像也没多喜欢你家秀秀啊。”
阮邛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杨掌柜,斩钉截铁道:“不用怀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杨掌柜也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阮邛。两两无言。
水井那边,阮秀赶上陈平安,也不说话,好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陈平安朝她笑了笑,记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边遇到,还以为她是哑巴,要么就是不会说小镇这边的方言土话。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跟着陈平安的脚步,走向廊桥那边,阮秀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陈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铸剑师。我从小就跟我爹打铁铸剑,这次来你们小镇,爹说是碍于宗门托付,加上这里的水土最适宜打造剑炉,所以才来这里蹚浑水。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爹是想为我找一份机缘,我爹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刘羡阳,我爹其实心里很想收这个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将来选择在这里开宗立派,开山大弟子的人选,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见死不救,你别怪他……”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有怪你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涩道:“知道不应该怪别人,但其实心里很气,很生气你爹为什么不早点收下刘羡阳做徒弟,生气为什么刘羡阳出事情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哪怕知道这不对,但我还是很生气。”
阮秀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不愿在这里多耗,问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吗?”
阮秀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不会是去找正阳山的人报仇吧?”
陈平安不说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阮秀本来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别这么鲁莽,正阳山本就是我们东宝瓶洲的名门大派,那只老猿的身份,其实与正阳山老祖无异,哪怕老猿在此地无法使用术法神通,可要是对付你,很简单!再就是他重伤刘羡阳后,齐先生一定会惩罚他的,所以你至少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会被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安打断阮秀的言语,说道:“阮姑娘你所谓的惩罚,是说杀人凶手会被赶出小镇吗?”
阮秀哑然。
陈平安笑了笑,反过来劝慰阮秀,眼神真诚,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冲上去,直接跟那种神仙拼命。”
阮秀如释重负,习惯性拍了拍胸脯,兴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稚气,不够淑雅,不像是大家闺秀,便笑得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说道:“上次只送给你三条鱼,是我太小气了。”
阮秀有些赧颜,很快忧心问道:“你的左手?”
陈平安扬起包扎严实的左手:“不打紧的,已经不碍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陈平安,千万别冲动,如今学塾齐先生的处境比较困难,而且齐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时候,极有可能小镇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坏,目前还不好说,所以宜静不宜动。”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着急。归根结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这会儿本该杀向那个正阳山老猿了,可如今却要反过来苦口婆心劝说陈平安不要冒险,这是有违本心的。但问题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说,大势所趋,确实宜静不宜动,这也是她的直觉。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讨要说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烦,她爹也不会袖手旁观,而且多半压得下来。可是眼前这个陈平安,只能生死自负。
陈平安和阮秀道别离去,独自跑向廊桥。
才别少女,又见少女。
廊桥南端石阶上,坐着一个刀剑叠放的少女,面容肃穆。她身穿墨绿色长袍,双眉狭长,紧抿起嘴唇,身边放着两只织造华美的金丝绣袋。
陈平安快步跑向廊桥,刚到台阶底下,少女宁姚就抛来那两袋子铜钱,淡然道:“还你。”
陈平安站在台阶下,双手接住两袋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姚板着脸说道:“说好了要保证刘羡阳的安全,现在是我没有做到,是我宁姚对不起你陈平安和刘羡阳!”
宁姚心知肚明,在这座小镇上,身躯体魄仍属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烂胸膛,谁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刘羡阳有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以陈平安的滥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铁匠铺那边会被人砍头,也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半步。
陈平安走上台阶,蹲在她旁边不远处,把两袋子钱递还给宁姚,轻声说道:“宁姑娘,钱,你留着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经不需要了。可以的话,以后希望你能帮忙花钱雇个人,照看我和刘羡阳两家的宅子。”
宁姚没有接过钱袋,气极反笑:“那要不要帮你每年春节贴春联和门神啊?”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如果可以的话,最好。”
宁姚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小时候被牛尾巴打过脸,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傻事?气死我了!总之这件事情,陈平安你别管,你以为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对付一只正阳山的搬山猿?刘羡阳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联门神,也自己滚去买!我宁姚不伺候!”
陈平安望着宁姚说道:“宁姑娘,我虽然认识你没多久,但是我能够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帮刘羡阳报仇,你绝对不会把两袋子钱还给我,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陈平安把钱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宁姑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跟你说客气话吗?你跟我,还有刘羡阳,只是做一笔生意买卖,又不是诚心坑我们,只是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谁也想不到,哪有让你赔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陈平安不愿意看到这样,刘羡阳那个傻瓜也一样不愿意。他如果能说话,只会说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陈平安突然咧了咧嘴,说道:“我当然不敢这么跟宁姑娘说。”
宁姚双手按在白鞘长剑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话只说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离家出走以来,我宁姚行走天下,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宁姚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也是!”
陈平安想了想:“宁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找三个人?之后我们各做各的!”
宁姚问道:“需要多久?”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最多半天!”
宁姚又问道:“除了齐静春,还有两个是谁?”
陈平安摇头道:“宁姑娘你就别问了。”
宁姚皱眉道:“窑务督造官衙署,可管不了这个,你真以为是偷鸡摸狗、街头斗殴的小事?”
陈平安刚要站起身,宁姚沉声道:“钱拿走!”陈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来。
“陈平安!你等下,先转过身去。”在让陈平安转身后,宁姚突然弯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绑缚在小腿上的古朴短刀,站起身递给陈平安,语气无比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独有的压衣刀,每个女子都会有。事急从权,便宜行事,我就不讲究什么乡俗了。但是你别忘了,这刀是借给你,不是送给你的!”
陈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宁姚怒道:“用双手!懂点礼数好不好?!”
陈平安赶紧抬起另外一只手,不过仍是疑惑不解。
宁姚没好气道:“你以为只凭几片碎瓷,就能杀那只搬山猿?蔡金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没走多远的角色,更何况正阳山那只老畜生天生异象,最是皮糙肉厚,别说瓷片,就是寻常的仙家兵器,一样伤不到老畜生分毫,撑死了弄出一两条伤痕,有何意义?屁事不顶用!”
双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陈平安,此刻脸色有些古怪。
宁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还不许爆几句粗口?!”
陈平安无言以对,不知为何,他坐到了台阶上,抬头望着南方的天空。
宁姚站在他身边。
陈平安最后一次劝说道:“真的会死人的。”
宁姚双手环胸,一侧佩剑,一侧悬刀,脸色漠然:“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然后她故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把压裙刀,回头你可以绑在手臂上,藏于袖中。”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使劲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突然说道:“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宁姚猛然转身,率先行走于廊桥中。英气动人的少女,雪白剑鞘的长剑,淡绿刀鞘的狭刀。她此时的身影,是陈平安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画面,没有之一。
这一刻,陈平安觉得自己哪怕能够走出小镇,也不会见到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场景。这辈子不亏。所以原本因为陆道长一席话,变得有些惜命怕死的他,又像以往那样,一点也不怕死了。死就死。
陈平安和宁姚在十二脚牌坊楼那边分道扬镳,陈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门喊道:“宋集薪,在家吗?”
正在灶房用葫芦瓢勺舀起一瓢水的稚圭,接连打嗝,喝下水后,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她放下勺子,从灶房姗姗走出,跑去打开院门,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仍是一板一眼回复道:“我家公子不在。陈平安,你怎么敲门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们聊天吗?”
陈平安隔着一扇院门,说道:“有点事情。”
稚圭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问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着急的话,回头我可以帮忙捎句话。着急的话,估计你就得去督造官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关系不错。”
她发现陈平安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白眼道:“倒是进来啊,愣在那边做什么?!我家是龙潭虎穴啊,还是进来喝口水要收你一两银子?”说到这里,稚圭自顾自掩嘴娇笑起来:“对你来说,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强,轻声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误会。”
稚圭会心一笑,问道:“那就说吧,什么事情?丑话说在前头,邻居归邻居,交情归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个泥瓶巷寄人篱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不了大忙。不过你陈平安要是借钱的话,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算你运气好,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法子。”
陈平安苦笑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刘羡阳给人在廊桥那边打成重伤了,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没辙。”
稚圭一脸茫然:“我怎么没听说这事儿,刘羡阳惹上谁了?”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外地人,来自一个叫正阳山的地方。”
稚圭试探性问道:“那你是想托关系走门路,好给刘羡阳找块风水宝地下葬?这倒是不难,我可以让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边说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门房之类的出面,去桃叶巷请那个魏老头找地方,只要不是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个山头,想来不难。”
陈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张脸庞,愈发黑了。
约莫稚圭也察觉到自己想岔了,习惯性一龇牙,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她背靠墙壁上的春联,歪着脑袋,笑容玩味,问道:“陈平安,你是想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个丫鬟呀,杨家铺子老掌柜都没办法,我能如何?”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缓缓说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后来你也是第一个看出蛇胆石不寻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年看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眼神,跟当下那些外乡人看我们,本质上没有区别。”
稚圭咧嘴一笑:“其实是有的。”我不光光是看待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样看不起。只不过这句话,稚圭没有说出口。有些道理,在她这边,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在别人那边,就成了目中无人,桀骜难驯。
陈平安问道:“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可能救回刘羡阳。我用掉一片槐叶,但是只能勉强吊住刘羡阳最后一口气,虽然用处不大,但至少是有用处的。所以我想问,你这边有没有槐叶,尤其是多余的槐叶?”
稚圭指了指自己鼻子,问道:“你是问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没有槐叶,还是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婢女?”
陈平安死死盯住稚圭,直截了当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会给我。我是在问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给我,如果没有,你知不知道其他法子来救刘羡阳?”
始终被称呼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拍打腹部,摇头道:“没啦,真没啦,不骗你,你要是早些来,说不定还剩下几片槐叶。至于其他法子,当然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晓得让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对吧?陈平安,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唉,我真是看错你了,以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家伙。”
陈平安犹不死心:“真没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说说看。”
稚圭摇头,斩钉截铁道:“反正我没有!”
陈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他转身就走,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稚圭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望着陈平安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愤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叶,就这么被你挥霍掉了?那你可以跟着刘羡阳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运气好的话,下辈子继续做难兄难弟吧,总好过那些连来生也没有的可怜虫。”
她走回院子,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又打了个饱嗝,讥笑道:“有点撑。”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冲向前,一脚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缓缓蹲下身,盯着那条头顶生角的土黄色四脚蛇,训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们这五头小畜生,以后若是胆敢赊账赖账,看我不把你们扒皮抽筋一锅炖!”
她脚底板下的四脚蛇竭力挣扎,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嘶鸣,似乎在苦苦哀求讨饶。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学塾,结果被一个负责清扫学塾的老人告知,齐先生昨天便与三位外乡客人一起去小镇外的深山了,说是要探幽寻奇,一趟来回最少要三天。陈平安满怀失落,转身离去的时候,拎着扫帚的老人猛然记起一事,喊住他,说道:“对了,齐先生去之前,交代过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诉那个少年,道理他早就说过了,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学塾,都不会改变结局。”
陈平安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眼神黯淡无光。死水微澜,了无生气。但是他仍然弯腰致谢,道:“谢谢老先生。”
老人连忙挪开几步,站到一旁,摆手笑道:“可担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陈平安缓缓离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轻轻摇头,想起同样是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看看另外两个读书种子宋集薪和赵繇,再看看这位,人生际遇,天壤之别。真是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陈平安又回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铜钱,带着三袋钱,走入福禄街,找到窑务督造官衙署。
门房一听介绍有些蒙,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邻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陈平安偷偷递给他一枚早就准备好的金精铜钱,也不说话,门房低头一瞅,一掂量,双指一摩挲,心领神会,却不急着表态。陈平安很快就又递过来一枚金色铜钱,门房笑了,却没有接手,说道:“既然是个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帮你引荐,否则因你丢了这份差使,我就真是冤大头了。你手里这枚铜钱先收着,如果府上管事答应你进衙署,再给我不迟,如果不答应,我也爱莫能助,就当这枚铜钱与我无缘,你觉得如何?”陈平安使劲点头。
没过多久,年迈管事和门房一起赶来,门房对陈平安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千万别这个时候掏出一枚铜钱来,公然受贿,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没有做出那种傻事来,只是跟着年迈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门房叹了口气,有些奇怪,为何管事一听是泥瓶巷姓陈的少年,就点头答应了。什么时候衙署的门槛这么低了?
门房有些心虚,其实他方才见着管事,言语当中明里暗里,都劝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那少年进衙署,只不过他没直说,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门修行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轻门房原先打的小算盘,当然是想着白拿一枚铜钱,又不用担风险,而且拿得心安理得。现在他只希望那穷酸少年可别是什么惹祸精。
在衙署后堂正厅,身穿一袭白色长袍的宋长镜,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边客人椅子上,单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断将其打开合拢,笑望向被带进来的陈平安。
乌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鲜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宋长镜放下茶杯,对陈平安笑道:“陈平安,随便坐。之前我们其实已在泥瓶巷见过面了,只不过当时我没有认出是你,否则早该打招呼的。”
宋集薪觉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在自称“我”的时候,明显会有些拗口。
陈平安坐在宋集薪对面的椅子上。
宋长镜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平安,你来这里,是关于刘羡阳被打伤一事?”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够严惩正阳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将他驱逐出境。”
宋长镜笑了笑:“其实小镇这边是‘无法之地’,意思是说这里没有任何王朝律法。本来督造官就比较尴尬,是无权过问地方事务的。再者,小镇这边历来奉行民不举官不究,无论是大门大户里打死了丫鬟奴仆,还是小门小户的斗殴伤人,也没有来这座督造官衙署击鼓鸣冤的风俗,所以,陈平安你是提着猪头走错庙,拜错菩萨了。”宋长镜言行举止,和颜悦色,身上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倨傲姿态。
陈平安掏出三袋子铜钱,放在椅子旁边的高凳上,然后对那个神色自若的男人说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刘羡阳,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不让杀人凶手杀了人,只要离开小镇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宋长镜哈哈笑道:“我很厉害?是你家那个黑衣少女告诉你的吧?嗯,由此可见,她的武学天资极好,比你那个叫刘羡阳的朋友还要好。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只会杀人,救人实在不擅长。再说了,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坏了这里奉行千年的大规矩?”
宋长镜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铜钱:“没了宝甲剑经的刘羡阳,他的命,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至于想要买下我的人情,这些钱,又远远不够。我大骊跟正阳山闹掰,就为了三袋子钱?绝对不可能的。传出去会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陈平安,你可能暂时不太理解这番话,但是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出去走走,就会明白这是大实话。”
陈平安咬牙说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说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觉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说说看。”
宋长镜不觉得自己有蛛丝马迹流露出,这位权势藩王眼神中出现一抹讶异之色,微微笑道:“陈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难你,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时间,心平气和跟你讲道理,做买卖,明白吗?”陈平安点了点头。
宋集薪坐姿不雅,盘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拢的折扇轻轻拍打膝盖。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长镜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着调,小镇之上,这位藩王掌握情报之多,仅仅输给齐静春而已,他终于一语道破天机:“陈平安,你根本不用太过愧疚,误以为你朋友因你而死。其实刘羡阳早就身陷一个死局,只要他不肯交出剑经,就只能是一个死结,因为正阳山一定会要他死的。不管是齐静春还是阮师,谁也拦不住,倒不是说没人打得过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不值当。”
宋长镜喝了口茶,悠然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连最不该得到祖荫福报的你,都有了一片槐叶,可是刘羡阳天赋根骨那么好,竟然没有得到一片槐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平安说道:“打扰宋大人了。”
陈平安收起三袋子铜钱,向眼前这位督造官大人告辞离去。
宋长镜虽然没有挽留,但竟是亲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刚想要不情不愿站起来,却看到这个叔叔微微摇头,他顺势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门槛的时候,宋长镜毫无征兆地说道:“有两件事,我做得到,却无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教训那只老猿。”
陈平安赶紧停下脚步,转过身,满脸肃穆。
宋长镜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机会,绑架老猿身边的正阳山小女孩,乱其心志,迫使老猿强行滞留在小镇。还有一件事是夜间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树,然后拔出铁锁井的那条铁链。你可以两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帮你重伤凶手,两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杀了正阳山老猿。”
宋长镜微笑着承诺道:“一言既出,决不食言!”然后权势滔天的大骊藩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陈平安,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一句话的真假。”
陈平安默然离去。
没有看到听到陈平安使劲拍胸脯的大放厥词,宋长镜反而觉得很正常,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宋集薪,问道:“你跟他比较熟,觉得他会不会去做?”
宋集薪摇头道:“不好说。如果正常情况下,要他去做违心的事情,很难很难,但是为了刘羡阳的话,估计就有点悬了。”
宋长镜负手而立,望向天空,问道:“假设少年真的给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机会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阳山交好,还是与风雷园结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难免会与另一方结怨。相较于本王袖手旁观,任由大骊跟这两方势力始终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来,对于我大骊来说,你觉得哪一种结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缓缓踱步,思量之后说道:“太平盛世选后者,适逢乱世选前者。”然后笑道:“无论小镇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还是乱世,看来至少叔叔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宋长镜嗤笑道:“我辈沙场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做一条给读书人看家护院的太平犬吗?”
宋长镜转头看着神色僵硬的宋集薪:“本王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少年,才是你真正的心结所在,而且你短时间内很难解开,一旦留下这个心结离开小镇,这将不利于接下来的修行。所以你可以亲眼看看,一个原本赤子之心的单纯少年,是如何变得一身戾气和俗气的。到时候,你就会觉得跟这种人怄气,很没有意思。”
宋集薪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陷入了沉思。
宋长镜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头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这种无聊的小把戏,除了随便找个蹩脚理由,以便浑水摸鱼之外,也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在你接下来要走的修行路上,谁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例如你的亲叔叔,我宋长镜。”
宋集薪愕然。
宋长镜冷笑道:“心结魔怔,如果不是亲手拔除干净,后患无穷,如荒原野草,春风吹又生。”
又讥讽鄙夷道:“即将贵为大骊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满怀悲愤?可是你现在能怎么办?所以你觉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陈平安,能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这个满脸云淡风轻的男人,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毕露。
宋长镜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越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什么善恶有报,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什么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废物们臆想出来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头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亲生父母?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带你离开小镇,无异于带着你的尸体去乱葬岗,帝王之家,何尝不是生死自负。”
宋集薪汗流浃背,颓然坐在椅子上。
虽然他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将那份志得意满隐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并无半点异样,可是落在藩王宋长镜眼中,如手持照妖镜,照见一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够在谈笑之间,让其灰飞烟灭。
宋长镜望向远方,视线好像一直到了东宝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遥远的老龙城。
这个藩王不知为何,想起一句话:“人心是一面镜子,原本越是干净,越是纤尘不染,越是经不起推敲试探。”
宋长镜觉得庙堂上的读书人,虽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厌,可是有些时候说出来的大道理,他们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个一千年也想不出说不透。
宋长镜收起思绪,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枪戟,锋芒毕露:“宋集薪,如果你觉得本王今天说得不对,可以,但忍着。只有将来到了老龙城,咱俩换个位置坐,本王才会考虑是不是要洗耳恭听!”
大骊皇子宋集薪已经恢复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衙署门口,陈平安如约递给门房第二枚铜钱。
十二脚牌坊楼,陈平安看到宁姚的身影,快步跑去。
宁姚就站在“气冲斗牛”的匾额下,开口问道:“怎么样?”
陈平安摇头道:“三个人都找过了,其中两人见着面了,齐先生没能看到,不过我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君子不救。齐先生确实在此之前早就说过。
宁姚皱眉不语。
陈平安对宁姚说了一句“小心”,就狂奔离开了。
先到了杨家铺子,用一枚金精铜钱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买了一大堆治疗跌打和内伤的药瓶、药膏和药材,这些东西如何使用和煎熬,陈平安熟门熟路。龙窑烧瓷是一件靠山吃饭的活计,经常会有各种意外,姚老头虽然看不顺眼只能算半个徒弟的陈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腿脚利索,人也没有心眼,所以许多跑腿以及花钱的事情,都是让陈平安去做,比如给窑口的伤患们买药以及煎药。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关上门后,先开始煎药,是一服治疗内伤的药,在看着火候的空隙,将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衣衫摊放在桌上,撕成一条条绑带,以吝啬小气著称的陈平安,此时没有半点心疼。然后除了将那把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绑在手臂上之外,还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上,都捆绑上了一层层的棉布细条。
陈平安摘下墙壁上那张自制的木弓,犹豫了一下,仍是暂时放弃携带它,反而从窗台上取回弹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接连三次碰壁也没后悔,这是他独有的犟劲。不去试试看,怎么都会不甘心,就像他在铁匠铺那边,最后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试试看,是一样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给刘羡阳找回一线生机;再找齐先生,是心存侥幸,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最后找宁姚所谓的武道宗师、督造官宋大人,是摆明了倾家荡产去做一笔买卖。
陈平安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这时候虽很失落,但也没觉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实藩王宋长镜和邻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陈平安。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陈平安蹲在墙角,安安静静等待药汤出炉,这一罐子药,很古怪,没有别的用处,就是能止痛。曾经龙窑窑口有个汉子,患了一种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说,关键是整个人痛苦得整张脸和四肢都扭曲了。后来杨家铺子就给出这么一服方子,最后那个汉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气坐起身,交代遗言后,还在姚老头的搀扶下,去最后看了一眼窑口。
陈平安觉得自己应该也用得着。
他看到桌上还有一些碎布片,便脱下脚上那双破败草鞋,拿出一双始终舍不得穿的崭新鞋子,搬来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约莫半个时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陈平安打开屋门,悄无声息地走出泥瓶巷。
临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刺眼,天边有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无比绚烂。
陈平安走向福禄街。青石板街道上,已无路人,少年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