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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捡到一块石头塞到它的嘴里,

而且用尽全身力气想把石头塞进它喉咙。

辛德勒先生回家奔丧来了。他回来的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妻子。这让我们大为吃惊,也让邻居们议论纷纷。这个女人叫弗兰西斯,但除此之外别的他什么也没告诉我们:她是什么人,在哪出生等等。大概她既没有钱,也没有值得夸耀的门第,否则他也不至于把这桩婚姻瞒着父亲。

她倒不是个为了自己而会搅得全家不安的人。一跨进家门,她所见到的每样东西以及她周围发生的每件事——除了葬礼的准备、吊唁者的到来外,看来都使她感到快乐。这时,我从她的举止看出,她有点疯疯癫癫:她跑进卧室,叫我也进去,虽然我该给孩子们穿上孝服,她却坐在那儿发抖,紧握着手反复问:“他们走了没有?”

然后,她就带着神经质的激动开始描述看见黑颜色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她吃惊、哆嗦,最后又哭起来——当我问她怎么回事时,她又说不知道,只是觉得非常害怕死!可我想她和我一样,都还不至于马上就死。她很瘦,可年轻,气色也很好,一双眼睛像宝石似的发亮。我倒也注意到了她上楼时呼吸的急促,只要听到一点哪怕最轻微的突然的声响,她就会浑身发抖,而且有时候咳得让人烦。可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病预示着什么,也丝毫没有同情她的冲动。在这里,我们跟外地人一般都不大亲近,洛克伍德先生,除非他们先跟我们亲近。

一别三年,年轻的厄恩肖变了。他瘦了些,脸上少了血色,谈吐衣着也跟从前不同。他回来那天,就吩咐约瑟夫和我从此要在后厨房安身,把大厅留给他。的确,他本想收拾出一间小屋铺上地毯,把墙壁重新糊了作为客厅,可他的妻子对白木地板和火光熊熊的大壁炉,还有那些锡镴盘子和镶瓷的橱柜和狗窝,以及他们起坐时可以活动的这片宽敞的空间表现出强烈的喜爱。可能他想为了妻子的舒适而收拾客厅就是多此一举,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弗兰西斯为新相识的人里有一个妹妹而高兴。开始时,她跟凯瑟琳说个没完,亲她,跟着她跑来跑去,还给她很多礼物。但不多久,她的这种劲头就退了。当她变得乖戾时,辛德勒也会变得暴虐。她只要吐出几个字,暗示不喜欢希斯克利夫,这就足以把他对这孩子的旧恨全都勾起来。他不许希斯克利夫跟大伙在一起,把他赶到用人中去,剥夺他从副牧师那儿接受教诲的机会,坚持说他该在外面干活,强迫他跟庄园里其他仆人们一样辛苦地劳作。

起初这孩子还能忍受自己地位的降低,因为凯茜把她所学的都教给他,还陪他在地里干活、玩耍。看上去他们都很有希望会像粗野的野人一样成长。少爷完全不过问他们干什么,所以他们也乐得躲开他。他甚至也没留意他们星期日是否去教堂做礼拜,只有约瑟夫和副牧师看见他们不在时,才会责备他的疏忽。这提醒了他,他下令给希斯克利夫一顿鞭子,让凯瑟琳在午饭或晚饭时饿上一顿。

但从清早就可以跑到旷野里,在那待一整天,是他们最喜欢的娱乐之一,因此随后的惩罚反而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无论副牧师随心所欲地留下多少章节要凯瑟琳背诵,也无论约瑟夫把希斯克利夫的胳臂抽得有多痛,只要他们聚在一起,或在他们筹划出什么报复的顽皮计划的那一刻,他们就把什么都忘了。有多少次我眼看他们一天比一天胡来,只好自己哭,又不敢说出一个字,唯恐失去我对这两个举目无亲的小家伙还能保留的一点点权力。一个星期日晚上,他们碰巧又因为太吵或是这类的小过失,被撵出了起居室。当我去叫他们吃晚饭时,哪也找不到他们。我们搜遍了整座房子,楼上楼下,院子和马厩,但连个影儿也没有。最后,辛德勒发着脾气叫我们闩上所有的门,发誓说这天夜里谁也不许放他们进来。全家都去睡了后,我躺不住,就把我房间的窗子打开,伸出头去倾听,虽然在下雨,我决定只要是他们回来,就不顾禁令让他们进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路上有脚步声,一盏提灯的光一闪一闪进了大门。于是我把围巾披在头上,跑去以防他们敲门把厄恩肖吵醒。原来是希斯克利夫,只有他一个人——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可把我吓坏了。

“凯瑟琳小姐在哪?”我急忙叫道,“希望没出什么事。”

“她在画眉田庄,”他说,“本来我也可以待在那,可他们对我一点也不礼貌,不留我。”

“好呀,你要倒霉啦!”我说,“一定要到人家叫你滚蛋你才会死心。你们怎么想起来到画眉田庄去了?”

“让我脱掉湿衣服,再告诉你怎么回事,莱莉。”他说。

我叫他小心别吵醒了主人。当他正脱着衣服,我在等着熄灯时,他接着说:“凯茜和我从洗衣房溜出去,想自由自在溜达溜达。我们看到了田庄的灯火,想去看看林顿他们在星期日的晚上是不是站在墙角发抖,而他们的父母是不是坐在那儿又吃又喝,又唱又笑,是不是在火炉前烤得眼珠都冒火。要不就是在读经,而且还被他们的男仆人盘问,要是他们答得不正确,还要背一段《圣经》上的名字,林顿他们是这样的吗?”

“大概不会,”我说,“他们是好孩子,不像你们,总是因为干坏事受罚。”

“废话!别假正经,莱莉,”他说,“我们从山庄顶上跑到庄园里,一步没停——凯瑟琳落在后面了,因为她光着脚。你明天得到泥沼地里找她的鞋。当时我们翻过一个破篱笆,摸索上路,到了那里就爬到客厅窗子下一个花坛上。灯光从那照出来,他们还没有关百叶窗,窗帘也是半开半掩。我俩手扒着窗台边就能看到里面。我们看见——啊!可真美——一个漂亮辉煌的地方,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红色的套子,纯白的天花板镶着金边,一大堆玻璃坠子用银链子从天花板中间吊下来,好多小蜡烛照得它们闪闪发亮。老林顿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只有埃德加和他妹妹霸占了客厅。他们还不该快乐吗?换了是我们的话,都会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呢!可你猜猜你说的那些好孩子在干什么?伊莎贝拉——我相信她有十一岁,比凯茜小一岁——躺在屋子那头尖声大叫,叫得像是被巫婆用烧得通红的针刺进她身体了似的。埃德加站在火炉边,不声不响地哭着,在桌子中间有一只小狗蹲在那,抖着爪子汪汪叫。从他们相互的责骂我们听出来了,他们差点儿把这小狗扯成两半。天!这就是他们的乐趣!他们是在争该谁抱那堆暖和的软毛去睡觉。接着两人又都笑了起来,因为两个人争着抢它后又都不肯要了。对这俩活宝我们忍不住笑了出来。真瞧不起他们!你几时瞅见过我跟凯瑟琳抢东西了,或是发现我们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滚?就是再让我活一千次,我也不要埃德加在画眉田庄的地位——就是让我有权把约瑟夫从最高的屋尖上扔下,在房子前涂上辛德勒的血我也不干!”

“嘘!嘘!”我打断他,“希斯克利夫,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把凯瑟琳留在那了。”

“我说了我们笑出声了,”他说,“林顿他们听见了,就一起冲到门口,先是不吭声,跟着大嚷起来:‘啊,妈妈,妈妈!啊,爸爸!啊,妈妈!来呀!啊,爸爸,啊!’他们真的就是这样号叫来着。于是我们就发出可怕的声音吓坏了他们,我们从窗台边上下来,因为听到有人在拉开门闩。我抓住凯茜的手拖着她跑,忽然她跌倒了。‘跑吧,希斯克利夫,跑吧,’她小声说,‘他们放开了牛头狗,它咬住我了!’原来那个魔鬼咬住了她的脚踝,莱莉,我都听到它讨厌的鼻音了。她没叫出声来——不!她就是被疯牛的角戳了也不会叫。可我喊了起来,发出一阵可以毁灭任何恶魔的咒骂,我捡到一块石头塞到它的嘴里,而且用尽全身力气想把石头塞进它喉咙。这时,一个像畜生似的用人提个提灯来了,他叫着:‘咬紧,狐儿咬紧了!’可当他看清狐儿的猎物就变了声调。狗被掐住,它那紫色的大舌头从嘴边挂出来有半尺长,耷拉着淌着带血的口水。那人把凯茜抱起来。她昏倒了,不是因为害怕,我敢说,是痛的。他把她抱进去。我跟着,嘴里嘟囔咒骂和要报仇的话语。‘抓到什么啦,罗伯特?’林顿从大门口那儿喊着。‘先生,狐儿逮到一个小姑娘。’他说,‘这儿还有个小子。’他抓住了我,又说,‘我看倒像个内行呢!像是强盗把他们送进窗户,好等大家都睡了,去开门放这一帮子进来,好从从容容把我们干掉。闭嘴,你这满口下流的小偷,你!你要为这事上绞架。林顿先生,您先别把枪收起来。’‘很好,罗伯特,’那个老混蛋说,‘这些坏蛋知道昨天是我收租的日子,他们想巧妙地算计我。进来吧,我要好好招待他们一番。约翰,把链子锁紧。给狐儿点水喝,詹尼。竟敢冒犯一位长官,而且还是在他的公馆里,还是在安息日!他们的荒唐还有个完吗?啊,我亲爱的玛丽,瞧这儿!别害怕,只是个男孩——可他脸上分明是流氓相,他们的相貌已经露出本性来了,趁他还没在行为上表现出来,立刻把他绞死吧,这样不是给乡里做了件好事吗?’他唠叨着把我拉到吊灯底下。林顿太太把眼镜戴在鼻梁上,吓得举起双手。胆小的孩子们也爬近一些,伊莎贝拉口齿不清地说着:“可怕的东西!把他放到地窖里去吧,爸爸。他正像偷我那支驯雉的那个算命人的儿子呀。不就是他吗,埃德加?”

“他们正在审查我时,凯茜醒了。她听见最后这句话,就大笑起来。埃德加·林顿好奇地瞪着她,他总算还不太傻,把她认出来了。你知道,他们在教堂见过我们,虽然我们很少在别的地方碰见他们。‘那是厄恩肖小姐!’他低声对他母亲说,‘瞧瞧狐儿把她咬成什么样,她的脚上血流得多厉害呀!’

“‘厄恩肖小姐?瞎扯!’那位太太大声嚷嚷着,‘厄恩肖小姐怎么会跟个吉卜赛人在乡下乱窜!可亲爱的,这孩子在戴孝——当然是啦——她也许一辈子都残废啦!’

“‘她哥哥的粗心可真作孽!’林顿先生叹息着,从我这儿转过身去看凯瑟琳,‘我从希尔德斯(先生,就是那个副牧师)那听说,他听任她在真正的异教中长大。可这是谁呢?她从哪儿捡到了这样一个同伙?哦!我断定他——定是我那已故的邻人去利物浦旅行时带回来的那个奇怪的收获——一个东印度小水手,或是一个美洲人或西班牙人的弃儿。’

“‘不管是什么,反正是个坏孩子,’那个老太太说,‘而且对于一个体面人家十分不合适!你听到他说的那些话没有,林顿!想到我的孩子们听到这样的话,我就吓得要命。’

“我马上又开始咒骂了——别生气,莱莉——不得已罗伯特奉命把我带走。没有凯茜我可不肯走。但他把我拖到花园里去,把提灯塞到我手里,告诉我,一定要把我的行为告诉厄恩肖先生,而且,要我马上走,他一边说一边就把门关紧了。窗帘还是拉开一边,我想着就再探视一下吧,因为要是凯瑟琳愿意回的话,我打算把他们的大玻璃窗敲碎,除非他们让她出来。我看到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林顿太太把我们为了出游而借来的挤牛奶女人的外套为她脱了下来,一个劲在摇头,我猜是在劝小姐。她是一个小姐,他们对她和对我区别太大了。不一会儿那个女仆端来一盆温水给她洗脚,林顿先生调了一大杯混合糖酒,伊莎贝拉把满满一盘饼干倒在她的怀里,而埃德加站得远远的张大着嘴傻看。后来,他们把她美丽的头发擦干,梳好,给她换上一双大拖鞋,用椅子把她挪到火炉边。我看到她高高兴兴地正在把食物分给小狗和那只狐儿吃,那狗吃的时候,她还捏它的鼻子,而且使林顿一家人那些呆呆的蓝眼睛里燃起了一点生气勃勃的火花,我才放心离开——是她自己迷人的脸所引出的淡淡的反应。我看他们都表现出呆气十足的赞赏,她比他们高超——超过世上每一个人,不是吗,莱莉?”

“这事比你料想的严重得多呢。”我说着,给他盖好被子,熄了灯,“你是没救了,希斯克利夫,辛德勒先生一定会狠狠对付你的,瞧他会不会吧。”

我的话比我所料想的更为灵验。这不幸的历险使厄恩肖大为光火。随后林顿先生为了补救一下,在第二天早上亲自来拜访,而且还给小主人做了一大段演讲,关于他领导的家庭走的什么路,说得他真动了心。希斯克利夫没有挨鞭子抽,可是得到吩咐:只要一开口跟凯瑟琳小姐说话,他就得被撵出去。厄恩肖夫人要承担小姐回家后约束她的任务,要用手段,而不是武力,用武力她会发现行不通。 VcORRWDhzerg8pxV8VM73ZdakPi6eQsZQ5B7qvJnuqSxPQN+P4t8exX4J5qyb/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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