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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是一个健壮的女人,

她卷着衣裙,光着胳臂,两颊绯红,

挥舞着一个煎锅冲到我和它们之间。

1801年,我拜访我的房东刚回来——就是那个将要给我带来困扰的孤独的邻居。这无疑是一个美丽的乡村!在英格兰,我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找到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一个如此完美的遁世者的天堂。而希斯克利夫和我,正是适合它的与世隔绝与荒凉的绝好一对!看见我骑着马走上前去时,他黑色的眼睛从眉毛下猜忌地看着我。当我通报自己的姓名时,他把手指深深插在背心口袋里,神情里充满了不信任。但他不可能知道,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就对他有了一种亲切感。

“希斯克利夫先生吗?”我问道。

点一下头算是回答了。

“我是洛克伍德,您的新房客。先生,一到这儿我就尽可能马上来拜访您,希望我再三表示想要租下画眉田庄没给您带来不便。听说昨天您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画眉田庄是我自己的,先生。”他打断了我的话,语气有些闪躲,“只要我能做到,我不允许任何人给我带来麻烦——进来吧!”

这一声“进来”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就像是在说“见鬼去吧!”一样。他站在门口,连让开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我想正是这情境让我决心接受他的邀请,我对一个看上去比我的矜持冷漠还要夸张的人有了兴趣。

当他看到我的马的胸部几乎要撞到栅栏时,竟然伸手解开了门链,然后神色愠怒、没好气地领我走上石子路。在我们进到院子里时,他就叫着:

“约瑟夫,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马牵走,再拿点酒来。”

“看来家里全部的仆人就只有一个人,”听到这道多项指令,我心里琢磨着,“难怪石板缝长了草,篱笆也是靠牲口来修剪的。”

约瑟夫上了年纪,不对,简直就是个老头——非常老的老人,虽然看上去硬朗结实。“求主保佑我们!”他牵过我的马时嘀咕着,别别扭扭显得很不高兴,同时还恼怒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我不得不在心里想:“他一定是需要上帝来帮助他消化肚子里的食物,所以才会发出那样一声祈祷,跟我的到访毫无关系。”

呼啸山庄是希斯克利夫先生这座住宅的名称。“呼啸”在这一带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词,缘于在坏天气里这一带暴风雨的狂暴。的确,这里常年都有流动着的清新空气。房头那有几棵矮小的枞树,看看它们过度倾斜的模样,还有那边那排枝条都朝着一个方向的细长瘦小的荆棘,它们仿佛是在向太阳乞讨温暖,你就能想象到这里从山巅吹过来的北风的狂野了。幸亏建筑师有先见之明,把房子盖得很结实:窄小的窗子深深嵌在墙里,墙角有大块凸出的石头起着防护作用。

在进门前,我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房子正面那些造型奇特的雕刻,尤其是门上方,我在那些已经残破了的怪兽和不知害羞的小男孩中间,发现了“1500”的年份标记和“哈里顿·厄恩肖”这个名字。我本想就此说点什么,想请教一下这位怪癖的主人这座建筑的历史,但看到站在门边的他那个架势,分明是很不耐烦地催促我要不就快点进去,要不就离开时,我放弃了这打算。在没参观过房子的内部前,我可不想惹什么麻烦。

一进去,没经过任何厅堂过道之类需要加以介绍的,我就被直接带到了共用的起居室,人们别出心裁地把这称作“房子”。一般所谓房子是把客厅和厨房包括在内的,但我认为在呼啸山庄,厨房被迫退到某一个角落里去了,至少我听到了从最里面什么地方传来的喋喋不休的闲聊和餐具之类发出的撞击声,并且我没看到壁炉上有任何烘烤、炖煮的迹象,墙上也没有铜平底锅和锡制盆子之类发出的闪光。倒是在房子的另一头,在一个巨大的橡木橱柜上整齐地摆放着大白镴盘子和一些银壶银酒杯,一排排直到屋顶,发出耀眼的光芒。橱柜的顶没有封起来,木架结构清晰可见,让人觉得非常奇怪。风干了的燕麦饼、牛肉、羊肉还有火腿都直接挂在上面,遮蔽起了裸露的木架。烟囱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生锈了的老式枪械,还有一对专门在马上使用的大口径短枪。为了起到装饰作用,三个涂得很俗气的罐子陈列在壁架上。地板是平滑的白色石头。椅子是高椅背的,结构简陋,被漆成了绿色,还有一两把笨重的深色椅子藏在阴影里。在橱柜的拱门下面,趴着一只巨大的深褐色的母猎狗,身边围着一群哼唧乱叫的小狗崽子,在阴暗的角落还有几只。

要是这屋子和屋内的家具属于一个有着坚毅古板的脸、粗壮的腿上裹着绑腿穿着马裤的普通北方农民,倒也没什么引人瞩目的。如果你从这里往山里走五六英里,到那里又恰好是午饭时间,你就能很容易看到一位坐在扶手椅上,面前的圆桌上放着一大杯冒着泡的啤酒的人。但希斯克利夫先生和他的住宅还有他的生活方式却显得格格不入。外貌上他像一个深肤色的吉卜赛人,但他的穿着和举止是一位典型的绅士,至少是一位乡村绅士:散漫,不修边幅但也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有着挺拔的身材,外表英俊,只是看上去有点郁郁寡欢。可能有人会认为他对人的态度过于傲慢,缺乏教养,可我的心里对他生出的那份亲切,告诉我并非如此。直觉告诉我,他的冷淡是来自他对矫揉造作——对人与人之间那种造作的热情的排斥与厌恶。他把自己的情感隐藏了起来,把公开表达出爱或恨都看作是鲁莽的。不,我这样下判断太早了:是在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在他人身上。在遇到一个不算是很熟的人的时候,希斯克利夫先生很可能跟我一样,会把自己的手收回去,但也许和我有着不一样的原因和理由。但愿是我的天性很特别吧:我亲爱的母亲总说我永远不会有个舒服的家。去年夏天,我证实了自己确实不配有一个这样的家。

那时我正在海边享受一个月的好天气,我遇到了一位迷人的女人。在我眼里她简直就是女神,即使当时她根本没注意到我。我“从没说出过我的爱” 。可要是眉目也可以传情的话,那连傻子也看得出我在不要命地爱她。后来她明白了我对她的爱意,回给了一个秋波——一个人们可以幻想出的最甜美的秋波——我能怎样呢?这说出来可是有些丢人的——我像一只蜗牛,缩了回去。她每看我一眼,我就缩得更深,直到这可怜的姑娘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神志不清了,感到了窘迫羞愧,才急匆匆要求母亲跟自己一起赶快离开那里。由于古怪的举止,我被看作是冷酷无情的人,真是冤枉,那只有我自己才能明白。

我在炉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的房东就坐到对面那把上。为了回避这种沉默带来的尴尬,我试着去抚摸一下那条母狗。这时候它离开了自己的狗崽子们,饿狼似的来到了我的腿边,翘起了上唇露出白色的犬牙,垂涎欲滴地看着我,想要给我一口似的。我的爱抚让它从喉头发出一阵愤怒的低吼。

“你最好别理这只狗,”希斯克利夫先生发出同样的吼声,一面跺脚警告它,“它不习惯受人娇惯——它不是当玩意养的。”接着,他起身大步走到一个边门那大声嚷嚷着:

“约瑟夫!”

约瑟夫从地窖深处传出咕哝声,可看得出他并不打算上来。因此,他的主人不得不下到地窖去,这样一来,就留下我和那凶狠的母狗,还有一对模样狰狞的蓬毛牧羊犬在一起。这对狗同那母狗一起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可不想跟犬牙打交道,因此就安安静静坐在那。然而我犯了一个大错,我以为它们不可能理解无声的冒犯,就对它们挤眉弄眼。我完全不清楚自己脸上的哪个表情激怒了那条母狗,它突然间勃然大怒起来,两腿搭到了我的膝盖上。我把它推开,拉过一张桌子作武器好抵挡它们。这下可好,引起了公愤:一下子六只大小不同、年龄不一的四脚恶魔,从暗处一齐蹿到屋中。我的脚后跟和衣服的边摆成了攻击对象。我只得一面尽可能用火钳来挡开较大的斗士,一面大声呼救,请求这家里的什么人来重新恢复和平。

希斯克利夫和他的仆人顺着地下室的梯子向上爬着,不紧不慢的样子让人恼火。尽管这时壁炉前已经乱成一团,他们看上去却完全不当回事。幸亏这时厨房里有人出来了:那是一个健壮的女人,她卷着衣裙,光着胳臂,两颊绯红,挥舞着一个煎锅冲到我和它们之间。看来她很善于使用煎锅这样的武器,还有她的舌头,一场风暴立刻平息了。当她的主人登场时,她已如风暴过后的海洋一般在喘息着。

“见鬼,到底怎么回事?”她主人厉声问道,两只眼盯着我看。在刚受到不礼貌的接待后,他还这样盯着我,让我很难接受。

“是啊,真是见鬼!”我咕噜着,“先生,即使是恶鬼附体的猪群, 也没有您这群畜生凶恶。您倒不如把客人扔给一群老虎的好!”

“对不招惹它们的人,它们是不会冒犯的。”他说的同时把一瓶酒放在我面前,并把刚刚我拉过来抵挡狗们的攻击的桌子归位,“狗应该保持警觉。喝杯酒?”

“不,谢谢。”

“没给咬着吧?”

“我要是被咬了,我可是会给咬我的东西打上我的印记的。”

希斯克利夫的表情放松了,并咧嘴笑了。

“好吧,好吧,”他说,“让您受惊了,洛克伍德先生。来,喝点酒。这房子很少来客人,因此我愿意承认,我和我的狗都不大知道怎样接待客人。先生,祝您健康!”

我鞠了躬,举杯回敬了他。我意识到为一群狗的失礼而生气,未免有点愚蠢。另外,我可不想被这家伙取笑,因为我感觉出了他正想要把自己的兴趣转到取笑我上来。也许他已察觉到,得罪一个好房客是愚蠢的,于是他的语气变得稍稍委婉了,不再连代名词和助动词都省略了,并且把话题转到他以为我会感兴趣的事情上——目前我来看的这个隐居处的优缺点。我发现,对我们所涉及的话题,他表现出了相当的见识,因此,在我准备离开回家前,我居然有了兴致,主动提出明天再来拜访。但看得出,他并不希望有这样的拜访发生。不过我可不管,我还是会来。这真让人吃惊,跟他比起来,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热衷于交际的人了。 1HxET0KJfHVlXHXYP6nTrM/9rkNgptO/sA4CstZP/hPg7XwU1oqWGBpXG4Zx7oed



第二章

你提到魔鬼的名字时,

你就不怕给魔鬼活捉吗?我警告你不要惹我,

不然我就会请魔鬼行行好,把你勾去。

昨天下午有雾,很冷。我想整个下午都待在书房的壁炉边,不想踩着荒野里的淤泥杂草去呼啸山庄。

但吃过午饭(注意:我是在十二点与一点之间吃午饭,而那位跟着这房子被我租下的女管家,让人难以理解地不理会我在五点开饭的要求 ),在我抱着偷懒的念头爬上楼时,走进房间就看到一个女仆正跪在地板上,她的身旁放着扫把和煤斗,正在努力用煤渣把炉火封起来。房间里乌烟瘴气。见此情景,我不得不退到楼下,拿起我的帽子出去徒步四英里。在到达希斯克利夫的花园门口时,刚好躲过了今年第一场鹅毛大雪。

荒凉的山顶上,地面结了一层硬邦邦的黑冰,我被冻得四肢僵硬,浑身发抖。我一时没法弄开那个门链,索性跳了进去。我顺着蔓生的醋栗树丛中的石路跑到庄园门前,敲了半天门,一直敲到我的手指骨都痛了,狗都狂吠起来。

“真是可恶的一家人!”我在心里怒斥着,“就因为你对客人这样无礼怠慢,就该一辈子孤孤单单与世隔绝。只为你这样无礼待客,就该一辈子跟人群隔离。我至少还不至于大白天把大门闩起来。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要进去!”如此决定后,我就抓住门闩,使劲摇晃。这时候,约瑟夫的一张苦瓜脸才从谷仓的一个圆窗洞里探出来。

“你干吗?”他冲我大声嚷嚷着,“主人在羊圈那边,你要是想找他,就绕过谷仓过去好了。”

“屋里没人开门吗?”我也叫了起来。

“除了太太没有别人。你就是闹腾到半夜,她也不会开门。”

“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行吗,约瑟夫?”

“我才不管,我不管这些闲事。”约瑟夫嘀咕着,然后消失了。

雪越下越大。我抓住门闩想再试试。这时,一个没穿外衣的年轻人扛着一把草叉,出现在后面院子里。他招呼我跟他走,我们穿过洗衣房和一片整理过的平地,那儿有煤棚、水泵和鸽笼,终于到了上次接待我的那间温暖、热闹的大屋子里。煤炭和木柴混合在一起燃起的熊熊炉火,使这屋子散布着红光,暖融融的。在已经摆好餐具,正准备端上丰盛的晚餐的餐桌前,我欣喜地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太太”,而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过有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我行过礼后等待着,心里以为她会请我坐下。然而她只是看看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既不动弹也不吱声。

“天气真坏!”我说,“希斯克利夫太太,恐怕您的仆人很善于偷懒,那扇大门可会因此吃些苦头了。我敲了半天也没人理睬!”

她自始至终都没开口。我看着她时她也看着我,至少是用一种冷漠的神情盯着我,让我感到很尴尬。

“坐下吧,”那年轻人粗声粗气说,“他就要来了。”

我听从了他,随即轻轻咳嗽一下,唤了一声那条恶母狗的名字朱诺 。承蒙赏脸,这次它总算是对我摇了摇尾巴尖,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好漂亮的狗!”我接着说,“您是不是打算送走这些小狗,夫人?”

“那些不是我的,”这可爱的女主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但语气比起希斯克利夫本人还要冲。

“啊,看来您所心爱的是在这里了!”我转身指着那边暗处一个坐垫上的一堆东西,那看上去很像是一群猫。

“喜欢这些东西才怪!”她轻蔑地说。

倒霉,原来是堆死兔子。我只好再轻咳一下,往炉前凑凑,把今晚天气不好的话重新唠叨一遍。

“你就不该出来。”她说着,站起来去拿壁炉台上的两个彩釉的茶叶罐。

本来她坐的地方的光线被遮住了,我无法看清她,现在,我看清了。她身材苗条,明显还没度过青春期。她有一张我生平从未有幸见过的绝美脸蛋。五官纤秀靓丽,一头淡黄色的卷发,或者不如说是金色的卷发慵懒地垂下,环绕着纤细娇嫩的脖颈。她的一双眼如果眼神能再柔和一些的话,应该会让人无法抵御。我可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但好在她眼里流露出的是不屑一顾和某种绝望,让人难以捉摸。

看来她有点够不到茶叶罐。我起身想要帮帮她,谁知道她却转身朝向我,看架势就像是一个守财奴遇到有人想帮他数金子似的。

“我不要你帮忙,”她厉声喊道,“我自己拿得到。”

“对不起!”我忙说。

“你是来喝茶的吗?”她问,把一条围裙系在她整洁的黑衣服上,就那样站着,舀出一匙茶叶正要往茶壶里放。

“我很高兴能有一个杯子。”我回答。

“有人邀请你了吗?”她再次问。

“没有,”我半开玩笑说,“您是询问我的那个最好人选。”

她把那勺茶叶跟匙一起扔回到茶叶罐里,气呼呼往椅子上一坐。她的眉头皱了起来,红红的下唇噘起,像个准备大哭一场的孩子。

与此同时,那年轻人身上穿上了一件破旧的上衣,站在熊熊燃烧的炉火前,他斜着眼看我,简直像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我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仆人了。他的衣着和言语都显得没有教养,完全没有在希斯克利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种优越气质。他有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但没有梳理,乱蓬蓬的,他的两腮跟一头熊一样长满了毛发,而他的那双手跟普通劳动者的一样黝黑。但他的举止却显得有几分随意、傲慢,完全看不出一个下人该有的对女主人的顺从与尊敬。既然无法确定他的身份,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在意他的行为的好。好在五分钟后希斯克利夫终于进来了,多少算是把我从那种窘境下解救了出来。

“您瞧,先生,我说话算数,说来一定来!”我装出高兴的样子,“我恐怕要被这鬼天气困住半个钟头了,不知您是否愿意让我暂时在这避一避。”

“半个钟头?”他说,一边抖落衣服上的雪片,“我奇怪你为什么挑这么个大雪天出来闲逛。你知道你是在冒着迷路和掉进沼泽里的危险吗?即使是那些熟悉这片荒野的人,也会在这样的晚上迷路。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目前天气没有好转的迹象。”

“或许我可以在您的仆人中找一位带路,他可以在我那里住到明天早上——您能为我推荐一位吗?”

“不,不能。”

“哎呀!真的!那看来我只得靠自己了。”

“哼!”

“您是不是该准备茶了?”那个年轻人问,他把恶狠狠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了年轻太太身上。

“请他喝吗?”她抬头看着希斯克利夫问。

“准备就行了,好吗?”这位主人的口吻十分蛮横,把我吓了一跳。这语气充分展现了他恶劣的坏性子。我再也不想称希斯克利夫为一个不错的人了。等茶沏好了,他是这样邀请我的:

“现在,先生,把你的椅子挪挪。”

于是我们围拢到那张餐桌前开始吃饭,包括那个粗野的年轻人在内。在吃饭时,所有人都保持沉默,一言不发。我心里在想,如果是我招来的这片乌云,那我就有义务把它驱散。他们不能每天都这样阴沉地坐着。不管有多不好的脾气,也不该这样整天里绷着脸,面带怒容。

“奇怪,”我喝完一杯茶,在接受第二杯的时候开口说,“奇怪,习惯如何形成我们的趣味和思想,很多人就不能想象,像您,希斯克利夫先生,您所过的这种与世完全隔绝的生活里,也会有幸福存在。可我敢说,有您一家人围着您,还有像女神一样可爱的夫人守护着您的家和心灵——”

“我可爱的夫人!”他打断我,面带魔鬼般的讥嘲说,“在哪——我可爱的夫人?”

“我是说希斯克利夫夫人,您太太。”

“哦,是呀——噢!你是说甚至在她的肉体死去后,她的灵魂还在扮演守护神,守护着呼啸山庄的产业。是这样吗?”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弄错了,急忙想要加以纠正。我本来应该看出,这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不可能是夫妻。一个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到了这个年龄,男人很少会心存幻想,他们不会认为有女孩会因为爱情嫁给自己的:这样的幻想还是留给老人去自慰好了。而这另一个,看上去还没满十七岁。

想到此我灵机一动,心想:“我边上这位傻瓜,捧着碗喝茶,用手抓着面包啃,很可能是她丈夫:小希斯克利夫。自然了,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她不可能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男人,嫁给这样一个粗俗的汉子也就很正常了!不过还真有点可惜——看来我得留点神,别让她因为我而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才是。”最后这点想法的确很有点过于自负,其实也并非如此。在我看来,我边上这位真有点让人难以忍受。我的经验告诉我,我这个人还是很招人喜爱的。

“希斯克利夫太太是我的儿媳妇,”希斯克利夫说,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说着,掉过头望向她:那是一种憎恨的目光,除非是他脸上的肌肉生得极为反常,无法跟常人一样展现自己的内心情感。

“啊,当然——我现在看出来了:您才是这女神的占有者。”我转头对旁边那人说。

比刚才更糟的是:这个年轻人脸涨得通红,攥紧了双拳,一副要动武的架势。但他似乎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冲我来了一句粗野的辱骂。为了避免接下去的风波,对这句辱骂我倒是可以装作没听见。

“很不幸,您猜得不对,先生!”我的主人说,“我们两个都没福分占有这位女神,她不过是死了男人。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那么她当然是嫁给我儿子了的。”

“这位年轻人是……”

“当然不是我的儿子!”

希斯克利夫又笑了,好像把这个粗鲁的家伙当作他儿子,这玩笑有点过于荒唐了似的。

“我的姓名是哈里顿·厄恩肖,”另一个人咆哮起来,“并且我建议您尊重他!”

“我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我这样说着,但在心里笑他报出自己姓名时那种高贵的神气。

他盯着我,盯得我都不敢看他了,我怕我会忍不住打他一耳光,要不就笑出声来了。我开始感到,在这一家人中,我显然有些格格不入。这种沉闷带来的精神上的压抑,不仅仅是抵消,而是彻底压制了四周富足舒适的物质环境。我想好了,要是我会再一次闯入这座房子,我会小心行事。

用完餐,谁也没有寒暄客套一句,我走到窗前,想看看天气情况。而我看到的是一片悲惨的景象:黑夜提前降临,天空和群山混杂在一阵凛冽的旋风卷起的雪雾里。

“看来没人给我带路,我恐怕是回不去了。”我禁不住嚷嚷起来,“路恐怕早就给封起来了。就算没有,我也没法辨别方向了。”

“哈里顿,把那十几只羊赶到谷仓的门廊里去。”希斯克利夫说,“要是整夜留在羊圈,就得给它们盖点东西,前面还得挡块木板。”

“我该怎么办?”我心里越发焦急了起来。

没人搭理我。我回头望望,看到约瑟夫给狗提来了一桶粥,希斯克利夫夫人正俯身面对炉火,拿着一包火柴烧着玩。这包火柴是她先前把茶叶罐放回壁炉台子上时,碰落下来的。放下粥桶后,约瑟夫找碴似的把屋子环顾了一遍,扯着沙哑的喉咙喊了起来:

“我真好奇大伙都出去了,你怎么能闲站在这儿!不过,你就是个孬种,跟你说也没用——你一辈子也改不了,只能让你见鬼去好了,跟你娘一样!”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这番喊叫是冲我来的。为此我大怒起来,气冲冲朝着这个老东西走过去,打算一脚把他踢到门外去。但希斯克利夫夫人的回答阻止了我。

“你这个满嘴胡扯、假正经的老东西!”她回答说,“你提到魔鬼的名字时,你就不怕给魔鬼活捉吗?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不然我就会请魔鬼行行好,把你勾去。站住!瞧瞧这儿,约瑟夫,”她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大黑书,“我要给你看看我学巫术有了多大进步,不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那条红母牛可不是偶然死的,你的风湿病也还不能算上天对你的惩罚!”

“啊,恶毒,恶毒!”老头喘息着,“求主拯救我们脱离邪恶吧!”

“不,你这个混蛋!你早就被上帝抛弃了——滚,不然我要让你吃苦头!我会给你们做蜡像跟泥捏的小人 ,谁先越过我定的界限,我就要——我不说他要倒怎样的霉——可瞧着吧!滚,我可瞅着你呢!”

这个小女巫那双美丽的眼里有了一种恶毒的狠劲,把约瑟夫吓坏了,头也不回跑了出去。边跑边哆嗦着祷告,还一边喊叫着:“邪恶呀!”我想她一定是在闹着玩,主要是太无聊了。现在只有我们俩了,我想对她诉诉苦。

“希斯克利夫太太,”我恳切地说,“您得原谅我打搅了您。我想您一定会的,因为您既有这么一张美丽的脸,我敢说也一定有善良的心。请指出几个路标,我好知道回家的路。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就跟您不知道怎么去伦敦一样!”

“顺你来的路走回去好了,”她说,仍然安坐在椅子上,面前点上了一支蜡烛,那本黑色的大书摊开在面前,“说得有些简单,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那么,要是您以后听说我被人发现死在泥沼或雪坑里,您的良心就不会受到责备,说您也有过错吗?”

“怎么会呢?我又不能送你走。他们不许我走到花园墙那头。”

“您送我!在这样一个晚上,为了我就是让您踏出这个门槛,我都是于心不忍啊!”我叫道,“我要您告诉我怎么走,不是领我走。要不然就劝劝希斯克利夫先生给我派一位带路人吧。”

“派谁呢?只有他自己、厄恩肖、齐娜、约瑟夫和我。你想要谁去呢?”

“庄上没有男孩吗?”

“没有,就这些人。”

“那就是说我不得不在这过夜了!”

“这事您跟主人商量。我不管。”

“我希望这是对您的一个教训,以后别再在这山间瞎逛荡。”从厨房门口传来希斯克利夫的厉声喊叫,“至于住在这儿,我可没招待客人的客房。您要住,那就跟哈里顿或者约瑟夫睡一张床吧!”

“我可以睡这间屋子里的一把椅子上。”我回答。

“不行,不行!生人总是生人,不论他是穷还是富。我可不习惯什么人住在我没法防范的地方!”这没有礼貌的坏蛋说。

受到这样的羞辱,我的忍耐到了极限。我愤怒地骂了一声,从他的身边冲过去,冲到院子里,匆忙中正撞着厄恩肖。那时是这么漆黑,以至于我竟找不到出口。我正在乱转,又见了他们有教养的一桩行为:起初那年轻人好像想要帮我一把。

“我把他送到庄园那去吧。”他说。

“你陪他下地狱好了!”他的主人或是他的什么亲属叫道,“那谁看马呢,呃?”

“一个人的性命总比一晚上没人照应的马重要些。总得有个人去的。”希斯克利夫夫人轻轻说,比我所想的和善多了。

“不要你命令我!”哈里顿抢白她道,“你要是放心不下,最好别吭声。”

“那我希望他的鬼魂缠住你,我也希望希斯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个房客,直等田庄全毁掉!”她尖刻地喊道。

“听吧,听吧,她在咒他们啦!”约瑟夫咕噜着,我正向他走去。

他在的地方刚好能听见这边的说话,正就着一盏提灯的光在挤牛奶,我毫不客气一把抢过提灯,大喊着明天把它送回来,便奔向最近的一个边门。

“主人,主人,他把提灯偷跑啦!”这老头一面大喊,一面追我,“喂,咬人的!喂,狗!喂,狼!逮住他,逮住他!”

一开小门,两头一身毛的妖怪就扑到我的喉头上,把我弄倒,把灯也弄灭了。同时希斯克利夫与哈里顿一起放声大笑,这一下真把我激怒了,也使我感到羞辱。幸而,这两个畜生像是只想舒展一下爪子,打呵欠,摇尾巴,并不想把我生吞活剥了。但它们不让我起来,我就不得不躺着等它们恶毒的主人高兴时再来搭救我。我的帽子也丢了,我气得直抖。我命令这些土匪放我出去——再多留我一分钟,就要让他们遭殃——我说了好多不连贯的、恐吓的、要报复的话,措辞之恶毒,颇有李尔王 之风。

我的过于激动让我开始大量流鼻血,可希斯克利夫还在那笑,我也还在骂,要不是一旁还有一位比我理性、比接待我的房东仁慈些的人,我还真不知道这场闹剧如何收场。这人就是齐娜,这里的那个健壮的女管家。她这时候挺身而出询问发生了什么,她起初以为这些人中间有人对我大打出手了,但又不敢直接责问她的主人,于是冲着那位年轻的恶棍开起火来。

“好吧,厄恩肖先生,”她喊道,“我不知道下次你还要干出什么好事!要用我们门上的石头来杀人吗?我看这个家永远都不会善待可怜的人的,我是看不下去了——瞧瞧这可怜的小子,他都喘不过气来了!安静,安静,你可不能这样走出去的。进来吧,我给你治治。好,别动。”

她说着话猛然把一桶冰冷的水顺着我脖子倒了下来,又把我拉进厨房去。希斯克利夫先生跟在后面,他的偶尔的快乐消失了,又恢复了他惯常的阴郁。

我难受极了,感到头晕目眩,因此不得不在他家住下。他叫齐娜给我一杯白兰地,随后就进里屋去了。齐娜先是好好宽慰了我几句,然后听从她主人的命令给我端来一杯白兰地,见我恢复了一些,便带我去睡觉的地方。 XlsBuIInL1Bj0Dut1tD2odPqLmd22g52Ll3fOPdbENVefmsFYQlQPmI1/MR6K2PD



第三章

恐怖到极点的我一狠心,

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破了的玻璃上磨蹭,

直到滴下的鲜血沾湿了床单。

齐娜把我领上楼后,叮嘱我要把蜡烛遮挡起来,而且不要出声。因为她的主人对她领我去住的那间卧房有一种古怪的看法,而且从来也不愿意让任何人住在那。我问是什么原因,她说她也不清楚。她来到这家刚两年时间,这个家里的人都很古怪,但她从不会去打听。

我昏昏沉沉的,就没继续打听,闩上了门,四下里看看,想找到床的位置。这个房间里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个衣橱和一个很大的橡木箱。箱子的上面有几个方洞,像是马车的窗子。我走近往里张望,才看出它是一种特殊式样的老式卧榻,设计得非常巧妙,足可以让一大家子人都睡在里面。事实上,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套间,里面的一个窗台刚好可以当作桌子用。我拉开嵌板的门,拿着蜡烛进去,再把嵌板门合上,觉得安稳了,这下子可以避开希斯克利夫跟其他人的监视。

我把蜡烛放在了那个窗台上,发现那上面有几本书,书都有点发霉了。而窗台的漆面被人刻画了一些混乱的字迹,不过全都是用不同字体写的一个名字——凯瑟琳·厄恩肖,有些是凯瑟琳·希斯克利夫或者凯瑟琳·林顿。

我无精打采地把头靠在窗子上,拼着凯瑟琳·厄恩肖——希斯克利夫——林顿,直到眼睛合上为止。没过五分钟,黑暗中就有一片亮得刺眼的白晃晃的字母,仿佛鬼怪一般——空中一下子被“凯瑟琳”这几个字充满了。我被吓醒,想要驱散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字,却发现蜡烛的烛芯掉到了一本旧书上,散发出牛皮烤焦了的气味。我赶忙剪掉烛芯,寒冷与挥之不去的恶心折磨着我,使我很不舒服,我坐起来,把这本烧坏皮的书放在膝上打开。那是本细体字的《圣经》,散发着浓浓的霉味。书的扉页上题着——凯瑟琳·厄恩肖藏书几个字,还注有一个大约四分之一世纪前的日期。我把它合上,拿起另一本,然后再拿起一本,直到把它们全都察看了一遍。这些藏书是经过挑选的,而且磨损的程度看得出它们曾被人一再读过,虽然阅读的方式不是很得当。在每一张上都有钢笔写的评注——至少,像是评注——把书的每页所有的空白处都填满了。一些是单独的句子,一些是日记的形式,字迹看上去像是来自孩子的不成熟的书写,很潦草。在一张空余的书页上端(也许发现它时把它当作宝贝了),我看见了我朋友约瑟夫的一幅绝妙的漫画像——画得粗糙,可很有力。我顿时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凯瑟琳发生了兴趣,我便开始辨认她那已褪色的难认的怪字了。画底下一段文字是:

倒霉的礼拜天!

但愿我父亲还能再回来。辛德勒是个可恶的代理人——他对希斯克利夫非常粗暴——希和我要反抗了——今晚我们要进行第一步。

整天下大雨,我们不能到教堂去,约瑟夫非要在阁楼里聚会不可。当辛德勒和他妻子在楼下舒舒服服烤火时——随便做什么,我敢说他们绝不会读《圣经》——可希斯克利夫、我和那不幸的乡巴佬却受命拿着我们的祈祷书爬上楼。

我们排成一排,坐在一袋谷物上,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打哆嗦。真希望约瑟夫也哆嗦,这样他为了自己也会给我们少讲点道。妄想!礼拜整整拖了三个钟头。可我哥哥看见我们下楼时,居然还有脸喊叫:“什么,已经完了?”从前星期天晚上还准许我们玩玩,只要我们不太吵,现在我们只要偷偷一笑,就得罚站墙角!

“你们忘记这儿有个主了,”这暴君说,“我要把第一个惹我生气的人的骨头拆了!我坚决要求完美的肃静。啊,男孩!是你吗?亲爱的弗兰西斯,你走过来时扯扯他的头发,我听见他在捏响自己的手指头。”弗兰西斯痛快地揪揪他的头发,然后走过来坐在丈夫的膝上。他们就在那儿,像两个小孩,整天地又接吻又胡扯——那种愚蠢的甜言蜜语连我们都感羞耻。我们在柜子的圆拱里尽量把自己弄得舒服些。我刚把我们的餐巾结在一起,把它挂起来,约瑟夫就离开马房有事进来了。他把我的手工艺品扯下来,打我耳光,嘎嘎叫着——

“主人才安葬,安息日还没过完,福音的声音还在你们耳朵里响,你们就敢这样闹腾!真不害臊!坐下来,坏孩子!只要你们愿意读,有的是好书。坐下来,想想你们的灵魂吧!”

说罢,他强迫我们坐好,要我们借远处炉火的一点光线读他塞给我们的几本破书。我可受不了这个。我抓起我那本脏书,使劲把它扔到狗窝里去,赌咒说我恨这些善书。希斯克利夫把他那本也一脚踢到同一个地方。这下可捅了大娄子。

“辛德勒少爷!”我们的牧师大叫,“少爷,快来呀!凯茜小姐把《拯救》的书皮子撕了,希斯克利夫使劲踩《走向毁灭的广阔道路》的第一部分!他们就这样下去可了不得了。唉!换作老主人可是要好好揍他们一顿——可他不在了!”

辛德勒从他的炉边天堂里冲了出来把我俩一个抓领子、一个抓胳臂,丢到后面厨房里去了。而约瑟夫断言,在那儿“撒旦”一定会把我们活捉。受到如此帮助后,我们各自找个角落静等撒旦的降临。我伸手从书架上摸到了这本书和一瓶墨水,把门推开漏进点亮光,就这样我写字消磨了二十分钟。可我的同伴不耐烦了,他建议我们可以披上挤奶女工的外套,去旷野里去。一个怪有趣的建议——那么,那个坏脾气的老头进来了,也会以为他的预言实现了——我想,在雨里我们也不会比在这儿更湿更冷。

我猜想凯瑟琳实现了她的计划,因为接下来她讲的是她伤心的事。她写道:

我做梦也没想到辛德勒会让我这么哭!

我头痛,痛得不能睡在枕头上。可我还是不能不哭。可怜的希斯克利夫!辛德勒骂他是流氓,再也不许他跟我们一起坐、一起吃。他还说不许他和我在一起玩,又吓唬说我们要是违抗,就把他撵出去。还怪我的父亲(他怎么敢呀!)对希斯克利夫太仁厚了,发誓说要让他回到他该待的地位上。

对着字迹模糊的书页,我开始打盹,眼睛从手写的转到印刷字上。我看见一个红色的花体字的标题——

“七十乘七 ,与第七十一的第一条。杰巴兹·布兰德汉姆牧师在吉莫德·苏教堂的一次布道。”

我迷迷糊糊费力猜想着杰巴兹·布兰德汉姆牧师将如何发挥这个题目时,倒在床上睡着了。嗨,都是这倒霉的茶和坏脾气的缘故!不然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夜晚呢?自从我学会吃苦以来,还记不起有哪次能像这一夜的。

我开始做梦,几乎在还没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时就开始做梦了。我觉得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约瑟夫为我带路。路上的雪有好几码深。我挣扎着向前走,约瑟夫不停责备我,让我心烦气躁。他骂我不带一根拐杖就进山,告诉我不带拐杖就永远也回不了家,他一边骂一边得意地舞动着一根大头棍棒,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拐杖了。但我认为需要这么一个武器才能进自己的家,那简直太荒唐了。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并不是去别的地方,我们是跋涉在去听那位有名的杰巴兹·布兰德汉姆讲“七十乘七”的经文的路上,而不管是约瑟夫还是那位布道者,或者我,只要忘了这“第七十一的第一条”,就会被人当众揭发,然后被逐出教会。

我们来到了小教堂。我想起来平日散步时真的到过那地方两三次。它在两山间的一个山谷里,是一个突出来的山坳,靠近一片煤层积水坑。据说它的泥炭湿气具有防腐的功能,足以让埋在那里的几具尸体不腐。那里的牧师每年的收入只有二十镑,还有一套两个房间的房子可以居住,不过最近听说会减少到一间。据说这里的牧师都不愿尽一个牧师的义务,尤其是最近报道说,他的“羊群 ”宁愿他饿死,也不愿意从自己口袋多掏一分钱给他。然而在我的梦里,杰巴兹有很多专注的信众,他布道——上帝呀!他的一篇布道居然分成了四百九十节,每一节相当于一次普通的宣讲,而且每节都讨论一种单独的罪。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些罪恶,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解释这些词语,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每个教友随时随刻都在犯着各式各样的罪。这些罪的内容都非常奇特——我从没听说过像这样稀奇古怪的罪过。

啊,是怎样的疲惫啊!我折腾着,打着呵欠,打起盹来,但马上又清醒过了!我掐自己,拍打自己,揉眼睛,站起来,又坐下,而且还用胳膊肘碰约瑟夫,要他告诉我有没有讲完的时候。但看来我注定是要听完的。最后,他终于讲到“第七十一的第一条”。也就在这时,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痛骂杰巴兹·布兰德汉姆是个犯了那种任何基督徒都不会饶恕的罪的罪人。

“先生,”我叫道,“坐在这四壁里,我已经一口气忍受而且原谅了你这篇说教的四百九十个题目。有七十个七次我拿起我的帽子打算离去——但有七十个七次在你的强迫下我又没法不再坐下。这第四百九十一叫人再也受不了了。信教的难友们,揍他!把他拉下来捶烂,让这个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吧!”

“你就是罪人!”好一阵肃静后,杰巴兹从坐垫上站起来大声叫着,“七十个七次你张大嘴作怪相——七十个七次我和我的灵魂商量着——看啊,这是人类的弱点,这个人是可以饶恕的!第七十一的第一条来了!兄弟们,把写定的裁判在他身上施行吧。所有的圣徒都拥有这样的荣耀!”

他的话音刚落,全体会众就都举起了他们的朝圣的杖向我冲来。我没有可用来防御的武器,只好抓住约瑟夫,那个离我最近也最凶猛的行凶者,挥舞着他的手杖。当人们汇聚到了一起后,无数的拐杖交叉到了一起,但那些冲我而来的打击却落在了他人的脑袋上。顿时,整个教堂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每个人都在击打着自己身旁的人。而这时候杰巴兹也没闲着,他在讲坛上使劲敲打身后的板壁,发泄着自己狂放的激情。响亮的声音把我惊醒,一时间我感到难以言说的轻松。究竟是什么令人联想起这样大的骚乱?在这场骚乱中又是谁在扮演杰巴兹的角色?仅仅是狂风哀叹着刮过时,一根枞树枝扫到了窗格,它的干果在玻璃窗上敲打出嘎嘎声响而已!我满腹狐疑倾听了一会儿,弄明白了让我不安的原因就是它后,就翻身再睡,再做梦——但这梦比刚才那个更让人不愉快。

这一回,我记得自己是躺在那个橡木的套间里。我清楚地听到风雪交加发出的声响,也听见枞树枝子重复着那戏弄人的声音,心里也清楚是什么。可是它真的太烦人了,如果可能,我决心把这声音止住。我觉得我起了床,并试着去打开那扇窗子。窗钩是焊在钩环里的——这情况我在醒着时就发现了,可又忘了。“不管怎样,我非止住它不可!”我咕噜着,用拳头打穿了窗玻璃,伸出手臂去抓那根树枝。可我连手指头都没碰到它,却碰着了一只冰凉小手的指头!噩梦的恐怖压倒了我,我极力把手臂缩回,但那只手却抓住我的手不放,一个极其忧伤的声音抽泣着对我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是谁?”我问,同时拼命想要挣脱我的手。

“凯瑟琳·林顿,”那声音颤抖着回答(我为什么会想到林顿?我有二十遍念到林顿时都念成厄恩肖了),“我回家来了,我在旷野中迷了路!”她说话时,我模糊辨认出一张小孩的脸正朝着窗里张望。我发现想甩掉那人是没用的,恐怖到极点的我一狠心,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破了的玻璃上磨蹭,直到滴下的鲜血沾湿了床单。可她还是哀哭着央求我:“让我进去!”并且比先前抓得更紧。我简直要疯了。

“怎么能够呢?”我终于说,“如果想我让你进来,你就先放开我!”于是手指松开了。我赶忙把手从窗洞外抽回,把书高高堆起来挡住窗子,捂住耳朵不听那可怜的祈求,捂了大概有一刻钟。可等我再听时,那凄惨的哀求声还在继续!“走开!”我大喊着,“你就是求我二十年,我也绝不让你进来。”“已经二十年了,”这声音哭着说,“二十年呀,我已经流浪了二十年!”接着,窗外传来轻微的刮擦声,那堆书开始挪动,就像有人推它们似的。我想跳起来,可四肢无法动弹,于是我惊骇地大声喊叫。使我狼狈的是我发现这喊叫并非虚幻。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走到门口,有人使劲把门推开,一道光亮从床顶的方洞照了进来。我坐在床上浑身哆嗦,额头上都是汗。闯进来的人好像有些迟疑,在咕噜什么。最后他轻声说:“有人在这儿吗?”显然并不期望有人答话。我想最好还是承认我在这儿的好,因为我听出那是希斯克利夫的声音,我怕我要是不声不响,他会进一步搜索。这样想着,我就转身去推开嵌板。然而,我这行动所产生的影响将使我久久不能忘记。

希斯克利夫穿着内衣内裤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烛油滴到了他的手指上,面色苍白得像身后的墙一样。橡木门的响声吓着了他,他像是触电一样,手里的蜡烛掉了下去,落在几尺远的地上,看来他太紧张了,弯腰去捡了几次也没成功。

“只不过是您的客人在这儿,先生。”我大声对他说,免得他因为害怕再丢面子。“我做了个可怕的噩梦,很不幸,我在梦中叫出声来了。很抱歉打搅了您。”

“啊,上帝惩罚你,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在——”我的主人开始说,他把蜡烛放在一把椅子上,因为他发现自己不可能拿稳它。“谁把您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他厉声问我,我看到他把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里去了,为了控制住腭骨的颤抖,他使劲磨着牙,“谁带您来的?我真想这一刻就把他们撵出门去!”

“是您的用人齐娜,”我回答说,并跳到地板上急忙穿好衣服。“你撵她好了,跟我没关系,希斯克利夫先生。她活该,我想她就是打算利用我来证明一下这地方闹鬼。嗨,是闹鬼——满屋都是妖魔鬼怪!我告诉您,您完全有理由把它关起来。那些在这么个洞里睡过觉的人是不会感激您的!”

“您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厉声问道,“您在干吗?既然您已经在这儿了,就躺下,睡完这一夜!可看在老天分上,别再弄出那种可怕的叫声了。那没法叫人原谅,除非有人正在割断您的喉咙!”

“要是那个小妖精从窗子进来了,她大概就会把我掐死!”我回敬了他,“我可没想要再受您那些好客的祖先们的迫害。杰巴兹·布兰德汉姆牧师是不是您母亲的亲戚?还有那个疯丫头凯瑟琳·林顿,或是厄恩肖,不管姓什么——她一定是个容易变心的——恶毒的小灵魂!她告诉我她这二十年来就在旷野里流浪——我一点也不怀疑她是罪有应得!”

这些话还没落音,我立刻想起那本书上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两个名字的联系,这点我完全忘了,这时才醒悟过来。我为我的粗心脸红,可为了表示我并没觉察到自己的冒失,我赶紧加一句:“事实是,先生,前半夜我在——”说到这我又停住了。我差点说出是在“读那些旧书”,那样一来就表明我不但知道了书的印刷内容,也知道里面手写的内容。于是我赶忙纠正——“在拼读刻在窗台上的名字。一种很单调的工作,帮助入睡,像数数字那样,或者——”

“您这样滔滔不绝到底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大吼一声,蛮性发作,“您怎么敢在我的家里?——天呀!他这样说话一定是疯了!”他愤怒地敲着自己的额头。

我不知道接下去是跟他抬杠还是继续解释好。可他似乎受到了过大的震撼,让我不得不有点可怜他了,于是我只好继续说我的梦。我肯定自己以前绝没听过“凯瑟琳·林顿”这名字,可能是念得过多才有了印象,当我不能再约束我的想象时,这印象就变成了真实。希斯克利夫在我说话的时候慢慢往床后靠,最后他差不多是把自己藏了起来坐在那了。但听他不规则的呼吸声,我猜想他正在拼命克制自己强烈的情感。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觉察出了他的情绪,就故意发出很大声响地穿着衣服,又看看表,自言自语抱怨夜晚太长。

“还没到三点钟!我本想发誓说已经六点了,时间竟然停滞啦:我们一定是八点钟就睡了!”

“在冬天总是九点睡,四点起床。”我的主人发出一声呻吟,低声说道。看他胳臂的影子,我想他刚才是在抹眼泪。“洛克伍德先生,”他喊我,“您可以到我屋里去,您这么早下楼会妨碍别人。您孩子气的大呼小叫把我的睡意全弄没了。”

“我也一样。”我说,“现在我要去院子里走走,等天亮就走。您不必担心我再来打搅。我想我这交友寻乐的毛病现在治好了,不管是在乡下还是城里。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应该发现跟自己做伴是最好的。”

“愉快的伙伴!”希斯克利夫嘀咕着,“拿着蜡烛,您爱去哪就去哪。但别到院子里去,狗可都没拴住。朱诺在大厅里,还有——不,您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溜达。不过,您去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这次我服从了,离开了这间卧室。一开始我不知道那狭窄的小屋通向哪,只好站在那儿等,没想到无意中看见我的房东做出一种迷信的举动。这很怪,看来他不过是看上去有头脑罢了。

他上了床,一边开窗一边淌着泪。“进来吧!进来吧!”他抽泣着,“凯茜,进来吧!啊,来呀——再来一次!啊!我心爱的!听我的话吧,凯茜,最后一次!”幽灵显现出特有的反复无常,它偏偏不来!只有风雪在猛烈地呼啸着,甚至刮到了我站的地方,把蜡烛吹灭。

悲哀是猛然间涌出的,竟有如此的痛苦伴随着这段发狂的话语,以至于对他的怜悯之情使我忽视了他行为的不可理喻。我避开了,一方面由于听到了他这番话而暗自神伤,一方面也因为自己先前那个荒诞的噩梦而焦躁不安。而正是这个梦,引出了这段悲伤。至于为什么会产生,我不懂。我小心走下楼,来到了后厨房。那儿有几点火星,我把它们拢到一起,使我能点燃手里的蜡烛。没有动静,只有一只斑纹灰猫从灰烬里爬出来,哀声怨气地喵呜一声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两条圆弧形的长凳形成一个半圆圈,差不多要把火炉围了起来。我在其中一条上躺下,老母猫则跳上了另一条。我们俩很快就开始打起盹来。不料约瑟夫突然出现了,他放下一个木梯,木梯穿过一个活门直通阁楼,我想这大概就是他去阁楼的路了。他朝着我拨弄起的火苗狠狠看了一眼,把猫从凳子上撵下去,自己坐在了上面,掏出烟斗来,开始了把烟叶填进三寸长的烟斗里。我在他的“圣地”出现,很显然,他把这看作是一种冒犯。他默默把点燃了的烟管塞进嘴里,双臂交叉着开始吞云吐雾。我不想打扰他这样的安逸享受,默默无声地等着他吸完最后一口,深吁一口气,站起来像进来时那样庄严地走出去了。

紧接着,有人踏着轻快的脚步进来了。我张开口正要说早安,可又闭上了,因为哈里顿·厄恩肖正在“Sotto Voce” 地做他的早祷——在屋角搜寻一把铲子或是铁锹去铲雪时,他碰到每样东西都要对它发出一串的咒骂。当他向凳子后扫一眼看到我时,张大了鼻孔,我想他一定认为对我用不着客气,就像对我那只猫伴一样。看他准备去铲雪,我猜是允许我走了,于是我站起来打算跟他走。他注意到了这点,就用铲子朝一扇黑门指指,那意思是在说,我如果要走,就得从那儿出去。

那扇黑色的门通向大厅,女人们已经在那走动了:齐娜正在用一只巨大的风箱把火苗吹上烟囱;那位希斯克利夫夫人跪在炉边,借着火光正在读一本书。她用手去挡炉火的热气,免得伤了自己的眼睛,那样子看上去很专心致志。只有当骂用人不该把火星弄到她身上,或者不时推开一只总用鼻子向她脸凑近的狗时,她才会停止阅读。我很惊奇地看见希斯克利夫也在那。他背朝着我站在火边。由于他刚对可怜的齐娜发过脾气,因此齐娜时不时会放下手里的活,拉起围裙角来发出气愤的哼哼声。

“还有你,你这没出息的——”我进去时,他正转身冲着他的儿媳发作,并在形容词后加个无伤大雅的词儿,如鸭呀、羊呀,可有时什么也不加,经常就是一个个的——“你又在那儿,搞你那些无聊的把戏!别人都能自己挣饭吃——就你要靠我的仁慈!把那废物丢开,找点事做!别老是在我眼前烦我,你要得报应的——听见没有,那该死的东西是宝贝吗?”

“我会把我的废物丢开的,因为如果我拒绝,你也会强迫我丢掉。”那少妇合上书,把它丢在一把椅子上。“可你就是咒掉了舌头,我也只干我喜欢的事,别的什么都不会干!”

希斯克利夫举起手,说话的人显然很熟悉那只手的分量,于是即刻跳到一个较安全的地方。我无心观赏一场猫和狗的打斗,轻快地走上前去,像是很想在炉边取暖,完全没理会这场中断了的争吵似的。好在他们彼此间还有足够的礼貌,暂时停下了进一步的敌对行为。希斯克利夫不知不觉把拳头放在了口袋里,而希斯克利夫夫人噘着嘴,坐到远远的一把椅子上。在我待在那儿的那段时间里,她果然说话算数,坐在那扮演一座石像。但我没待多久,谢绝了跟他们共进早餐。等到天空露出曙光,我就抓紧机会逃到外面自由的空气里,它现在清爽、宁静,又寒冷得像块无形的冰。

还没有走到花园的尽头,希斯克利夫就喊住了我,他提出陪我走过旷野。我没有拒绝,也幸亏有他陪我,整座山脊都变成了一片波涛滚滚的白色海洋,它的起伏不平和坑洼全都被填平、覆盖住了,而且那些昨天经过时留在我脑海里的丘陵和残留的采石矿的标记不复存在。昨天来时,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边,每隔六七码就有一排直立的石头,一直延伸到荒原的尽头。这些竖立的石头都被涂上了石灰,为黑夜赶路的人提供路标,也是为了在这样的风雪天里,为人们辨别道路而设的。但现在除了零零落落能看得见这儿、那儿有几个泥点外,这些石头也全都消失了。当我以为我是沿着正确的蜿蜒道路前行时,我的同伴却要不时提醒我朝哪个方向拐弯。

一路上我们很少交谈。在画眉园门口,他站住了,说到这儿我就不会再迷路。我们之间的告别仅是彼此鞠一躬,我就径直向前走了。从大门到山庄应该只有两英里,可我觉得自己走了有四英里。后来,我在树林里迷了路,陷在雪坑里被齐脖子深的雪埋住——那种艰难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领会。总之,在我走进家门时,时钟正好敲响第十二下。这说明我从呼啸山庄走回的速度是每英里一个小时。

我那坐在家里不动的管家和她的随从们,蜂拥而出迎接我,七嘴八舌嚷着他们都以为我没指望了。人人都猜想我在昨晚死掉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寻找我的尸体。现在,既然看见我回来了,我就叫他们安静些,而我也快冻僵了。我吃力地爬上楼去换上干衣服,在房间来来回回走了足足三四十分钟才恢复过来。在书房里,我像一只虚弱可怜的小猫,完全没力气享受仆人们为我准备的一炉旺火和热腾腾的咖啡。 XlsBuIInL1Bj0Dut1tD2odPqLmd22g52Ll3fOPdbENVefmsFYQlQPmI1/MR6K2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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