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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型攻势

3月21日至24日

—— ——

在高夫的第5军北翼附近,帕特里克·坎贝尔(Patrick Campbell)中尉刚刚睡下,便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来者是一名通信兵中士,他拉起掩体的防毒帘,用闪光灯照向那个年轻的炮兵军官。“长官,”他说道,“上尉要您去山顶一趟。”这是要让坎贝尔去仔细探察一下,并回来报告情况。

时间是3月21日凌晨4点,坎贝尔暗自咒骂那个紧张兮兮的上尉。他正慢悠悠地脱下睡衣,那中士又回来了。“长官,上尉希望您立刻动身。”而当坎贝尔问起有什么动静时,他平静地答道:“没,长官,只有雾而已。”

坎贝尔戴上软帽。在这种战争中,没有必要戴钢盔。然而,当他与两个通信兵一道出发时,他听到了那天的第一声炮响。这在清晨本不稀奇,只是炮声比往日来得更响。于是他折返回去,取了钢盔,并戴上防毒面具,遮住了要害部位。他一向认为英国不如法国,但他现在发现,自己表现得并不比其他军官差,尽管讲起话来偶尔有些口吃。

坎贝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爬上山坡,循着一条电话线来辨别方向。他本希望炮声会渐趋沉寂,事实却恰恰相反。这使他心神不宁。炮声一向骇人。1917年8月,坎贝尔曾在伊普尔前线遭受到猛烈的轰炸,呼啸的炮弹声、痛苦的悲鸣声、恐怖的爆炸声,碎裂的铁片凶猛地坠落并深深钻入泥土中的声音——这一切都还萦绕在耳边。他那时吓瘫了,下肢酸软,脸在燃烧,而喉咙干裂不已。水壶里装有柠檬汁,他却无力伸手拿起水壶。那是一种可耻而卑屈的恐惧感。那场爆炸使他“变了一个人,好像所有勇气都在爆炸中倾泻殆尽”。为了摆脱挥之不去的恐惧,他想过找点事情做。后来他读到特罗洛普的《弗莱姆利教区》(Framley Parsonage) :“这书读起来很让人愉悦,一切都波澜不惊。希望有一天,我们也能找回那种波澜不惊的生活。”

而在3月21日的那个清晨,每当坎贝尔走到电话线中断的地方时,当初的恐惧就会涌上心头。他感到孤独和迷茫,无法在浓雾之中找出前方的线路。枪炮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毒气弹!毒气弹爆炸时,响声与其他炮弹不同。令人作呕的芥子气混杂着湿腻的雾霭,钻进了他的防毒面具之中。此时前线的确有新动向,而他却无从得知。

凌晨4点40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轰炸拉开了帷幕。沿着50多英里的战线,约6000门火炮同时向英军第3集团军和第5集团军开火,其中重型、超重型火炮不少于2500门。这场炮击的策划者是德军一流的炮兵专家格奥尔格·布赫穆勒(Georg Bruchmüller)中校,人称“Durchbruchmüller”(破阵者穆勒) 。德军的炮击震天撼地,以至于英军的2500门火炮还击时,声音几乎细微到听不见。

在赫伯特·苏尔茨巴赫(Herbert Sulzbach)中尉这样一个德军炮兵军官听来,“好像世界末日一般”。他的大炮使用毒气弹对敌人进行饱和式轰击,可由于毒气和烟雾太浓,他只得时不时地略作休息。炮手们已被汗水浸透了衬衫,持续不断地将炮弹塞入炮膛。他们斗志昂扬,接连开火,不用指挥官多加指示。

在一个前沿观察哨所,英军炮弹带来的冲击波震飞了沃尔特·本森(Walter Bensen)的望远镜。他本人安然无恙,身边的哨兵却缩成一团倒了下去,手里还僵直地握着步枪。本森重新架起望远镜,然而视野中尽是一片大雾。此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之事——风向转变,毒气被吹了回来。本森赶紧戴上了防毒面具。

在布赫穆勒的计划中,敌军炮兵阵地是首要打击目标。英军第3集团军和第5集团军接合部的北端,一名重炮兵部队的副官在首轮炸弹声中被惊醒。亚瑟·贝伦德(Arthur Behrend)上尉感到一切都在震动——地面、防空洞,以及他的床。他点上一支蜡烛,一把抓起电话,听筒里面却没有任何声音。此时门突然打开,上校戴着眼镜、身着睡衣、脚蹬胶靴闯了进来:“O.P. 那边没来消息吗?”

正在贝伦德回话的当口,一阵巨响传来,险些将他掀到床下,而蜡烛也被震灭了。贝伦德大吃一惊。英军本以为战争很遥远:自圣诞节以来,总部方圆1000码内从未遭受过炮击,巴波姆(Bapaume)前线的生活“舒心惬意——有时策马徐行,沿着杂草蔓生的丘陵来到炮台;有时驾车兜风,渡过白雪皑皑的索姆河去往亚眠(Amiens);拂晓之际,还能在总部周围的田地里打两只鹧鸪”。

而如今,一枚硕大的炮弹落在巷道里,距离他的防空洞仅有10码之遥。上校匆匆离开后,周围又炸响了几枚新的炮弹,来势汹汹。蜡烛被掀起的气流弄灭了,防空洞的门铰链也已被炸飞。“高爆炸药的气味摄人心魄,我望着那满目疮痍的地面,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贝伦德根本记不清自己在床上待了多久。或许是五分钟。他颤抖着,不知是由于激动,或是恐惧。他没有力气挪动双脚:“我一筹莫展。体面地躺在床上死去,总好过半裸着穿衬衫时被炸死。”然而,没过几分钟,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人间地狱,并渴望采取行动。他匆匆穿戴整齐,又考虑到自己可能被俘,于是穿上了那件带有V字臂章 的崭新束腰军服。

第5集团军的炮台也受到了类似的轰击。靠近北翼的E.C.奥弗瑞(E.C.Allfree)中尉莫名地感到不安。按照惯例,炮兵军官几乎用不到左轮手枪,但他仍然系上了武装带,准备出门。此时少校走了进来,告诉他现在没有任务,而且外面毒气弥漫,他无须暴露自己。奥弗瑞不喜欢偷偷摸摸地躲在防空洞里,然而少校表示,他留在原地或许对战局更有帮助。于是奥弗瑞戴好盒式防毒面具,来到了双层防毒帘外。他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外面的声音听来也相当不妙。此时医护兵抬了一名伤员进来。不一会儿,少校回来告诉奥弗瑞说,他现在可以去接戈弗雷(Godfrey)的班了。

奥弗瑞发现外面凹陷的道路中布满了浓雾。“炮弹漫天撒来。那真是个实打实的地狱——语言无法形容它有多么凄惨可怕,所以我也不担心自己的描述有所夸张。”防毒面具的护目镜一下子就起雾了,于是他只能凭感觉摸索着走向炮台。众人为了保证视野清晰,摘掉了防毒面具的面罩部分,只保留鼻罩和口罩,但是仍无法在雾中看清标桩上的灯光。奥弗瑞让一名士兵在桩上挂了一盏闪光灯,效果也不甚理想。于是他去了一趟“地图室”,对打击目标进行了磁场分析,然后配上一只棱镜罗盘,尽最大的努力保证发射精准。

在努尔卢(Nurlu)废墟后方的几英里处,温斯顿·丘吉尔以为首轮爆炸声来自英军的12英寸口径大炮。“紧接着,就在转瞬之间,我听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炮击声,就像一名钢琴师在琴键上从最高音抹向最低音一般。”南北两面,剧烈的轰鸣间杂着回声扑面而来,爆炸的火光透过窗户纸,把他的小屋照得灯火通明。在外面,丘吉尔遇到了都铎(Tudor) 将军。“现状就是这样,”都铎说道,“我已经向所有炮台下达了开火命令,你很快就听到了。”只是德军的炮火太过猛烈,他无法从中分辨出友军的炮声。

在高夫战线的中段,赫伯特·阿斯奎斯感到炮击声“好像天崩地裂,不似人为”。他含住防毒面具管,行走于各门大炮之间,检查开火的角度。一片漆黑之中,唯有他的大炮射击时的火光以及爆炸中心的熊熊烈火,能够带来仅剩的光亮:“耳边尽是各种各样的巨响,好似种种和弦汇成一场狂暴的龙卷风。就算相距只有几码,举着扩音器喊话,对方也听不见你的命令。”

在第5集团军南翼,经历猛烈炮击的皇家伯克郡团(Royal Berkshire Regiment)二等兵弗兰克·格雷(Frank Gray)感到,此次炮击绝非以往可比。“那声音大得很,可以说令人丧胆。每一声轰鸣,每一声巨响,你感觉没有减弱,也没有增强。但实际上,那只是你的想象力接受不了‘增强’这一事实。那声音之巨大不可想象,你根本听不到物品被炸碎,它压倒性地吞噬了其他一切声响。在那不可抗拒、永无止境的声浪之中,我简直要被淹没了。紧接着,我听到一连串命令:‘待命!’‘准备!’最后是,‘各就各位!’”在大雾缭绕的熹微晨光之中,士兵们一言不发地按照作战序列行进,与在国内时的阅兵式无异,平静地来到前线,“天穹烨烨,大地猝崩,他们进入了指定的阵地”。

格雷所属的集团军司令在清晨5点10分被吵醒。因距离前线较远,因此爆炸声显得沉闷,然而却持久不息。于是,高夫立刻“意识到,那是一股粉碎性、毁灭性的力量”。他跳下床,给总参谋部拨了一通电话,询问轰炸发生的地点;而对方的回答令他大吃一惊:他本人的四支部队全部受到重创。第3集团军则表示南部战线约10英里的部分遭到炮击。“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第5集团军已是敌人的众矢之的。”高夫原本打算从那些情况不甚危急的地段抽调兵力,来对付最棘手的敌人;而如今这一希望也落空了。现在他面临的情况倒是简单,只不过令他感到“如履薄冰”。高夫把守的全部战线都卷入了战火,却没有足够的后备力量去填补脆弱的区域。

高夫发布了几道命令,并对各相关人员发出警告,然后便凝视着窗外弥漫的浓雾。德军的攻击不会持续几个小时,所以他暂时无事可做,又回到床上小睡了一会儿。

约一小时后,德军炮火的首要目标从英军的炮台转移到了前线。“机枪哨所连着人的四肢一道被炸上了天。”第5集团军北翼的一名炮手回忆道,“毒气呛得人又咳又呕,眼前一片模糊。周围的大地已是地狱般的景象,酷似但丁笔下那个有着‘三个分区(Three Divisions) ’的地狱。”

上午7点左右,猛烈的炮击停了下来。军官让士兵们去坑道里吃早饭,然而饭还没吃完,炮击便又开始了。没过多久,只听有人喊道:德军已经进入前线战壕了。他们在大雾的掩护下悄悄潜入。不过,那只是些零星的攻击,英军步兵知道敌军主力随时会攻来,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到了8点30分,高夫刮了胡子,穿好衣服,又拨了一通电话。虽没有德军向前推进的任何消息,但高夫相信他们必将大举进攻,便命令他的两个后备师开拔。接着,他又给黑格的司令部打电话,请求批准。主管作战的戴维森(Davidson) 将军下达了许可的指示。这让高夫很高兴。不过,当他请求再拨一些后备部队给自己时,得到的却是令人失望的答复。司令部已经把四个师拨给了第3集团军,而拨给第5集团军的只有一个师。“你别指望他们能在72小时内赶到。”戴维森说道。此时高夫心中想的只是:“我们能坚持那么久吗?”

各部队很少报告情况,高夫对此很不耐烦。他很想跳上汽车,到各个旅和师去转一圈。然而,那需要长途跋涉140英里,会使他无法与自己的指挥部保持联系。因此,他暂时放弃了这个计划。

此时,高夫那个最优秀的耳目之一——法国画家梅兹中士正在指挥部前踱步,急切要求面见将军。相关人员要他再等等消息,于是他又吃了一份早餐,吃完时已是9点30分了。他等得不耐烦,便自作主张骑上摩托车,去探查第5集团军和第3集团军接合部的情况究竟如何。梅兹的目的地是康格里夫(Congreve) 将军的第7军指挥部。“我在浓雾中前进,”他回忆道,“火炮的轰鸣就像雷鸣一般。”

此时,德皇刚刚乘列车抵达阿韦讷附近的小车站,然后转乘汽车前往兴登堡的司令部。途中,他听到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心急如焚。再过几分钟,步兵的主攻就要开始,他想在那之前赶到司令部。

上午9点35分,约3500门迫击炮对英军前线发起速射轰击。德军的三个集团军——第17集团军、第2集团军、第18集团军——自北向南排成一列,百万大军只等待着“进攻”二字的命令。先锋由经受过特殊训练的突击部队担任,39个师提供支援。两个集团军——马维茨 的第2集团军与胡蒂尔 的第18集团军——准备进攻高夫的部队,南面的第17集团军目标则是英军第3集团军。

恩斯特·荣格(Ernst Jünger)是汉诺威军团一名年轻的连长,此时他手持一块表,站在防空洞前面。

接下来,他要率领一支突击部队进行冲锋,而他刚刚获悉自己的营长已经阵亡。一颗颗重炮炮弹落在他这个连的四周。早先,在德军发动轰炸的那几分钟里,士兵们兴奋地沿着战壕跑来跑去,相互吼叫。那是他们对德军强大的实力感到欣喜若狂,急不可耐地期待进攻。而现在,他们被敌军的炮火吓得心惊胆战,得说点低俗的笑话才能振奋精神,转移注意力。荣格率队翻越山顶,以便在无人地带中占据阵地,并做好准备于9点40分向敌军战线发起冲锋。他们一边行进,一边高呼为战死的营长复仇。如此一来,士兵们恢复了斗志;而当他们发现两翼的友军突击营也在焦急地等待冲锋的信号时,便重新燃起了战斗的热情。荣格眼中所见,便是那群熊罴之士,他相信他们一定能够突破成功!争夺世界霸主的决战即将开始,荣格感受到这个时刻极其重要,却对那种近乎癫狂的总体气氛心惊不已。军官们站得笔直,神经质地相互打趣。偶有一发迫击炮弹炸落,泥土溅到他们头上,却没有一个人低头躲闪。“战斗中枪炮的怒吼太过骇人,我们已经失去了正常意识。”士兵们全部进入癫狂状态,丧失了判断能力,“离开凡尘,进入了超脱的境界”。死亡已不足为惧,他们将生命完全献给了祖国。

荣格从勤务兵手里接过满满一壶烈酒,一口气灌进喉咙里。味道寡淡如水。他想吸上一支经典系列雪茄,可是一连三次也没点着火柴。终于,9点40分到来了!火光升起,身着灰色军装的士兵们 在愤怒、酒精与嗜血心理的驱使下,潮水般地向前涌去。荣格身先士卒,右手握着左轮手枪,左手持一根竹马鞭。他的胸中沸腾着狂怒般的情感,而他后来却为此困惑不解:“杀戮的欲望吞没了我,我感到步履如飞。愤怒从我的双眼之中挤压出苦涩的泪水。”

第一道战线已经难以辨识了,荣格穿过了它。此时,从第二道战线突然射来一排机枪子弹。荣格等人迅速跃入一个弹坑,而还没等他们落地,子弹就在耳边迸发出可怕的噼啪声。所幸,弹片只是飞过作响,没有击中任何人。荣格爬出弹坑,沿着一条凹陷的道路疾走,两旁的防空洞已被炸毁,裂着一道道口子。此时他是单独行动——接着,他发现了第一个敌人,离他10英尺远。那人佝偻着身子,显然受了伤。荣格咬咬牙,举起左轮手枪抵在对方的太阳穴上,那个英国兵吓得惊声尖叫,然后掏出一张照片,慌乱地塞到荣格手里。荣格克制住了怒火。怎能下得了手呢——在对方所爱之人面前?

南边几英里外,另一名德军中尉海因里希·拉姆(Heinrich Lamm)率领他的排,高呼着“万岁”口号,冲入浓雾弥漫的首个敌军堑壕。该区域毒气弥漫,于是他们戴上了防毒面具。拉姆踩到某个柔软的东西,那是一名英国士兵的尸体。他进入另一个浓雾之中的堑壕,大喝一声,有几名英国士兵出来,举手投降。拉姆将他们遣送到后方,然后在堑壕内继续搜索。由于面具妨碍正常呼吸,他便摘了下来;这里并没有毒气,他只是咳了几声,打了几个喷嚏。当他跳入下一个堑壕时,有30个士兵跟随在他身后。这些士兵并不是拉姆认识的人,只是希望找个领头者。拉姆喊道:“俘虏们出来!”不一会儿,一名敌军军官及20余名士兵便鱼贯而出;一名德军伤员把他们带到了后方。随后,拉姆又遇到一个英军军官,那人起初还在厉声高呼以鼓舞士气,最终还是被迫投降。此人能说两句德语,拉姆便让他带着五名降卒去往后方。两人握了握手,拉姆注意到对方有一件漂亮的皮夹克,便对他说:“你已经用不到它了。战争对你而言已经结束了。”那个英国人便大方地交出了皮夹克——作为一件礼物。

云开雾散,旭日初见。拉姆率领那一队士兵向阿日库尔(Hargicourt)进发。突然,他看到自己的连队,于是便归了队。正在一行人沿公路行进之际,一枚手榴弹击中了拉姆的好友斯佩克哈德(Speckhard),炸飞了他的一只手臂。拉姆眼睁睁地看着好友死去,生平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他吼道:“斯佩克哈德,我一定为你报仇!”随即上好刺刀,率众跃入一条堑壕。然而,映入眼帘的是堆成小丘的英军尸体,拉姆的怒气开始消散。他走到一名英军士兵跟前,那人和斯佩克哈德一样,失去了一只手臂;断臂就横放在他的膝盖上。旁边不远处另有一人,虽然一息尚存,却失去了双腿;此人带着悲哀的神情抬头望了一眼,拉姆感到热泪上涌。那略带凄楚感的一瞥使他一整天都提不起作战的劲头。“水,我要水!”英国兵嗫嚅道。拉姆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他,里面装满了茶水掺朗姆酒。那伤员喝得一干二净,随后,水壶从手中滑落,他便断了气。拉姆心中默念:英魂远逝。接着大声喊道:“万幸,你的死状不为家人所知。”

此时的荣格中尉已经归了队,正在公路上行进。他感到酷热难耐,便脱掉了外套,模仿演员的口吻宣布道:“现在,荣格中尉卸掉了他的伪装!”他重复了好几遍,逗得部下捧腹不已,好像这玩笑幽默极了。他们来到路堤的尽头,荣格看见有人从防空洞的窗口向外开枪。他隔着窗帘向防空洞内还击。有个士兵扯掉窗帘,掷入一颗手榴弹。一声爆炸,一股浓烟,一片死寂。

荡清防空洞之后,荣格的部队冲上路堤展开了突击。突击乃是大规模的肉搏战,荣格参战已有三年,还从未见过此等场面。他跃入第一道堑壕,却被最前面的土垒绊了一跤,撞在一名英国军官身上。那英国军官身穿束腰军服,没有系带子。荣格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沙地上。有个上了年纪的德军少校从旁喊道:“毙了这狗东西!”荣格却只向下面的堑壕奔去。那个堑壕“满满当当”都是敌人,他疯狂地开火,直到子弹打完,手指还扣在扳机上;他的部下则向英军扔手榴弹。他看到一顶碟形钢盔在空中飞舞。战斗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数以营计”的敌人开始争先恐后地逃出堑壕,磕磕绊绊地奔向后方,抛下的尸体堆成了小丘。一名德军军士望着这幅场景,目瞪口呆;荣格则正杀得性起,一把夺过那军士的枪,隔着150码射杀了一名身穿深绿色军服的敌人:“那人就像刀刃碎裂一般,顿时倒在那里,再无动静。”

—— ——

在南边,第5集团军的左翼也遭到压制。“炮击的势头正在减弱。”坎贝尔中尉想道。恰好此时,他瞧见大雾之中,有几个人影向他的位置跑来。是德国人?那不可能!可是自己人跑什么呢?

“德国兵冲过来了!”其中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不难发现,他们已经吓得手足无措了。

“怎么了?”

“德国兵冲过来了,”那个士兵复述了一遍,“他们已经攻到埃佩伊(épehy),当地我守军遭到全歼。”此时,雾气已经把另外几人罩住。不一会儿,这个士兵也不见了。

坎贝尔将情况回报长官,长官命令他继续密切注视敌军动态。当他重新回到阵地时,大雾已经消散,明媚的阳光照拂着山岭与峡谷。他四下望去,却没有任何发现,既没有德军,也没有英军,只有阳光洒在荒芜的山坡上:“真的有战斗正在进行?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一切都跟平常完全一样。”

而在几英里之外,奥弗瑞所在的那个炮位,英军能够清楚地看到德军从埃佩伊出发,正朝着高坡蜂拥而上。他们准备从右侧包围英军。奥弗瑞指挥炮手朝德军开火,此时却传来了旅长的命令:“立即撤出,撤到后方阵地,我从重炮连拨马队过去。”奥弗瑞下令停火,离开阵地,并把大炮系在牵引车(马车的前半部分,带有两个轮子)上。大炮全部系好之后,两支有八匹马的重炮队疾驶而来。激战之声渐渐逼近,他们把第一门大炮匆匆挂在一个马队的后面。奥弗瑞下令炮队离开,然而骑手们表示,只有在军官的率领下,他们才能离开;而且,骑手们还给奥弗瑞带来一匹马。

“妈的,那可不成,”奥弗瑞说,“把戈弗雷先生找来。”戈弗雷来得很快。“好兄弟,你来啦。现在你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了。上马,把这些大炮送到后方阵地。1号炮立刻出发,2号炮随后跟上。”

“此话当真?”

“当然。你得立即动身。准备好了吗?”

“那还用说!”戈弗雷跨上马鞍,马便迈开了四蹄。重炮拖在马后,沿着坎坷不平的路面颠簸缓进。2号炮却寸步难行:它的轮子刮擦在路堤上,一匹马则滑进了弹坑。骑手们死命抽打另外几匹马,试图把炮车拖出来;弹坑里那匹马同样在奋力挣扎。最终,两处缰绳在拉扯中断裂,队伍等不及新的马具送来,为了避免被俘,只能撤离。

在奥弗瑞等人右侧的第5集团军战线中段,两军正为争夺曼彻斯特山(Manchester Hill)进行着殊死搏斗。曼彻斯特山面对圣昆廷,像是一个驼峰。它是德军向前推进的障碍,曼彻斯特第16团团长威尔弗雷德·艾尔斯托伯(Wilfred Elstob)中校深知这一点。他不是职业军人,而是一名从军入伍的教师。他被部下称作“大本钟”;而士兵们也清楚,他的训话并不是泛泛空谈。“只能坚决抵抗,”他告诫士兵们,“抵抗到剩最后一发子弹、最后一名战士。”打头阵的两个连很快遭到了包围,指挥部也被敌军攻占了。艾尔斯托伯召集起厨师、面包师与文员,用左轮手枪、手榴弹——最后刺刀上阵——组织了反击。敌军的第二轮进攻基本上是由他单枪匹马打退的。这似乎给人一种刀枪不入的印象;其实他受了伤,只是没去管它而已。一枚炮弹爆炸时把他抛上了天,而当浓烟散开之后,他正在掸着身上的尘土。大雾消散时,小山周围尽是死伤的曼彻斯特士兵;但英军毕竟守住了它,正如艾尔斯托伯不无得意地不断报告所称的那样:英军会一直坚守下去。

在高夫战线的另一些地方,德军正在西进。威廉斯堡的尼古拉斯·舒伦堡(Nikolaus Schulenberg)正在享用战利品。他的人马劫掠了一所废弃的餐厅,餐厅里烤炉上烤着的培根吱吱作响,“桌上还摆着半头牛”。一行人往背包里塞满了“所谓的德式汉堡”以及香烟,而后每人点上一支烟,向下一个目标行进。他们的行军进度很快,甚至险些进入友军的火力网。俘虏成群结队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面色苍白,有些吓得还在发抖。他们对德军的炮击心有余悸。另一部分俘虏前往后方时仍在“厚颜无耻地吞云吐雾”,不过,就连这些趾高气扬的家伙“面对我军步兵的密集突击,也只能哑然”。

梅兹中士骑着摩托车,总算平安抵达第5集团军最北端的军司令部,然而绝大多数的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康格里夫将军及其参谋人员大都去了各师。“一条狗夹着尾巴,绕着临时营房四周乱转,时不时停下来,转身朝着五英里外轰鸣的大炮狂吠几声。”梅兹决定再靠近前线一些,并设法通过了霍伊德科特(Heudecourt)入口处的炮火封锁,“炮车疾驶而过,骑手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焦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无从得知”。炮弹越过头顶,落进屋内。梅兹开始惶恐不安起来,几乎动弹不得。他昨晚刚从此地经过,一宿过后,那些熟悉的路标一个也找不到了。突然,第9师战线的左侧传出可怕的射击声。他扔下摩托车,跟着几个从司令部向炮台拉电线的通信兵,跌跌绊绊地向前行进。大雾之中,几个模糊的人影从他身边经过;炮弹在周围炸裂,毒气四溢。一行人中,只有梅兹没戴防毒面罩,于是他慌忙戴上。他来到一门大炮前,扯着嗓子与指挥官讲话。两人估计德军随时都可能突破英军的防线。

梅兹继续向前走着,从枪声判断,敌人已渗透到了前沿交战区。左侧,猛烈的开火声从各个地区传来,意味着敌军的渗透即将更进一步。一块锯齿状的弹片坠入弹坑,打在梅兹的脚上。他大为震骇,连忙爬出弹坑,趁德军尚未突破防线,继续赶路。炮弹在他的身边不断撒落。透过浓烟与雾气,梅兹看见一名军官,正匆忙赶往后方。他与那军官一起小跑,交谈之中得知德国佬刚刚攻陷了戈什伍德(Gauche Wood)。无论梅兹到哪儿打听,消息总是很有限,于是他决定重返康格里夫的指挥部。就在他找寻摩托车的当口,大雾陡然消散,露出了湛蓝的天空。

黑格向伦敦方面报告:斯卡尔普河(Scarpe)与瓦兹河之间发生了猛烈的炮击。莫里斯将军反拨了一通电话,询问步兵是否发动了进攻,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立即通知威尔逊将军,称大规模战斗已经爆发。总参谋长有些怀疑,他认为地点应该再靠北一些。

战时内阁于上午11点30分举行会议,威尔逊提起炮击之事,并补充道,那或许只是一次普通的大规模袭击。他最后表示,从目前的情报来看,不必忧虑。“他在凡尔赛搞了那些军事演习 ,希望德国佬大举来犯,”莫里斯在日记中写道,“但他丝毫没考虑到我军的兵力状况。如果兵力充足,我又何尝不想如此?可惜事与愿违。”

对于此次炮击,伦敦《晨邮报》著名战争评论员雷平顿(Repington)上校远比威尔逊更加担心。他坚决反对劳合·乔治的政策,并在日记中评论称:“战时内阁愚不可及,全凭英军作战勇猛以弥补之。”内阁秘书莫里斯·汉基(Maurice Hankey)同样忧心忡忡,他在日记中写道:“这是世界历史的一大紧要关头,不过我认为,我们的同胞挺得过去。”他还提到自己曾与劳合·乔治共进午餐,至于他们谈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德军同样占据了空中优势。他们首次在飞机数量上超过了协约国:730架对579架。德军上午的空袭行动基本都是低空进行,那是因为雾气太大,而且需要对步兵提供支援。然而刚过中午,雾气渐渐消散,英军开始放出观测气球。乘坐气球的观测员在战斗机的有效保护下,发回了宝贵的情报:前线一带德军的动向杂乱无章。同时,炮兵得到了准确指向,朝德军后备部队有效开火。英军观测飞机也在德军战线上空盘旋,它们传回情报称:大批德军正在向前推进,“挤满了”通往前线的各条道路。

高夫得到这些消息后,明白自己无法在战区内获胜,只能采取拖延战术,否则必将遭到全歼。可是,敌军占据压倒性优势,他必须顶住暴风骤雨般的攻击,稳固住一条完好无损的战线,坚持到黑格和贝当派来充足的后备部队,以便死守下去——这该怎么做?黑格只能在三天后给他派一个师,第四天再派一个;法军则表示,他们希望能在两天后准备好一个师,三天后再准备好另外两个。

高夫正准备去吃午饭,法军第3集团军司令亨伯特(Humbert) 将军来了;这支军队的驻地就在南边不远。亨伯特如能带来好消息,那无异于雪中送炭。高夫表示,他很欢迎亨伯特率军前来。“可惜,”亨伯特歉疚地说,“现在我只剩挂在汽车上的旗子了。”这话未免有些夸张,他还带着副官及一个骨干参谋班子。亨伯特对此解释道:他的部队几周前被调走,还没有回来。

午饭后,高夫下令第3骑兵师立即驰援巴特勒(Butler) 将军的第3军。随后,他打电话给麾下的四位军长,告知他要去这四个军轮流视察一番。高夫在下午3点左右出发,先去见了把守右翼的巴特勒。这是巴特勒任军长以来首次作战。“我感到他有点焦虑,”高夫写道,“不过,鉴于目前的形势,这也很正常。”巴特勒丢了地盘,损失了大炮,心情十分沉重;高夫便开解他。第3军一直在与数量悬殊的敌人作战,“重点只有一个:采取妥善措施,应对来势汹汹的敌军”。巴特勒从高夫那里得知第3骑兵师已经在增援的路上了,便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的任务是率领全军撤到克罗札运河(Crozat Canal)的对岸。

接着,高夫来到第18军,受到了截然不同的接待。他发现,马克西(Maxse) 将军和他的参谋人员“开朗、积极而自信”。他们前线地区的九个营顽强作战,不惜性命拖住了敌人的脚步。那些部队已经接近全灭,仍然死死守着阵地。高夫要求马克西尽最大可能坚持到次日,然后撤回右翼部队,与克罗札运河方面的巴特勒第3军保持联系。

与左侧友军——第19军——的联系同样需要保持。在前往第19军的路上,高夫的副官评论马克西的那个军,称他们好像面对千难万险也能气定神闲。高夫说道:“且不说他们在战区的伤亡,先头部队的九个营也损失了大半精锐;照这样的战损打下去,你觉得他们还能撑多久呢?”高夫发现,第19军面临着重重困难,丢失的地盘却比第3军少。该军战线薄弱,只有两个师,与各后备部队都相距甚远。不过,高夫对军长赫伯特·瓦茨(Herbert Watts) 将军极具信心。此人年已六十,身材瘦削,性格平和,为人谦逊,且不乏优秀的判断力与勇气。

高夫视察的最后一站是康格里夫的第7军。他到达时,梅兹中士早已离去,残余的景象只是右翼被打得大幅后撤。不过,果敢而坚毅的康格里夫用一个后备旅建立起了一条新的战线。“沃尔特,干得漂亮,”高夫说道,“尽你所能坚持下去。就算多拖住德军一个小时,也会对战况有所帮助。”他相信贝当会履行承诺,一旦敌人发动此类进攻,就会回军支援第5集团军;其实他不知道,贝当只在字面上遵守协议,其行动则谨小慎微。贝当要顾及自己的战线,而且他对那份随气球飘来、声称攻击目标是香槟地区的文件,仍然信以为真。尽管贝当手里共有50个后备师,但如果没人施压,他连一兵一卒、一门大炮都不肯派出去。贝当此举早在德军预料之中。“您不必担忧,”两个多月以前,一名军官向鲁登道夫进言,“法军不会舍己为人在第一时间救援协约国战友。他们必先按兵不动,观望自己的战线是否也有危险;只有确信万无一失之后,才会下定决心前去支援。”正是出于此等计谋,德军才往气球里投放了那条假情报。

当天下午,在第5集团军战线中段,“大本钟”艾尔斯托伯从曼彻斯特山发出最后一个报告,接听者是代理旅长H.S.波因茨(H.S.Poyntz)。艾尔斯托伯说他的人马已死伤殆尽,自己又添新伤,命不久矣。“再见。”他对波因茨说道,随后便挂了电话。敌军已把野战炮的射程提升至60码,猛烈的炮击夹杂着机关枪的持续火力,在下午4点30分时戛然而止。敌人要求这个“来自曼彻斯特的教师”投降,却只见他紧握步枪,站在射击台上大吼道:“休想!”于是敌人射穿了他的脑袋。

荣格中尉还活着。他先前率众占领了那条凹陷的道路,又向前推进了一些。在一个山谷里,他遇见了友人布雷耶(Breyer)中尉,有些喜出望外。此人在重机枪的枪林弹雨中闲庭信步,手拄一根长棍,叼着一只绿色的猎户长烟斗,肩挎步枪,一副出门打野兔的打扮。

黄昏时分,荣格行至罗库尔(Raucourt)附近。是时候稍作休息了,他打算找个防空洞小憩片刻。防空洞前躺着一个年轻的英国兵。那英国兵先是投降,接着又要逃跑,荣格只好一枪打在他的脑袋上。杀了人再望向他的眼睛,荣格心想,感觉真是五味杂陈。他在防空洞内发现了白面包、果酱,以及一个石罐,里面装满了姜汁啤酒。他读了几份英文报纸,“充斥着对‘德国鬼子’的咒骂,极端庸俗”。

对于这一天的空前胜利,兴登堡等人心满意足,只有英军第3集团军的顽强抵抗是件麻烦事。战损其实超过了预期,兴登堡之所以满意,只因为这是头一天。德皇倒是欢喜雀跃,他只看到了南部的辉煌战果。回到专列之后,德皇决定向兴登堡颁发金光闪闪的铁十字勋章;上一次颁发该勋章是在1814年,授勋给布吕歇尔 陆军元帅。每一名前线士兵也分享着德皇的喜悦,因为他们当中绝大多数只能看到当天的胜利了。“也许,这场战斗就是我生来的使命。”莱茵哈德·穆特(Reinhard Muth)在家信中写道,并在次日的作战行动中牺牲。

那天晚上,高夫集团军北翼,坎贝尔中尉所在的那个炮兵连士气低迷。只有一个名叫格里菲斯(Griffith)的人有心情讲话。他原本埋首于日记本中,此时抬起头来开朗地说道:“依我看,今天是春季的第一天。从某种程度上说,今天才真正有春日气息,对吧?”其他人粗鲁地让他闭上嘴。

再往南去,部队在全面向克罗札运河方面转移;还有一些队伍朝着高夫指挥部所在的内勒撤退。高夫正在与黑格的参谋长通话,谈到德军朝他这边投入了多少个师的兵力,以及后面还有数不清的增援部队。高夫补充道,德军次日肯定还会来犯,此等猛烈的攻势估计要持续多日;他的战线已经脆弱不堪,没有增援怎么守得下去?“当时的问题就是这个,而且是头号问题。”高夫后来写道,“劳伦斯好像没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他以为‘德军第二天不会来了’‘敌军伤亡不小’‘会忙于打扫战场、收容伤兵,重新组织疲惫的部队并加以休整’。我极力反对,可惜于事无补。”

高夫不知疲倦,为了得到前线的最新消息,步行抵达作战指挥中心。他向各联络官询问撤退至后方途中有什么新情报,又与保罗·梅兹谈了谈。梅兹刚刚经历长途跋涉,早已精疲力竭;高夫派他去南边的法军司令部送信。梅兹困惫不堪,恍恍惚惚地抵达了目的地。信送到后,他先倒下睡了一个小时,然后才返回内勒。

身处蒙特勒伊的黑格给第3集团军和第5集团军发出贺信,并要求向各级传达。黑格认为,考虑到敌军攻势之猛烈,创造出此日战果的“英军殊为值得嘉许”。战地记者菲利普·吉布斯(Philip Gibbs)则表示十分担心,他当天发出战地电讯提到,德军可能在谋划一场包围战,以期大量俘虏英军、缴获武器,“对这一威胁,绝不可掉以轻心。此刻,我们的军队不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英国与全人类的命运而战”。

—— ——

攻势第二天,即3月20日凌晨2时30分,二等兵弗兰克·格雷受命返回英国本土。对他来说,那命令无异于一道赦免书——“获准逃离这场可怕的战争!”长官当场批准放行,但是不知道格雷应该怎样离开,于是格雷只好自己想办法。手下一名中士告诉他,第5集团军南界附近,有个名叫弗拉维-勒-马泰勒(Flavy-le-Martel)的村庄,那里每天早晨7点15分会开出一趟火车。要是遇到火车停运,他也可以沿着铁轨步行。

格雷背上沉重的步兵行装,带上三天的口粮,天不亮就出发了。他很快就找到了主干道,道上堵得水泄不通,人马车辆都是向西而去——其中有各种型号、不同口径的火炮,有些用马拉着,有的用履带车拖曳;也有卡车,有的装满货物,有的空空如也;此外还有牵引车、弹药和步兵。最能触动他的是救护车,或单独行驶,或成群结队。格雷挤在车水马龙之中奋力前行,此时附近发生了炮击,于是他便转向前往田间。借着射击与爆炸的亮光,很容易分辨道路;但他越走越不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彻底成了独行侠,而且此处弹坑遍地,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最后,格雷终于抵达了那个小火车站,并跟着一群老人挤上了一节车厢。老人们好奇地望着他,他担心自己被当成了逃兵。好在一名翻译人员查看了他的文件,给他做了担保,并告诉他,这是从弗拉维-勒-马泰勒出发的最后一趟火车。难民分了些食物和水给他。炮弹在不远处爆炸,一个老太太说:“Pasbon,monsieur。” 他郑重地答道:“Pasbon,madame。” 火车猛地发动起来,他就此离开了战场。

格雷并不知道,他那个地段的部队与火炮已经离开克罗札运河向西撤退,无法确定是否安全。四周笼罩着黄色的浓雾,很难辨别黎明是否到来。这是个比昨天更糟的日子。这是个阴湿寒冷的日子。

有的地方,浓雾会短暂地升起三四英尺,然后立刻降下来。康沃尔公爵轻步兵团(Duke of Cornwall's Light Infantry)第5营的一个连,在雾气升起的瞬间首次发现了一群德国佬。连长大吃一惊,连忙大喊道:“十五发速射!”声音却嘶哑不清。他扯着嗓子又喊了一遍,总算让部下听见了。“好像过了几分钟,士兵们才开始射击。”R.G.罗斯(R.G.Ross)中尉回忆道,“一名军官带头射击,用左轮手枪猛烈开火,直到他把子弹差不多打空,士兵们才回过神来。接下来的10分钟堪称壮烈。士兵们镇静自若,向敌人投掷炸弹,发射(枪)榴弹——我们深信自己的战线坚不可摧。德军采取密集阵型,故而伤亡惨重。接着,大雾再度笼罩起来,遮挡住我们的视线。我们耐心地等待,以前所未有的精神状态紧握住步枪与左轮手枪。后来雾气终于消散,我们惊讶地发现,冲在最前的敌人离我们只有20码。”

罗斯本以为德军会被迫撤退,不料机枪从左侧开始扫射起来。左侧友军放弃抵抗,撤到了后方。一天之中,类似情况不同程度地多次出现过。

再往北去,在第5集团军和第3集团军的接合部,坎贝尔所属炮连的代理连长十分消沉。“唉,老天爷!”宾利(Bingley)上尉说道,“昨天那种日子,我真是彻底受够了!”大雾消散之后,消息逐渐传来。敌人在好几个点突破了他们的战线。“唉,老天爷!”宾利说着,又接到消息称右边的一个师丢掉了一整条战线。于是他再次叹息道:“唉,老天爷!”接下来的消息是敌人进入鲁瓦塞勒(Roisel)。“唉,老天爷!”宾利感叹道,“色当(Sedan) 的历史要重演了。”

坎贝尔仔细看了看地图,鲁瓦塞勒位于正南方五英里处。也就是说,德国佬已经在开往佩罗讷(Péronne)的路上,而坎贝尔的炮连很有可能被切断了退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一名军官说道,“何不开炮射击呢?”之所以没有开炮,原因之一在于,他们不清楚敌我双方阵营的具体位置,而与前线联系的电话线全部被切断了。又有人建议,至少要向他们原有的废弃战线开火,然而宾利上尉表示应当节省弹药。此时消息传来,他们保护的主要目标——查佩尔山(Chapel Hill)防线已经失守。不过宾利仍旧无所作为。“我们得等上校的命令,上校会指示我们如何行动。”擅自行动罪莫大焉,宾利表示,因为大家事后总会追悔莫及。他坐立不安,时不时跑到大炮处去看看,敌军的炮击没有吓到他。其实,坎贝尔心想:“他怕的是承担责任,也可能是怕丢了大炮,或者被敌人俘虏。”

南边,克罗札运河上的桥梁完好无损,撤退的人潮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国王皇家来复枪团(King's Royal Rifle Corps)的J.G.伯奇(J.G.Birch)中校率领他的一个营,从后方赶来处理混乱的局面。他看到运河一线由一些未骑马的骑兵部队把守,不过人数稀少,而且没有堑壕,便派人在浓雾的掩护下迅速挖掘堑壕。浓雾骤然散去,伯奇震惊地发现敌军的野战炮就在运河对面,而敌方步兵朝守军打起了冷枪。德军渡过运河,来夺取一个高地。两枚手榴弹砸到了他的钢盔,结果是哑弹!第三颗就在他左边十英尺处炸开了。伯奇觉得左耳有异状;弹片划破他的马裤,插入了大腿。他纵身跃入一个弹坑,一抬头,一圈人用步枪瞄准了自己。他用德语怒吼道:“我们对待战俘可不像这样!”德军一惊,随即垂下枪口。一名德国兵说:“等等,他会讲德语。”他们对伯奇进行搜身,抢走了钱、手表和望远镜,却漏掉了一个昂贵的银制烟盒,因为他提前把它藏到了马裤腿里。德国兵开始盯住他那双伦敦生产的马靴,伯奇便缓缓向前走去,请一名德国医生让他离开战线,因为他受了轻伤。“离开战线绝不可能,”对方答道,“除非你帮忙运送德军伤员。”伯奇答应了,于是便抬着担架朝圣昆廷前进。担架十分笨重,又没有带子,整个重量全部压在了肩膀上。

威廉皇储参观了圣昆廷废墟。那里的景象令人难忘。一座繁荣的城镇,在英军炮火的轰击下,很快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瓦砾堆。步兵一队接一队地从威廉皇储旁边经过,热切渴望投身于前线的战斗之中。“喜悦的笑颜围绕着我,汽车在欢呼与高喊声中难以前行。大军行进的步伐,昭示着胜利。对这支军队而言,唯一的律令就是‘前进,追击敌人!’”此时,德皇的长子正穿过瓦砾堆,前往第231师指挥部,“我看到一批军官正在埋头工作,一边飞速地写字,一边听着电话。他们平日的表情庄重,带着责任感,此时则流露出一丝倦意,带着几分沉着冷静、心满意足”。他同官兵们握过手,便向战场方向继续前进,“我们沉痛地望着那些尸体,感激地望向那些伤员。所幸,多多少少,我们可以带给他们一些充满爱意的抚慰”。到处尽是被攻占的堑壕,被丢弃的大炮,以及大量的战争物资。前方,战场上的火光缓慢却不间断地蔓延着,“惊悚骇人的场景映在眼中,留下闪烁交替的各种印象;然而,明媚的春日阳光抚平了那一切,将我长久以来的疑虑一扫而空,使我重新充满信心,对未来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大攻势开始的消息传回德国本土时,人们正在吃早餐。“我军以1914年的那股势头(élan)与精神,”《福斯日报》(Vossische Zeitung)报道称,“由地面发起猛攻,将负隅顽抗的敌军全线击溃。无疑,敌方守军的表现堪称英勇,不过英方高层可承受不起此等巨大打击。”

高夫刚刚获悉,巴特勒的第3军无法在当天夜里守卫住克罗札运河战线,于是要求右面的法军第6集团军派步兵前来支援。杜歇纳(Duchěne) 将军认为自己不能把后备部队借出去,却向上级进言,希望立即派遣贝当的一个后备师——第125师——去支援巴特勒。贝当同意了,但条件是该师必须由法军指挥。

对高夫而言,这是个好消息;如此一来,只等法军开到,他便可以把第3军撤到后备部队中去。此时他准备吃早饭;而在此之前,他刚刚向保罗·梅兹下达了新指示,希望第5集团军“且战且退,殿后部队始终与敌军接战,尽可能长久地把守这块具有战略价值的要地”。最为重要的是各部队之间必须保持联系,高夫表示,禁止不通知友军部队而独自撤退。他要求梅兹中士替他跑一趟,从第3军开始。梅兹与高夫私下是朋友,如今已成了一名准联络官。他不顾身体的疲劳,骑上摩托车向西南驶去。他经过第3军的火炮阵地,那里的雾仍然很大,大量火炮遭到遗弃。他看见克罗札运河对岸,一些骑兵团士兵正在挖土修筑阵地。相比较而言,前方似乎算是平静的了。然而,他一接近目的地,敌军便开始了猛烈的炮击,火力网沿着运河向北延伸。雾气消散后,他望见泰尔尼耶(Tergnier)笼罩在前方的烟雾之中。

梅兹经过此地几分钟后,德军四个师的先头部队便开始渡过运河,突破了第3军的战线。

梅兹离开内勒不久,高夫将军就接到了康格里夫的电话。前一天晚上,高夫对他下达过有关撤退的指示;而从这个电话中,高夫发现对方对该命令有所误解。高夫故意采取口头形式下达命令,他担心自己“且战且退”的想法付诸文字,会导致一场无法控制的全面溃退。然而康格里夫没能领会他的真正用意,那么另外三名军长也存在误解的可能。高夫思忖片刻,最终于10点45分正式发出命令:

通知第5集团军各军:一旦敌军发起重大进攻,各军须采取后卫行动,退至后方地域的前缘,必要时可退至后方地域的后缘。切记各军之间、各军同侧翼各集团军下属各军之间,应当保持联系。

任务下达后,高夫出发前往北部视察。在他离开司令部期间,一名作战部军官擅自通过电话向各军报告了一条振奋人心却会引起误解的消息:法军正在派兵增援,第3军可能成为后备部队。该军官在与马克西的第18军通话时提到,高夫目前的计划是守住索姆河及运河一带的防线。

马克西本人中午才听到这个消息。结合高夫的撤退命令来分析,他认为这是让他一直退到索姆河。如此一来,他便令先头部队的三个师脱离战斗,沿河建立新防线。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无疑会招致非难,不过作为一名经验丰富、才干过人的指挥官,马克西认为第18军处境岌岌可危,迫于情势只得如此。他的部队右接第3军,而第3军已经撤退,因此自清晨时分起,他的整个左翼就暴露在危险之中。

然而,马克西的决断却使他的左邻部瓦茨将军身处险境。瓦茨已经让先头部队的两个师后撤了,但他没想到马克西部会一直撤到索姆河。此外,瓦茨的右翼很不坚固,这使他十分沮丧。他的部队撤退有条不紊,并且十分注意与左接的康格里夫保持联系。高夫不在司令部内,因此当他得知马克西部撤退的消息时,撤退已在进行之中了。他竭力阻止这场撤退,然而为时已晚,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设法稳住战线。

此刻,黑格正在自己的司令部内给妻子写信,宽慰她道:“我们昨天经历过一场大战,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今天上午的报告称,我军士气高昂,昨晚打击的目标也十分恰当。概括说来就是‘杀,杀,杀个不停’。所以,敌军一定损失惨重。”(黑格夫人在信上做了批注:“道格拉斯之所以写得如此乐观,是因为他知道我卧病在床。后来他回家时,一脸焦虑,真有些吓人。”)

此刻,贝当正在他的司令部内向巴黎方面汇报,但对最新的事态一无所知。那份如定心丸一般的报告称“不必忧心忡忡”,因为他已安排妥当,“……目前只需要英军守住索姆河就好——而把守该河似乎并不困难……这场战斗的情况对我军空前有利。”

第3集团军右翼,与第5集团军接合部附近的那个突出地带同样处境危险。3月22日中午刚过,雾气彻底消散,北边出现了更大的危机。消息由一次空中特别侦察带来:德军已渗透到罗库尔村。于是,英军命令三个坦克连在步兵的掩护下展开反攻。

荣格中尉正在率众攻击罗库尔。对手是苏格兰人,战斗进入白热化状态,不一会儿,战场上便堆满了尸体。“战场刺激着人的神经。我们跨过一具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冲杀过去,他们结实有力的膝部露在苏格兰短裙下。有时则要从尸体上面爬行。”此时突然飞来炸弹与枪榴弹,荣格的突击队员只好停止进攻。有人喊道:“英国佬反攻了!”荣格聚集起少数几名士兵,在一道宽阔的护墙后面组织了一个抵抗核心。相距短短几码,双方之间的互攻从未间断。“有个第76师的士兵,离我很近,一梭子接一梭子地射击,像疯了一样,完全不去找掩护,最终倒在了血泊之中。”这名士兵被一发子弹打中头部,弓着身子缩在堑壕的角落里,头垂在一边,血如泉涌。他起初还不时发出临死前的呻吟,接着便不吭声了。荣格抓起死者的枪,继续射击。

坎贝尔中尉的炮连仍一炮未发。他终于得到上级的命令——爬上山顶,“务必搞清发生了什么”,而此时已临近黄昏。上级好歹发出了具体指示,算是一种宽慰。坎贝尔从炮连出发向上爬,爬了1000码,直到电话线的尽头。此处视野绝佳,甚至能够看到查佩尔山的山顶。他趴伏在地,拿起战地望远镜。德军!成千上万的德军,从查佩尔山的一侧潮水般涌下来!“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前我根本没见过德军,更没办法向他们射击。”他向后面的通信员高喊,“准备开炮!”接着掏出一张地图,匆忙确定射程与射击角度。德国人从山上冲杀下来,一波接一波,行动十分迅速。坎贝尔情绪激动,有些手忙脚乱。此时,通信员传来了宾利的口信:“上尉说无法射击。火炮已全部装载完毕,就要运走了。”

坎贝尔三两步冲到电话机旁。“德国佬再有十分钟就冲过来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他准备加上一句“除非咱们把他们挡住”,不过得先停顿一下喘口气。就在这停顿的一瞬间,他听见电话那头,通信员用平静的语调向宾利转达:“坎贝尔先生说,德国佬十分钟之后会到,长官。”那口气仿佛是德国人应邀前来喝茶,但会迟到几分钟。

“什么?什么?”宾利接过了电话,“你说十分钟?肯定是搞错了。我们没有接到命令。要真是那样,上校早就告诉我了。”

坎贝尔努力控制住情绪。他意识到说十分钟不合适,因为德国佬位于3000码之外。他随即想到,夹在中间的是英军步兵,德军从山上俯冲下来,即将对他们发起攻击。“大批德军从山上冲下来,”坎贝尔尽量平静地说,“我们必须开火。”而接下来的对话,却带有几分黑色幽默的味道。

“那肯定是自己人。”宾利说道。

“是德军。我能看见他们的钢盔是什么形状,军服是什么颜色。”

“火炮全都准备运走了,”宾利反驳道,“我估计上校随时会下达后撤命令。”

“我们应当开火,”坎贝尔略带些口吃地坚持说道,“现在没人向他们开火。”

“所以说他们是自己人嘛。”

“是德军。之所以没有其他人开火,是因为只剩下我们了。”

“你肯定他们是德军?”

“绝对无误。”

“行吧。”宾利不情愿地答道,就像一位父亲拗不过儿子的恳求,“你可以留下两门炮,但是一定要注意弹药。”

坎贝尔感到火气上涌。连续几个星期,他们每天夜里发射的炮弹数以百计,根本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而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有一整个集团军的敌人做靶子,长官却要他珍惜炮弹。他向通信员下令,然后等着观察炮弹在何处爆炸。头两发炮弹射得太偏右,坎贝尔没能观测到,于是调整了瞄准角度。接下来的两发还没落地便爆炸了,未能造成杀伤,坎贝尔便又调整了导火索。等到炮弹终于在合适的高度爆炸时,第一批敌军早已不见了踪影。

敌军炮弹开始在坎贝尔的周围爆炸,而他此时心潮澎湃,对此浑然不觉,只是急切地寻找更多的德军。他看见一大批德军冲往山下,便朝身后喊道:“开火!”这一发炮弹比之前强些,几名德军低下了头。“五发速射。”坎贝尔喊道。然而一发炮弹也没打出来。

“上尉说,我们现在得回去了。”通信员说道,那语气好似有人催他们回家吃晚饭,“上头下了命令,我们要撤退了。上尉命令停止炮击。”

坎贝尔一把抓住话筒,要宾利接电话;但是宾利已经离开了。他便又要另一名军官接听,结果所有军官都离开了。“长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通信员问道。“只有回去了。”坎贝尔撂下这一句话,便再不吭声,往山下走去。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痛心疾首。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军官,一定会无视宾利的指示,毅然下令继续射击。

向南大约15空英里 ,那里是前首相阿斯奎斯的儿子所属的炮连;该部队面临的情况尤为危急。他们左右受敌,却仍在不断开炮,接近36个小时没能合眼。现在,两门炮的后座装置只能手动操控。士兵们的眼睛被毒气熏得红肿,一个个面带倦容。当撤退至哈姆(Ham)镇的命令下达时,他们却惊呆了。走大道,路程是10英里。他们从未接到过这样的命令:“……终于明白了。我们本以为会有援军,结果那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撤退的路上弥漫着沮丧的气氛。德军远程大炮的巨型炮弹呼啸着经过头顶,落在战场后面很远的村子里。由于没有救护车,伤员只能沿着大道一瘸一拐地前行——用大炮的牵引车运送伤员同样不可行,因为大炮必须随时能够投入作战。某次休息时,阿斯奎斯终于意识到,战斗打响至今自己几乎一餐未进。他记得口袋里还有块巧克力,打开口袋去找时,却发现它已粘在了一本袖珍版的《匹克威克外传》 上面。当他狼吞虎咽地咀嚼着那块变形的巧克力时,仅仅想到书中人物匹克威克,都“使得四周的景象陡然突出起来”。

他们看到炮弹落在哈姆镇,其中一部分瞄准的本是索姆运河桥。居民匆忙逃离,许多店铺的卷帘门还大开着。肉铺的钩子上还挂着肉,服装店的橱窗里还陈列着衣帽。一名镇民跑出来,把一大箱鸡蛋交给了阿斯奎斯的一名战友,因为他不想让鸡蛋落入德国佬之手。

英军第3集团军的南翼也在撤退。德军在各处进行突破,打算集结于巴波姆。傍晚时分,英军各炮连接到命令:一旦敌军突破防线,就向该镇后方撤退。大炮沿康布雷-巴波姆公路后撤时,军官们心怀疑虑:这条公路堪称命脉,德军为何不用远程火炮进行轰击?德军一旦轰击,我军必将阵脚大乱。

这条公路视野开阔,同样有可能遭受敌军步兵的攻击,因此英军第2坦克营奉命对它进行封锁。该营下属的一个连有几名年轻的中尉,他们此前的生活一直是晒晒太阳,听听鸟鸣;因此命令下达时,他们颇为吃惊,根本没想到要真正上战场。他们知道某处在打仗,但感觉与自己完全无关。R.沃森·克尔(R.Watson Kerr)中尉原本在参加一门火炮学课程的学习,此时突然被召回部队。他驾驶着坦克准备上路时,向侦察主任(reconnaissance officer)喊道:“哪儿是前线?”其实已经没有前线了,“好吧,那么德国佬在哪儿?”

“你看得见那边吗?”主任指着前方,那是一片阳光满布的田野,克尔看不出有什么交战的迹象,“你往前开就行,很快就能找到德国佬。”

克尔稍稍打了个寒战,而当他与另外几辆坦克在田野里隆隆地行驶了几英里后,他感到寒意变得强烈了起来。“小龙套”(Pip-squeaks) 的空弹壳开始在四周飞落。想必是友军的火炮在附近射击。他向右看去,一组野战炮正在朝天开火。让他感到惊愕的是,那些炮兵竟呼喊起来:“坦克来了!坦克来了!”而军官则热情地挥舞起了帽子。

克尔与同伴们有些难为情,也朝他们挥了挥手。那些炮兵之所以如此欢呼,想必是本已陷入绝望之故。坦克向前缓缓行驶,各车长搜寻着支援他们的步兵。上级并没有说他们是单独行动。克尔看到前面有个小丘,便把坦克慢慢开过去,心想:德军究竟在哪里呢?“突然间,我看见了他们。好几个营的德军密密麻麻地从遥远的地平线朝着我们所在的旷野行进。一开始,驾驶员和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克尔确信自己没有记错:德军的行进伴随着乐队的演奏声。他还确定自己看见了马匹、闪亮的装饰性马具,以及德军的大横旗,景象甚为壮观:“这是一场在光天化日之下步伐严整的‘巴黎挺进’(Drang nach Paris) 行动,除了我们之外无人可以阻止。好一个打击目标呢!”

克尔看见左边的炮手在连续开火,便鼓起了斗志,调整好自己的霍奇基斯机枪(Hotchkiss) ,随即开起火来。枪口射出的子弹连成了线。此时他发现,那些威风凛凛的侵略者消失在地平线上。这是一种神奇而难以置信的经历,而且那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那场景究竟是我亲眼所见,还是一场梦境?”唯有那荒芜的小丘还立在那里。此时,一个矮胖的德国兵从他的坦克炮管下面蹿出来,撒腿向前跑去。克尔原本吓了一跳,随后却被他浑身装备哐啷作响的滑稽样子逗笑了。克尔掏出手枪,取下枪口的钢盖,向他开了一枪。那个矮胖的德国兵没被击中,却扑倒在地上。这些还算有趣,而当克尔发现敌军的机关枪手遍布在一个堑壕网后时,气氛则为之一变。德军的震惊程度不亚于他,许多人甚至爬出堑壕,向后方的树林逃去。克尔追在他们身后,坦克行进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簸摇晃,险象环生。坦克内部的噪音越来越大,温度越来越高,气味越来越浓。接着,猛烈的敌军炮火袭来,滚烫的金属碎片飞溅在坦克上。克尔明白他必须脱险求生,便对驾驶员喊了一声,于是巨大的坦克开始缓缓地朝堑壕外面爬行。坦克的履带陷在松软的泥土中,尾部下沉,状态极不乐观。直到前方的泥土被推开,车身才爬出一些。不料发动机突然停止,接着是一片沉寂。

克尔转头看了驾驶员一眼。当时的情况令人绝望。接着,他吼了一声:“加把劲,再发动一次!”在那一片沉寂之中,他讲话的声音显得震耳欲聋。众人拧了拧起动把手,发动机奇迹般地发出声响,重新开始了运作!他们奋力把坦克开出这片危险地带,然后顺着山谷往回行驶。途经一片浓烟环绕的草地,一人穿着卡其色衣服,朝着坦克挥手求助。克尔认出他是朋友所在坦克上的乘员,便也回应般地挥了挥手,并把坦克朝他驶去。那人一跃而起,想穿过开阔的草地奔跑着赶来,谁知没跑几步,便被击中,倒在了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克尔发现他面色蜡黄。是毒气!克尔高喊让人打开门,两名士兵把那伤员拖了进来。那人顿时瘫软在地,克尔不清楚他是否还能活过来。这辆“巴士”开足马力沿着山谷一路向下。突然,前方出现了另一辆坦克,并朝他们驶来。德军坦克?不,是自己这个连的坦克,正要赶往克尔刚刚逃离的那片危险区域。“保重!”克尔心想,并朝那辆坦克上的军官挥了挥手。

英军勇猛的反攻确实保住了巴波姆。不过,出动的25辆坦克,只有9辆返回;人员战死及被俘率高达百分之七十。

南边数英里处,面对攻来的敌人,唐纳德·博伊德(Donald Boyd)所属的炮连正在有条不紊地集中火力射击。上级命令他骑自行车去安排附近的火炮牵引车停车线,以备撤退之需。忽然,一串炮弹毫无征兆地落在车队中央,弹片四溅。博伊德发出信号,指挥队伍越过小丘后撤。队伍井然有序地掉转马头,快速行进,却被新一轮的敌军炮火击中。三支队伍隐没在浓烟之中,挣扎着逃出来时,已是七零八落、东倒西歪了。博伊德明白,此时不能留着那些受伤的马匹。他冒着炮火穿梭于众多马匹之间,将它们一一射杀。渐渐地,他的手开始颤抖,必须用左前臂撑住手中的韦伯利手枪 ,才能把枪口高举过头顶。一匹马受惊后跳起,鲜血溅在了博伊德的大衣上。“最后一匹马蹬了蹬蹄子,悲鸣一声,便再也不动了。我望着它,感觉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一般。它的眼神好像要倾诉什么,最终还是黯淡了下去,犹如那眸子之中涌入了一片乌云。”在充满不祥气氛的殷红夕阳之下,博伊德回到炮连时,向少校汇报了敌军炮击的情况。

“这场战斗,我们要一直打下去,”少校说道,“死战到底。”

再向南数英里,帕特·坎贝尔 中尉的炮连正在向努尔卢撤退。他们抛弃了绝大部分的物资,包括宾利上尉命令他节省下来的2000发弹药。坎贝尔突然想起自己落下了一条披毯,便没向别人打声招呼,策马返回了原先的阵地。那里有两个人;坎贝尔本以为是德国人,却发现是两名英国军官,其中一人坐在宾利的绿色帆布椅子上。“你们赶紧走吧,”坎贝尔喊道,“德国佬很快就来了。”他认出两人是随军牧师。

“我们部队那些留下来的,基本都被俘虏了。”椅子上的那人说道,“我们不应离开他们。”他把自己的姓名及住址交给坎贝尔,“给我的妻子写封信吧。”

坎贝尔与两人握了握手,一把抓起自己的披毯、文具夹——里面是他前一年的日记与一封来自某个姑娘的信——以及一本没读完的书,便策马急驰而去,希望趁别人发现自己离队之前赶回去。他在途中遇到三名苏格兰机枪手,马险些撞到他们。三人中有一人受了伤,另外两人用自行车推着他,却遇到了上坡,难以继续前行。坎贝尔本人就是苏格兰裔,因此他不假思索便脱口说道:“把他放在我的马上吧。”坎贝尔牵着马走在前边,另外两人跟在后边。坎贝尔心里正为耽搁了时间而哀叹,一抬头却发现那两个苏格兰人不知何时已赶到前头,骑上自行车跑了。“我大声喊他们,但他们听不见,或者是故意没听见;反倒是我自己,从那喊声中体会到无比的孤独。我居然孤身一人,陪着一名伤员走在战场的中央!”此时,沉寂与荒凉笼罩着战场,影子一点点地变长。景色很美,唯有那遗弃在路边的枪炮,与这平和的一幕格格不入。如果没有那些枪炮——以及马上驮着的一名伤员,这俨然就是一派宁静而肃穆的丘陵风光。当然,他也算是自作自受。这名被分拨给坎贝尔的伤员疼得厉害,为了安慰他,坎贝尔把披毯围在他的肩上,并让他拿着那个文具夹。当太阳变成地平线上的大红球时,坎贝尔找到了一辆战地救护车。那名医生起初不肯接手。“我不能把他留给德国佬,”坎贝尔据理力争,“同样也不能带着他走遍法国。我得归队了。”

坎贝尔说服了对方,怀着感激的心情骑上马,去追赶自己的队伍。此刻,努尔卢的一个交叉路口正在遭受敌军的炮击。有一支由六辆牵引车组成的车队,原本打算等一枚炮弹爆炸后,再拼命冲过路口,抵达安全地带;而当坎贝尔来到这个路口时,只见到一片惨状。人员与马匹的尸体铺满了道路。有一个人挣扎着要站起来,另一个人拽了他一把,给其他隆隆行驶的牵引车让开道路。一名随军牧师问道:“你是医生吗?”坎贝尔摇摇头。牧师说:“那你走吧,千万别停留,赶紧走。”

坎贝尔上了马,转头看了一眼。一枚炮弹呼啸着飞来,那名随军牧师只是站在原地。所幸那炮弹落在一栋房子里,没伤着人。最后,坎贝尔终于归了队,刚坐下来准备吃点东西,便传来了继续撤退的命令。他把饼干装进口袋,翻身上了马。此时的坎贝尔已筋疲力尽。这一整天,他靠激情与责任感支撑了下来;此刻夜幕降临,他知道自己很难坚持下去了。“流失的不仅是体能,还有我的勇气。现在我不想处于战斗前线,只是渴望后撤,离敌人越远越好。我想快点撤离,不想耽搁在路上;这条路已经挤得难以通行,我们困在这里,可能永远都出不去了。”此刻,坎贝尔才意识到他们的失败多么惨重,他感到灰心丧气,“英军从未经历过此等惨败。我感觉,这惨痛的失败中也有我的一份责任。在查佩尔山,我原本有机会——也原本应当挡住敌人”。如果他那时更加坚决,本可以把后来抛弃的那2000发弹药射出去,“我的职责是杀敌,而不是骑马去取一条披毯,或者用马驮回一名苏格兰机枪手伤兵”。

四面八方的爆炸火光把黑夜映亮。英军销毁了临时贮藏的汽油、弹药,以防它们落入敌军之手,简易营房也全部被付之一炬。一名下士与坎贝尔并排而行,紧张兮兮地说道:“有几个伙计在讨论……长官,说咱们这是在诱敌深入。您怎么看,长官?”

看着他那苍白的面孔、焦虑的神情,坎贝尔很明白,自己作为长官,应当给出一个令人宽慰的答复。但他说不出口。他心中的郁结之情比起那个下士,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不知道,”坎贝尔答道,“我没有什么看法。”他毕生的愿望是成为一名作家——一名活着的作家。

此地向南,在高夫那座即将废弃的内勒司令部向东几英里处,第20师加强营的R.S.科伯恩(R.S.Cockburn)上尉被一名陌生军官的喊声吓了一跳。“立刻集结队伍!敌军正在向这里开进!他们的骑兵就在村外的路上了!”

科伯恩摸不着头脑。旁人告诉他,此人是某个师的参谋人员,刚从总部赶来,科伯恩这才相信。“我绝无半句虚言,现在已是刻不容缓了!”科伯恩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此人原来是他的同学。他跑回自己的简易营房,安排好车辆,然后叫醒了手下的士兵。外面的道路已乱作一团,科伯恩决定在村子里留下警戒队:一是阻止敌人突破,二是收容掉队人员。他派一名军官骑马赶往旅指挥部,报告此地——马蒂尼(Matigny)所发生的事态,并请求进一步的指示。

科伯恩此前从未感受到,撤退的场景是如此凄凉:“站在路上,看着那些人员、马匹、汽车、卡车、救护车、骡队、牵引车拉着的大小火炮在自己身边川流不息地经过,压抑的情绪实在无法形容。士兵们灰头土脸,满身污泥,步履蹒跚,大多是既没了装备,又丢了枪支。还有一些大衣上悬着标签的伤员,竭力躲避着路上的车流,不然则有被碾死之虞;有的实在挺不住了,就坐在路旁,用手支撑着脑袋休息。”

距此往北一大段距离,高夫正在与第3集团军司令朱利安·宾(Julian Byng) 将军会晤。两个集团军之间存在一片空白地带,高夫对此表示忧心;于是宾答应高夫,下令自己的右翼各军进行有条件的撤退。此事谈妥,高夫便南下回到他的新司令部。新司令部设在维莱-布勒托讷(Villers-Bretonneux),因为旧司令部所在的内勒已有陷落的危险。他在夜幕之中沿着索姆河驱车前进,不时停下来与一些小股部队略作交谈。那些士兵表面上欢欣鼓舞,而高夫看得出来他们已疲惫不堪,有些人甚至直接在休息站睡着了。

晚上8点,高夫致电黑格:“敌军各部均已突破我军后备防线。”高夫讲述了自己的决定:退守索姆河一线,坚守佩罗讷桥头堡。黑格对此表示赞同。随后,黑格陆军元帅向贝当致电求援。这位法国元帅表示尽力而为,但其信心已不复当初,并怀疑英军是否“真能守住索姆河”。贝当向法军第3集团军司令亨伯特将军下令,命他于次日下午负责指挥战场南端的法、英两军全体部队。亨伯特的任务是“确保克罗札运河一线与索姆河一线”。

在伦敦,总参谋长亨利·威尔逊终于得出结论:此次攻势非同小可。“我不理解,”他在日记中写道,“为什么我军的地盘丢得如此之快?为什么德国佬对我军战区的突破如此轻易?”

对于这位帝国新任总参谋长,此时的劳合·乔治已另有看法了。诚然,威尔逊“在高级将领中才思最为敏捷”。此人诙谐风趣,辩口利辞,能将军事难题阐述得十分通透。不过,他为人“过于古怪不羁,近乎科诨小丑”,面对重大事态,也是视若儿戏,轻率处理。即使是生死攸关之事,他也要拿来开玩笑。“他既身居此等高位,”劳合·乔治心想,“所发表的意见本应举足轻重,只是他的习惯减弱了发言的分量。”不过,威尔逊仍不失为一位出色的参谋官,总参谋长的位置,眼下由他来坐最为合适——在枯燥无味的冗长会议中,有如此一位相处愉快的伙伴,岂不是难得之事?

威尔逊引人注目之处不仅是性格,还有他的外表。他个子极高,挺拔的躯干好像在向上攀升一般,最顶端则是一张五官分明而别具魅力的脸。他对此异常自豪,曾炫耀自己收到过一张寄给“伦敦第一丑男子”的明信片。开会时,他总爱出些洋相。某次会议,为了形象说明堑壕战的情况,威尔逊把帽子翻过来,露出红色带子,像是德军士兵那样;随后他弯下高挺的身躯,脸与桌子齐平,用手杖向与会者乱射一通。此番哗众取宠的表演吸引了一些人,首相本人也被逗乐了。首相的秘书兼情妇弗朗西丝·史蒂文森(Frances Stevenson) 认为威尔逊魅力十足。“他是个典型的爱尔兰人,”弗朗西丝写道,“与他相处愉快无比……此人谈吐轻快而风趣,往往刻意引人发笑,行为举止不拘小节,对政客不屑一顾,甚至戏称之为‘礼服人’(Frocks)——对此,我们都乐在其中。在各个方面,威尔逊都与他的前任罗伯逊完全相反。”

威尔逊身上那种爱尔兰式的豪迈很对法国人的胃口。尽管他对法语知之甚少,却能够理解拉丁人那种感情丰富、娴于辞令的风格,也知道如何在辩论中用玩笑博得对方的支持。他的一些举动是其他英国领导人不敢尝试的。某次,新闻报道批评克列孟梭年事已高,威尔逊便闯入他的房间,拉住这位“老虎”总理开始满屋子狂舞,跳到自己的黑色小帽都掉在了地上。“我这么做,”威尔逊对心情舒畅的克列孟梭说道,“只是为了展示一下咱们仍然宝刀未老。”

不过黑格却不信任威尔逊,一如他对死对头劳合·乔治的不信任。“这两人都是伪君子,”黑格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他们内心深处在想什么,外人很难弄清。我怀疑威尔逊其实比劳合·乔治城府更深。当然,我们都看得出来,他们内心打着算盘的同时,还在假装与我是莫逆之交。”黑格又补充了一句:威尔逊——尤其是在讨论重大问题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异样的幽默感,使他感到极端厌恶。

而另一方面,威尔逊也同样看不惯黑格。在前不久的某次会议后,他写日记提道:“如此愚昧无知、冥顽不灵之人,我还是头一次见。此人蠢不可及、心胸狭窄、性格偏执、为人孤僻。”而目前,在紧张的战局所带来的压力之下,此类性格不合的问题变得愈加突出,伦敦方面与前线将领之间那悬而未决的嫌隙很有可能再度出现。

—— ——

3月23日,星期六,又撤退了一天。黎明时分,天气很冷,浓雾再次笼罩了战场的大部分区域。在战略重镇巴波姆以北,亚瑟·贝伦德上尉被上校喊醒。上校把军指挥部发来的电报塞到贝伦德手中,然后打开了灯。贝伦德沮丧地看着电报:德军已在默里(Mory)突破了防线。他接着说:“我们没有兵力投入到这条防线了。”

“把其他人叫醒,让他们穿好衣服。”上校说,“告诉他们,每个炮连留一名军官守着电话。”贝伦德向众人传达了这个坏消息,然后站在门口观察情况。大炮在东北方轰击,天空不停地闪着光。突然,一道巨大的光亮驱走了黑暗。英军布置在村边的炮连能够发射60磅的炮弹,那枚炮弹便是其中之一,它与其他炮弹一道掠过头顶,爆炸声如惊雷一般。一群受惊的鸟儿从教堂飞起,在上空不断盘旋。

早饭后,贝伦德试图估算一下剩余的弹药,但根本算不出来。此时他听到风笛和鼓乐的声音,便跑出去看看。“真是一幅壮观的景象,感人至深,非言语所能形容。那是第51(高地)师为鼓励生还者重返战场而吹奏的风笛声,如泣如诉,打动我的程度超过了任何音乐——包括法国骑兵的小号在内。我站在那里,看着这群不屈不挠的高地男儿从身边走过,他们步伐一致,古铜色的皮肤透露着刚毅的意志。自豪感使我不禁颤抖起来:昨天他们疲惫不堪、满身泥泞,三三两两地从我身边蹒跚经过,可怜兮兮地问道‘到大阿谢(Achiet-le-Grand)还有多远’;今天看来岂非判若两人?眼见了此情此景,谁还能说战争形势每况愈下呢?”

南边的第5集团军也奏起了鼓乐。在哈姆镇西面不远,康沃尔兵团的部队经历过昨天的大撤退,此时正在挖掘工事。不料一名旅长孤注一掷,命令他们放下锹镐,向韦尔莱讷(Verlaines)地区的村庄发动攻击。“于是我们列好炮兵阵式,整装出发。”一个军官回忆道,“当时雾气已散,很是暖和,倒是个打网球的好日子。”突然,他听到军乐响起。奏乐的是康沃尔兵团第7营的乐队,奋力鼓舞着部队的士气。行进了两英里后,部队来到目的地村庄,随即展开队列,上好刺刀,忍受着炎热、疲惫与饥饿艰难地前进。有几个人昏厥了,其他人继续缓慢前行。村子里的德军大都逃窜了。“部队经过村子时……我看到地上有半条面包和一瓶半温的葡萄酒,便连忙上前捡了起来。”快到山顶时,部队展开了短途冲锋,“停下来时,我把面包传给其他人,自己也吃了一点;如果你要吃点东西,这似乎是唯一的机会了”。

C.N.泰亚克(C.N.Tyacke)上尉下令再次冲锋,于是部队便到了山顶。“这下我们吃到了苦头。敌军的机枪、步枪朝我们开火,建筑里的狙击手尤为可怕。泰亚克被打穿了心脏。”英军最终攻占了目标。“一些躺着的德军伤兵,还有些担架员,都被打死了。我们架好刘易斯机枪(Lewis guns),伏击了从房子里跑出来的12个德国佬。我用步枪亲手射杀了其中一个,很是满意。”此外,英军还发动了一些英勇的反攻,但大多以逃跑收场。

在大后方,侨居法国的美国人米尔德里德·奥尔德里奇(Mildred Aldrich)正坐在家中花园里,听着远方的枪炮轰鸣声。上午7时20分,巴黎方向传来了爆炸声。他还没搞清楚状况,整个山谷便响起了教堂的警报钟声。

在巴黎,塞纳河畔一栋房屋前的石子路上,有个东西爆炸了。那是什么呢?老百姓认为是空投的炸弹,而军人们听那声音则像是77毫米口径炮弹——这种炮弹爆炸力极强。由于无人受伤,破坏也微乎其微,故而没有引起太大骚动。20分钟之后,东门前面一英里半处发生了另一起剧烈爆炸。这个不知是炸弹还是炮弹的爆炸物落在一个最繁忙的地铁站附近,引发了民众的恐慌,并造成8人死亡、13人受伤。警察总局通知了庞加莱总统、克列孟梭总理以及炮兵总部,随后炮兵军官、空军军官连同爆破专家一道赶赴现场。其后的1小时24分钟内,巴黎又发生了五次爆炸,最后一次是在郊区城镇沙蒂永(Chatillon)。这次爆炸打破了专家们的预估,不过至少为人们的行动提供了某种指向。警报开始高鸣,这让市民很是害怕,因为此前从未在大白天响过警报。公共汽车与出租车纷纷停下,以便乘客下车,汇入寻找防空洞的人流之中。地铁站挤得水泄不通,部分车次被取消。当天正好是周六,汹涌的人潮都在奔逃,不过并没有出现恐慌局面。到了9时30分,专家们终于认识到那些是炮弹,或许是从德军战线发射而来。最近的德军战线在67英里开外的地方,而此类大口径火炮,一般会部署在战线后方10英里处。换言之,其射程为77英里。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这些炮弹由拉昂(Laon)附近森林中的一门巨炮发射,拉昂距巴黎约75英里。那门炮是个庞然大物,有10层楼那么高,其炮架高25英尺。第一枚炮弹发射时飞上高空,距离地面25英里,整整飞了176秒才落到巴黎。当天上午共发射了15枚炮弹,大炮已发烫且咝咝作响,显露出磨损的迹象,大概只能再发射45枚。对此,众军官与克虏伯(Krupp)公司的工程师们丝毫未感到惊异或沮丧。此种大炮并非只有一门,此外还有六门,其中两门也部署在这一森林中。此时传来消息:德皇将于下午1时左右驾临,视察下次开火的情况。众人为此欢欣不已。

那天上午,威廉不能不去前线,因此他正沿着儿子前一天的路线,与兴登堡一起视察圣昆廷附近的区域。据前一天被俘的伯奇上校回忆,两人乘坐的汽车停在俘虏队伍的前面。德皇下了车,用十分粗哑的嗓音与英国俘虏攀谈:“各位,你们作战很勇敢,不过……”接着改用德语说道:“天佑我军。”他询问某个英军兵团的位置,没有人回答他。当德皇蹬上踏脚板时,伯奇发现他穿着粗制滥造的马裤,皮革绑腿上系着带子。这显然不属于皇家的装束。

汽车离开此地,向着拉昂与巨炮的方向驶去。然而不出一小时,又来了一列车队。从一辆停住的车中,走出了威廉皇储。伯奇觉得很有意思:这位“小威廉”穿着打扮远胜乃父,衣服像是“伦敦货”;其英语也更流利一些。“好极啦,”威廉皇储说道,“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我军今天炮轰了巴黎,15天后就会进驻伦敦。好极啦,战争即将结束了。”俘虏们无人应声。他掏出一个大号的金制烟盒,请俘虏们抽烟,没有一个人接受。

德国的报纸正在庆祝西线大捷。《德意志报》(Deutsche Zeitung)称:“不必再卑声细语,要求与那群和平主义分子达成和解与协定;不必再悲戚呜咽,妄图阻止德国对英国正当而合理的敌视与复仇。胜利与仇恨的怒吼响彻德意志,已为她激发出崭新的热情。”

《日耳曼报》(Germania)同样咄咄逼人,自信满满:“盎格鲁-撒克逊人是上帝的选民——那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观点;要么所有人相信它,要么所有人摒弃它,否则世界无法得到长久而稳定的和平与安宁。我们决心用刀剑实现和平,因为敌人并不相信我们实现和平的诺言。”

上午9时30分,鲁登道夫下达了新命令:第17集团军将“全力进攻”黑格防御体系的基石——阿拉斯;第2集团军向英军第3集团军和第5集团军的接合部挺进;第18集团军取道哈姆镇,强行向内勒以北数英里的地区推进。

内勒的街道上挤满车辆,它们准备向高夫设置在维莱-布勒托讷的新总部进发。居民们惴惴不安,东奔西窜,在去留之间迷茫不决。有些人屋里屋外隔着窗子呼喊,有些人妄图说服卡车司机载着他们连带着家具一起捎到后方。梅兹中士仍在为高夫收集情报。他先是向第5集团军的炮兵指挥官乌尼阿克(Uniacke)将军打探情况,将军承认自己损失了许多大炮,但总司令部正在为他提供补充。梅兹离开这个城镇的时,第18军的卡车队鱼贯而入。马克西将军接管了高夫的旧总部。梅兹骑车路过一所医院,看见护士们穿着长大衣,拿着小包,在路旁等候卡车,使他想起因浓雾遭了海难的乘客等在救生艇旁的情景。

德皇提前抵达了森林,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见那些巨炮。他兴致勃勃地检阅了一番,并对12时57分恢复射击的“1号巴黎炮”印象不错。几发炮弹过后,德皇便抛下它,前去观看另外两门大炮了。

首发炮弹于下午1点整落在了杜伊勒里(Tuileries)花园,未造成死伤。15分钟后,第二发炮弹从共和国广场中心的雕像旁擦过,造成2人死亡,9人受伤。当天的炮击持续到下午2时45分,共有25枚炮弹落在巴黎及其附近地区,共造成16人死亡。此次炮击造成的破坏虽比不上1月30日夜间那次可怕的空袭,但它对巴黎人而言是一种新的恐惧。大炮的轰击极为可怕,就连千锤百炼的军人也不免胆战心惊。

天气状况有所好转,皇家陆军航空队(Royal Flying Corps)抓住机会,出动飞机对行进中的德军及其辎重队进行骚扰。索普维斯骆驼(Sopwith Camel) 击毙了数百匹拉曳火炮的德军马匹。然而,英军的撤退仍在继续。他们自北向南且战且退,同时摧毁装备,焚烧文件。

第3集团军和第5集团军接合部的两侧都已被德军突破,巴波姆和佩罗讷面临着威胁。英军步兵把守着两个城镇之间公路上的一条防线,此时他们发现德军出现在地平线上。发射了几枚炮弹之后,上头传令立即撤退。“就这样,惨绝人寰、心惊肉跳的撤退开始了。”伦敦兵团的二等兵R.D.费希尔(R.D.Fisher)写道,“之所以说心惊肉跳,并不是因为形势凶险,距敌人只有半英里远,而是因为半个星期以来,我们除了行军就是挖掘,几乎一餐未进,滴水未饮,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早已精疲力竭了。撤退途中,不断有一些其他部队的士兵,从四面八方前来加入队伍。于是,不出半小时,一小股部队变成了数千人的庞大溃军,拖着沉重的步伐沮丧地在旷野中前进。队伍前望不见头,后看不到尾,而且我们连去往何方都不清楚。”撤退队伍一片混乱,众人疲惫不堪,士气低迷,无法正常下达命令。各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步调向前移动,装备扔了一地。有的是五六个人并排而行,有的则是独自一人慢慢晃悠。不过,大家都在朝着同一方向盲目前进。“每当我们经过积水的弹坑时,总有人拿着饭盒或水壶去舀水。那水可能是有毒或是发臭的,因此队伍中为数不多的军官会训斥他们,但是无人理会。有时,士兵实在太疲乏,或是失去前进的动力,便索性坐到地上,任自己掉队。”

部队缓缓地走着,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德国骑兵!我们被包围了!”众人大惊,乱作一团,纷纷逃窜。费希尔身边的几名军官与士兵高声叫喊,试图稳定局面,有30名士兵上好刺刀,在一条很浅的堑壕内一字排开。德军最终没有出现。五分钟后,费希尔等人爬出堑壕,跟在撤退队伍尾部继续前进。

康格里夫将军为老百姓和一些后方设施转移留出时间,让他们撤出佩罗讷,然后才下令放弃该镇。医护站的人们迅速辨别出奄奄一息的伤员,残忍地让他们留下来。撤退部队挤满了街道,连城外的道路也水泄不通,因为周围的田野沟壑纵横,无法行车。“步兵可以选择从田野中穿行,”第7军报告称,“但是道路上人员密集,如果敌军发动空袭,伤亡恐将十分严重。”飞行员鲁道夫·史塔克确实设法驾机穿过了佩罗讷,飞行高度只有100米。他看见大炮正在撤退,众多身穿军服的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不料飞机的引擎出了故障,于是他只能返航。

英军增援部队正朝着东边那条摇摇欲坠的战线前进,他们目睹这支向着索姆河仓皇撤退的队伍,深感震惊。“工具包和手提箱堆在路边,车辆和火炮乱作一团向后方驶去,当中还混杂着一大批神情凄楚的难民。”第42师的机枪手理查德·盖尔(Richard Gale)中尉回忆道,“他们扔了餐具,士气也彻底垮了,溃不成军,丑态百出。据我们所知,支持我部及海峡各港口的力量,只剩这批看起来斗志全无的乌合之众了。”

H.E.L. 梅勒什(H.E.L.Mellersh)是一名连长,他眼见百姓身处凄惨的境地,心情十分低落:“那其中有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老妇人,推着车子的驼背老人,害怕带不走而将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的姑娘,装满鸡、猪、小孩、家具、各种垫子等杂物的大车,被小孩牵着一路抽打的倔牛。路上还有救护车驶过,一些英军卡车上涂着鲜艳的图案,标明它们属于哪个师。一辆卡车后面坐着一排随军护士。她们朝这边挥手,我们回以欢呼。护士们就在战场周边工作,而且不得不参与撤退;想到这一点,我们都深受触动,也会涌起一股豪情——军人上前线,不正是为了保护她们吗?”

那天中午刚过不久,黑格带着镇静而愉快的心情来到维莱-布勒托讷会见高夫。高夫本希望总司令能够带来新的战略与他预想之中的命令,但黑格显然只是为了听汇报而来。在汇报的最后,高夫表示:他的部队会尽可能持久地打下去,但增员远远填不上战损的空缺。“是啊,休伯特,”黑格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看到高夫的军队已经撤到索姆河后面,感到很惊讶,不过没向高夫提及此事。随后黑格乘车返回设在杜里(Dury)的前沿总部去会见贝当,在路上时他心想:“我真不明白,第5集团军为什么不做任何抵抗就后撤这么远呢?”下午4时,黑格与贝当见了面。贝当表示,他正在调动法约尔(Fayolle) 将军手下的两个集团军前往南翼,在索姆河谷一带行动,并强调说,法英两国的部队之间保持联系乃是重中之重。贝当重申,他十分希望尽其所能支援英国军队并与他们保持联系,接着便对能否做到“保持联系”表现出了疑虑。他表示,一旦失去联系,几可断言敌人会在两支军队之间打进楔子,“那么英军恐将遭到包围并被逐入大海”。

面对贝当的悲观论调,黑格感到很扫兴。他坚持认为此等悲剧“必须避免,即便要把沿海地区的北翼撤回也在所不惜”。两人各有各的打算,因为他们关注的都是本国的战略利益:英国要加强它的北翼,以便在海峡各港口保持一条明确的战线,必要时可以逃回本国;法国则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全自己的心脏——巴黎。

英法两国出于各自的国家利益,会产生相互冲突的意见,从而导致总体战略指挥系统发生分裂——对此,鲁登道夫早已预见。他告知H.H.冯·库尔(H.H.von Kuhl)将军与冯·德·舒伦贝格(von der Schulenberg)上校:“当前的目标是向索姆河两侧迅速突进,将英法两国军队分隔开来。然后第17集团军向索姆河以北的英军发起攻击,将他们逐入大海。必须不断攻击新的目标,以期将英军前线彻底打垮……至于索姆河以南,我军将转向亚眠-蒙迪迪耶(Montdidier)-努瓦荣一线,对法军发起攻势,而后向西南方向推进。此次行动的要点在于第2集团军必须沿索姆河两侧向亚眠逼进,以便与第18集团军保持密切联系。”

这一计划取得成功的前提是,高夫和宾的两个集团军已被击败。如果鲁登道夫判断无误,那就意味着德国会迅速取得胜利。答案如何,皆取决于此后48小时的局势了。

那天早些时候,乔治·里德尔爵士驱车前往沃尔顿-希思(Walton Heath),他的好友劳合·乔治正等在那里。“我得火速赶回伦敦,”首相说道,“消息不太乐观,我担心会出大事。跟我一起回去吧!”回程途中,劳合·乔治对里德尔说,德军已经突破防线,第3集团军和第5集团军已被击败。他还抱怨,亨利·威尔逊明明已经预见敌人会发动进攻并提出过警告,黑格却仍然毫无准备。首相坐在汽车后座上这番歪曲事实的言论,若是被黑格、雷平顿和莫里斯听到,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首相决定推迟每日的内阁例会,直接在陆军部处理问题。面对极端情况,他总能从容应对。这一次,他又要挺身应对这场危机了。“我让参谋人员来见我,希望商讨出对策,尽快把所有增援力量送往法国。”首相在议会中做过保证:除非国家面临紧急态势,否则不会将未满19岁的青年派往国外。此时他表示:当下关头正是紧急态势。他还设法安排船只,使英国本土的17万军队尽快渡过英吉利海峡。按照正常速度,一天可运送8000人;他却在仓促之间凑齐了大量船只,将每日运送的人数增加至20000人。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首相在陆军部召开内阁会议,研究当前局势并将此前做出的计划批准实施。他们谈到法国方面并不热心于支援黑格,于是有人提出,由首相或米尔纳勋爵亲赴巴黎,向盟友施加政治压力。然而,威尔逊将军敏锐地指出,黑格与贝当只是缺乏合适的机会去协商彼此之间的问题而已,在两人协商之前,不宜由大臣出面干预。他还补充道,两位元帅预定当天就要会晤,对上述问题进行商讨。

会议要求莫里斯将军提供敌我双方战力的最新比较数据。他报告说:德军的步枪增加到1402800支,协约国的步枪已减少到1418000支。“战时内阁慌了,”莫里斯在日记中评论道,“开始讨论起如何退守海峡诸港再撤回英国的问题。”战争评论家雷平顿在日记中写道:“内阁的阵脚大乱……战时内阁的愚蠢与盲目持续了一年,如今他们尝到了苦果。”威尔逊的日记结尾则保持了他玩世不恭的态度:“德国佬可真是神呢!”

那天晚上,鲁登道夫喜上眉梢。“德军上下各级充分展现出高超的作战水准。”他在每日报告中写道,“在本月21日至23日这三天内,斯卡尔普河与瓦兹河之间的英军陷入了史上未有的惨败。西线各战场爆发战斗以来,协约国取得的任何胜利,都不能与我军此役的辉煌战果相提并论。”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埃里希(Erich)刚刚坠机身亡。前一天晚上,年轻的埃里希准备参加此次大攻势的空中行动之时,曾劝他的母亲不要悲伤:“您要记得,我全身心热爱这份职业。虽然我已历经许多战斗,但这是最后一年的关键时刻,我决不会错过。”接着,埃里希向母亲吐露了心声:他的最高理想是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将军。而每当听到“那是自然,鲁登道夫的儿子嘛”之类的闲言碎语时,他总是非常难过。他热切渴望凭自己的本事赢得承认与敬重。鲁登道夫夫人在电话中得知儿子的死讯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我独自承受了这一巨大的打击,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要垮了。从那一天起,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陷在疾病与悲痛之中。”

这一天对德皇来说是一个欢庆胜利的日子。在视察了庞然大物“巴黎炮”之后,德皇回到自己的专列。“是我们的胜利!”他向月台上的卫兵喊道,“英国人被我们打得大败!”与参谋人员一道进餐时,有人朗读战报称,在皇帝陛下亲自领导下取得了辉煌战果。德皇便用香槟向军队及其首脑祝酒,他的左膀右臂之一——汉斯·冯·普勒森(Hans von Plessen) 上将随即呼应:“敬我们的伟大统帅与领袖!”

德军获胜的确凿消息传来时,克列孟梭总理正在与贝当将军会餐。消息很糟糕,不过克列孟梭并未惊慌失措。贝当向他说明:必须阻止德国人的进攻,至少也要拖延他们的脚步。克列孟梭依然镇定自若,信心十足。问题在于可用的兵力不足。贝当继续进餐,而后突然朝航空总局局长杜瓦尔(Duval)将军喊了一句:“打电话!”吃了一惊的杜瓦尔放下刀叉,站了起来,随后便意识到贝当是要他把现有的空军全部投入南翼的战斗,于是他面露喜色。这天夜里,等待黎明发起进攻的德军即将遭到一番无情的轰炸。

此时,美国驻英大使沃尔特·海因斯·佩奇(Walter Hines Page) 正在召开宴会,劳合·乔治应邀参加。宴会的主宾是美国战争部长牛顿·贝克(Newton Baker) ,赴宴者还有另外两名美国人——比德尔(Biddle) 将军和威廉·西姆斯(William Sims) 海军上将,以及英方的贝尔福(Balfour) 勋爵、德比勋爵。席间,众人很少谈及海峡彼岸的战事。劳合·乔治与贝尔福忆及自己的政治生涯,尤其是当年的政治斗争,颇感轻松惬意。想当初,两人皆以相互“刁难”对方为快事,如今却成了同僚。“热烈而风趣的谈话贯穿始终,不时还伴有欢快的笑声。”佩奇回忆道。不过他注意到,劳合·乔治不时打发一名秘书到外面去,那秘书回来时总要对他低声耳语一番。“此次战役告诉我们,”最终还是劳合·乔治挑破了窗户纸——由福煦(Foch) 接管协约国全体部队的指挥权势在必行,“让他来做最高统帅。”

“您为何不早走这一步?”西姆斯海军上将问道。“如果两周之前,内阁提议让一名外国将军来统辖英国军队,”劳合·乔治立即答道,“那它就会倒台。换作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内阁都是一样的。”

离开宴会,劳合·乔治召见了战时内阁成员米尔纳勋爵。英法两军相互支援的安排未能成功,因此首相和米尔纳之中,有一人必须得去法国一趟。贝当与黑格似乎是在无休无止地钩心斗角,无法给出任何结果。“因此我们决定,”劳合·乔治写道,“必须由政治家出面干预,来制止两人那危险的钩心斗角。”首相与米尔纳一致认为: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是让福煦将军来统辖英法两国军队。两人同样认为,首相应当坐镇伦敦,至于派陆军大臣德比勋爵去法国,则是一记昏招。德比勋爵性格软弱,不宜担当如此大任。战时内阁秘书莫里斯·汉基称他是“软果冻”,黑格则评论道:“此人怕是极端没有主见,像一条羽绒坐垫,谁最后一个坐在它身上,它就带有谁的痕迹!”于是劳合·乔治要求米尔纳次日清晨动身赴法,授权他尽一切可能巩固协约国之间的关系,办法是“将组织后备力量、部署战略计划的必要权限给予福煦将军”。

当天黑格写给妻子的信很是现实。“局势不妙,”他写道,“但你要像以往一样乐观。敌人为对付我们已经掏空家底了。”

—— ——

3月24日,星期日,可谓是危机之日。凌晨2时,法军下士乔治·高迪(Georges Gaudy)所属的团乘着卡车赶往前线,突然车队急刹车,惊醒了高迪。他听到嗒嗒的马蹄声,原来是一长列炮兵骑着马迎面而来。从行走的速度可以看出,马匹已经很疲劳了,拉着的牵引车上亦是空空如也。有人说那是英军抛下了大炮在撤退。

“你们从哪儿来?”高迪朝一名英军士兵问道,“你觉得敌军会突破战线吗?”

另一名英军士兵喊道:“全完蛋了!敌人已经朝巴黎去了!”

在高夫的司令部,睡梦中的爱德华·贝丁顿(Edward Beddington)上校被吵醒,说是加拿大骑兵旅旅长杰克·西利(Jack Seely)一定要见他。“那就请他进来吧。”贝丁顿不情愿地披上袍子。

“你好,贝丁顿。”西利说,“关于伦敦方面对这场战役的评价,你和高夫司令都想知道吧?”被此等废话吵醒的贝丁顿大为光火,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春寒料峭的黎明,索姆河谷再度浓雾弥漫。士兵的军服上结了霜,手也冻僵了。巴黎虽然天气晴朗,温度却很低。有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赶去做弥撒。清晨6时50分,远处传来沉闷的炮声。莫斯大街的一处房屋遭到炮弹袭击,1人死亡,14人受伤。这一次警报立即响起,公共汽车与地铁全部停下。发射该炮弹的是“1号巴黎炮”。9分钟后,3号炮发射了一枚,炮弹在克鲁瓦圣母院(Notre Dame de la Croix)门前附近爆炸,那里聚集着一群赶去参加棕枝主日 礼拜的人。2人死亡,8人受伤。炮弹不时落下所造成的恐怖,在那之后仍持续了一段时间。

亚眠同样充满恐怖气氛。德军距离那里其实还很远,但当地居民相信,他们的城市正是德国佬的最终目标。该城市一旦陷落,德军通向海岸的道路将会畅通无阻。城市后方,已经出现了大量的观测气球。这些“大口袋”昨天还在前方,如今前方只传来大炮轰鸣之声,听来让人备感不祥。受伤的步兵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撤退。

英军第35后备师正准备向东进发,一名士兵向人问道:“伙计,那边情况如何?”对方接过递来的香烟,装进他那血迹斑斑的外衣口袋。“你要是想到山那边玩玩,现在是来不及了。”他讲话带有明显的泰恩赛德(Tyne-side) 口音。大家听得聚精会神。“德国鬼子人数可不少,快从山那边打过来了,杀起人来那叫一个凶哩。不过你们这些苏格兰佬,要是去跟他们拼刺刀,我敢说还是能干掉他们一批的。再见。”说罢,他拖着疲倦的脚步离开了,看起来十分痛苦。此时有人提了一句说今天是棕枝主日;随即有人应道,谁能想到今年的棕枝主日要在此等人间炼狱中度过。接着,集合号令发出,部队开始朝东北方向开拔,目的地是两个被包围的英军集团军之间的混乱地区。

那个地区的浓雾在7时30分开始消散,阳光明亮起来。帕特·坎贝尔中尉感到情绪极其低落与恐惧。上头刚刚传令,派一名军官带一门大炮、100发炮弹上前线,与敌人在旷野中交战,阻止敌人前进。按顺序这次轮到坎贝尔了。这是一场自杀式行动,有去无回。

“是该我了吧?”坎贝尔努力装出请缨出战的样子。

长官没有回答,因为他在盘算挑谁去,对部队的损失最小。“不,我要派格里菲斯去。”听了这话,坎贝尔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长官的决定并不公平,部队里的脏活累活从来都是格里菲斯的。不过,坎贝尔没有勇气再请缨一次了。他看着格里菲斯骑上马带着大炮出发,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格里菲斯好像将这一切置之度外,唯一挂念的事情是没能吃上早饭。

众人望着这支自杀小队走下山去,刚刚从中士被提拔上来的休斯(Hughes)中尉说了一句:“他会在天堂吃上早饭。”与敌人在旷野中交战,那意味着敌我双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对方。敌人一旦看到格里菲斯的小队出现在地平线上,定会把他们屠戮殆尽。

英军步兵正在从前线不断后撤,坎贝尔所属的炮连也接到了继续撤退的命令。休斯回来大喊,上头已下令把格里菲斯找回来。“格里菲斯也知道,他只有凭自己的本事才能回来。”坎贝尔提出了异议。如果休斯去找他,只会白白送死或被俘。

“命令就是命令。”休斯有些上火,并说这疯狂的命令是旅部下达的。所幸,一行人最终平安归来了。原来格里菲斯把炮安放在一座小山后头,不管是否能打中敌人,随便开火。十几发炮弹过后,炮膛堵住了,一名中士试着修理,格里菲斯便坐在地上吃起早饭来。“你们谁有他这能耐!”休斯对旁人说道,“两边都是德国鬼子,他就坐在地上吃东西!”

南面的情况更是混乱。在内勒附近,科伯恩上尉看见德军正在翻越一座小山,直线前进。为应对紧急军情,英军派出师属加强营的两个连,把守内勒前方的一条山脊防线;而该防线前方另有一道山脊,由科伯恩把守。科伯恩及其所率连队早已在挖掘掩体,应对袭来的敌军先头部队。从身边呼啸而过的子弹越来越多,由于距离太近,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突然,他看到右侧的卡其色队伍开始撤退:“他们一窝蜂地向后撤,大摇大摆,好像战斗跟自己完全无关一样。我们看在眼里,火上心头。”

紧要关头,一个苏格兰旅向敌人发起了冲锋。他们分成许多队列,队形整齐地向前突进,景象“蔚为壮观”。“这些士兵或许经受过奥尔德肖特(Aldershot) 练兵场的操练,显得从容而镇静。”科伯恩手下的士兵也备受鼓舞,纷纷跃出战壕,欢呼高喊着加入了冲锋队伍。灰色部队开始退入旷野之中,英军则欢呼着尾随追击。

然而,德军的实力仍然过于强大,苏格兰旅最终也只能折返。此时,科伯恩后方的部队已经在疯狂地撤退了。科伯恩看到旅长及其参谋人员骑着马仓皇逃遁,不禁笑出声来:“他们对战局的控制力微乎其微,爱逃到哪儿就逃到哪儿去吧。”

科伯恩召集起部下,又尽可能收容了一些掉队的士兵,率领他们挖掘工事。此时,数百名德军排成数条长纵队,出现在地平线上。虽有少量敌人倒在英军的迎击火力之下,但总体仍然来势汹汹。突然,科伯恩左侧的部队开始仓皇逃窜,其中有些人跑得健步如飞。“我看着他们逃命,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这一跑,就等于把我们抛在虎穴之中。所以你不难想象我们当时有多惊恐、有多愤怒。”科伯恩与代理营长商量了一下,两人一致认为应当留在战壕里。

附近的一个村庄里,H.E.L.梅勒什中尉的勤务兵扯着嗓子喊道:“长官!长官!德军来了!”梅勒什不久前还是个学生,听到喊声,连忙从指挥所跑出来,来到左侧的一个阵地。那阵地设在齐腰深的堑壕里,机枪子弹从头上嗖嗖飞过。从前线撤下来的英军士兵朝梅勒什跑来,他感到一阵惊恐,便跳出堑壕去找那些撤退士兵的长官。那军官喊道:“德军过河啦!”梅勒什问他是否亲眼所见;对方回答没有,但他左侧的部队都在后撤。“混账!”梅勒什强烈反对,并设法说服了那个军官停止撤退。谁知正在此时,一名通信兵赶到,传达了梅勒什的长官——杰克斯(Jacks)上尉的命令:撤退。梅勒什只得遵命行事,心中却不服气,便立即找到杰克斯,告诉他那些士兵只是跟风撤退,并请求上尉允许自己带队重回阵地。杰克斯批准了。于是,士兵们低沉地跟着他回到了那条齐腰深的堑壕。“此举究竟是崇高,还是蛮勇?我认为两者都不是。我只觉得那些人逃跑不合情理、不合逻辑。”梅勒什正用战地望远镜察看前线的状况,一枚炮弹险些落在他头上,在他身边爆炸。“爆炸声突如其来,好像一千扇门同时被砰地关上。一瞬间,我似乎失去了知觉,而后大脑又重新开始运转。我死了!不,没有死。我开始叫喊,嗓子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随后我恢复了意识,至少是部分意识。战地望远镜被炸到地上,钢盔摔在一边。血从我那双脏兮兮的手中渗出来,我感觉脸和一只膝盖也在渗血。”他身边的勤务兵催他快点走,“我已与两分钟之前的自己判若两人——一瘸一拐、头昏眼花、心惊胆战,跟在勤务兵后面离开了”。

随着中午的临近,明显可以看出,德军推进的势头越来越猛,尤其是在南边。法军数个师带着大炮赶来,但由于战局情况多变,很难与英军协同作战。面对即将崩溃的索姆河防线,高夫怀疑“官兵们在如此巨大的压力面前还能撑多久”。英军第3集团军也陷入危境。巴波姆受到多方面的攻击,守军必须在几小时内撤出该市。那一天的英军多灾多难,所幸皇家陆军航空队展开了行动,从德国空军的袭击中保护了向西逃遁的大批人员及装备。在前线的每一个位置,空中入侵者都遭到了英军战斗机的驱逐。大规模空战结束之前,皇家陆军航空队就宣称击坠了42架敌机,己方则只有11架失踪。那一天,在意气风发的英国空军面前,就连里希特霍芬飞行队也不是对手。飞行队共出击100架次,7名飞行员被击毙,只有里希特霍芬本人击坠了一架敌机。这一天,英军的J.L.特罗洛普(J.L.Trollope)上尉大放异彩,击坠6架德国飞机并创造了纪录。他原本可以再击落一架,无奈机枪枪膛堵塞,只能作罢。

到了上午10时,各部队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E.埃尔比永(E.Herbillon)上校是贝当与巴黎之间的联络官,他接到贝当的命令,准备立即动身向克列孟梭传达消息:“局势越发严峻,德军已经过了索姆河,我们应当预想到与英军失去联系的可能性。”贝当保证尽量避免这一情况发生,而且正在紧急调遣部队。“不过,英军不断退却,道格拉斯·黑格则一味往北跑。”因此贝当担心法军无法保持与英军的联系。他请克列孟梭放心,自己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巴黎”,并敦请总理向英军施压,使他们与法军靠拢,“否则英军将被敌人孤立;而一旦如此,道格拉斯·黑格将会发现他是守不下去的”。贝当最后说,当晚他一定要见克列孟梭,商讨并解决这一问题。

埃尔比永刚刚动身,贝当又把他叫了回来。刚刚过去的半小时,局势进一步恶化,或许他要被迫做出重大决定了。贝当如此不冷静的状态极其罕见;当天上午,军火部长卢舍尔(Loucheur)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战争期间,我和贝当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刻,他也能够自我克制,总是从容而镇定。人们对此印象深刻,而且会感到安心。”然而这一天,贝当确实“紧张起来”了。

贝当的紧张情绪传达给了克列孟梭,克列孟梭又试图传给庞加莱;然而总统只觉得两人是在杞人忧天。法英两军之间失去联系的情况并未发生,协约国军队只是面临敌军重压而已。庞加莱极力安抚“老虎”,而“老虎”仿佛已经看见了敌人占领法国矿山、击溃法军、兵临巴黎的情景。“克列孟梭与贝当今晚要进行会晤,我对此十分担心。”庞加莱在日记中写道,“霞飞(Joffre) 那临危不乱的气度真令人佩服。克列孟梭是个浪漫主义者,容易过度紧张——法国正在进行自卫战争,连比利牛斯山那样的边远地区也没有放弃;贝当则是个爱挑剔的家伙。这两人是否会把我们引向灾难?”

卢舍尔部长十分不安,便去找福煦寻求安慰。“局势是严峻的,十分严峻。”福煦总参谋长冷静地说,“但还不至于无法挽回。你知道,我从不讨论撤退的可能性。‘撤退’二字免谈。”黑格与贝当在针锋相对:“就好比一道双开门,两位将军各把一扇;他们都想把整道门关紧,却不知应该先关谁手上的那扇。对于两位将军的犹豫态度,我也很能理解:谁先关门,谁的侧翼就有被击溃的危险。”

福煦看到,现在的情况是各自为战:黑格要保卫港口,而贝当要保卫巴黎。如此两支军队势必会失去联系,从而必败无疑。各协约国政府必须迅速干预,否则事态将无可挽回。福煦认为自己有责任提醒总理,于是要求见一见克列孟梭,解决问题。对与总理会面一事,福煦有几分抵触情绪,因为两人之间存在芥蒂,恰似黑格与劳合·乔治龃龉不和。福煦曾称克列孟梭是“不羁浪子” ,而无宗教信仰的“老虎”与信奉天主教的诸将——尤其是福煦——向来不和。此前不久,伦敦举行过一次重要会议,两人在会上争吵起来,克列孟梭雷霆大怒,用手比画着大声喊道:“住嘴!”就像老师在教训学生。与会的英国人大为尴尬,黑格回忆此事时称:“克列孟梭骑在了福煦头上!”

对克列孟梭的斥责,福煦至今仍未释怀。他给克列孟梭写了一张字条,提醒总理目前情况紧急,若不设置一位最高统帅统一指挥,联合作战将危险重重。福煦下结论道:协约国仓促“参加战斗,将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准备不足,装备不够,指挥不力”。

德军对巴黎的远距离炮击增加了克列孟梭的忧虑。到中午12时26分,共有23发炮弹落到了巴黎市内或附近地区,随后炮击便停止了。整个上午,城市并未出现恐慌迹象,心态沉稳的巴黎人已为这门巨炮起了个诨名——“大贝莎”,该名字来自克虏伯军火公司的一名家族成员。

指挥“巴黎炮”的德军军官吃午饭时,为首的军官被叫去接电话。原来是最高指挥部通过电话向他们表示祝贺:巴黎人的精神已经被彻底打垮了。于是炮手们举杯欢庆,不料响起一声爆炸声,窗户被震得咯吱作响。德军知道这是法军铁道炮发射的重型炮弹,却不清楚敌人从何得知自己的方位。五分钟后,又一发炮弹打来,炸在了树林中的空地上。德军指挥官决定停止炮击。法军的炮弹射到这里,或许只是运气好。下午3点刚过,1号炮附近落下了一枚重型炮弹,六名德军受了重伤。

在巴黎,福煦将自己写的字条交给克列孟梭。总理读过后,惊恐地说:“你不会扔下我不管吧?”

“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福煦说,“不过,我们各方面的准备都不足。”

“双方总司令已达成一致意见。”克列孟梭说,“我与黑格一起吃了午饭,接下来要和贝当一起吃晚饭。”

“饭桌上可没法指挥作战。”福煦说。

克列孟梭重申,他已与黑格、贝当达成共识:“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毫不犹豫地肩负起自己的职责。我把条子交给你,就是为了这个。”

—— ——

英军第35后备师于上午离开亚眠,到下午三四点钟时,已渡过索姆河,进入第3集团军辖区,正在向马里库尔(Maricourt)前进。此时,担任信号员的二等兵P.E.威廉森(P.E.Williamson)意外地遇见了大名鼎鼎的第51苏格兰高地师正在撤退。他们血迹斑斑、满身尘土,队伍里还有许多伤员,却仍然兴致昂扬;路过一些被遗弃的YMCA 仓库,毫不客气地拿走了衬衫、袜子、裤子、葡萄酒、啤酒、威士忌和香烟。有些苏格兰人,包括一些军官在内,过了一下酒瘾,此时或骑在马上,或迈着蹒跚的脚步,哼着自己喜爱的小调:“他们脏兮兮的脸上挂着倦容,折叠短裙上溅满了泥水。作为好奇的看客,我们不难看出,他们经历了长时间的战斗,睡眠不足,伤亡惨重。如今他们绝处逢生,有此等欣喜若狂之举亦属自然。”

有一名高瘦的苏格兰高地士兵,把一堆香烟塞进小罐里,和刘易斯机枪一起背在肩上。旁人便问他:“老兄,拍卖行在哪儿?”那名苏格兰士兵的钢盔下露出一条样式奇特的头巾,为其增添了几分喜剧效果:“那边的店主让我们随便拿,一会儿他们就要放火烧店了,不能把这些东西留给德国佬。小伙子,你们也快去捞点吧。”

新到此处的第35后备师爬上山脊,眼前是一番触目惊心的景象。“放眼望去,整个乡野布满了燃烧的村庄、帐篷、仓库、战地医院,到处浓烟滚滚。灰色大军人多势众,各部队因抵挡不住而退却,故而把对敌人可能有用的所有东西都烧掉了。”双方的重炮轰击已经停了下来,但机枪与步枪的射击声仍然很激烈。随后,巨大的爆炸声响起,震得地动山摇。原来前方半英里处,位于阿拉斯-巴波姆公路上的一个大弹药库爆炸了,一束巨大的烟柱冲天而起。

向南几英里,兰开夏燧石枪团(Lancashire Fusiliers)的吉尔伯特·莱思威特(Gilbert Laithwaite)中尉正在观望英军向巴波姆-佩罗讷公路发射炮弹的情景。突然,公路彼端的东方天际出现了一支单列纵队,那队伍越来越长,形成了一幅延伸好几英里的剪影。“是德国佬,各就各位!”一名军官喊道,“2000码外,准备开火。”在午后的阳光下,那队伍的轮廓与颜色异常地眼熟。莱思威特举起望远镜,看了看他们的行装与装备上的带子,又把望远镜交给另一个人。“我认为那是德国佬穿着我们的军服。”莱思威特说道,随后才意识到那就是英军。一枚炮弹落在这支行进中的队伍中央,于是它猝然左转。这些军人是在朝山下自己的防线前进。炮弹在他们身边炸开,“起初是三三两两,随后密集了起来。眼见着自己的战友被视野之外的大炮缓慢而有计划地屠杀,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真是难以置信、不寒而栗的经历”。炮弹不断爆炸的同时,机枪又噼噼啪啪响了起来:“这支友军前进了将近一英里,到达佩罗讷公路,途中没有一个逃兵,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炮弹在人群中爆炸,他们将倒下的同伴留在身后,继续前进,使我心中五味杂陈。这支昂首挺胸的队伍步履维艰地走着,我明白他们一定疲劳到了极点,却没有人选择逃跑,而是顶住了重炮的轰击、机枪的扫射。”他们离开阵地前,曾有军令下达:掉队及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没有一个人违反这道军令。

保罗·梅兹又忙碌了一天。高夫将军派他去南面,看看马克西的第18军右翼的情况。他骑自行车经过维莱塞尔夫(Villeselve),还穿过一片树林,一个法军师团的牵引车停在林中。梅兹发现法国第9师的步兵正在撤退,他感到十分沮丧;随后便意识到,第9师右侧有一个师在撤退,他们是在效法那个师。整个右翼都在后撤,这会严重影响到在他们北面作战的英军部队。梅兹开始寻找法军司令部,而当他终于找到一批参谋人员时,却发现他们正在就如何保证部队安全撤离森林地带的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梅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撤退的大潮,但仍向对方说明了法军的撤退会使左侧的英军身处险境,并希望他们延缓撤退的脚步。

“其实英军也应该撤退。”一名法国上校说。

于是,梅兹只好将这个情报向身处鲁瓦(Roye)新总部的马克西将军报告。到达指挥部时,马克西正在与法国骑兵第2军军长罗比永(Robillon)将军谈话。罗比永曾向高夫保证,次日上午将在内勒以南发动反击;此时他正准备在马克西部的后方安营扎寨。“两位将军的形象截然相反:马克西将军一声不响,神情忧郁地坐在桌旁;那位法国将军则在慷慨陈词,身穿一套浅蓝色衣服,宽大的胸前挂着两枚叮当作响的勋章。”一旦罗比永的部队到达,马克西就得听他的指挥。这一安排已经带来了一些麻烦:法方没有意识到英军在四天苦战之后已是精疲力竭,因此总是做出一些脱离现实情况的计划。梅兹奉命去为即将抵达的法军做向导。

梅兹走后,高夫本人也到了鲁瓦。听过马克西的简短报告后,他给罗比永打了一通电话。两人商定出一个计划:英法两队一道向内勒东北的德军发起进攻,以期将敌人赶回索姆河彼岸,恢复该地区的沿河防线。进攻的时间定在上午8时,还确定了一个炮击计划表。

内勒的局势仍在恶化。黄昏时分,科伯恩看见英国军队逃出梅斯尼尔-圣尼凯斯(Mesnil-St. Nicaise)村,好像有敌军在后面紧紧追赶。村子里升起了德军的信号弹,说明大举进攻的德国佬已经占领了村子。科伯恩明白久留无益,便将队伍撤到了内勒东北铁路沿线的一个阵地。

科伯恩起程回旅部报告情况,顺便押送俘虏回去。路上,他向一名俘虏问道:“你的仗已经打完了,难道不高兴吗?”

“哼,反正我仍身处这场混蛋战争中,作战还是被俘毫无区别。”德国兵回了一句,再也不吱声了。

内勒那些弹痕累累的房舍与高大的烟囱渐渐出现在科伯恩的视野之中,景象十分凄凉。不一会儿,科伯恩便带着俘虏进了城,走在了漆黑空荡的鹅卵石大街上。他把战俘交给了看守人员,便去向旅长汇报。“德军目前已占领梅斯尼尔-圣尼凯斯村。”他们两人用手电照着地图,科伯恩做着说明,并指出他的队伍目前所在的位置,“不难看出,将军对形势不甚了了,与他一起的另一位旅长对此同样一无所知。”他们根本不了解前线的真实情况。

德皇回到他的专列上,天已经黑了。他在前线附近待了一天,而其心情则恰如海军内阁长官格奥尔格·冯·穆勒(Georg von Müller)海军上将在日记中所记述的那样:“对战场的恐怖与乡野的惨状深受触动。皇帝说,应当把议员们叫来看看,真实的战争是什么样子的。接着,又照例大骂帝国议会是个猢狲窝……”

—— ——

3月24日,对总参谋长亨利·威尔逊来说,又是一个忙乱的日子。首先,前任远征军总司令、曾指挥过西线所有集团军的弗伦奇(French) 将军要求撤换黑格,这是他大约第20次提出该要求。然后,威尔逊赶往查令十字 ,为起程赴法的米尔纳勋爵送行。下午5时,威尔逊接到电话,得知佩罗讷失守,英军正在向安克里河撤退。于是他打电话给身处沃尔顿-希思的劳合·乔治,请他快点回城。没过多久,他又接到福煦的电话,“问我对局势有何看法。我们一致认为,应当有人出面来控制局势,否则我们将一败涂地。我提出要和他见一面。”

晚7时,威尔逊在唐宁街10号与劳合·乔治、博纳·劳(Bonar Law,战时内阁成员) 、扬·史末资(Jan Smuts,南非国防大臣) 会晤,通知他们自己要前往法国。众人一致认为,局势十分严峻,黑格与贝当的相互支援计划不足为恃。接着他又与丘吉尔夫妇、劳合·乔治以及汉基共进了晚餐。威尔逊极力建议首相将征兵的范围从英国本土扩展至爱尔兰。丘吉尔对此表示赞同,威尔逊很是高兴。待威尔逊讲完,丘吉尔以他一贯矍铄的精神对劳合·乔治说:“你可以从这捉襟见肘的境地中解脱出来了。”

“这一天真是马不停蹄。”总参谋长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几近崩溃的边缘。劳合·乔治嘛,总体来说还算乐观了;博纳·劳情绪最消沉;史末资讲了不少书呆子式的废话。紧要关头,还数丘吉尔了不起,让我回想起了1914年8月时的情景。”

在威尔逊面前,劳合·乔治也许显得情绪还不错。可他一回到沃尔顿,就变得萎靡不振了。“情况看来很不妙。”他对里德尔说,“我担心会大难临头。敌人已经突破了防线,现在的问题是用什么来阻挡他们。我们太缺乏后备力量了。”法国人会派来后备部队,但可能来不及。“星期二我会去法国一趟,同时我还要派出所有可动员的部队。威尔逊 总统也得赶快行动,否则将为时晚矣。他浪费了太多时间,美国参战已经九个月了,却仍没有在前线做出什么实际贡献。”劳合·乔治接着谈到,没有早点将亨利·威尔逊提拔为最高指挥人员,实属重大失误,“就因为威尔逊不分场合开玩笑,人们便误以为他只是个科诨小丑。其实开个玩笑又有何妨?”

在贡比涅(Compiègne)的法军总部,克列孟梭又一次与贝当共同进餐。贝当以他惯常的阴郁方式报告了战场消息:德军渡过了索姆河,黑格还打算继续北撤。如此一来,法英两军之间失去联系的危险便进一步加大了。贝当敦促克列孟梭向英国方面施压,使英军与法军保持联系;否则他只能无限延长自己的战线来迁就英军。

前一天,克列孟梭还处在低落情绪之中;此时听到坏消息,反倒坚定了起来。贝当身上那种过于悲观的情绪,令他深感不悦;他也对贝当那种一旦失败“错都在英国人身上”的论调不以为然。现在克列孟梭同意庞加莱的看法了:应当为两军“缩近距离”尽最大的努力,不该离开巴黎。不仅如此,克列孟梭还责怪贝当“以香槟地区可能受到攻击为借口,没能足够迅速地采取必要的行动”。

克列孟梭并没有将否定意见说出口,但贝当想必心知肚明——饭后他与黑格见面时,心烦意乱,闷闷不乐。晚11时,两人在黑格的杜里前沿指挥部见了面。黑格的第一印象是贝当表现得“坐立不安、六神无主、焦急万分”。贝当把给法军各集团军的命令誊写了一份,交给黑格:第一,首要任务是保持法军各集团军之间牢不可摧的整体性;第二,如果情况允许,则与英军保持联系。

黑格心里没底,要求贝当在横跨索姆河的亚眠地区时尽量集中兵力。贝当却愁苦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不能让法约尔将军把后备集团军群集中在亚眠。贝当认为,德军随时都可能对香槟地区发动大规模进攻。实际上,他早已对法约尔下了命令:只要德军继续向亚眠推进,就朝西南方向的博韦撤退。原因是什么?保护巴黎。贝当解释说,当天上午巴黎召开了一次内阁会议,政府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巴黎”。

黑格十分慌张。贝当给法约尔的命令将使英军与法军之间裂开一道口子,从而给德军渗透的机会。“你的意思是要抛弃我的右翼?”黑格单刀直入地发问。贝当沉默了一会,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答道:“如果敌人迫使协约国部队进一步撤退,那就只能如此了。”

黑格惊呆了。保护巴黎,意味着“与英军保持联系”不再是法军战略的基本原则了。虽然他本人性格执拗,极度关注本国利益,但他从未考虑过抛弃法军的战线,因为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取得胜利。夜色朦胧之中,黑格乘车返回蒙特勒伊大本营时,暗自下了决心:必须为这场战争选出一位最高统帅,而人选正是福煦,虽然他曾斥之为“夸夸其谈的南蛮子”。黑格明白,福煦的“战略观点,与我就任总司令时基钦纳勋爵给我的命令一致。此外,从1914年10月到11月的伊普尔战斗中可以看出,此人行事果敢,极富胆略”。

到达蒙特勒伊附近的住所后,黑格给米尔纳和威尔逊分别发了电报,说明法军战略的重大变化。他要求两人即刻来一趟,商讨由福煦“或另一位决心抗战到底的将军来掌管法国战场上的最高指挥权”。他还写信给妻子说,政府终于认识到了增援的必要性,他感到十分庆幸:“此前政府一直指望我没有军队也能打仗。”

在贡比涅,贝当的司令部里充满了紧张不安的喧闹声。将军本人的疑虑与恐惧也传染给了各级指挥人员,流言在各个办公室之间不胫而走:明天上午8时之前,撤出该大楼。院子的各个角落都堆满了小山似的包裹与纸箱,院子里停了上百辆卡车,人们急急忙忙地打包装车。一群军官站在一旁,“就像一批移民”在等待尽早离开的机会。

负责行动的普瓦德隆(Poidron)将军怒气冲冲地从屋里跑出来。“诸位,搞什么呢?”他大声嚷道,“谁说要撤走了?各自回办公室,把打字机卸下来,继续工作。”在这个压抑的日子里,大家第一次被逗得笑了起来。谁知打字机还没卸完,又来了一道新命令:重新装车。撤退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Sj5jYtoBjIXv+uS7D6ixIzom1YK4fQDn0RYfhW+GdZQRb7z1/r2X/nxjuUBdmw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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