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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1918年元旦,欧洲已在战火中度过近三个半年头,濒临崩溃。数以百万计的士兵在战争中丧命、伤残,土地遭到蹂躏,百姓饥寒困顿,流离失所。参战各方深信自己师出有名,势不可当。不论协约国还是同盟国,都将战争本身视作某种大规模的冒险,以为胜利唾手可得。

然而,天长日久,战争陷入了血腥残酷的僵局。双方展开激烈的堑壕战,所得所失不过寸尺之地。比利时、法国、意大利、巴尔干地区、美索不达米亚、巴勒斯坦——各条战线上,许多国家的士兵不断牺牲,却于战局无补。

前一年的4月,美国意气风发地加入战争,似乎成为了协约国仅存的希望。英国海军大舰队(Grand Fleet)司令、海军元帅大卫·贝蒂(David Beatty) 爵士在元旦这天向《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发电报称:“美国必将成为这场世界大战的决定性因素。”不过,美军只有区区10万人,部署在法国;如果潘兴(Pershing) 将军能够顺利出师,还会有“至少500万人”的大部队赶来。这支战力比协约国在西线的全部军队还多四分之一,而战争的胜败正取决于西线。

美国的确是协约国的希望,但当时英国高层对美军能否及时赶来拯救战局持怀疑态度。米尔纳勋爵(Lord Milner) 是战时内阁成员之一,他曾表示“我军胜利的希望微乎其微”。劳合·乔治(Lloyd George) 的密友乔治·里德尔爵士(Sir George Riddell) 则更加消沉,他在与温斯顿·丘吉尔共进午餐时曾说:“要是战争再持续12个月,别说击垮德国人了,我们自己就要先垮掉。”丘吉尔曾支持过那场惨败的加里波利战役(Gallipoli Campaign) ,此时仍致力于使公众淡忘此事,但他没有失去自己的勇气——或者说是乐观:“我们必须战斗到底,谁知道德国人会在什么时候垮掉。”

悲观的论调事出有因。1917年可以称得上多灾多难的一年。灾难未必是由于德军的强大,或许是由于协约国自己的失误与厄运。首先是在春季,法国将军罗贝尔·乔治·尼维尔(Robert Georges Nivelle) 策划的那场大型攻势惨遭挫败。将军待人没什么架子,但为人自负,脾气暴躁,且缺乏作为高级指挥官的经验。他满以为一场摧枯拉朽的攻势足以带来胜利,结果却中了德军的圈套。德军悄悄撤回了前线兵力,随即以炮击歼灭了行进中的法军装甲部队。阵亡的数字骇人听闻,法军中出现了哗变。为了平息混乱,军队高层处死了部分士兵,新任司令亨利·贝当(Henri Pétain) 也做出了一些让步。然而,法军士气大受影响,当初拼死抵御德军入侵的那股劲头已消失不见。

6月,英国为了结束战争,于佛兰德斯(Flanders)地区独自发动进攻,从而加剧了协约国的厄运。7日清晨,19枚巨大的地雷——填有将近100万磅炸药——同时在伊普尔(Ypres)附近的前线爆炸,拉开了战役的帷幕。甚至连身处伦敦书房的劳合·乔治,都感受到了远方传来的巨响与震动。地雷之后登场的是2330门大炮和榴弹炮,掩护的炮火遮天蔽日。8万士兵从英军的战线展开冲锋,很快达成了初步目标。然而,初期的胜利不过是假象;三个半月后,漫长的战役才终于结束。损失是:244897人伤亡;战果是:推进不足六英里。英军中怨声四起,士兵编了不少讽刺的诗歌俚曲,好在没有发生哗变。

在1917年这一年里,后方的人们日子也不好过。国内面临的不仅是德军的轰炸袭击,还有U型潜艇的劫掠而导致的缺衣少食。百姓为购买食物排起长队,许多人投机倒把,囤积居奇,全国上下俨然成风;人们感到神经高度紧张,不过并没有发生暴动。英国人变得有些暴躁起来,但精神上没有崩溃,玩笑还是照开不误。只不过,幽默的背后潜藏着愤愤不平。工人们不满于自己的生活状况;中产阶级感觉自己一如既往地承受着最沉重的负担;高层只知争吵不休,而人们对此已日渐厌烦。

尼维尔惨败造成了巨大损失,新年伊始的法国仍未恢复元气。虽然军队哗变已经平息,但法国军方害怕重蹈覆辙,不敢让部队承受太多压力。于是新的口号应运而生——防御,目标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伤亡。这种心理不仅狭隘,而且危险;由此心理出发,战败主义与不抵抗主义的思潮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泛滥。知识分子与资产阶级一道,为媾和摇唇鼓舌。法国的大金融家们害怕英国在战后建立起工业霸权,一部分作家也与他们同忧共患,这其中就包括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与亨利·巴比塞(Henri Barbusse) 。还有一群卖国贼,他们在暗处活跃着,希望同德国议和。有个带点传奇色彩的冒险分子,名叫波洛(Bolo) ,他组织了一个庞大的通敌网,甚至连参议员查尔斯·亨伯特(Charles Humbert) 也参与其中。9月,波洛与亨伯特被捕,此事加速了潘勒韦(Painlevé) 政府的倒台。

潘勒韦政府的倒台在11月中旬,接替他上任的是乔治·克列孟梭(Georges Clemenceau)

克列孟梭是一位社会主义者,曾任蒙马特市长,并亲历德雷福斯事件 ,于1906年至1909年出任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理,反德立场鲜明,战前就提倡加强防御力量。他生性不羁,爱好自由思想,于公于私都有些离经叛道的气质。当初他在弗吉尼亚州的乡村学校任教,曾目睹1865年格兰特(Grant) 的部队进军里士满。他娶过一个美国女子。在女人缘这方面,他与那位同秘书公然保持暧昧关系的劳合·乔治不相上下。两人都是硬汉,如果没有他们的铁腕领导,战争很有可能以失败收场。连续几个月来,克列孟梭投身于反对投降派的运动,尽管遭到包括庞加莱总统(President Poincaré) 在内的许多人的憎恶,但还是有众多爱国者——不论右翼还是左翼——对他表示支持。他的绰号“老虎”名副其实,人尽皆知。对于接任总理一职,克列孟梭表现得信心十足,他的内阁宣言坚毅而简洁,使听众深受震撼。克列孟梭表示,他会立刻处理掉叛乱分子,“不再允许不抵抗主义泛滥,不再容忍德国玩弄阴谋诡计,不再放纵大大小小的叛国行径;战争,我们唯有战争一途”。他每周只召开一次内阁会议,政府的权力实际上已集于其一身。

法国实行了天然气、电力和煤炭的配给制度,不过总算恢复了秩序,重振了精神。为了节约燃料,电影院、戏院一周只营业三天。巴黎的博物馆都歇了业,除了荣军院(Invalides) 里面会展示一些战利品,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咖啡馆和饭店都早早关门,“光明之城 ”的街道暗无灯火,晚上过了10点就再无人迹。此外还有许多令人烦恼的事,比如蔬菜、奶酪、砂糖以及肉类的短缺,但人们接受了这一切。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位值得信任的领袖。

法国的盟友意大利,虽然没尝到这些痛楚,却别有一番苦涩。七个星期前,他们的部队在奥匈帝国的边界小镇卡波雷托(Caporetto)惨败,仅此一役就有275000名意大利军队士兵向奥地利投降。意大利也是想方设法重整旗鼓,民众在两个人的宣传下重新聚集起来:一个是诗人邓南遮(D'Annunzio) ;另一个是米兰一个默默无闻的编辑,名叫墨索里尼。

协约国在1917年经受的灾难,德国也未能幸免。全世界只注意到英国在佛兰德斯一败涂地,普遍忽视了德国的损失也相当惨重。德国的主要盟友——奥匈帝国,倒是在卡波雷托战果辉煌,但它其实面临着解体。哈布斯堡王朝已飘摇欲坠,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Franz Josef) 于1916年驾崩,继位的年轻皇帝卡尔(Karl) ,正密谋通过几个波旁王族与协约国进行和平谈判。

战争开始时,德国内部政局稳如磐石,然而1916年与1917年之交那个“饥饿”的冬季,使他们稳定的政局开始瓦解。面对困局,民众骚动不安,工人们要求政治权利。尽管中间派及左派政党联合起来,希望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真正的统治者——德皇与军方,却拒绝了他们的请求。俄国三月革命 后,情势变得愈加危急:30万德国工人受到俄国革命的鼓舞,在柏林、莱比锡举行了罢工运动。更为可怕的是还出现了兵变,并在部分海军舰队之中蔓延开来。

到新年时,英国海军的封锁使得粮食、衣物短缺更加严重。生活中充斥着代用品:面包由木屑加土豆皮制成,外面裹上一层白垩粉,权当面粉。人们只得以狗和猫(“屋顶兔”)为食,几乎见不到牛奶和其他肉类。除了那些富家大户,国民只能一天到晚裹着大衣取暖,并渐渐开始习以为常。

不过,德国军方领导人仍对胜利充满信心,因为俄国实际上已经退出战争。几星期前,布尔什维克推翻了克伦斯基(Kerensky) 的社会革命党临时政府,随即呼吁德国进行和平谈判。首轮谈判于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Brest-Litovsk)举行,谈判期间,德国提出吞并波罗的海诸国及波兰;两国意见尚未达成一致,谈判便因除夕的到来而结束。但德国最高司令部的主心骨、军需总监埃里希·鲁登道夫(Erich Ludendorff) 相信,几天后谈判重启时,布尔什维克会签下这份和平条约。

鲁登道夫确信东线80个师中的大部分兵力,将会很快转移至西线;他打算在西线发动一次大规模进攻,一举定乾坤。如果顺利,那将是德国在战争中首次以众击寡。在德军高层看来,他们距离胜利原本只有咫尺之遥,却总是苦于兵员、火炮及飞机的不足;因此这个计划足以使他们欢欣鼓舞。陆军元帅、总参谋长保罗·冯·兴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 写道,他们三年来苦苦拼搏,终于达成了翘首以盼的目标,“我军已无后顾之忧,可以转向西线大展拳脚;现在的任务是全力备战”。

德军最高司令部认为,只要计划顺利实施,决定性的胜利就在眼前。因此他们断定: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到了。鲁登道夫迅速展开了行动。1918年1月2日,德国御前会议于贝勒维宫(Bellevue Castle)召开,鲁登道夫在会上坚决表示,一旦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和谈重启,他将向俄国提出更加苛刻的和谈条件。德皇反对完全吞并波兰领土,鲁登道夫便大发雷霆,毫不掩饰。他甚至声称,在他本人参与研讨之前,德皇划定的边界都不能算作最终方案。此言引起与会者一片哗然。这位君主一脸愁苦地望向兴登堡,企图得到支持,不料兴登堡也赞同他那铁腕下属的意见。此外,鲁登道夫还坚持认为,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条约必须尽快签订,“以期向西展开攻势”。

两天之后,鲁登道夫以辞职相威胁,把事态推到了风口浪尖。电报如潮水般向德皇威廉二世涌来,力陈德国不可失去这位军事天才。更重要的是,兴登堡允诺全力支持鲁登道夫。事情在1月7日达到高潮:元帅亲自向德皇上书,里面的许多词句都带有下划线。这份请愿书像是一道最后通牒,充满怒火与怨气,仿佛兴登堡是一个校长,正在训诫一名不守规矩的学生。“鲁登道夫将军和我本人,都对1月2日的事件极度痛心;我等从中认识到,在关乎德意志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上,陛下并不关心我等的意见……我国有自身所需的政治及经济形势,为此,打倒西方列强势在必行。”兴登堡称,为了完成这一事业,德皇必须在外交官与最高司令部之间做出抉择。面对兴登堡的犯颜直谏,威廉二世无计可施。如此一来,鲁登道夫或许成了最有权势之人;最高司令部为了一举解决所有问题,快马加鞭备战春季攻势。而德国,则踏上了一条前途未知、生死未卜的漫漫长路。 QF3m/dKtsqaV1h99jxWmLj704iBhAmB99c23drcrGSBwvHpE67AgYwpZ4sSWulA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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