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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把儿子生到严州府个个村坊

狗能跑挑第一担柴火去府里卖,做梦都没想传宗接代的体面事。严州府的男人个个都比他齐整比他会做比他会挣,连讨饭婆都没有一个肯跟他过日子,帮他洗衣裳,帮他生儿子。后来,在严州府好多山坞村坊里,有件古怪事传了几十年,说:严州府的黑蜂子有几个,狗能跑的儿子就有几个;从来没有讨过老婆的光棍佬短命鬼狗能跑,在严州府个个村坊里都有亲生儿子。

懒病骨头狗能跑顶怕挑挑背背挖锄头,一天到夜像只野狗样浪来浪去。有一天浪到山脚底一片红薯地里,刚要动手扒红薯,就听到两个后生家有说有笑过来,各人肩膀上挑了两百斤光景重的柴火。竹铳咯吱咯吱扭响,僵实柴火一摇一晃往两边软。这么重的柴火担压在肩上,两人一点都不显吃力,还谈天说地。狗能跑就跑过去问:你们柴火挑哪里去?后生家回答:挑到府里去卖!狗能跑吓坏了,喂呀,两百斤重的柴火挑到府里去卖,要走五十里路,这是人做的生活啊?还没有想灵清,两个后生家吱呀吱呀把柴火挑远了,腰底下的两片髋股,还一顺一反地扭,扭得么老老活烫。

第二天,狗能跑到红薯地里偷红薯,又看到两个后生家挑柴火,还是两百斤重,还是挑去府里卖,要命的是,后头两片髋股还是扭得那样厉害,那样活烫,那样高兴。

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哩?狗能跑又过去问:这样吃力的生活,你们还做得这样开心?

前头的后生讲:生活一点都不吃力,很开心。

后头的后生讲:什么开心的事情不对你讲,你懒病骨头,没有这样的福气开心。

嘿咿呃!后头这句话真气人,你们开心的事情我没有福气?我狗能跑山坞里人,你们不也山坞里人,你们好开心的事情,我怎么样没有得开心?你们挑两百斤,我挑个一百多斤总吃得消哇?我明朝就跟牢你们到府里去,看看我究竟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开心开心!

第二天两个后生家柴火挑到红薯地边,看到狗能跑老早歇了一担柴火等那里了。看看担子,也有个一百好几十斤。两个后生家对他笑笑,也不多讲话。两人吱呀呀挑得快,髋股扭得快,脚步跑得快,狗能跑在后头赶也赶不上,肩膀皮差点要掉下来,背脊越来越躬,一步一步跟去,总算跟到府里,进了西城门。

到了卖木头卖柴火的位置,两个后生家一人卖了一块白洋,还有些零散的铜板铜钱。买柴火的人称了称狗能跑的担子,只肯拿他一块白洋,七讨饶八讨饶,再补他两个铜钱。看到两个后生挣的钱比他多,狗能跑背脊躬得更加厉害,眼睛红红的,不晓得多少可怜。

去不去嬉?两个后生家走到大街上,转过头来问狗能跑。

到哪里嬉?狗能跑问。两人不理他,讲:问什么问?去了就晓得。

狗能跑从来没有来过府里,从来没有到过这样闹热的位置,东张张西望望,到处好看好嬉。没想到,两个后生脚步飞快,对街边上的这些东西统看不入眼,不停地走啊走,一走就走到南门码头。

到了码头上一望,嗬,不得了,三条河港汇到一起,场面很开阔。河港上头大船小船一只只,和蝴蝶蜻蜓一样有来有去很齐整。顶显眼的还是码头边两只船,顺手边一只,反手边一只,看上去很大很威风。顺手这只停在大杨树底下,里头又跳又唱又打鼓,声音离这里更加近。

快上去,到茭白船上去嬉。前一个后生家叫他。

茭白船,茭白船!今天总算看到茭白船了!狗能跑不晓得听人家讲过几回的茭白船了,就是没有看到过,没有上去过。想到这里,他的头脑壳开始晕乎乎,魂灵好像柴火担卖把人家一样,脚步子跟牢前头两个后生飘去飘去,飘到了船上。

桐严妹棉花絮一样软绵绵过来,用舌头往头一个后生嘴里递入去一枚葵花子,后生吃掉这枚香喷喷的葵花子,进船里去嬉了;

桐严妹棉花絮一样软绵绵过来,用舌头往第二个后生嘴里递入去一枚葵花子,后生吃掉这枚香喷喷的葵花子,进船里去嬉了;

桐严妹棉花絮一样软绵绵过来,用舌头往狗能跑嘴里递进来一枚葵花子,狗能跑咬咬这枚香喷喷的葵花子,也跟到船里去嬉了。

茭白船很大,起码有好几万斤东西好放。里头房间一个连一个,有大有小,女人也是一个连一个,花头经很多,齐整的也很多。特别是大房间里唱戏的,陪吃茶的桐严妹,看上去和天上的仙女一样要男人的命。狗能跑头一回来嬉,看都来不开看,眼目光往大房间里头扫个不歇。前头的后生拉了他一把,讲:莫看莫看,这些上等货你嬉不起的,你没有这样的命。

两个后生倒是熟门熟路,把他一拉就拉到里头房间里,中央还有东西隔出更加小的一个个小间,每一间都有一个女人。狗能跑欢喜女人,就是头一回来嬉没有摸到门路,一个三十来岁的桐严嫂把他的手拉到心头孔里摸啊摸,摸得他头皮发麻,心里头别别跳。嬉是老早想嬉了,就是不晓得价钱,也不晓得身上的钱够不够。刚想开口,另外两个小间里头的两个后生,老早动手了,声音还不小。脸皮很厚的狗能跑,脸孔慢慢红起来,红得桐严嫂很欢喜,讲:头一回嬉女人啊?嘿,快点来啊!

狗能跑问多少钱,桐严嫂伸出一个手指头,讲:没有两样价钱,小房间里都是一块白洋。

狗能跑放心了,把一块白洋摸出来递把桐严嫂,就开始做生活。桐严嫂怕狗能跑不会做,教他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哪里晓得狗能跑别样行当不会做,这门行当做得很老套,三下两下就把桐严嫂嬉得猪娘起栏一样哇哇叫:好哥哥呃,好老公呃!

过了没多久,汪家坞两个后生嬉嬉出来。听到房间里狗能跑还在里头,嬉得很肯出力,心里就有些不大合意。等等没有出来,等等没有出来,到后头实在熬不牢,就你糠糠糠几声,我糠糠糠几声,弄得狗能跑只好来个囫囵吞枣,草草收兵。

从南门码头嬉转身,来到十字街,两个后生一人要了碗面,说吃饱了好赶路,五十里路要一脚走到,肚子里不填填饱弄不来的。狗能跑摸摸袋里空空,还有两个小铜钱,问店里伙计两个钱能买什么。伙计说:两个钱,买碗滚汤吃吃。狗能跑说:滚汤还要钱?吃滚汤又吃不饱?伙计说:这里是严州府,你还讲是你山坞窟窿里啊,吃滚汤不要钱?你不晓得问这两个朋友借几个铜板,也烧碗面吃吃?

狗能跑开了口,两个后生没有一个肯借。汪家坞人都晓得狗能跑没出息,借给他的钱你这一生世都别想他还你,借了还是不借好,省得下一回讨债做冤家。没办法,狗能跑只好和伙计讨饶,讲:我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等下还要跑五十里路回家,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就是人家不要吃的东西给点我,我就出这两个铜钱。

伙计没法子,刚刚看到要洗的碗里头还有大半个麦粑,讲:也不晓得哪个有钱人家的小人家,吃得这样轻骨头,不把粮草当粮草。诺,这个麦粑是人家吃了两口没有吃光的,我就两个钱卖把你吃。要是新鲜出锅的话,起码要十五个钱才肯卖哩!

狗能跑丢出两个铜钱,三口两口就把那半个冷麦粑填到肚子里去了。吃好面的两个后生在旁边望着他笑。三人起飞一样往西门街出城,一路过千家村、黄栗坪、杨村桥、王谢。到了松源坞,狗能跑肚子又咕咕叫,看边上没有人,就偷了地里两块红薯,一路咬回家。

从那次以后,狗能跑就跟牢几个后生天天上山砍柴火,砍了以后挑府里卖,卖了以后上茭白船嬉。嬉到后头,还是有点肉痛银子,好生生一个大白洋,嬉这样一回就嬉没有了,真可惜。后头问到一个嬉茭白船的府里人,他讲旁边还有便宜的,就是那些撑船人自己家的女人,用不了一个大白洋,老户头有五十个铜板尽够了,再要好好你,还拿出一餐粗饭招待你,让你养养力。

狗能跑要他帮忙寻份人家,那人就讲:寻也不要寻,你直接到碧溪坞寻撑船的何麻子家,他家里有女人,嬉了也便宜。我去过好几回,也算是老户头了。你只讲是我叫你来的,保证不敢杀你猪。话讲明了,女人家的那样东西生得都一样,茭白船上嬉一个排场,撑船人家嬉一个实在,弄不好还更加入味。

听听这话真当不错。狗能跑就丢开汪家坞的那些后生家,单枪匹马到碧溪坞撑船人家来嬉。船上的何麻子脾气好,看到来船上嬉的男人,都恭恭敬敬叫声大老爷。狗能跑嬉一回五十个铜板,还吃他一餐饭。后头一来再来,做了回头客、老客户,何麻子就把他当自己兄弟一样,愈加好商量。狗能跑不光嬉了何麻子的老婆,还嬉了何麻子的两个女儿。有一回,狗能跑身上带了两个白洋来,就在何麻子船上嬉了三天三夜没有回家,把船上的三个女人反来复去嬉了一遍又一遍,日子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这个何麻子看上去也是男人,为什么这样没骨子,肯让人家嬉自己老婆和女伢?狗能跑想不通,有一回就开口问了。何麻子讲:我们船上人,本来都是挎鱼吃饭的。这条河港里撑船挎鱼的人越来越多,鱼越来越少,我们到哪里去弄饭吃?总不好就这样饿饿煞喽?没法子,严州府这里来来去去的客人多,坐我们的船的人也多,好些客人出门时光长,有的也都是光棍佬,挣了几个钱没有位置花,就只想寻女人家嬉一下。就这样,你想嬉女人,我想挣铜钿,大家两不亏欠。这句话藏在心里是有点难为情,干脆讲讲出来就没有什么了。在严州河港上做这一门生意的,又不光光我何麻子一个。从严江、兰江一路上去,不晓得几百几千,我们是有鱼挎鱼,有货运货,有客运客,有人嬉女人的话,就让他嬉女人,铜钿照样挣。这个都是双方情愿的事,挣的都是辛苦钱,没有什么倒霉的。

狗能跑问:船上人一世都做船上人?不好想想办法,到别的位置种地去?

何麻子讲:我们也只晓得撑船,别样行当又做不来,听说挑呀背呀挖山种地很辛苦,这种钱我们恐怕也吃不消挣。老祖宗把我们一副骨头生好的,也只有两只手撑撑船的力气。

你不怕人家看不起你?狗能跑讲:大家都叫你撑船佬哩。

何麻子笑了,讲:撑船佬就撑船佬,人家还叫你山里佬哩。我们祖宗传下来,撑船挎鱼这一行,做了几百年了。听老人家讲,往年朱元璋打天下,把陈友谅打败,夺了天下。陈友谅和他的手下一帮人老早都是撑船的,朱元璋怕这伙人到时候又出来造反,就把他们都派到严州河港上来,规定一生世只好在船上过日子,要逃到别的位置去就要杀头。姓陈的手下人家,除掉我们姓何的,还有姓钱、林、袁、孙、叶、许、李七家,大家就叫我们九姓渔民,官府里号了字的,你想逃都逃不出去。

也不晓得何麻子讲的是真是假。狗能跑听听也不服气,没有想到朱元璋这个人这样龌龊,这样恶毒,把这九份人家的子孙后代害得这样光景,这样罪过,还要叫他们家里的老婆女儿仰天叉腿让人家骑,千人骑来万人跨,唉咿呀,这个姓朱的皇帝真不是个东西啊!

听了何麻子讲的故事,狗能跑就对船上的女人少了劲道。他想:我狗能跑用是没有么用,要是把船上九姓渔民家的女人总拿来嬉,拿来骑,不就是帮衬那个姓朱的皇帝欺负人了?

从那以后,狗能跑就不大高兴到船上嬉了。何麻子晓得了狗能跑的想法,劝又劝不入去,就讲:我晓得你山坞里人心好,你不是坏人。看你这份心,我教你另外一种嬉的地方,你不消花一个钱,只消帮衬人家做点工夫,天天夜里都有得嬉。

狗能跑眼睛亮了,讲:这种什么嬉法,没有听讲过。

何麻子就对他讲,碧溪坞村里有份人家,讨了媳妇好几年不会生小人,有人讲是他儿子身体亏,气力不足。他的亲戚就托人出来讲,想寻个心好的男人去帮衬做做工夫,带便发发小人。何麻子还讲:像这种人家不只一份,你慢慢寻,南峰啦,庵口啦,边上几个村坊里都有。有些事情不好讲出来的,你慢慢寻到老人家问去,只要你肯帮衬做点工夫,嬉女人是有得你嬉的。

狗能跑寻到碧溪坞那份人家,看到家里的媳妇肉皮生得很白。一问婆婆,讲进门好几年了,就是不会生小人。乌龙山上的玉泉寺都去拜过好几回了,还是没有响动。后来有人想办法,讲家里人阳气不足,要寻一个长工到家里来做做工夫,阳气多了,子孙就发了。公公婆婆也懂这个道理,就把狗能跑留到家里,白天到田里地头做工夫,夜晚在媳妇身上做工夫。一个月之后,媳妇肚子就大起来了。这份人家的儿子要赶狗能跑走,大辈就叫他先到别的地方去做,到了明年后年再来,再来帮衬他们家里发子孙、添后代。

狗能跑做田地工夫的本事一点名气都没有,做女人身上的工夫倒是很到门。他到南峰、庵口几个村坊呆了几个月,做了一份一家又一份人家,那些人家媳妇的肚子就是和发了酵的面粉一样,看牢他一天天大起来大起来。

让狗能跑不高兴的是,每一个女人肚子大起来以后,都要赶他走,就是等不到小人家出世,叫他一声爸爸。有一回到碧溪坞去嬉,在老东家门口看到一个小人,就晓得这是他生的,就对小人讲:叫一声爸爸,叫一声爸爸!哪里晓得让那个婆娘听到了,赶出来也不叫一声亲老公,一个大巴掌就劈到狗能跑脸上,痛得他哭爹叫娘。狗能跑气都要气倒,想想这种事情做不得,亏吃得太大,不如回到汪家坞去呆段时候,好好过两天清板日子。

到汪家坞去要爬大岭上过,这个岭又高又险真难爬。狗能跑一路爬上来,越爬越没有力气,越爬越伤心伤肺。到了大岭中央,狗能跑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歇力,想想气不过,手指头指着大湾山高头的老天爷,又是哭来又是唱:

严州婆娘么没良心呀,天呃!

做回老公么打零工呀,天呃!

儿子么生了一个个呀,天呃!

没有一个肯叫爸爸呀,天呃!

**

狗能跑头一回到大洲园仙姑洞去“赶香头”,做梦都没想到过借种发子的倒霉事。严州府的男人个个都比他齐整比他会做比他会挣,连讨饭婆都没有一个肯跟他过日子,帮他洗衣裳,帮他生儿子。后来,在严州府好多山坞村坊里,有件古怪事传了几十年,说:严州府的黑蜂子有几个,狗能跑的儿子就有几个;从来没有讨过老婆的光棍佬短命鬼狗能跑,在严州府个个村坊里都有亲生儿子。

有天早上,狗能跑吃过早饭,想想没事做,就到一份姓汪的人家嬉。还没走到门口头,就听到做娘的抽毛竹丝的呼呼声,做儿子的鬼叫连天喊不歇。狗能跑看不入眼,就赶过去劝做娘的:喂呀,都十七八岁后生家了,你还把他当小人打,打不得哩!

做娘的看到狗能跑就骂:都是你们这些流浪鬼 伯嚭鬼 教坏的!

骂好又抽,抽了又骂:叫你赶香头,叫你倒霉头!再去赶香头,打烂你狗头!

狗能跑躲到一边看,嗬,今天这个婆娘火气真大,把儿子打得鸡飞狗跳,手段真恶毒,真下得了手啊。打歇之后,姓汪的后生背了锄头到山上做工夫,后面跟了另外一个姓须的后生,两人走路一瘸一瘸的,像一对难兄难弟。狗能跑慢慢跟在后头,只听姓汪的骂姓须的:都怪你嘴快,把赶香头的事情讲出去,这下好了,娘老子晓得了,下一回嬉不成了。

姓须的后生讲:怎么样嬉不成?下一回去嬉不要讲出来就行了,我们自己不讲,哪个晓得?顺反我们没钱讨老婆,去赶赶香头怎么样?不赶白不赶!

狗能跑一听,弄不懂赶香头是什么事,就熬不牢问:什么赶“墙”头?

姓须的笑了,讲:赶墙头就是翻墙头,就是夜里头做贼,你敢不敢?

狗能跑嘴一嘟,讲:偷东西啊,难怪你们娘要打人。偷来的东西都自己用掉了哇?没有拿回家给娘老子用哇?要肯拿回家,我不相信你们娘舍得打你们!

姓汪的对姓须的讲:不要睬他,懒得睬他哩!

两人就顾自己到地里做工夫。做了没多久,两人又坐下来嬉,身子骨软软的,站都站不起来。姓汪的后生讲:这两天用掉我不少神气,要歇好几天才养得过来。

姓须的后生讲:哪个叫你这么肯出力哟?见到人家家里的东西,你都拼老命去用,用得这么狠,不怕用坏啊?

狗能跑躲在两人旁边,忽远忽近,一会儿什么都听不见,一会儿又听进几句。刚想再过去问点什么,就听两人坐在锄头柄上唱起山歌,姓须的唱前半句,姓汪的唱后半句:

赶香头啊赶香头,香头赶得我有了大瘾头;

赶香头啊赶香头,香头走前头么我跟后头;

赶香头啊赶香头,香头点了我一个夜晚头;

赶香头啊赶香头,天亮我娘打烂我髋股头!

狗能跑听得稀奇死了。嘿,这两个短命鬼山歌里唱些什么鬼名堂,你一句什么头,他一句什么头,两人唱到“头”字的时景,头脑壳都往反手边一歪一抖,劲道还特别足,不晓得有多入味,多过瘾。

狗能跑听两个后生家一摇一摆唱得好听,做贼骨头做得这样不要脸,还编出山歌来唱,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看到。后来有大辈的过来做工夫,两人就站起来挖地,挖起地来也是一摇一摆的,慢慢就有了点劲道。

要不是狗能跑那天夜饭边肚子饿得没有法子,想过来偷只鸡吃吃,恐怕这一生世都要蒙在鼓里,不晓得他们在外头做快活神仙。那天躲在猪栏边一片茅草丛里好久,刚要用渔线穿铜管的老办法挎鸡,前面就有两个人密匝匝的脚步声逼过来,一看,还是那两个后生。这两人偷偷摸摸的样子,比他偷鸡做贼还要鬼头鬼脑,肯定去做什么鬼事。

姓汪的后生讲:怎么来得这么迟?天公都快黑了,余下来的不一定有好货。

姓须的讲:什么办法?娘老子不肯让我出门,我骗他们说要和你一起到山上捉野鸡,他们还不信,就顾自己逃出来了。路上想想好笑,我不是去捉野鸡去做什么?

姓汪的笑了,讲:是哩,捉鸡也好,偷鸡也好,顺反都是一样的好事情,莫让人家晓得就好。要快点走,早点去好慢慢挑,看到好货色就赶紧下手。

狗能跑听懂了,这两人要动大手脚,弄大货色,比他对付的公鸡母鸡要大得多。今天就是打不了拼伙,也要跟在后头望一望,只要看准码头,弄不好也有点剩菜剩饭落到嘴里,够他饱两天的。

钻出茅草丛,就见两个后生的背脊影了。这两个活鬼,哪里是走路?比飞还是快。狗能跑追到西面山岗上的时景,就看到两个后生的黑影子在那根弯来弯去的山路上和鸟一样往高处飞,都快飞到大湾山顶了。大湾山顶那边还有什么名堂?翻过山顶就是大洲园里的几个村坊,倪村、许村、金村、洪村、大洲,这些地方的财主人家不少,弄不好某某人老早落他们眼里了。老古话说得好,你来得早不如我来得巧,你力气去得多不如我福气来得多。只要我跟牢你们髋股后头,好事情总能留我一口。

大湾山翻过去,山脚底就是大洲溪,溪滩过去就是许村。狗能跑老远跟牢两个后生,想跟到许村去嬉,没想到两人到了山脚底,就往反手一个地方走去。狗能跑也慢慢跟去,就听见好些人围在那里,零零落落一些男男女女,讲话声音都轻轻巧巧,都和做贼没有分别。姓汪的后生走到一个婆娘身边,两人谈了几句,就一起往里走,看不见了;姓须的后生也跟牢一个婆娘走,走啊走,也看不见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都一对对往里头走?好在汪家坞两个后生都不在了,不如走到前面仔细望望。近前一望,嘿嗬,这个地方有好大一个仙姑洞,男人女人都站在仙姑洞边,东张张西望望,不晓得做什么事情。眼目前看来,偷东西是不会的,没有这样的偷法。男人女人双双对对走到洞里去,恐怕是来寻老公问老婆的。那两个后生晓得自己寻老婆,我狗能跑就不晓得寻?索性今天夜晚仔细看看,有没有哪个婆娘肯跟我过日子、帮我洗衣裳、帮我生儿子。

走到洞的顺手边,有一个老太婆后面跟牢一个年纪轻的婆娘,恐怕是她女伢。女伢顺手抱了一令破草席,反手捏着一支刚刚点着的香。天公正式黑下来,人的脸孔不太看得灵清,那支香就见得有点亮,和茧火虫样一亮一亮的。做娘的拖牢女伢,对狗能跑指了几下,又说了几句。后来,女伢就手举那支香朝洞里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朝狗能跑望。狗能跑没有看得很灵清,不晓得这女伢样子生得怎么光景,也不晓得这个女伢想弄什么名堂,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时景,做娘的嘴巴筒朝狗能跑努努,又朝他前面的女伢指了指,意思叫狗能跑快点跟入去。丈母都急得想开口了,再不入去正是笨到家了。狗能跑心里痒丝丝、甜丝丝,跟牢这个女伢手上的香头一步一步往洞里走。洞里头好大,东西南北好几个叉口上又有好多小洞,那些小洞外头都插了一支香,香头一亮一亮的,小洞里头传过来一阵阵你来我往的冲杀声,听上去很熟悉。洞里头有涨大水的轰轰声,有野鸟飞的扑扑声,又有女人喊的呀呀声。狗能跑听了有点头晕,又有点心慌,刚刚想叫女伢莫再往前走,女伢停下来了,看准一个空位置,就把草席摊地上,把香插了旁边一个高高的位置。女伢把狗能跑拉过去,自己就先困下去了。刚要开口问,女伢又一把把他拖近。狗能跑一摸,才晓得女伢下半身脱得干干净净,就等他上去。狗能跑别样行当不行,这样行当哪里用人家教?生活一开始做,耳边就传来一阵轻细的呀呀声。

生活做到一半,狗能跑想到要讨她做老婆,就开口问:我是汪家坞的,明朝我带你去嬉,好不好?

下头的人摇摇头。

狗能跑又问:你姆妈怎么带你到这里来寻老公?你们这里风气真特别,还没有拜天地就先进洞房,要是生出儿子来怎么办?

下头人笑了,说:生出来好,我谢你一生世。

狗能跑问:没嫁出去就生出儿子来,你娘不打死你?

下头人说:外头那个不是我娘,是我婆婆。

狗能跑吓一跳,问:你老公不在了?婆婆要另外帮你寻人?

下头人不响了,再问,还是不开口。

狗能跑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下头的人捶他一小拳子,说:多做事,少开口!

狗能跑也老实,就再也不讲一句话,清苦苦一门心思做事。

做好事情出了洞,婆娘就跟牢婆婆走了。狗能跑还是想不出名堂,一定要过去问问婆娘什么名字,下一回好再去寻人。还没走到婆娘身边,那个婆婆就一把把他推开,力气真不小,讲:事情做好就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样的规矩都不懂?

狗能跑木笃笃站在那里,心里想,我真是不懂。

就这样子走开更加弄不灵清,不如再转过身去,到洞口问问。刚刚走了没几步,就从哪个地方挤出一个婆娘来,冲狗能跑轻轻一笑。狗能跑看这个婆娘滚壮雪白,两个乳子有十几斤重,挂来挂去不听话。背脊后还驮了好大一铺被褥,整个人看上去更加见得壮了。这个婆娘的样子很好笑,狗能跑就上去问:你是不是来寻老公的?

壮婆娘不响,手里举牢一支香就往前头走,还轻巧甩出一个“来”字给他。

狗能跑就跟牢婆娘走,走啊走,又走到洞里头一个空位置,把破布摊第一层,把被褥摊第二层,把香插在路外边的高处。

狗能跑手脚也不慢,三下两下就把壮婆娘弄高兴了,耳朵边响起来一阵呀呀声。

事情做一半,狗能跑问:没有拜天地就先进洞房,要是生出儿子来怎么办?

下头人笑了,讲:生出来好,我谢你一生世。

狗能跑就问:你叫么名字?

下头的人捶他一小拳子,讲:多出力,少开口。

狗能跑也老实,就再也不讲一句话,清苦苦一门心思出大力。

做好事出了洞,壮婆娘就背了被褥顾自己走。狗能跑还是想不出名堂,一定要过去问问婆娘什么名字,下一回好再去寻人。还是问了半句,壮婆娘就一把把他推开,力气真不小,说:事情做好就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样的规矩都不懂?

狗能跑第二回再转身到洞口,还有人要带他进洞,他就不入去了。心里想,这些女人年纪都不小了,家里都有老公了,还出来野,家里人也不管管,还有些老太婆也出来帮忙,真是稀罕。今天不管怎么样,都要问个明白,查个究竟。

过一会,又过来一个女人,小小巧巧的,下巴上有一个黑痣,一脸的笑让狗能跑看得心里扑扑跳。嗬,这个年纪轻,是个大姑娘,讨回家做老婆顶好。大姑娘背了只包裹,手里举牢香,拉拉狗能跑的衣裳角,要他跟牢往前走。狗能跑弄怕了,说:做我老婆肯的,洞里头我不去!

大姑娘就朝洞口反手边位置指了指,举香朝那边去。狗能跑以为这个恐怕是好人,就跟着她过去。反手边一眼看去,隔个两丈路就有一个野猪棚,棚都搭了大洲溪边。两人一前一后走,走到每个棚边,都看到棚外头有支香亮在外头,还有一个棚更加厉害,外头站了一个老太婆,看到有人过来,就轻巧讲:里头有人,再往那边走。

走到顶后头一个棚边,还好,外头没有香。大姑娘就把香插了棚外,到棚里头的铺上垫好东西,拉狗能跑上铺。

狗能跑又开始做生活,大姑娘高兴了,溪滩边的棚里响起来一阵呀呀声。

事情做一半,狗能跑问:没有拜天地就先进洞房,要是生出儿子来怎么办?

下头人笑了,讲:生出来好,我谢你一生世。

狗能跑问:你叫么名字?

下头的人捶他一小拳子,讲:只顾做工,少磨嘴皮。

狗能跑也老实,就不再磨嘴皮,清苦苦一门心思做工。

做好事情出了棚,大姑娘就背了包裹就顾自己走。狗能跑急匆匆过去问名字,还是问了半句,大姑娘就一把把他推开,力气真不小,说:事情做好就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样的规矩都不懂?

狗能跑苦着脸问:你们大洲园里什么鸟规矩?你们在这里究竟做么名堂?

大姑娘讲:做都做了还不晓得?大家都来赶香头啊?真是一个呆子!

狗能跑有点想入去了,问:你们不是来寻老公的,都是来借种的,借了男人的种就不认人,不肯讲自己的名字,怕我第二回来寻你,是不是?

大姑娘讲:算你还有点脑筋。你二回你看到我要认不到我,要敢来认,一个大巴掌抽得你变猪头疯!

狗能跑笑了,心里想,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哪有这么心狠,嘴上讲讲的,就没有放到心里去。他看着她过了大洲溪,往东面大路上走去。

后来狗能跑就不想回汪家坞,一直在大洲园帮人家打零工。一到夜晚边,就摸到许村仙姑洞边,看到香头就赶,赶到香头就嬉,不嬉过瘾不歇。

仙姑洞越来越闹热,后来还有人搭了一间庙出来,只是这里的财主小气,不肯出大铜钿,做的庙怎么看都不像样。

再差的庙,菩萨一样保佑穷苦人不再穷,保佑有钱人平安,保佑家家户户子孙发得多发得快。

狗能跑在仙姑洞里里外外嬉了一两年,差不多把大洲园里的婆娘都嬉个遍。后来有人讲,到这里来点香头的婆娘不一定是大洲园里的,长宁园、大畈、十八都、杨村桥,好些地方都有人过来,回家之后都讲仙姑洞里的菩萨很灵光。

狗能跑赶香头赶出了大瘾头,后来听说别的地方也有这样的场面,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嬉去。只要有仙姑洞有庙的,外头搭了棚的,都有这样的嬉法。狗能跑不晓得帮过多少份人家的忙,不晓得做了多少件好事,有时景夜晚想想,自己真是严州府里的活菩萨。

坏就坏在有一回,他在下涯埠旁边上市下市那一带村坊打零工,看到一份人家菜园里有个小个头的婆娘在那里摘大椒,旁边还有两个小人在搞嬉。这两个小人好像是双胞胎,看得狗能跑很亲热,很面熟。这个婆娘肉皮也真白,狗能跑就多看了两眼。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下巴上那个痣生得和人家就是不一样。这,不就是两年以前在大洲园仙姑洞外头那个野猪棚里困过的大姑娘么?

狗能跑高兴得起跳,赶忙过去对婆娘讲,我是汪家坞的某某人,某天夜晚在仙姑洞里碰到你,你肯定记得牢,这下你身边的这对小人,是不是我做的好事?话还没有讲歇,一个反手巴掌老早抽到了他脸上。只听婆娘拼命骂:你个瘟鬼乱说!哪个认识你啦?你还不快滚,我就拿朴刀来劈死你!

婆娘骂人骂得比野狗还凶,吓得狗能跑没命地逃。一路逃一路哭,一路哭一路逃,唉,想想心都凉掉。那天,他一走就走回汪家坞,想叫村坊里人来帮衬评评理。

到汪家坞去要爬大岭上过,这个岭又高又险真难爬。狗能跑一路爬上来,越爬越没有力气,越爬越伤心伤肺。到了大岭中央,狗能跑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歇力,想想气不过,手指头指着大湾山高头的老天爷,又是哭来么又是唱:

严州婆娘么真黑心呀,天呃!

借种发子还打老公呀,天呃!

儿子么生了一个个呀,天呃!

没有一个肯跟回家呀,天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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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能跑头一回在汪家庙里头帮菩萨做事,做梦都没想到和尚在夜晚头要做这样吃力的生活。严州府的男人个个都比他齐整比他会做比他会挣,连讨饭婆都没有一个肯跟他过日子,帮他洗衣裳,帮他生儿子。后来,在严州府好多山坞村坊里,有件古怪事传了几十年,说:严州府的黑蜂子有几个,狗能跑的儿子就有几个;从来没有讨过老婆的光棍佬短命鬼狗能跑,在严州府个个村坊里都有亲生儿子。

汪家坞东面靠西叉坞的位置有块平地叫上佛堂,上佛堂多年以前就有个庙,后来跑了和尚,村里也没人管,几回大雨一落,慢慢就倒掉了。我太祖父刚到汪家坞来的时景没有位置歇,在这个破庙倒掉之前歇过一些时候。后来在上佛堂斜对面的洋田山租山挖火地种苞萝,把棚也搭在那里。在洋田山歇了一年,让姓闫和姓谢的两个天师一赶,又歇到大岭口子对面的坟边。也不晓得什么理,歇过去以后,日子慢慢好起来了。租来种的大湾山上半截,让我太祖父一家料理得很好,桐子树茶子树生得很壮,苞萝红薯生得很多。太祖父就想到让天师赶到这里来种山,实际都是菩萨帮忙的结果,心里头就常时记菩萨的好。

某一天,一个衣裳粉破的老和尚,手里捧了只破钵头从大岭口爬上来讨吃,太祖父看和尚可怜,就让他到家里吃了三天。三天之后,和尚讲要翻山到大洲园去,临走时说我太祖父心里有菩萨,菩萨会保佑我太祖父发大财的。听到这里,我太祖父就把心里话讲出来了:我逃难逃到汪家坞来的头一年,歇上佛堂破庙里,对牢菩萨拜了又拜,一天总要拜个三四回。我对菩萨讲,我们安庆人从安庆逃到江山,又从江山逃到严州,可怜日子过了一代又一代,你菩萨好心帮帮我,让我汪家人不要再逃来逃去,就让我们在这里发一回财,过一回好日子,我汪家子子孙孙都记得你的好。我今天许个愿你面前,只要我汪家日子好起来,我要出钱修庙修菩萨,叫长宁园里、王谢、西叉坞那些地方的人统到你面前来叩头烧香,让你庙里头的香火烧个万万年。

老和尚听了这个话,眼睛红起来了,讲:要是把庙修好,我就歇到庙里去。有人来叩头烧香,我就在边上念念经,空的时景我在庙后头种块地,省得年纪一大把还讨饭子一样东跑西跑,满天下去化缘。

我太祖父讲:我这两年也余了几块白洋,多是不多的。我先起个头,尽力多出点。我们汪家坞的人白洋没有力气有,到时候大家都叫来帮忙,砍树的砍树,砌墙的砌墙,只要出一些木匠漆匠和石匠工夫的钱,把这个庙修好也不很难。

修庙修菩萨是好事。旁边的财主人家听说了,也都肯帮忙。白洋有出一块两块的,顶多的有出到五块的。有些财主量气小不肯出白洋,山上的大树倒是肯让你砍几根去,驮来做庙里头的栋梁。几个月后,上佛堂的庙修好了,新菩萨也坐上去了。老和尚见过世面多,讲庙里头除了老菩萨之外,要有观音。我们务农人家要有后代接力,一定要多发子发孙,没有观音菩萨保佑不成功。老和尚又讲,汪家坞姓汪人家出力顶多,要把汪家老祖宗里头当官顶大的人,也做个菩萨摆入去让大家拜。我太祖父拿出家谱来给老和尚看,老和尚有点字眼,他讲你们祖宗里头当过大官的不少,顶大的还让皇帝封过王,姓汪名华。大家就决定把这个祖宗的相拿来当菩萨。庙的名字呢,老和尚讲不如就叫汪家庙来得顺口,后来也又有人叫汪王庙。

汪家庙修好之后,上佛堂就慢慢闹热起来。旁边几十个村坊里头的人,逢年过节都到汪家庙来拜,特别是那些家里子孙后代不太发的人家,听说这里的观音菩萨做得又大又齐整,都讲这个观音很灵的,再远的路都要赶来拜,赶来求,对牢观音菩萨讲两句心里话。

香火旺了后,老和尚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托我太祖父到村坊里寻人,看有没有愿意跟他做和尚。太祖父到村坊里问了姓汪的姓须的姓闫的姓谢的,家家都没一个肯把头剃光来做和尚。有个姓须的男伢讲要去试试,让娘老子一人一个栗子壳,打得他眼睛乌珠冒金星,哭都来不及。老子骂:你这样没出息,要去做和尚?做了和尚不好讨老婆,就要断子断孙,要绝后,你对得起我们须家的祖宗?老子没骂歇,老娘又开口了,骂:我要生个儿子去做和尚,还有脸在汪家坞呆下去?你要敢前脚去做和尚,我后脚就到房间里上吊。

姓须的儿子开始还弄不明白,为什么平常日子看大家对老和尚这么客气,又出力又出钱,满嘴的好话,还以为做和尚很威风,不消出力就有东西吃,这么好的行当不去做不是太可惜了?哪里晓得村坊里头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自己的娘老子也是一样的货色:看到和尚很客气,很亲热,很巴结,真要让自己儿子去做和尚就好像光髋股光裤裆到村坊里挨家挨护走一趟一样,不得了的倒霉,不得了的冤枉,不得了的晦气。这个世道,难怪人家讲只有小人讲话是讲真话,大人年纪越大越没真话,一天到夜做假事,说假话。

我太祖父没法子,后来碰见到汪家坞来讨饭的一老一小,大的七十多,小的十二三,想到老和尚托他的事,就跑到汪家庙里去高高兴兴地回报。哪里晓得,这个老和尚看上去好商量,心里头算盘打得很精。他一看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就一口推干净,一个都不收。这么好的两个和尚料作,一个都进不了庙里做事?太祖父想不通。

过了些时候,在外头流浪狗样流了好两年的狗能跑回家了。除了年纪又大了几岁,别样毛病一样都没改。还是那样懒病,还是那样不肯做,还是那样手脚不干净,村坊里头家家看到都讨厌,个个看到都不欢喜。四五岁七八岁的小人家,一看到狗能跑在婆娘身边笑嘻嘻的样子,就合成伙一起唱,用的还是江山腔:的么决鬼狗能跑,操操自己胯臀圈!

狗能跑听到小人骂得凶,索性就逃远点,没想到逃得慌,往前一撞撞到个老人家,仔细一看,是个光郎头,穿着粉破的和尚衣。老和尚倒不计较他,他就对老和尚一笑,快步往前逃去。

老和尚往汪家庙那边走,路上碰到我太祖父,就问那些小人家骂的两句话是么名堂。

我太祖父不问也晓得是哪两句,就把狗能跑怎么不做工夫只会害人,怎么打光棍讨不起老婆,怎么做花鬼天天只想嬉婆娘,一五一十讲给他听。还说,骂狗能跑的两句话,是好几年以前谢天师嘴里顶早骂出来的,现在是满村坊人都跟牢骂跟牢唱了。

太祖父随随便便讲,老和尚倒没有随随便便听。有一回,还把狗能跑当大客人请到汪家庙里吃饭,叫狗能跑把以前的事一件件讲来,顶要紧的,就是嬉婆娘的那些。狗能跑开始哪有脸皮讲,后来看老和尚人老心不老,专门拣这种没有脸皮的事听,索性,他就添油加醋,把自己怎么嬉婆娘的龌龊事来了个毛竹筒里倒黄豆,一个不留倒干净。

好!老和尚笑眯眯地说,好的!你以前做的事肮脏是肮脏了点,话说转身,坏事里头也有好事,务农人家顶怕的是没有后代接力,年纪大了没有人养老,古话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只顾自己嬉得高兴,没有想到别样事,到顶后来看,也算是帮衬人家发子孙,要讲很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啊,阿弥陀佛!

狗能跑走南闯北嬉婆娘,好话听到过,就是没有听到过今天这样好听的话。按老和尚这样讲,这些年偷偷摸摸做的鬼事,到底也是一半坏一半好,讲给和尚听也不算很倒霉。

老和尚话没有讲歇,他接下去说:狗能跑,为什么你以前做事又对又不对?就是只顾自己嬉,没有想到菩萨,没有帮衬菩萨做事。我教你一个办法,叫你以后只做好事,不做坏事。

狗能跑笑着问:要我怎么做好事?老和尚讲:你到我庙里来做和尚好了,以后你帮菩萨做事,做什么都照菩萨讲的话去做,就都是好事,不算坏事了。

狗能跑还没有听懂,讲:你肯收我做和尚啊?你肯我还不肯哩。做和尚不能吃酒吃猪肉,又不能碰婆娘。不吃酒肉是要我半条命,不碰婆娘就是要我一条命了。

好你个活鬼!老和尚骂,我不要你一条命,也不要你半条命,你只要肯到庙里来帮衬菩萨做事,菩萨还会亏待你?以后的事情,等你进了庙之后我再慢慢教你,做和尚又不好强迫你做的,是不是?

狗能跑问:要是我做得不高兴,我想走就走?

老和尚讲:你要做得不高兴,你走就是,我保证你做了还不肯走。

狗能跑听老和尚开出的价码不低,以前一直以为做和尚太清苦,没有想到汪家庙里的和尚和别的位置不一样,不如先去试试看,试得好就做,试不好就走,他一个老和尚能够拿我怎么样办?

第二天,狗能跑就到汪家庙里剃了头,做了和尚。做和尚的那天,汪家坞好些人都赶去看闹热,有些老人家讲狗能跑做坏事做得多,今天总算让老和尚教好了,以后好好修行,有得好事让他做哩。小人家哪里管这样多,等狗能跑剃了个光郎头到庙门口望了望,就听到一片笑声,只听那帮小鬼又唱了,还是那两句:的么决鬼狗能跑,操操自己胯臀圈!

后来有个后生过来对小人家讲了句话,那些小家人都哈哈笑了,大家一起在庙外头唱:光头和尚狗能跑,操操自己胯臀圈!

芒花嫁到青龙头三年生不出个屁,天早又让老公按在灶头底扎实打了几个大巴掌,只好捆了包裹一路哭到娘家去。娘家在狮峰浪源那边,日子比这里可怜很多。开始嫁过来的时景,老公和婆婆对她都很好,大姑小姑就更加不用讲,家里有好吃的都拿出来给她吃,只想叫她早点帮家里生小人。哪晓得肚子这样不争气,一年下来两年下来都没有响动。婆婆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老公寻到空就开始骂,骂到今年,开始赏大巴掌了。芒花脾气好,想想是自己没有用,对不住婆婆一家人,就随老公打,打好了还是顾自己做工夫去。今天老公火气大,边打边叫她滚蛋,还讲家里不要这个石头匹,要另外去讨老婆。话讲到这句,芒花就气得没有办法了,只好到娘家去诉诉苦,想想办法。不想走到下涯埠头过去点,就碰到上市下市坎坑黄绕的一帮婆娘,路上叽里咕鲁不晓得讲什么;走到王谢到杨村桥出来的那根路上,又碰到绪塘张家排梓溪坞松源坞的婆娘,还有好多人跟了后面,有千家村黄栗坪的,官路黄盛樟头的,上山路边岭脚里何源的,谢田余村宦塘的,大岩山大溪边下坑垅的,还有什么五峰坞余家坞塔石坞的,黑压压一片都是。看上去,都是二三十岁的婆娘,大的四十出头的也有,腔口都是严州腔,口音就有点不同。有的你侬阿侬,有的你拉阿拉,还有我侬我拉的也不少。

芒花刚刚想开口问她们是不是去赶庙会,就听那些人你一句我一句,讲得很大声,很闹热,都讲要到汪家坞汪家庙去烧香许愿。还讲,我们村里某某人家媳妇去烧香,回家半年就有了;某某人家媳妇到家里没几天就有了。还有更加厉害的某人家媳妇,走到半路上肚子就挺起来了。人的嘴生了两张皮,翻来翻去越传越厉害,把个汪家庙传得整个严州府都出了名。特别是建德县靠杨村桥边上的那些个村坊,婆娘们一见面就谈汪家庙,叽叽喳喳讲个不歇,都讲庙里的菩萨非常非常灵。

芒花就不想再往前去狮峰娘家,索性往反手边转弯,跟着这些婆娘到汪家庙去看看闹热,带便到菩萨跟前诉诉苦,讲讲这三年来婆家对她的好,讲讲自己三年来肚子多少不争气,再问问看这一生世还有没有福气做一回娘。

身边好多婆娘都是头一回出远门,不晓得汪家坞朝东朝西在什么位置,只好三个五个凑到一起,和讨饭子一样一路问一路走。有的老早在家里做了整豆腐袋的苞萝粑带身上,稍微有点钱的人家还做了小麦粑和粽子,也有人索性带了米和苞萝粉,还有整毛竹筒的猪肉菜干背身上。

过了西叉坞就上山,大石头一块接一块,溪滩里头的水又清又急,一些石斑鱼在溪沟里大石头底下钻进钻出。再转几个弯,就到上佛堂汪家庙了。上面有几个婆娘往山下走来,对大家讲:不要急,慢慢走,庙门口人很多。要烧香么排排队,要在庙里头歇夜请菩萨,还要到老和尚那里挂号,有些人等了三四天了,还没有等到日子。芒花就问,什么叫歇夜请菩萨。那个婆娘讲,汪家庙里的观音菩萨是很灵的,烧烧香许许愿也不差,回家以后肚子里有的,十个里头也有两三个。顶灵光的还是歇夜请菩萨,就是夜晚头歇菩萨庙里头,让老和尚念念经,观音菩萨到夜晚头就会托梦托到你身上,菩萨一上身,你回家以后十个里头有八九个肚子有得生。有些有钱的人家,歇一夜不够,还歇三四夜,后面来的人就要排长队了,也有些人在那里唠,讲有钱的人不好只想自己家里发子,也要想想人家远路来一趟不容易哩。芒花问歇一夜要多少钱,婆娘讲:不一定的,请菩萨是没有价钱的,少的一两个白洋,多的十来个白洋,都是你的心,出得越多么心越诚,菩萨越要帮衬你。你要出得少,只有几个铜板,老和尚是不肯让你入去歇夜请菩萨的。为什么?想歇夜的人太多,来都来不及,你这样几个小钱还出得了手?

到了汪家庙,看到门口到处挤了人。上佛堂位置小,庙也小,小位置做大生意,就好像螺丝壳里做道场,也难为大家了。芒花跟牢那些婆娘在外头等,好不容易再挤入去,挤到观音菩萨面前点了香拜,拜了又拜。后面来的人多了,老和尚就过来叫大家快点,拜好就往边门出去。芒花看里头有三个菩萨,除掉观音菩萨,还有财神菩萨和汪家祖宗。芒花不识字,也不晓得哪个是哪个,看到汪家祖宗前头拜的人顶少,就在前头多拜了几下。心里想,不管哪个菩萨,菩萨总是菩萨,只要我多拜你们,你们总不会亏待我,总会想到我,总会尽力帮衬我这个可怜的女人。

开始跟她一起拜的那些人都走出去了,芒花还不肯走,她寻到老和尚讲要歇夜请菩萨,老和尚问她肯出几个钱请,芒花袋里头只有十来个铜板,就问这些铜板够不够,老和尚白了她一眼,讲:你看庙门口这些婆娘,哪个袋里不装了几个白洋上来的,排队都排不到,你这样两个铜板都好来寻我?芒花让他说得要哭了,就问:要是我出五块白洋,够不够?老和尚讲:五块?五块白洋要等到一个月之后,你先把名字报来,我记到薄子上。芒花讲:我这下还没有五块白洋,要挣到才有。老和尚讲:你这个女施主么也真是阿弥陀佛了,钱都还没有来说什么?有了再来寻我,好不好?芒花就拉牢老和尚的衣裳角,可怜兮兮地讲:我连工夫都寻不到做,想到你庙里帮忙洗洗衣裳烧烧饭,你多少拿点钱给我,等我凑够了五块白洋,你再帮我请菩萨好不好?老和尚一想,洗衣裳的人还真是要一个,现在事情做大了,庙里闹热了,去年雇来烧饭的老光棍一个人也来不及做,索性就把这个婆娘留下来帮忙。

芒花身体好,白天帮衬庙里头洗衣裳烧饭,到了夜晚头,还要帮衬到庙里头歇夜的人把房间弄干净。汪家庙不大,里里外外也有十来个房间,除掉两个和尚两个帮工,另外一些房间都有人歇。庙里头定下来规矩,歇进来的人不管你有多少,能够请到菩萨的,一夜顶多三人。三个以外的那些人,歇到庙里也是修修行,排排队。还有些轮不到位置歇的人,就歇到汪家坞那些人家里去,要寻到人家歇,也少不了要出几个铜板。芒花夜晚头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女人家心又细,把一个个房间弄得干干净净,烧洗脸水洗脚水一夜都要烧好几锅。

除掉十来个房间之外,观音菩萨身后还有个小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铺,也不很大。来请菩萨的人挨到以后,芒花就把这个房间弄干净,再把人带到这里来歇。到夜晚边,这个小房间外头,是没有人好进出的。有些时候,芒花就站在门外候,不让人家进来。几天下来,芒花很灵清了,出钱出得少的,是老和尚到小房间里帮衬念经请菩萨,出钱出得多的就让小和尚狗能跑来念经请菩萨。老和尚一夜只请一回,小和尚一夜要请三回。芒花弄不懂,老和尚修行时候长,本事也大,为什么一夜只请一回,还要帮衬出钱少的人请呢?后来还是小和尚偷偷摸摸讲,请菩萨不光光要本事,还要力气。老和尚本事再大,究竟是没有么力气的老人家,不太请得动菩萨。

到了两三个月之后,芒花的工钱存到了三块白洋,就寻到老和尚讲要请菩萨。老和尚还是不答应,讲好五块的怎么样又变三块了,还是等你有了五块再讲。后来芒花七讨饶八讨饶,老和尚没有办法,只好讲:我们自己人,我就讲实话了,你要是一定要请,也只有我来帮衬你请,我年纪大点你也不要嫌我力气小,请不请得动菩萨有时景也要讲天意,要看菩萨欢喜不欢喜,高兴不高兴。芒花晓得小和尚力气大,顶好是叫小和尚请,都怪自己手上没钱,也只好寻一截甘蔗尾巴吃吃。

到了要请的那几天,老和尚又把芒花叫去,讲:要来请菩萨的女人很多,有灵光也有不灵光的,为什么?一个要心诚,二个还是心诚。有一样事情要记牢,请菩萨的日子,身上一定要干净,越干净越好。芒花就问怎么样才是干净。老和尚讲:女人家每个月都有不干净的日子,也有慢慢干净起来的日子。上一回不干净的日子有六七天,下一回也有六七天,中间干净的日子哩,总有二十三四天。这二十三四天也不是顶干净的,顶干净的日子,就是去掉两头两尾。顶中央的日子,就是顶干净的日子。这种日子来请菩萨,你的心顶诚,菩萨顶高兴。

芒花晓得了,顶干净的日子,就是离开两回不干净的日子顶远的那两天。

到了那天,小和尚把三个婆娘念经念好,顶后头一个婆娘高高兴兴从小房间里头出来,老和尚就带了芒花入去,讲要好好帮衬她念念经,请观音菩萨来出出力。到了小房间里头,老和尚就叫芒花困到铺上去,还讲要把衣裳裤子脱干净。芒花话多,问:请菩萨还要脱衣裳,是什么道理?老和尚讲:你衣裳不脱掉,菩萨怎么帮衬你?看也看不灵清喂?你一定要把衣裳脱干净,特别是生儿子的位置,要让菩萨看得灵灵清清。我在边上念经,念经念歇,菩萨就会附到我身上来,把种种到你身上,叫你回家好发子,以后子子孙孙,越发越多。

芒花又问了几句,老和尚又讲:菩萨要给你种,你一定要脱衣裳,还要把那个要紧位置扒开,好让菩萨省力点放种。还有,菩萨做事情的时景,你眼睛不能睁开看,要是看到菩萨,就不灵了。你要熬不牢,就索性弄一块布包牢眼睛。

芒花想想熬是熬得牢,就怕到时候不小心,还是把眼睛包牢稳当些。枕头边上就有一块布,是前面几个婆娘包过的,大家都做一样的事情,没有什么好怕的。芒花就用布包了眼睛,把下身光零零对牢菩萨。

老和尚妮姆阿姆念了一通经,没有多久,就讲:菩萨来了,菩萨来了。

芒花眼睛睁开看,什么也看不见。过一会,一件东西压到了她下身,三年来老公做过的事情,这下子菩萨也一样做,都是为了把种种入去。芒花来了劲道,想多弄点种到身上来,就把腿越扒越开,没有想到,菩萨也有没力气的时候,还没有等芒花身子滚烫起来,菩萨就软掉了,工夫做歇了。

第二天,芒花讲要回青龙头去,跟婆婆老公讲来过汪家庙了,到时候肚子肯定会有的。

也真是该死,出门之前碰到了小和尚狗能跑。狗能跑肠子花,人倒也老实。他对芒花讲:我看你也是本分人,就对你讲实话。老和尚年纪大,没有力道了,帮衬你请菩萨不大灵的。你要实在想生小人,顶好还是叫我出面来请菩萨。你要不相信,在这里再做段时候,要是肚子有响动再回家不迟,要是还没有响动,你不是白来一回?

芒花想想小和尚讲得有道理,就又在汪家庙做工夫。过段时候肚子还没有动静,就要小和尚出面请。老和尚答应是答应了,讲要小和尚出力,没有五个白洋不成功。芒花就在庙里又做了几个月,存够五个白洋,再让小和尚帮衬请了一回菩萨。小和尚究竟年纪轻,力道足,一回请下来,就叫芒花甜到心里头,种就种到心里头。过了些时候,她就想吃酸,肚子也慢慢大起来了。

芒花老早把狮峰娘家忘记了,一心只想早点回到青龙头婆家,一心只想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告诉婆婆和老公,一心只想把婆家发子,让婆家人高兴。就这样,芒花一路唱歌,一唱到青龙头。到了家里,看到婆婆公公都老了很多,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再问老公在哪里,婆婆有气无力地讲:你离家之后,你男人到处寻你寻不到,有一回爬到山上滚了一跤,一滚就滚到山脚底,葬掉都半年了。

婆婆骂她的力气都没有。芒花眼泪水流啊流,手拇指头抹都抹不干净。她来到老公坟头边,看到草生了满满一坟头,还有两根草都黄了,几张霉头纸在坟头上飘啊飘。老公在黄泥底下,有些时候了。

芒花把肚子里有的事情对婆婆讲了。婆婆想想不大对,话也不大好讲,后来和她公公一商量,讲家里没有儿子,有个孙子留下来也好,做个种,以后还有发的日子。这样一想,两老也就慢慢高兴起来了。

哪里想到,芒花老公还有一个大伯,就是公公的大哥,心很黑。芒花老公是家里的独养儿子,这个大伯看到侄子一死,就巴不得兄弟也早点去掉,只要家里男人没了,家里头的五亩地和三间屋就全部归这个大伯了。偏偏这个芒花古怪,逃到外头大半年,肚子里还带了个小人回家,那还了得?大伯两公婆一商量,就把堂份里头的老老小小都叫到祠堂里,一定要芒花交代清楚,肚子里是哪个男人的野种。芒花倒老实,讲男人死掉半年不假,肚子里野种倒也不是野种,是汪家庙观音菩萨种下去的,我对得起天地良心的。芒花一交代,这个大伯很高兴,大家都晓得肚子里的货是外头人生的,男人死掉都半年了,肯定就是野种。大伯就讲:芒花是个肮脏女人,在外头跟野男人困觉,才困出小人来。昨天到家才晓得老公死掉,你们讲讲看,这种女人要得要不得?

堂份里头的男人都讲这种女人肮脏。后来,大伯就叫几个男人一起帮忙,把芒花挎到一只大毛竹笼里头,抬到前面的新安江边。怕芒花逃出来,大伯又叫人往竹笼里头放了几块大石头入去,再用船把毛竹笼运到河港中央沉下去。

肮脏女人要沉到河港里头去,是几百年以前传下来的规矩。讲是这么讲,正式做倒是没有听哪里人做过,顺反是几十年没有听讲过了。芒花沉到新安江里头去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狮峰浪源。那些山头坞里的人平常日子本份老实,一碰到有人欺负,出大事情,就一个个和山上的野兽一样煞手厉害。听讲自己村坊里头的女伢让青龙头人活活沉到河港里头去,那还了得,是不把我们狮峰浪源人当人,是当猪狗来对待了。芒花在狮峰浪源的叔伯兄弟和表兄弟一起有几十个,再加那些欢喜帮人家出气的七姑八姨家的男男女女,一家伙黑压压全部连夜赶到青龙头,二话不说,寻到那个黑心的大伯,当场就用柴刀把他一块块劈碎,另外还打死打伤好几个。临走之前,放火把大伯家旁边好几个茅棚点着。那天夜晚,青龙头村坊落进一片火海里头去了,到处都是鬼哭狼嚎叫老天的声音。

到了第二天,狮峰浪源人和青龙头人又寻位置打了一天。打到后来,不晓得听哪个讲起汪家庙请菩萨的事情,就有人赶到汪家坞,想寻和尚问问灵清,问灵清之后再出气。

老和尚年纪有点大,脑筋一点都不差。听到这个风声后,他就叫小和尚狗能跑快点逃出去,一两年之里不要回家。狗能跑寻不到路头,老和尚就写张字给他,叫他到寿昌那边一个庙里去躲些时候。还讲,做和尚的人不要怕,只要手里捧个钵头,好心的人都会关照你,给你东西吃,饿不死你的。要是那个庙里不好,你就到另外那些庙里去云游,做个云游和尚。

等寻事情的人寻到汪家庙,老和尚和小和尚都逃走了。我太祖父带了些汪家的人赶到庙边,把事情都讲灵清。有个青龙头的人讲要把这个庙烧掉,我太祖父就讲:这个庙是我汪家坞的大宝贝,里头不光光有观音菩萨、财神菩萨,还有我汪家的老祖宗,跟我汪家里的祠堂是一样的。我汪家人年年都要来烧香叩头的,你们要烧掉这个庙,不就是烧我汪家的祖宗么?就是我一个人肯,汪家另外人家都不会肯的。你要一动手烧,明朝汪家坞人全部都到你青龙头来,把你青龙头的屋全部烧掉,人全部灭掉,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老古话讲得好,冤冤相报何时休,不如你们到这里为止,大家都退一步,好不好?再讲了,两个和尚都是怕死鬼,老早走掉了,就是做了什么坏事,也没有证据,我们怎么相信你们呢?等下一回我们看到这两个人,再挎来问灵清,要打要杀再商量。

那些人听我太祖父讲得有道理,大家打来打去没有个歇,不如算数,一个个都这样走了。

再说这个小和尚狗能跑,在寿昌县几个庙里云游了些时候,和老早一样做了好多请菩萨的事情。只是在每一个庙里头呆的时光都不长,名气没有老早那样大,来烧香叩头的人也没有老早那样多。

他不该去的是上马的一个庙。这个庙和汪家庙一样造得不大,里头的和尚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后来也动脑筋叫几个小和尚来帮衬请菩萨,名气就慢慢大起来。坏就坏在上马一个大财主的小老婆。这个财主在上马就有几百亩田地,讨了七个小老婆,顶小一个老婆生得又白又嫩年纪又轻。可惜的是,等这个七太太讨进的第二年,老财主身体败掉,死又死不掉,就把七太太养在那里看而不用,夜晚头只当个热水袋一样乱摸乱捏暖身子。

上头六个都有儿子,七太太就一心想有个儿子防老。听人家讲庙里来了个很本事的和尚,会请观音菩萨,就拿出好多白洋,索性歇到庙里头去。哪里晓得,这个七太太不来还好,请过菩萨,让小和尚一嬉,就嬉出好大的瘾头来,老早把生儿子的事情忘掉了。嬉到后头,个把和尚都嬉不遂意,一夜要来好两回。庙里的和尚不肯,出多少钱做多少事,再讲,钱都在老和尚袋里,真正出大力的小和尚也没有挣到几个。后来这件事情大家讲明了,老和尚和七太太都晓得,只要肯多出白洋,多请几回菩萨也好讲。这个庙里的老和尚,比汪家庙那个坏得多,为了多挣钱,就不顾小和尚的身体,还弄出一种叫什么上马回春汤的东西来,夜夜叫做工夫的小和尚吃,吃得他们想歇工都歇不了。

狗能跑云游到上马,正是这个庙里顶闹热的时景。听讲狗能跑也会请菩萨,老和尚很高兴,这段时候庙里人越来越少,刚刚想新收几个年纪轻的和尚进来。狗能跑一来,马上就派上用场,当天夜晚就叫他到小房间里去帮衬七太太请菩萨。

七太太生得很齐整,狗能跑很欢喜,一请就帮衬请了三回。七太太也很高兴,讲:再帮我请几回,我给你银子,多一回多三块白洋。狗能跑讲:力气要用光的哩。七太太就叫他多吃两碗上马回春汤。还说:吃了上马回春汤,只想上马不下马。

那天夜晚就辛苦了一整夜,狗能跑不晓得究竟请了几回菩萨,究竟把七太太嬉了几回,究竟叫七太太母狗一样叫了几阵。

等他醒转身的时景,看到自己和死狗样被丢在庙后面一间破屋里,旁边还有三个小和尚,有两个都烂得发臭了,身上匍了整层的绿头苍蝇。

狗能跑慢慢爬,爬啊爬,总算爬到了门外。外面的日头还是那样黄黄的,暖暖的,照得人心里头都亮起来。爬到门外,在厨房里烧粥的火头师傅看到他,大叫一声:喂呀,大天早就见到鬼啦!和尚,你不是死掉了么,怎么样又活过来啦?

狗能跑讲:我昨天夜里帮七太太请了一夜的菩萨,后面怎么困到这个破屋里来啦?

火头师傅讲:算你命大。你看里头那三个和尚,都是让七太太嬉死的,一个夜晚一个。吃了上马回春汤,嬉得你身上的血全部抽干净才会歇。我们庙里老和尚多少聪明,叫你们煞手请菩萨,多请多挣钱,等你们归了天,钱一个都不消出,丢了破屋里头烂烂掉就算数。

狗能跑讲:唉,老天!我这一生世,坏的和尚也碰到过,就是没有想到上马的和尚这么坏,杀人不见血啊!

火头师傅是建德大畈人,良心好,他把狗能跑背到后头另外一间破屋里歇,还拿来一袋馒头给他吃。一连吃了三天,狗能跑慢慢有了点力气,拿一根棍子笃笃,会开步了。一路讨饭讨了好几个月,才讨到长宁园里。长宁园里人看到狗能跑都吓坏了,为什么?狗能跑头发越来越长,一头的白毛,寻不到一根黑的。狗能跑晓得自己的血让上马的吸血鬼七太太吸干净了,头发一夜白光了,有什么法子呢?就寻到长宁园里一个剃头的,叫他帮衬剃了光头,还捡了顶旧帽子戴戴,省得到了汪家坞,又吓坏了自己汪家人。

到汪家坞去要爬大岭上过,这个岭又高又险真难爬。狗能跑一路棍子笃上来,越爬越没力气,越爬越伤心伤肺。到了大岭中央,狗能跑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歇力,想想气不过,手指头指着大湾山高头的老天爷,又是哭又是唱,从小到大是头一回这样伤心。

严州婆娘么真黑心呀,天呃!

嬉死一个个亲老公呀,天呃!

个个村坊里有儿子呀,天呃!

爸爸我空手归老家呀,天呃! lBGi2sz9lOKPcEc+hEzUZauOt1yXg0nlSPJ3IcJR6K0bjCigWQTBtHRF9OZxV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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