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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赶三百里水路讨债去

姓闫和姓谢的两个福建人坐船离开廿七都码头,想到要去严州府会姓汪的财主,大腿弄里檀木扇子扇起来,大嘴巴筒里牙齿咧起来。

这两个瘟鬼要去会的财主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太祖父。从去年秋里头到今年六月里,我太祖父逃到严州府还是半来年,三百里路外的廿八都就有人晓得他做了财主,不光有人投亲靠友,连讨债鬼也爬出来了。

我太祖父做财主的事,最先是佟家水牛脸那伙人讲出来的。水牛脸把他嫂嫂捆在房间里的柱头上做老婆,天天夜晚把婆娘嬉个两三回,就顾自己去困觉,呼噜还打得么老老响。婆娘想想水牛脸比他哥哥厉害很多,这样僵实熬也不是个事情,几天后心就软下来,答应老老实实做老婆过日子。水牛脸更加认为自己强悍,是佟家的正栋柱,一心一意要帮他老子和哥哥报仇。后来听人说,汪家棚的人挖坟头,是听了廿八都两个福建人耍的火。姓汪的逃掉了,眼目下先拿这两个福建人出出气。

前段时间,两个福建人在廿七都帮衬人家看风水。某天夜里头,他们回廿八都家里,才晓得佟家村里的水牛脸带人来寻过好几回了。那伙人手里捏了柴刀,牙齿骨咬得咯咯响,讲要来割两只头脑壳带回家上坟。

两个福建人吓得要死,这个位置没法呆下去了。叫了个徒弟到佟家村里走一趟,先探探佟家人的口风,看看他们是不是真这样心煞。徒弟回家讲,佟家人一定要报仇,杀人的心是不会假的。另外还带回消息,说汪家人听了福建人的话,从坟头里挖到白洋五百块,金条银条几十根。那些汪家人坏得没法说,把佟家人杀掉一个又一个,把金子银子整担整担挑上山,连夜逃到严州府去。还有汪家人带信给江山的亲眷,讲他们到严州府之后,买了整片整片的田地,天天把整碗整碗的肥猪肉当豆腐吃,吃饱了就坐四人抬的轿子到江山船茭白船上嬉婊子。

两个福建人的髋股哪里坐得牢?这一生世下来,整碗的肥猪肉没有吃过,四个人抬的轿子没有坐过,江山船茭白船没有上去过,船上的婊子连腥气都没有闻到过。姓汪的人晓得快活日子,我们福建人就这样笨,就不晓得过快活日子?想到这里,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赶到严州府去,把那笔债讨转身。这笔债,就是我太祖父半年前那天讲过的,挖到五十块白洋拿来买屋基,超过五十全部送给福建人。那些金条银条不管,光光五百块白洋,除掉五十还有四百五。有了四百五,多少也在严州府买块把田地,多少也吃餐把整碗的肥猪肉,多少也坐回把轿子,去嬉嬉茭白船上的 桐严妹

从廿八都赶到廿七都小码头上船,毛竹排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清湖码头又要换船,两人就下来歇夜。没有走几步,就听到前面一红一黑两个外地人谈天。

穿红衣裳的讲,我这一生世经手过的宝贝,就好比江山港里的船一样一只连一只,点都点弗灵清。上一次建德县的县官老爷碰到我,讲我是严州的财神菩萨。

穿黑衣裳的讲,有索里(什么)了弗起,我手上的功夫比你好,日子过得比你威风。上次严州知府大老爷到我店里头坐了一下,他把头翘得老老高,我手指头一揿,他就老老实实耷落下去。人家讲他当得上知府,我起码该是巡抚。

穿红衣裳的生得红,穿黑衣裳的生得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后面两个福建人听得嘴巴筒啦,鼻子孔啦,眼睛乌珠啦,都和铜钱铜板一样滚滚圆。

姓谢的外甥讲,我听出来了,是严州腔,又叫梅城腔,这两个都是严州人。

姓闫的娘舅讲,严州人哪个听不出来,要紧的是弄灵清他们做什么行当。刚刚听红衣裳讲是做大生意发大财的,黑衣裳恐怕是当官的,比知府还是威风,就是看不出是几品的官。

在街上走一些时候,看两个严州人进了一爿茶店,就跟了入去。姓闫的有打算,要在这两个有钱的人身上敲出几个铜板来,等下也好买两个麦粑填填肚子。

茶店里客人多,严州人寻了张桌子坐下来,福建人也跟牢髋股后头坐下,还学他们的样子叫店里人泡茶吃。两个严州人看旁边这两人有点古怪,福建人就只顾对他们点头笑。

姓闫的晓得,福建腔江山腔对严州人来讲比外国话还难懂,好在他们歇的村坊里也有好多安庆人,平常日子跟安庆人打的交道又多,老早就把安庆话学得活灵活现。对付眼目前的严州人,还是用安庆腔谈天好,安庆腔和官府里人讲的官腔差不多。他就问:看你们好像是严州人。我们,我们也正要到严州去。

红衣裳看了看福建人,又看了看手板心,问,你们是做索里(什么)的?

姓闫的笑眯眯讲:我们是看风水,算命的。

黑衣裳把两个福建人的头脑壳看了一圈又一圈,问:算命的,算得准不准拉?

姓谢的只学过看风水,没有学过算命,牛皮乱吹:准准准,你们的面相好,一个是做生意,一个是做……

“做官”两个字还没有讲出来,姓闫的娘舅就踩了他一脚,咬牢他耳朵讲:算命不好算得太细,细就不准,要寻粗的位置讲。

姓谢的脸红了起来,不敢再开口。

黑衣裳的严州人就讲,你们帮我们算算看,只要算得准,今天的茶钿我来出。

姓闫的讲,那我就多谢你们了,让我试试看。

姓谢的看了看姓闫的,想学一学这个娘舅师傅是怎么靠嘴巴筒做工夫挣铜钿的。

姓闫的先对牢黑衣裳竖了竖大拇指头,讲:你个大老爷,做人做得威风啊。你这一生世,没有哪个不怕你,个个看到你都要低头,保长甲长没有你大,知县知府没有你大,堂堂严州府,你是头一大!

黑衣裳听了很高兴,红衣裳听了笑得眼泪水都滚出来,指了指黑衣裳的鼻子,讲:你个短命鬼,你大,我弗有你大,你顶大!

黑衣裳听了不服气,骂红衣裳:你笑我笑个屁,你自己弗是一样?你个红心番薯,空心菩萨一个!

姓闫的福建人听他们一笑一骂,心里头有了数,看了看黑衣裳,接下去说:你个大老爷呃,你就好比是盯牢水里的月亮当老婆,拿牢镜子里的花朵闻不到香。你是有这个架子,没有这个命。讲你大,么老老大;讲你小,又是么老老小。讲来讲去,就是差一点点。

黑衣裳问:差哪一点点?

姓闫的讲:你家门口太肮脏,朝向不好,下一回我用罗盘帮你好好量一量。

红衣裳问:那么我的命怎么光景?

姓闫的讲:你的命好,比这个大老爷好。你是金银财宝眼前过,绫罗绸缎手上过,家里财宝千千万,捧出铜钱万万千。就是有一点不大好,屋梁上走风,屋底下走水,流出去多,留下来少,聚财有点难。讲到底,这个都是风水里头的关系。

红衣裳问:那有索里(什么)办法?

姓闫的讲:我下一回帮衬你用罗盘量一量,看在朋友的缘分上头,我不收你一个铜板。

两个严州人看风水先生讲得很对,竖起大拇指头,讲:了不得,比天师还灵!

后来大家都通报了名字,严州人就一口闫天师,一口谢天师,把两个福建人叫得髋股上抹糖一身甜。凑得巧,严州人一个姓洪一个姓何,福建人就一口洪掌柜,一口何老爷,把两个严州人也叫得很入味。他们不光请天师吃茶,到兴头上,又叫店里伙计拿出两盘糕饼,烧了四碗肉丝面,让大家都吃了个八分饱。

面吃好还舍不得走,洪掌柜和何老爷要请两个天师去严州府看风水。大家商量好明朝一起坐船上路。

洪掌柜常到江山来走动,耳朵里装的老古话不少。听讲天师是福建人,眼目下都歇了廿八都,就熬不牢说起福建人的往年事。他讲:你们到江山来的福建人,肯定是浦城的多。浦城人到江山做工夫的有两种人,讲到底,都是靠仙霞岭过日子。一种是烧石灰卖,这个是浦城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浦城连到江山的仙霞岭上都是灰坯石,烧石灰卖挣钱是一条路;还有一种人,是挑浦城担的。挑浦城担也是仙霞岭的缘故,为什么?我们浙江的水路四通八达,从杭州到严州、金华,一直连到衢州府江山县的廿八都,到仙霞岭上搁牢了,通不过去了,再过去就是福建了。福建人呢,海边的盐多,用船运到福建的东北面,到了仙霞岭也搁牢了,再过来就是我们浙江了。就这样,我们浙江的东西到不了福建,福建的东西到不了浙江,都怪这个仙霞岭。后来做生意的就想出一个办法,用担子挑,要过仙霞岭,从浙江的河港挑到福建的河港边,一起要挑两百里路。我们浙江的江山人、福建的浦城人,都有好些靠挑担过日子的,这个就叫挑浦城担。

洪掌柜究竟是生意人,他讲的仙霞岭的事,肯定是其他生意说给他听的。

何老爷问:从福建到我们浙江就这一条路啊?

洪掌柜讲:那倒不是,以前除了仙霞关之外,还有一个分水关。福建浦城挑担过仙霞关到江山廿八都,再经过江山港到衢州;福建崇安挑担过分水关到常山广济渡,经过常山港到衢州。两个方向的货运到衢州以后,再运到兰溪、严州、桐庐、富阳、杭州。顶早的时候,分水关是大关,运的货多;仙霞关是小关,运的货少。到了明朝天启皇帝手上,关掉崇安分水关,把浦城到仙霞岭的小关开大来,这边就一下子闹热起来了。

何老爷问:以前仙霞关小,分水关大,为索里(什么)?

洪掌柜讲:从仙霞岭运货便当是便当些,就是这个岭生得很危险,路不好走。老话讲得好,自古华山一条道。这个仙霞岭比华山还要难走,一条道都弗有。就是现在这条路,还要多谢一千多年以前的强盗头,唐朝的黄巢。那个时候他造反经过仙霞岭,劈石头修栈道,开出第一条路,总共七百里长,从江山一直打到建瓯。这条仙霞古道,弗光光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是商家必经之路。毛病是这条路太窄,挑担的人走羊肠小道翻山过岭,弗小心还要掼跤,运货量不大。到了明朝天启皇帝手上,把强盗头子黄巢修过的路重新修大修阔;到了清朝顺治皇帝手上,原先在常山县的广济渡水马驿迁到江山清湖,所有的福建货,就都要经过仙霞岭这个关口运到清湖码头,再到浙江其他地方。仙霞岭一闹热,廿八都也就闹热。福州的丝绸、漳州的纱绢、泉州的蓝、福州延平的铁、福州漳州的桔子、福州兴化的荔枝、泉州漳州的糖、顺昌的纸,每一天都经过仙霞关运到浙江。挑浦城担的几千个人,都好比上千只小船,在仙霞岭高头来来去去运货。

闫天师很巴结洪掌柜,说:你真有见识,究竟码头跑得多,晓得江山人福建人的事体不少。我们姓闫的人家,就是从福建过来的,开始挑浦城担,后来也到处打打零工,挣口饭吃。我这个外甥姓谢,他们家里老早在福建烧石灰的,这下子也改行了。

谢天师也讲:在廿八都烧石灰的,除了我们,还有江西宜黄人,讲的一口灰山腔。

何老爷问:你们讲索里(什么)腔?

闫天师讲:我们福建人到江山来的很多,腔口有好多种。我除了会讲浦城腔,岭头腔、溪下腔、河源腔、下浦腔、洋田腔也会几句,还有江山腔和广丰腔也能讲。我们到江山的时光长,是第二代了,算得上是江山人了。廿八都这个地方两三千人口里头,有一百多个姓,八九种腔口,大家讲都讲不零清,后来做生意运货的人慢慢统一起来了,编一种新的话出来,叫廿八都官话。大家见面讲不零清,就都讲官话,打官腔。

何老爷说:你们这地方真稀奇,这里的都也多,已经取到廿八都拉?

闫天师讲:廿八都不算多,我们江山总共有十二个乡四十四个都。我们廿八都是道成乡管的,我们乡还算大,总共管了四个都。

何老爷想问什么,又没有问。他有个脾气,眼睛总是盯牢人家的头脑壳,前前后后看个不歇。再就是总喜欢拿手拇指头来来去去铲肚子皮,好像在那里磨朴刀。

洪掌柜脾气不一样,他欢喜把顺手举到鼻子前,好像手板心里有什么宝贝,不停地看啊看,望啊望。再还有就是欢喜摸鼻子,摸了鼻子就讲:这些乡啦都啦,我们严州府也差不多。康熙皇帝的时光,我们建德县有九个乡廿一个都五十三个图,到雍正皇帝手上,都啊图啊的名头都改掉了,建德改成五个区四十五个庄。有些大的都还把名字留落来,我们梅城江对面就有一个地方叫三都。

闫天师见洪掌柜总是看手板心,摸鼻子。看过摸过,就骂何老爷一声黑鱼头。仔细一望,才晓得他的鼻子红冬冬的,是个酒糟鼻。何老爷叫他红心番薯恐怕有点缘故。再望望这个何老爷,黑不溜湫,顺手在肚子皮上滑过来滑过去,还真像一只黑鱼。望到这些,闫天师心里头的算盘,就踢踢克克打不歇。

红心番薯洪掌柜和黑鱼头何老爷带两个天师到店后头客栈里困觉。困觉前,闫天师问两个严州人到江山来做什么。洪掌柜讲:我和何老爷是到江山来讨债的。何老爷有个江山的朋友到严州做生意时景借了我一笔银子,长久没有还了。

洪掌柜也问天师:你们到严州去做什么?

闫天师笑了笑,讲:事情凑得巧,我们到严州也是去讨债的。我有个姓汪的朋友,这下子在严州发财了,当了大财主,买了好几百亩田地。他寄信来叫我过去嬉,讲带便把我借他的本钱加倍还把我。

洪掌柜问姓汪的财主歇哪个县哪个乡哪个都。闫天师讲:在建德县西乡,哪个都没有听零清,去了再问,顺反一个乡下面只有两三个都,就是名头改成了区、庄,一样容易寻到。

洪掌柜的红鼻子有点痒,把伸到鼻子前的顺手手板心收转来,摸了三下鼻子,就听闫天师讲:我这个姓汪的财主朋友发财发大了,他家里坐的都是金交椅,吃的都是金饭碗金筷子,困的铺下面垫的都是金砖,天天夜里摸到地窖里点白洋,点得手酸就坐地上唱歌。过一下又唱,过一下又唱:哗啦啦落大雪啦,哗啦啦落大雪啦,落下来一片片,一片片,……满地都是雪白雪白的僵实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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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闫和姓谢的两个福建人坐船离开清湖码头,想到要去严州府会姓汪的财主,大腿弄里檀木扇子扇起来,大嘴巴筒里牙齿咧起来。

清湖码头坐的船是真船,廿七都那个小码头过来的船叫是叫毛竹船,实际就是毛竹排。廿八都东面好多里路之外才有河港,到清湖的水又浅,撑船不大便当,运货要靠挑浦城担的人从浦城直接挑担到清湖码头,水路也懒得走。只有那些运毛竹运木头的,要从水里扎排往下放。有些熟人就一边帮衬放排,一边搭排到清湖来办事情。这两个福建人歇的位置离廿七都码头不远,加上帮卖木头卖毛竹的包头家里看过风水,有了大面子,不消一个铜板就坐上了毛竹船。

天早爬起到清湖码头边上一走,才晓得清湖的闹热。河港边上的船黑压压的一只又一只,就好比秋里头田里闹虫灾,每一棵苗上头都叮牢一排排蝗虫;船上的帆布白哈哈一面接一面,就好比六月天挤在天上的云团,一层层一叠叠漫在那里望不到边。河港上大船小船整片,竹排木排整片;街上轿子脚夫整片,竹木炭纸店整片,油蜡茶漆店整片,京广百货店整片,还有客栈和小吃店,满街满路统统都是。河港边光光停船卸货的埠头,就有五六个。这个地方来来去去都是人头,耳朵边响起的声音就像毛竹林里着了火,劈里啪啦闹不歇。

有了洪掌柜和何老爷做伴,两个福建人一路上日子倒也过得顺当,揩到好几两油水。刚刚上船的时景,洪掌柜要付船费,闫天师在旁边叫:我们自己付啊,你不要帮我们付啊。弄得洪掌柜很难为情,本来只想付自己两个人的钱,这样子也只好一起把四个人的船费付掉了。何老爷脑筋也不差,他看出两个天师的把戏,就用顺手在肚子皮上铲了几铲,又望了望闫天师,讲:你们也弗要客气,大家交个朋友,坐船的铜钿我们付,等下到衢州歇夜,你们多回钞回钞。

闫天师心里有数,就堆了一脸的笑讲:那是,那是,到了衢州下船,我们多开支些。

谢天师拉了拉娘舅的衣裳角,咬着耳朵讲:袋里没有什么铜钱哩。

闫天师装模作样说:是的是的,洪掌柜何老爷对我们这么客气,我们到衢州一定要还人情。

两个天师一路上动破脑筋,想不到有什么挣铜钿的主意。到了衢州水亭门码头下船,洪掌柜讲要去某某客栈,闫天师就拉牢谢天师讲我们先到码头边看看,等下再到客栈来,饭菜你们先叫店里头的伙计烧好。

到了衢州才晓得河港大。从南面江山港、西面常山港过来的水,都到衢州会面,扭作一根油条一样粗粗地卷向东北面的龙游、兰溪、严州,一直到杭州。看了清湖再看衢州,水面更加阔,码头更加闹热。水亭门这边,有盐码头、杀狗码头和常山码头;靠衢州府大街那边,一眼看去就是一排的打铁铺,铺门口头摆了一排的铁篙头,是撑船的毛竹篙上用的。打铁铺对面是两家船行,一家汪记,一家张记,都是运货的大掌柜。再走过去点,是一排的盐店,茶楼,便宜的客栈里头进进出出的都是脚夫伙计。

谢天师问闫天师到哪里去寻铜钿请客吃饭,闫天师摇摇头,实在想不出。后面只听到哗啦啦、哗啦啦一片震天响,转过头来一望,是码头边一排的船停下来,帆布一张张落下,好像一只只大鸟的翅膀落到码头边。翅膀一张张啪啪啪摇动,一张张从天上落下,崭崭齐齐,把两个天师看呆掉了。衢州真是大位置啊!

两人的头脑壳还没有冷清下来,背后又是一阵大响动:嗨哟,嗬唷!嗨哟,嗬唷!

这个声音又沉又稳,又苦又癫,叫得你心里麻入去麻入去,听得你只想往哪里逃。两个天师转过头来,就看到后面两个人抬了一只么老老大的黄桶,一路摇一路叫,往这边移过来。路前面的人听到这个声音,都洋鸭逃慌一样,掰手掰脚,拼命往路两边退退退,退退退。

两个天师也跟牢这些人,大脚板踩着洋鸭步往后头退。

退让之后,刚要开步走,又看到那边过来一对抬大铁桶的。一对过去又一对,一对过去又一对,都是一路的嗨哟嗬唷,嗨哟嗬唷!

再往后面看,码头边还有好些这样的人,一双一双在那里抬。抬之前,一个讲:准备来撑腰!另一个讲:撑腰起来哦!后面那个人讲到“来”的时景,两个人就一起用力,腰一挺就抬起来。抬起来之后,就开始打拍子,髋股一路顺了反了摇过去,嘴里一路嗨哟嗬唷唱过去。

码头边唱歌的人还真不少。除了抬东西的脚夫挑夫之外,还有小贩子叫:猪油酥糖呃麻酥糖,柠檬糖呃那个香蕉糖!

再过来一个,挑了一担的烧饼和油条,僵实把油条叫作天萝筋,叫得很大声:热辣辣个烧饼哟,香喷喷个天罗筋!

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壳,手腕里挎了一只平底毛竹篮,也不晓得是在唱戏还是卖东西:染——衣裳——染布呃!

两个天师眼睛看花,头脑看傻,东张张西望望就来到另外一个码头,名头叫四喜亭。

好家伙!四喜亭码头上会生出这么多的山岗来,一个连了一个。码头边的河港更加古怪,河港上面铺了一张张黑嘟嘟长哈哈的大叶子。不晓得多少的神仙菩萨,一人脚踩一张叶子,从云底下天角头飘过来,一直飘到码头边。

抹抹眼睛,都看灵清了。那个一张张的大树叶子,哪里是什么叶子,是十根一捆扎起来的木排,站在木排上的是一个个撑排的人。这些木头,都是从西面的开化、常山和南面的江山运过来的。两个天师在江山廿八都是坐毛竹排来的,前头后头也有好多的木排,一直跟到清湖码头。在小河港里看到的木排,和在四喜亭码头看到的木排,就是不一样。大河港就是大河港,河港又阔又深,那个云也不晓得是从天上滚下来,还是从河港里头爬出来的。连撑排工也神气得很,一个个都天兵天将一样。

码头上的一个个山岗,是河港里运上来的木头堆出来的。在木头岗的旁边,是一排排的人在那里剥树皮。一根根杉树松树架在木头叉叉上,剥树皮的人手捏两头有柄的柴刀,弯腰翘髋股,刷刷刷剥树皮。一刀刀剥下来的树皮,就好像一根根又长又扁的稻草索一样,滋拉滋拉卷落在地上。

剥树皮的人里头,还有好些婆娘和小人家,都自己带了柴刀来剥。树皮是哪个剥下来归哪个,运回家当柴火烧。有了这样的规矩,那些卖木头的掌柜也落得清闲,雇人剥树皮的工钱都省下来了。赶来剥树皮的男女老少真多,做工夫做得真勤力,大家一个剥得比一个快,头脑壳上的汗滋拉拉流个不歇。

卖木头的掌柜和两个男人在那里吃烟谈天,边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歪下歪下走过来,问这个木头多少铜钿一根。老婆婆手里拿了一个拿手帕包的东西,看样子是来买木头的。掌柜看到老人家很客气,答应出顶便宜的价钱给她。

老婆婆高兴得不得了,刚刚想解手帕,一个黑影撞过来,把手帕包夺过去就逃。老婆婆吓得去了半条命,坐地上哭:老天哩,我买老屋(棺材)的钱哩!

那个黑影正好从两个天师身边逃过。谢天师发火了,问娘舅:这个瘟鬼偷东西,要不要追?闫天师讲:还要问?煞手去追坏人啊。

两个天师一前一后追啊追,追啊追,追到一个小弄堂里。前面有位置逃了,坏人就把手帕包丢在地上,爬墙头出去了。

谢天师捡到了手帕包,也懒得再去追,问娘舅:里头有好几块白洋,要不要留点下来?

闫天师眼睛睁得老大,像狼要吃人一样骂:什么?留点下来?

谢天师胆子小,没有想到娘舅做人这么好,一块都舍不得留。刚要再开口,闫天师又补了一句:不是留一点,是全部留下来!

这回,是谢天师眼睛睁得老大了。

闫天师推了他一把,讲:快点赶到客栈去,饭菜都凉掉了!

两个天师半走半逃,赶到客栈。到了门口,谢天师又撞到一个人,刚想开口骂,就看到客栈里两个严州人候在那里等,一桌子香喷喷的菜烧好还不长远。

闫天师想到要做东请客,很高兴,叫外甥狗把东西拿出来。外甥谢天师摸啊摸,就摸到一块手帕,手帕里的东西没有了。

看到谢天师脸色铁青,闫天师就晓得出事情了,拿出檀木扇来就打过去,骂:你个木头脑壳,把我银子交出来!你个木头脑壳,把我银子交出来!

洪掌柜也看出来他们是有银子要请客,有这份心没有这个命,檀木扇子也快要打散了,就过来劝他们:弗要打弗要打!我请客,今天还是我请客,好弗好?

何老爷只顾拿顺手在肚子皮上铲,还不停地嘿嘿笑,讲:快点动手,快点动手!

洪掌柜满心满意要让天师请客,就叫店里的伙计把顶好顶有名的菜都烧上来了。衢州的菜有名的是三头一掌:兔头、鸭头、鱼头和鸭掌。这些菜里头放了顶多的就是大椒、生姜、大蒜,味道烧得非常的重。要命的是,大椒烧得特别辣。

一人一只拿了手上咬,一人一声叫:哇策策,辣辣辣,衢州佬烧菜真辣!哇策策,辣是辣,吃还算好吃!

四个人又吃酒又吃菜,越吃越遂意,闫天师一想到付钱的事情,又开始吹牛:今天我对不起你们了。明朝到龙游,我到朋友那里拿几两银子来。我要没有钱回钞,闫字倒头贴!

两个严州人都讲闫天师讲义气,是朋友。大家一边吃酒一边划拳,一桌子的菜,慢慢就都变成了一片的垃圾堆。

第二天到了船上,一个个都叫肚子痛。船上的茅厕让两个严州人和两个福建人轮流坐,害得另外客人捧牢肚子哇哇叫,有些屙尿的就索性对牢河港直滮。

下午没有东西屙,四个人坐在一起里谈天,谢天师还捧牢肚子叫:天杀的衢州佬,烧的菜真辣啊。吃到嘴里嘴辣,屙到屎里髋股辣。

何老爷肚子辣得没有力气铲肚子皮,想到一句兰溪人讲的老古话一定要讲出来,顺手摸到半空当中,伸出两个手拇指头来,讲:还是兰溪佬讲得好。兰溪佬把辣椒叫作辣虎,顶晓得上头下头辣的苦,说——辣虎辣虎,两头吃苦!

到龙游下船,洪掌柜熟门熟路,又带大家到客栈。刚刚坐下来要泡茶吃点心,闫天师就拉了谢天师出门,转过身来对两个严州人讲,你们坐这里慢慢吃,我们到朋友那里走一趟,拿了银子就来回钞。

谢天师骂娘舅,我们穷骨头一个,用什么回钞这两个有钱人?

闫天师讲,有什么办法?你个没有用的东西,害我牛皮一张张都吹破。在他们面前充了阔佬,只好出门碰碰运气,看有没有钱好挣,实在挣不到,我们就顾自己走了算数,下一步靠两只脚送我们到严州,慢就慢点,到了严州就有好日子过了。

两个人到龙游街上转了一圈,手里举了一面算卦看风水的小旗子,一路走一路问,就是没有人肯停下步来让他们算。后来两个人分头走,一圈之后又碰面,还是没有抓到一个生意。

两人有气无力地走啊走,街上卖吃的小店多,有饭有面有包子有馄饨,就是袋里没有铜钱。口水答答滴的时景,有个店掌柜大声一喊,一阵风吹了过来,那个香气啊,真要人命。上前一问,讲是龙游发糕。你要吃什么发糕,品种来得个多,什么白糖糕、桂花糕、核桃糕、红枣糕、大栗糕,你想得出来好吃的,龙游人都做出糕来诱你,诱得两个天师口水挂得索面样长。

谢天师讲:娘舅,这个日子难过呃。

闫天师看发糕店的掌柜出门有事,只有掌柜婆娘一个人候店,就讲:有了有了,莫要响,有办法了。

谢天师问:什么办法?

闫天师讲:你看牢我的手,等我把那个婆娘的眼目光拦掉的时景,你就快点动手。

谢天师也不笨,闫天师一开口,他心里就有了数。闫天师走到蒸笼前头,对掌柜婆娘讲我要买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两只手拦过来拦过去。这个时候,谢天师就躲在后头,朝闫天师的胳肢窝底下摸出一只发糕。也不晓得这个发糕做得这样软,这样烫人,谢天师捏在手上,摇了一摇,让后面走来的人看见了。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掌柜。

听到有人喊抓贼,谢天师就往小弄堂里逃。掌柜要追,闫天师把那只刚刚在袋里抓铜钱样抓空屁的手拿出来,拦牢掌柜讲:莫莫莫,你莫追,我去追。你候店要紧,弄不好又有人来偷发糕。你看牢,我一定挎牢这个贼,把这个贼骨头捆到你店里来,要是挎不牢,我就不算人!

还没有等店掌柜开口,闫天师就朝谢天师后面死命喊:不要逃,你个贼骨头,我挎牢你叫你死!

转了个弯,看后面没有人,闫天师就不逃了。等他慢慢赶上谢天师,谢天师手里还剩半个发糕。闫天师骂:没有用的东西,拿只发糕都拿不牢,让人家看见,只晓得自己吃,也不晓得孝顺娘舅。谢天师就把半只发糕拿过来给闫天师吃。闫天师又骂:你吃过还拿我吃啊?谢天师巴不得,讲:我吃过的你不要吃,等下我再去拿一只把你吃。

谢天师刚刚要把另外半只发糕咬下去,闫天师又有了主意,讲:莫吃莫吃,我们看风水算命的,都是先生,先生要有先生的样子,偷东西还不如动脑筋。等下我去算命,你在前头那个百货店门口卖百灵丹,你喊一个铜板一颗,我要叫人家过来买你三个铜板一颗。

谢天师问:我到哪里去寻百灵丹?

闫天师指了指他手上那半个发糕。看他还不懂,就把发糕抢了过来,摘一撮,搓一个;摘一撮,又搓一个。快得很,还没有一筒黄烟的功夫,就搓出一把的药丸子。

谢天师走到百货店门口喊:卖百灵丹哩,一个铜板一颗哩!

闫天师走到码头边喊:算命测字不收钱哩,不要铜钿就把你算命哩!

看到有人停下来,闫天师就讲:你怎么怎么好,就是身体怎么怎么不对,眼目下毛病在皮肉上,三个月以后要进骨头,半年之后进五脏六腑,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对方就问有什么办法救命,闫天师拿手一指,讲:那边百货店门口有人卖百灵丹,他讲一个铜板一颗,你不要买,买来救不了命的,你话不要多讲,出三个铜板买一颗就走,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情。

谢天师在店门口喊一遍又一遍,起先很多人都不理他。后来还真有个把老人家上来问,拿出一个铜板来买药。谢天师讲:不卖不卖,一个铜板不卖。

老人家问:你不是讲一个铜板一颗么?

谢天师讲:我喊是喊一个铜板一颗,你要真是出一个铜板,我不卖的。

老人家不服气,吵来吵去声音大,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讲卖药的人古怪。

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老远就叫:我三个铜板买一颗。谢天师收了三个铜板,就卖把他一颗。

过一下,又来一个人,也讲要三个铜板买一颗,谢天师又卖了一颗。

就这样子,谢天师嘴上讲一个铜板卖一颗,真正卖出去的都是三个铜板一颗。

围在边上的人也心动了,都晓得这种药灵,是真正的百灵丹,也都摸出三个铜板来,买了药就走。

卖光了顶后头一颗百灵丹,谢天师摸摸整袋的铜板就要走。这个时候,对面又赶过来一个人,老远就叫:我要买一颗,三个铜板。

谢天师把手心拍了拍,摊了摊,讲:没有办法,卖光了。

那个人一听,一髋股坐了地上,拼老命哭:啊呀哩,老天呃,我要等这颗药救我命哩!

洪掌柜和何老爷坐在客栈里吃茶,顺等等,反等等,就是等不到两个福建人。菜啊饭啊不敢点,只怕没有人回钞。何老爷就开始讲笑,一口一个红心番薯;何掌柜也不肯吃亏,一口一个黑鱼头,你个短命鬼。

两个人骂得肚子咕噜噜叫,你叫歇来我叫,我叫歇来你叫。正是难过的时候,门口两个天师一摇一晃进来。闫天师两手一捧,作了个揖,挺直腰板讲:对不起对不起,我朋友一定要拉我们吃夜饭,我讲今天夜晚我要请客的,七讨饶八讨饶才肯让我们脱身。

谢天师也在旁边拉长脸,一本正经地讲:嘿,这个朋友真是客气!

闫天师看了看桌子上的茶杯,讲:呃,怎么还不上饭上菜啊,快点,店伙计,来来来,有什么好饭好菜都上来。

洪掌柜闫老爷讲:不要太客气,不要太客气,吃饱就好,吃饱就好。

闫天师就对店伙计讲:那就简单点,一个人来一碗面,再加一个荷包蛋。

谢天师也神气,声音来得响,讲:再加、加、加,一人一只龙游发糕!

这回,连何老爷也不得不相信两个天师有来头,在市面上吃得开。他竖了大拇指头讲:天师就是天师,你们在龙游交的朋友,呆板是个大财主!

闫天师又拿出一张牛皮开始吹了,讲:有什么稀奇啦,要讲财主,我那个严州府姓汪的朋友才是正正式式的大财主。他家里坐的都是金交椅,吃的都是金饭碗金筷子,困的铺下面垫的都是金砖,天天夜里摸到地窖里点白洋,点得手酸就坐地上唱歌。过一下又唱,过一下又唱:哗啦啦落大雪啦,哗啦啦落大雪啦,落下来一片片,一片片,……满地都是雪白雪白的僵实货啊!

**

姓闫和姓谢的两个福建人坐船离开龙游码头,想到要去严州府会姓汪的财主,大腿弄里檀木扇子扇起来,大嘴巴筒里牙齿咧起来。

中午边船到游埠,大家下来透透气,顺便吃中午饭。游埠位置不差,游埠溪两边都是做生意的,一眼看去都是酱缸、酒缸、染缸,都是糖坊、油坊、炒坊、磨坊、豆腐坊,都是米行、猪肉行、药行、茧行、竹木行、货运行。大街小街,两头两脑,什么金匠、铁匠、锡匠、铜匠、银匠、石匠、锁匠、木匠、篾匠、漆匠,点都点不灵清。三缸五坊,六行十匠,小小一个游埠,比另外地方的县城还要闹热。码头边还有酒店面店,有花茶店、戏馆子、茭白船,看得四个人眼睛都花了。这下还是到游埠,要是到了兰溪城里,那还得了?人家都讲,小小金华府,大大兰溪县,看样子不会假。闫天师铜钿不多,作东带大家到一个小弄堂里随便买了一钵头的饭和一碟萝卜干一碟菜干来吃,饱了就上船。大家眼光都看得很远,一心想到兰溪府里再嬉个遂意。

上船以后,大家商量到兰溪以后嬉什么名堂,怎么样嬉才入味。一路上,洪掌柜和闫天师都算是请过客了,何老爷和谢天师跟了后头没有回钞过。洪掌柜手板心在半空里一比,一抓,脑筋里就有了个鬼主意。他做了四个签叫大家抽,甲签看戏,乙签吃酒,丙签上馆子,丁签嬉茭白船。大家哪里管他是不是计策,眼睛乌珠里只看到这四样好事情,高兴都来不及了,不去想会不会轮到自己回钞,就是要放血,也不是自己一个。照结果来排队,抽到甲乙丙丁四个签的人是洪掌柜、闫天师、何老爷、谢天师。

大家围牢洪掌柜,讲要看婺剧昆剧越剧,还有人讲要看花戏。

大家围牢闫天师,讲红薯酒苞萝酒不要,这回要吃荞麦酒高梁烧。

大家围牢何老爷,讲要一人一只鸭,还要两块肥猪肉。

大家围牢谢天师,讲争么不要相争,一人派只小狗娘,白点嫩点更加好。

离兰溪城里还有三里光景路,咣咣咣,咣咣咣,就听到船外头雷公一阵接了阵响,倾盆大雨就要倒下来,吓得两个天师脸色都变了。还是洪掌柜耳朵灵光,他讲:弗要怕,呆板不是雷公响。

四个人一齐走到船头上,只看天上蓝茵茵的,一片云都没有。哪里有什么雷公雷婆,哪里会倒大雨?

再坐到前头点,就看到码头了,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咣咣咣,咣咣咣。

好,肯定是有人讨亲敲锣鼓。船老大插了一句话,讲:不是讨亲,是码头边的戏班子敲出来的,叫你们过往的人客停下来看戏哩。洪掌柜也笑了,讲:我到兰溪来过好多趟,这种场面见识过几回。

离码头还有几丈远了,只听得锣鼓声震天响,把耳朵都要震聋了。

咣咣咣咣咣咣咣,钱!咣咣咣咣咣咣咣,钱!

哇策策!闫天师看呆了,讲:兰溪佬一天到夜咣咣咣,光想我们的钱!

哇策策!谢天师看呆了,大叫:兰溪到了,兰溪到了,兰溪城里真闹热啊!

上了码头之后,四个人就一头钻过去看戏要紧。戏班子一个接一个,洪掌柜七讨价八还价,就是看不中意一个。顶后头,看到有一家戏班卖票唱《比目鱼》,讲是兰溪游埠夏李村一个姓李的秀才编的戏。问问价钱,还是太贵。还好,门口头摆了一个西洋镜,有好些人围在那里看,讲两个铜板看一回。

四个人一个个挨过来看,看了都讲好。谢天师不肯歇眼,讲:西洋髋股生得真圆。

洪掌柜听讲之后,想到了一个好嬉的主意,他跟严州府里的秀才吃过几回酒,晓得对对子,编顺口溜。他讲:请过客之后,还要写得一首诗出来,诗里头要有三个滚滚圆,一个弗有。

闫天师问:什么三个滚滚圆,一个弗有?

洪掌柜手板心朝前头一伸,又收转身来,讲:我起个头,你们就懂,听牢我写的诗:

眼睛乌珠滚滚圆,

西洋镜子滚滚圆,

弗有老爷我出两个大铜板,

你们哪里有得看西洋髋股滚滚圆!

好诗,好诗!三个人听了笑破肚子,讲是好诗,夸他吃的墨水多。

四个人来到一家酒店坐下来,店伙计问要吃什么酒,作东的闫天师就问你店里有什么酒,店伙计一连串报了十来样酒,闫天师只顾皱眉头,讲:没吃头没吃头,吃了多少年都是吃这几样酒。问好,头伸出来看了看隔壁桌子上的小白公碗,又问:那个什么酒,多少一碗?伙计讲:那个是糯米酒,两个铜板一碗。闫天师一拍桌子,很气派地讲:好,多少年没有吃过糯米酒了,把我一人上一碗来!

大家用瓢梗撬破外圆里空像块白玉玦样的糯米酒,三口两口划到嘴里就没有了。正要走,洪掌柜叫牢大家,讲要听听闫天师写诗。

请大家吃了糯米酒的闫天师很高兴,眼睛眯了眯,又一拍桌子,讲:有了,大家听牢啊,我的诗——

白银样的白公碗滚滚圆,

白玉样的糯米酒滚滚圆,

没有老子我出两个大铜板,

你们哪里会有三对酒窝滚滚圆。

四个人肚子还是空空的,只想到早点到馆子店好端端吃一回。寻到馆子店坐进,作东的何老爷七讨价八还价,讲这个店里的东西这样不好吃那样不好吃,还讲兰溪城里没有一家东西有严州府好吃。顶后头走出门,看到一个伙计在门口头用油沸一片片的臭豆腐,沸好以后塞到馒头里夹紧。何老爷问多少钱,伙计讲两个铜板一副。何老爷就很不情愿地挖出八个铜板来,买了四副馒头夹臭豆腐。吃掉之后,头脑壳拍来拍去,还是拍不出名堂。实在没有办法,就乱念了几句:

兰溪佬的馒头滚滚圆,

兰溪佬的臭豆腐滚滚圆,

弗有老爷我出两个大铜板,

你们哪里会吃得一个个臭气熏天!

笑是好笑,就是少了一个滚滚圆,还有臭豆腐本来就方而不圆,洪掌柜要罚他再请一回,何老爷哪里舍得,头一个往前头逃,讲要去嬉茭白船要紧。

码头边的茭白船一只只停了河港边,夜晚头红灯笼一只只挂起来,齐整女人一个个站在船头上拿手帕招手。谢天师上船去问价钱,讲招牌主要十个白洋,另外的是五个白洋,顶差的也要一个白洋。这个钱价把谢天师吓坏,他身上笼里笼总没有几个铜板,哪里吃得消嬉茭白船哟。刚要转身,就有一个小婊子笑眯眯过来,舌头上叼了一颗瓜子肉,伸出来要喂把他吃。谢天师吃不消女人家这样的婊子相,乖小狗样猴急急把嘴送过去,把瓜子肉吃下。一边吃一边不老实,拿出手来要摸。婊子讲:摸是好摸,要两个铜板。谢天师很不小气,就请大家到茭白船上一人吃了婊子嘴里的一颗瓜子肉,一人摸了回祖母头。顶后头谢天师回钞八个铜板的时景,又带便多摸了几下。何老爷不肯,又要上去补摸,哪里晓得小婊子不依,还送给他一个 栗子壳 ,痛得他哇哇叫,直骂兰溪婊子厉害。骂了又笑,讲这个婊子有点鲜味。

谢天师本事也不差,对牢茭白船有模有样地念诗文:

我们的嘴巴筒生得滚滚圆,

茭白船上的嘴巴筒也生得滚滚圆,

没有老子我出两个大铜板,

你们哪里晓得兰溪婊子乳头滚滚圆!

大家都发疯地笑,边笑边竖起大拇指头,夸谢天师的诗文写得顶好。

后来一想,光摸一把乳头太可惜,就说今天嬉得又遂意又不遂意。遂意的是看到了茭白船上的婊子勾男人的本事,不遂意的是身上带的铜钿不够,僵实货太少。

洪掌柜讲,等你们到严州寻着大财主,日子就好过了。闫天师走到门口,对着天叹气:唉,我那个姓汪的财主朋友啊,这下肯定又进地窖里点白洋了,又开始唱歌了:哗啦啦落大雪啦,哗啦啦落大雪啦,落下来一片片,一片片,……满地都是雪白雪白的僵实货啊!

**

姓闫和姓谢的两个福建人坐船离开兰溪码头,想到要去严州府会姓汪的财主,大腿弄里檀木扇子扇起来,大嘴巴筒里牙齿咧起来。

出了兰溪城,一路上是许埠、女埠、洲上、施家埠、下杨、杨宅,再坐一些时候,就有人指了顺手边一个独令令的小山头将军崖在哇哇叫。将军崖上头有几块黑漆漆的石塔皮 ,石塔皮边上有一个庙,庙顶上有一孔烟,正一弯一曲升到云里头去。有人讲石塔皮生得像将军,有人讲往年有将军来避过难,这下的人老早不去记它了。没有办法忘记的,是兰溪和建德把这里划出来做了界线。

过了将军崖这个界子,就到了严州府建德县的河面。再过去几步,有一个埠头,叫三河。三河是兰溪坐船到建德看到的头一个村坊。三河埠头的水面还算开阔,过去三五里路的转弯角上,河面一下就窄了,前面船挤船,没法动,都停了下来。到处是哇啦啦、哇啦啦的声音,和兰溪码头戏班子的锣鼓响声有得一比。两个天师和两个严州人走出来一看,嗬,不得了,不晓得哪里来这么多的船,船上的人都出来了,有好多人手里拿了竹篙头,一帮人对另外一帮人在那里骂。还有两帮人,把船停了边上,清苦苦在那里看闹热。

人顶多的一帮人塞了河中央,不肯相让。边上有一帮人不服气,一人一句在那里骂,什么“麻婆里西”,什么“鸡老比”、“牛髋股”、“猪老巴”,叽里咕噜一大串。

洪掌柜和何老爷听得眉毛都皱痛,问:这些短命鬼,讲索里(什么)拉?

闫天师听了半天,听出一句“麻婆里西”,这个“里西”和江山腔差不多。江山腔的“里西”是倒霉的意思,“麻婆里西”也是骂人的话,上一回听一个义乌人骂过。他讲:是义乌佬骂人!

河中央的一帮人更加煞手,毛竹篙指牢对方骂:“的么决鬼!”“鼓学个!”“胯臀圈!”

闫天师和谢天师都笑了,讲:这个好懂,是我们江山人在那里骂。江山腔骂人的话“的么决鬼”就是短命鬼,“鼓熟个”是狗弄出来的,“胯臀圈”是髋股洞。听是都不太好听。

啊呀呀!洪掌柜讲:你们江山人骂人真难听啦!我们严州人讲髋股洞就髋股洞,你们江山佬倒好,斯斯文文来一句胯臀,胯臀就胯臀喽?后头还带个圈!伊呀,真恶心呀!

义乌佬骂不过江山佬,就清苦苦等江山人的船先开走,自己跟了后头走。另外两帮人的船要挤上来,又让义乌佬一通骂:“侬讨撒噶来中!”“侬再老几添!”

洪掌柜笑了,讲:后头个句好懂,我们严州人也这么骂:“你再老几添!”就是要你弗要再老三老四,要乖乖个听话。

这两帮开船的还真听话,让义乌佬骂够,看船走远了,再慢慢跟上去。

两个天师不懂,去问船老大,船老大讲:这条河港上头来来去去的就是这四帮人,头一帮是江山帮,第二帮是义乌帮,第三帮是徽州帮,第四帮是桐严帮。顶厉害的是江山帮,人又多,心又煞,强盗一样的作派,哪个不怕?只有义乌人心也算僵实,敢在边上顶几句,动手倒也不敢动手。徽州人做生意的多,来运货的是徽州帮,这些外地人胆子小,也不敢动手。顶没用的是桐严帮——桐庐人和严州人,在严州府地面上自高自大,老子天下第一,到了河港里头看到江山人义乌人都吓得半死,躲在一边鼻子气都不敢透一声。喏,跟了顶后头撑船的那些,就是桐严佬。

船老大几句话,把两个严州人讲得没有脸面开口。呆了半天,实在熬不牢,洪掌柜对另外三个人讲:娘卖比个东西!我们严州人这么弗有用啊?老爸我一到严州就要对知府老爷讲,叫他派人来收拾收拾这些江山佬义乌佬!把这些短命鬼的尸首掼落河港里喂鱼吃!

过了这段河面就是陈村、麻车埠,一路倒还安耽。洪掌柜和何老爷两个人,一个骂红心,一个骂黑鱼头,两人边骂边笑,牛皮吹了一张又一张。两个天师在边上陪侍谈天,倒也往两个严州佬头上送了好几顶高帽出去。

高兴没有多久,麻车埠过去转弯角上,又是一个很窄的位置,名头叫鲁塘,船又挤成一堆过不去了。恐怕也是六月天的缘故,河面太低,河里头有些石头黄泥也高出来了,船只好往中央顶深的位置过去,别样位置都没法过。这样一来,船头挤船尾,后头骂前头,顶前头那两帮开船的蛮坯子究竟熬不牢,最后总算动起了手。

江山佬拿出毛竹篙头来戳义乌佬,义乌佬也拿出毛竹篙头来打江山佬。两边人都怕出人命,也怕手上的毛竹篙掉落水里烦人,就拿毛竹篙打毛竹篙,整个河面上就听到毛竹打毛竹,篙头敲篙头,劈劈啪啪,丁丁当当,兰溪码头戏班子做戏哪里做得有这样好看,这样威风,这样真刀真枪?

好啊!好!何老爷在船上看得过瘾,熬不牢夸奖几句。洪掌柜亏欠大家,在兰溪没有请大家看戏,就看了西洋镜里的西洋髋股,这下他也算是安了心,让大家饱了饱眼福,讲:假打总弗有真打好看,戏子哪里有这些蛮匹夫一个个肯出力!

闫天师把檀木扇子一甩,呼的一下就威风了起来,讲:江山人打人真煞手!

谢天师也把檀木扇子一甩,摇头晃颈凉快了起来,讲:义乌佬手脚也不差。

看了些时候,大家都看吃力了;那些毛竹打毛竹的人呢,也打吃力了,声音慢慢就稀稀拉拉,顶后头就歇掉了。

还只打了个盹,船就过了大洋到小洋,过了洋尾到沈坞。沈坞过去要到邵家的时候,河港转了弯,天公一下子黑下来,河港两边树林里的野兽野鸟野虫野鬼一阵阵叫,叫得船里头的人一个个心头孔里汗毛都竖起来。

只听得嘣龙冬一声响,船搁到什么,停了下来。往外头一看,是另外一只船挤了过来,把这只船挤到了岸上。

船老大刚要开口骂,一伙黑衣黑裤,脸上包了块黑布的人冲了上来,把船上客人吓得一个个脸孔碧青,气都不敢多出一口。一个长子鬼走到前头,用一把雪亮的长刀逼牢船老大,要他把船上顶有钱的人叫出来。

哪个是有钱的人?何老爷轻轻巧巧问,眼睛看牢洪掌柜。洪掌柜牙齿骨一咬,眼睛乌珠朝何老爷一滚,何老爷就没声音了。

两个天师袋里空空,什么都不怕。他们晓得船上只有洪掌柜钱顶多,边上都是一帮穷鬼,强盗用刀把头脑壳一颗颗割下来也没有用。

洪掌柜下半身抖歇抖上半身,上半身抖歇又抖下半身,抖得裤头上让尿屙湿了。

另外三个短命鬼看洪掌柜的样子心里都在笑,心想等下子有戏看了。

想到要看戏,戏就开场了。长子鬼两只肩膀一高一低,走到船舱里头拖出一个白衣裳男人。后头还有一个缺只顺手的反手鬼和走路歪歪的拐子鬼一起拖出一个花衣裳男人。

长子鬼讲话声音有点心煞,用的是严州府和金华府这边常时用的官腔,听不出哪里人。他对船上人讲,你们没有钱的人放心,只要不多管闲事,我不会害人的。今天我们手头有点紧,到船上寻这两个掌柜的借点银子用用。我们是要钱不要命,这下我再问问两个掌柜,你们是要命还是要钱?

白衣裳和花衣裳都点点头,讲:要命,不要钱。

另外几个黑衣裳到船舱里头寻到了两个包裹,里头值钱的东西不少。

长子鬼很高兴,走之前还用刀逼牢白衣裳,问他有几个老婆。白衣裳讲讨过三房,有一房不在了。再去问白衣裳,白衣裳讲我们都是徽州人,在杭州做生意的,歇了吴山山脚底的铺子边。我在徽州有三房老婆,到杭州又讨了四房。

那我就放心了。长子鬼讲,你们有这样的家底,到你们手上借点银子也讲得过去。

话讲歇,长子鬼把手塞到嘴里,吹了一个唿哨,带了一帮黑衣人,朝岸上那边逃走。

两个严州人和两个天师看了心里扑扑跳。坐了这样长久的船,还不晓得船里头还有这样有的人,还有老婆这样多的人。没有想到跟自己一起坐船的人里头,有神仙一样快活过日子的人呃。

再看长子鬼那一伙人,把两个掌柜逼跪在地上,讲话多少威风!挣银子多少容易!

要讲有钱,是徽州人有钱!

要讲威风,还是做强盗的威风!

长子鬼带了一帮人像一阵风一样没了影子。就像鬼迷到一样,闫天师和谢天师管不牢自己的脚步,慢慢跟了出来。

两个严州佬吓坏,连忙拉连忙叫,一点用都没有。船刚要开,两个人又上来了。

洪掌柜问他们做什么去了,闫天师讲:不得了不得了,这帮人都是江山佬啊!

何老爷不相信,讲:你们弗要讲卵话。

闫天师哪里肯让人家讲自己生卵话,就把跟出去之后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了。他讲:我们出去之后,看到那帮强盗还没走多少远。走在顶后头的是拐子鬼,有人叫了一声“拷泊单”,拐子鬼应了一声就歪下歪下跟上去。拐子鬼走到反手鬼前头叫了一声“卡拉叠”,又叫了一声长子鬼“肩胳裸”。这三句话我们全部听耳朵里了。我们就晓得,这帮强盗都是江山佬。

何老爷还是不相信:为索里(什么)拉?

闫天师笑了,讲:我老家是福建人,从小江山大的,也算是江山人啊?江山腔多少熟套拉,你们晓得“拷泊单”是什么?“拷泊单”就是脚后跟,“卡拉叠”就是胳肢窝,“肩胳裸”就是肩膀。这三句话是江山腔里头的“当家货”,不是从小江山大的人怎么样都讲不体脸。这个是江山人试外地人的“小三句”,还算容易的;顶难的是“大三句”——缺了三(手肘)、拷末些图(膝盖)、拷了学嘎(踝骨),那就更难学了。外地人想冒充江山人,不会讲这“大三句”和“小三句”就不能够过关。我晓得,这一伙人里头这三个人是头脑子,脚后跟“拷泊单” 是老三,胳肢窝“卡拉叠” 是老二,肩膀“肩胳裸” 肯定就是老大。

闫天师讲:听到这三句话,我们高兴啊,看到亲人了啊,跑到 “肩胳裸” 、“卡拉叠”、“拷泊单”面前跪下就来拜。

“肩胳裸”拿出刀来逼问:你们跟来做什么,想寻死啊!

我就用江山腔讲:我是江山人,我们是自己人。

“肩胳裸”问:干什么?

我就讲:我要打拼伙,跟牢你们做强盗。

“肩胳裸”把手里的刀舞下舞下,煞手骂:你个的么决鬼(短命鬼)!我要你死!我弗看你们是江山人的面子,我要你们做的么决鬼!

闫天师只好站起来,转身走。后头“卡拉叠”骂:想打拼伙,没这样容易的事体!

谢天师还不想走,手比下划下想讨点什么。拐子鬼“拷泊单”追过来要打,谢天师就逃,一边逃一边往后头望,只看得“拷泊单”丢了一样东西过来,还恶恶毒毒骂了一句:你个胯臀圈!

洪掌柜和何老爷听得东倒西歪。洪掌柜讲:这几句话都好懂,的么决鬼、胯臀圈,啊伊呃,你们江山佬骂人真龌龊,真恶心啦!

谢天师也跟牢大家笑。笑到一半,摸出一样东西来,是“拷泊单”用来打人的东西。大家一看,是块黑石头。闫天师讲:“拷泊单”晓得这个东西没有用,就拿来打人,恐怕是值钱的东西哟?

洪掌柜见识多,走过来一摸,叫了一声:嗬,是块乌玉!

满船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谢天师拿手闭牢洪掌柜的嘴巴筒,叫另外两个人也都莫响。

等大家都没有响动了,谢天师问这个东西值多少钱。洪掌柜一会说值一两,一会说值五两,一会说值十两。顺反都是他一个人说的,还说要是肯卖的话,他马上就出银子买下。

闫天师眼睛乌珠滚得又大又圆,过来摸了又摸,摸了又摸,舍不得,讲:外甥狗呃,先不要卖哩,你娘舅帮衬你挎主意!

船过了邵家就到了南峰,到南峰之后就看到了对面的严州码头。码头上红红绿绿,一只只茭白船停在码头边,里头拉胡琴唱戏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洪掌柜对两个天师讲:诺,看到大杨树底下那只船弗有?那个就是严州顶漂亮的茭白船,那个里头的桐严妹桐严嫂是顶有味道的,想不想嬉?

谢天师讲:想!

洪掌柜讲:嬉茭白船要银子,你再好的石头也要换银子用。

两个天师听出来了,洪掌柜想早点子拿到那块乌玉,说不定,这个宝贝值个几十两、百把两哩!没有这样值钱,他有这样好心啊?

洪掌柜又讲:等你们换出银子,我带你们到南门街、西门街、北门街、东门街一路嬉去,吃茶嬉牌听道情,武戏看好看文戏,时候差不多,再到茭白船上寻桐严妹困觉。

谢天师心里微微动,和闫天师商量,要到洪掌柜手上换几两银子。

到严州府南门码头下船,两人还没有商量好。洪掌柜站了一边催命样地催,何老爷冷不丁冬来个一两句,快点快点。他是帮洪掌柜在讲话。

还没有走出几步,码头上拿刀拿枪的两个差人就来到四人身边。

四个人抬头一看,差人边上还站了白衣裳花衣裳两个人,不得了,就是让强盗抢了银子的徽州佬!

差人打了官腔问徽州佬:是哪一个?

两个徽州佬指着谢天师和闫天师讲:喏,就是这两个!东西还在手里哩!

差人往谢天师手里一把抓,就抓到了那块乌玉,讲:人赃俱获,还不快到建德县老爷面前去讲讲灵清!

就这样,两个天师让差人挎到建德县衙门的牢里去了。

天师一路走一路回过头来喊:洪掌柜救我!何老爷救我!你们跟知县老爷知府老爷熟悉啊!

还没有等他们叫歇,两个严州佬老早逃得没了影子。

到了建德县知县老爷那里,七问八问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强盗,七打八打就是打不出强盗究竟在哪里。没有办法,只好先把两个人关到牢里再讲,每天还要叫差人拖出来打髋股。

两人关在一个笼子里,开始过苦日子。不光光是髋股打得痛死,肚子饿得空过面。中午发一个馒头,夜晚发一个馒头,早上清苦苦饿,只有一碗清汤水拿把他们吃。差人打髋股真肯出力,一边打还一边骂:不老实,不老实!

闫天师喊:我们老实人啊,老实人啊!我们不是强盗,强盗是江山佬啊!

谢天师喊:我们是到严州府来寻姓汪的财主的啊!我们冤枉啊!可怜啊!

可怜是可怜,人没有寻到,银子没有挣到,半条命差不多去掉。

三天三夜之后,两个人饿得只剩一副骨头,自己也不晓得自己了。半夜里头,只听闫天师神经兮兮地讲:我们不是穷人的命啊,就快要发财了啦,严州都到了,就要寻到姓汪的财主啦。这个姓汪的财主发财发大了,他家里坐的都是金交椅,吃的都是金饭碗金筷子,困的铺下面垫的都是金砖,天天夜里摸到地窖里点白洋,点得手酸就坐地上唱歌。过一下又唱,过一下又唱啊。

谢天师也神经兮兮,鬼模人样地跟牢闫天师齐齐唱:哗啦啦落大雪啦,哗啦啦落大雪啦,落下来一片片,一片片,……满地都是雪白雪白的僵实货啊! p2ml5hl7XUoqW0QWW/645aZMRmUJqlfa3RU25uHeKhtyIKwfKctNAdHvtgiyoO7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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